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10.血裡頭帶來的不悔
    關於秋曉在99年的那個秋天把孩子生在尼姑庵裡的事,充其量只能算做我們這個故事的一個引子。

    雖然以後的一切會證明秋曉在我的生命裡,在我此刻講述的故事裡,會是一個多麼重要多麼關鍵多麼……舉足輕重的人物,但我依然無法在自己心靈的天平上把重心和愛移一點點給她。我知道我這樣做是很私人化,很幼稚,同時又是欠公平的,因為她至少給了我生命。

    但我真的……真的……無法改變自己。

    我甚至無法在心裡痛痛快快地喊她一聲……母親。

    她像一個道具或者一個僵持的佈景出現在我摯情真述的故事裡,我的筆和我的文字對她的稱呼卻吝嗇到最極致,寫到紙上僅僅是「秋曉」或者「那個名叫秋曉的女人」。

    而式微媽媽不同,我對她的愛戴和敬仰是血裡頭帶來的。

    直到現在我依然相信,我的生命和30餘年苟且活著的日子,實際上是我的父親和秋曉對苦命的式微媽媽的最殘酷的傷害。雖然在式微媽媽的心目中一個自天而降的兒子於她是多麼地難得和不可奢望;雖然在漫長而清冷的庵堂歲月中,她曾經多麼慶幸,慶幸這份得到和緣份。

    那個離經叛道的嫣紅怎麼就偏偏就對無情無義的戲子動心了,勾引起郎情妾意與邪思妄念,牽扯起抵死纏綿與愛恨情怨,倒讓式微媽媽一頭撞進惡夢不醒的深澗。

    式微媽媽用心去愛的男人怎麼偏偏就是珠胎暗結的產物,山高水遠卻又重回老地方,黃鶴飛去竟也不忘了送子回歸——我堅信自己是替爹娘來向式微媽媽償還三生情債的。我堅信冥冥之中自有神靈安排了這一切。

    我不知道式微媽媽是否會認同我的這個觀點。

    我只知道在秋曉沒有挺著大肚子來尼姑庵之前的那一年多的時間裡,在古居最後一次歸來又絕塵而去的那段日子裡,式微媽媽是真的由尼姑庵裡的活鬼變作無所皈依的冤魂。

    若干年後式微媽媽曾對我講述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和劫後餘生的感受:「沒有一點點自尊,沒有一點點希望,沒有夢,更沒有明天。」式微媽媽說:「我要的不多,但我什麼也得不到,當我最後意識到我僅僅只是想要一個孩子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真的是……又可憐……又可恥!」

    而那段日子在我的想像裡一旦展開畫軸,就一定是從古居那張漸逝漸遠的背影開始的。

    我從這張背影裡看到的是一個懦弱的心裡有殤的男子的逃逸,他以為他自此就遠離了煩惱之源,但實際上他又投奔了苦難之鄉。式微媽媽從這張背影裡看到了什麼呢?我想她看到的是絕望和愛——她愛他,她是真的……真的那麼……那麼愛他。只是轉眼之間一切都沒有了。

    其實古居那天臨走時也是繾綣難捨心有不甘。

    他告訴式微媽媽:「其實這次回來我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是父親告訴我的。你知道我父親是個失聰的人,從來沒有誰能走進他的心裡,和他心貼心地交流,父親之所以告訴我這些,是因為他的女兒秋曉。當秋曉的母親提醒我秋曉是我妹妹,勸我離開秋曉的時候,父親站到了我這邊,讓我弄不清他的用意。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看好鍾望塵的,難道他只是為了和秋曉的母親作對?後來我想通了,父親是個嚴謹的人,告訴我真相也只是因為這件事對我和他和秋曉都是生死攸關的一件大事,他尊重我,信任我,不願我糊里糊塗鑄就了人生的遺憾……」

    是這樣嗎?式微媽媽用那雙在尼姑庵走過千遭萬遭的眼睛看著古居,她的眼睛能看透尼姑庵裡前生後世的愛恨情仇,卻看不透眼前這個讓自己見了一次面就當作情郎去愛的表哥。在他和他的迷惘裡,竟然沒有……式微。

