那一年的春天不同於每一年的春天。
那一年的春天冷過於每一年的春天。
式微媽媽的尼姑庵裡,桃花兒在一夜間紅了,杏花兒又一夜間開了,小學生們都脫去棉衣棉褲穿上裌襖單衫,卻忽地一場倒春寒,又飄起雪來。
當然,奶媽家也不例外。
雪融之後,開在枝頭上的報春花全被凍死了。
好多人都還記得那個奇怪的春天,消雪的時候天上有風火輪一樣旋轉的日頭,還有虹。
福生就是在天上有虹的那一天回來的,說是立功了減刑了。
三年多的勞役,福生老了許多,都有白頭髮和白鬍子了,只是身板還硬朗,腰桿挺得筆直筆直的,像條硬漢子。給他的女人帶來一件杏子黃的確良衫子,給他的女兒帶來一盒十二色的蠟筆,一進門就先關門,關上門就往奶媽的懷裡鑽,奶媽一把推開了他,示意有女兒在跟前,那福生就說:「去,鈴鈴,到自留地裡給爹摘幾朵南瓜花,拔幾根蔥,再掐幾根蒜苗,爹餓了,讓你媽給咱攤煎餅拌然面吃呀!」
鈴鈴姐姐出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聽到村子裡有人喊:「狼把娃背走了,狼把娃背走了!」
再後來又聽見有人在門外把門環兒敲得通通響,福生這才從奶媽的身上下來。
還是那隻狼。
被狼叼走的是鈴鈴姐姐。
奶媽和福生一起往外跑。
人找到了,在商山的坡跟底下,只有一隻胳膊,手裡緊攥著一盒蠟筆。
本身就是瞎子,用不著畫畫也用不著蠟筆,死了就更用不著了。
奶媽又一次暈倒。
醒來時已不見了福生,福生滿嘴的謊話,他根本不是立功減刑,又一次越獄潛逃。
福生被抓走之前曾留下三句話:「雲姑,我該死,是我害死了鈴鈴。」
福生的另一句話說得肝腸俱焚:「雲姑,我回來看過你了,我也心甘了,死也值了。」
福生的第三句話卻說得簡短而痛快:「雲姑,下輩子我還找你!」
只是奶媽沒有聽見。
福生送給她的那件的確良衫子,奶媽再也沒有機會去穿了。
奶媽懷孕了。
整個春天她都在嘔吐,吐得面黃肌瘦;
夏天是穿的確良的季節,奶媽卻挺起了大肚子;
秋天到來的時候,奶媽早產了,跟前什麼人都沒有。
只有攥在手裡的那件的確良的衣裳。
單衫杏子黃。
單衫杏子黃。
單衫杏子黃。
突然想起這是《西洲曲》裡的句子。
輕輕地念叨著,竭力地回憶著其它的句子,漸漸地,她全想起來了:「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黃,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守望飛鴻。飛鴻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闌干頭。闌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也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活在心裡的句子續續相生連跗接萼,竟然能吟誦而出;
想在夢裡的詩情搖曳無窮趣味愈出,竟然能攢簇而成。
奶媽差點忘記了,自己也曾經有過超凡脫俗的夢呢。
唱起了南朝民歌,所夢所想該是另一種景致吧。
為何這一刻,塵埃落定。
她是突然間醒悟,這一生,她並沒有與眾不同。
孩子胎死腹中,她死在自己的痛苦裡。
西洲在何處?
西洲在何處??
西洲在何處???
我知道,我其實是在尋找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答案。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我最想念的人。
這個世界上,福生是我最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