    真的是這樣嗎?式微媽媽不敢問他,看他平靜地說出秋曉的名字,看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脆弱,一會兒像個孩子般的無奈,無助;一會兒又老於世故似的,寫了一臉的蒼茫和疲憊。心裡知道他是有愛的,他那麼多愁善感,他的情像火山蘊藏著無盡的可能和隨時都會爆發的滾燙溶液,卻從來不會為她。

    他是屬於秋曉的。

    古居的眼裡流淌著希望的光芒,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偷偷點燃,最先是闌珊的燈火,最後是沖天的火焰:「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無論是小時候跟著父母一起被批鬥,還是後來去了北京,可是現在惟有我最清楚身世是什麼,對我而言,它就是能激活我生命讓我活下去的神奇力量。是父親給我的尚方寶劍,我用它去角鬥,討伐,逐愛!」

    再也無話。再也不用盼著他,夢想著跟他攜手走向婚姻的殿堂。

    耳邊卻迴響起一個久遠的來自童年的聲音:「母親,母親,我為什麼叫式微?」那時候母親還很年輕,唇邊有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憂傷,眼裡還有夢,在剛剛走遠的地方,若即若離。「噢,式微麼?!」母親笑了,笑得無限深遠,笑出一臉失意,說話的聲音那麼低沉,婉轉迂迴,好像真的是從遙遠的東周,從某個古代樂師的琴瑟裡撥弄出來的,散發著古詩經的遺風和神韻:「『式微,式微,胡不歸?』這是古代的一個癡情女子在夜裡等待外出的男人,夜露冰涼,風寒沁人,她也不願躲回屋子裡;前路崎嶇,腳下泥濘,她卻要追溯而去,空對蒼茫的夜色,字字珠璣,聲聲喋血,無窮追問:天黑啦!天黑啦!為什麼還不回家呢?」母親說不下去了,含淚哽咽。稍頃,又聲情並茂地唱起來:「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母親的眼淚,也像是從詩經裡流出來的,冰冷葠人,淋濕了嬌嬌柔柔的女兒心,那一瞬間,小式微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她好像明白了母親的心,又好像讀懂了「式微」——也許母親就是那個古代的女子,母親的心事隱在女兒的名字裡,母親的呼喚也從詩經裡走到今天,一路盼望,一路嗚咽。「噢,母親!你也等過嗎?你在等誰?你也呼喚也無窮追問過嗎?他又是誰?」母親苦笑:「傻孩子,是女人就難逃情關,難逃等待的命運,等待愛,等待被愛;等待心愛的男人,等待被心愛的男人所愛。式微式微胡不歸從古代喊到今天,不變的是癡心,千變萬變的是年代不同的女人。」母親最後告訴她:「我等的是你父親!」母親歎息著:「認識你父親的時候,我還在商山寺裡削髮修行。你的父親是商鎮集場上染坊裡的夥計,常常到寺裡給他母親上香求願。那一天我去化緣並捎帶著給河對岸的彭家屋場出嫁女兒的人家開臉梳頭,歸來時已是傍晚時分,眼看著州河上起了大霧,商山寺卻越走越遠,越急越走不到頭,等走到州河的橋口時,天已快黑,一點防備都沒有,就有一雙男人的手,像是自天而降,一把抓在我的胸窩處,又擰又捏的。等我愣過神來的時候,那人已經跑了,黑柞綢的扎腿的褲子捻綢的白衫子,忽悠忽悠兩頭閃的貨郎擔,原來是個下流輕佻的賣貨郎。我那時年輕氣盛,也沒見過啥世面,突然被羞辱,就什麼都想不開了,抬腳就跳進州河,只想一死了生。誰知我命不該死,竟被人救了。救我的就是他,他在橋下的壩頭子上漂洗染坊裡白天染好的布匹,看見水中飄浮著一團不明不白的東西,用扁擔鉤子一勾,才是個半死半活的我。他把我背到附近的村子裡時,天已黑透了,祠堂前的場院上燒了幾堆乾柴火,我被仰面朝上捆綁在大黃牛的脊背上,牛被趕著在火堆之間狂奔亂竄,一身的寒意和死氣被牛的體溫和明火烤乾驅盡,滿肚子的黃泥水也被牛顛來倒去,全倒得乾乾淨淨。我就這樣又活了過來,卻因此壞了名聲,被趕出商山寺。後來我就嫁給了他。我懷你的時候,他正要乘了龍駒寨船幫會館的商船去湖北採購染料,船到竹林關下游的西嶺遭遇強人,一船人馬被洗劫一空還被拉了綁票,別人家都是腰纏萬貫的商人或者殷實人家的子弟,被綁票只須拿了銀兩贖回來也就平安告家,只有你父親是個窮漢且又把南下備料的盤纏給賊搶了去,自然是有家也難回了,就被強拉著上了山寨,成了一介土匪。一去半年多,再無音信。我只有每天每夜唱那首『式微式微胡不歸』,直到我臨產的那一天,紅頭白日的,我剛唱了兩句,就聽門外有登登登的馬蹄和馬嘶聲,聽到有人在山牆下連聲迭地喊叫『粉雲粉雲』,只看見白光光的影子一閃,來不及探身到窗前四下裡尋,便被人點了穴位,一隻裝盛火紙的大麻袋罩在頭頂,攔腰一掮,擄至窗外,扔在門背處的一隻白馬駒上,揚鞭催馬百十里地,來到北邊的一個山寨子裡,才被解開去見人,你猜廳堂正中間威風凜凜坐著的誰?坐著你父親!才半年多的光景他就成了彪悍的山大王!也就在那一天我生下了你。你父親說是我的歌聲吸引了他讓他夜不能寐,『式微式微胡不歸』讓他走到多遠也想著回去。我也認定是這首歌給我帶來好運,使我得以和最愛的人團聚。於是我給女兒取名『式微』,它代表我的一個心願,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願所有相知相愛的人,早日歸來,常相廝守,不離不棄……」

    噢,母親,式微的歌謠唱到女兒,為什麼就單單剩下……剩下空等不歸?

    母親幫不了她,母親只會陪著女兒呻喚歎氣。

    那麼,表哥呢?古居呢?你聽到過式微式微胡不歸了嗎?

    表哥只是血親,「故居」已換主人。

    更何況,這一刻,物是人非。

    古居說:「式微,還記得我曾說過的話嗎?這尼姑庵裡有捉我回去的鬼。這在以前也許只是一種錯覺,這次回來就變做看得見也摸得著的痛覺了。我的親生父親就是那個唱《林沖夜奔》的武生,尼姑庵裡邂逅新相好,回到西安城就要吹燈拔蠟休了原配,停妻娶妻,誰知那個從小在戲園子裡長大的琴師的女兒竟是個出了名的好脾氣的人,不慍不火幾句話就把丈夫說轉了心。她說:『你看咱夫妻結婚多年也沒生養個一兒半女,這會子你在外頭有了相好的,不過也就是戲文裡唱的《藍田種玉》吧,橫豎她懷上的也是咱家的種,把她接回來吧,前腳接回來我後腳就給她讓位子呀,哪怕她做大我做小,哪怕讓我給她端吃端喝洗鍋抹灶伺侯了床上躺著的再侍奉懷裡吃奶的,保證她母健兒肥,保證咱閤家歡喜……』我那父親聽了這話心裡的石頭也就落地了,言聽計從,掐算確了日子就準備回商州接回他愛的人。誰知這時候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降臨,雪封了秦嶺整整四個月,他心裡急啊,可是插翅也飛不到大山那邊去。直到第二年冰雪消融春暖花開,他才急著趕著跑去,誰料想竟趕上給她收屍,他的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她卻得了不好治的病。他看見她時,她已面黃肌瘦剩下一把骨頭,連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周全。她用手捧著同樣是一把骨頭的我,用眼神和手勢告訴他:『孩子你抱走吧,我見了你也就斷了念想盡了心安了。』她從枕頭邊的包裹裡取出一套桂子紅的鞋襪褲襖,『蹦兒』地一聲咬下紅肚兜上的一枚琵琶紐扣,用紅絲線串了交給父親:『鬼,你給娃戴身上吧,讓他長大了好知道這是他娘留下的做念,這些衣服我要埋在地底下將來好陪我……』我的母親說完這些就嚥氣了,我那父親卻急火攻心,歪在一邊竟再也沒喘過氣。是舅舅收留了我,從此後舅舅成了我的父親……」

    古居說完這些就扭轉身子踏上不歸。

    式微媽媽卻聽得雲裡霧裡。

    眼瞅他一步一步走遠,瘦削的身子印在尼姑庵的陰影裡,半天醒不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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