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二十五章 莫問滄桑 4冤親債主
    陽子遠遠地看見了他。

    他是傘郎嗎?

    他那麼年輕,身板筆挺,氣宇軒昂,遠隔著幾十級雪覆的台階望下去,那一副玉樹臨風、迎風飄舉的標緻,活脫脫幾十年前的傘郎,活脫脫繡樓上綠窗前的記憶,伴隨著綠衣裳紫衣裳的心事,伴隨著黃絲線與花娘的秘密,只等著一聲商州口音的「賣——傘——來」的吆喝,只等著歲月倒流,往事重回。

    可惜那一切既非緣起時的珍藏,也非緣盡時的贈品。

    過去的,莫要再提;

    舊情懷,撕成碎片。

    自以為早已忘卻,硬起心腸丟掉了,再也不去巴望,再也無力打撈,搜尋;卻抵不過峰迴路轉時的一個……撞見?

    陽子同樣相信自己是在世界的彼端撞見了傘郎,撞見了傘郎的幽魂。

    一切都囫圇展現,疊印在記憶的畫屏上。

    凸現出十八年前的一個影子。

    真真切切,是傘郎。

    對於那段舊情懷的不能忘懷,是她心裡最大的沉痛和羞慚。

    不肯原諒,是她自己。

    想逃避的,正是最心心唸唸,只因無法得到或者從未得到過,就不肯在這一刻面對了。

    難丟難捨,是她對傘郎的心。

    為什麼非要把硬起心腸丟掉的、再也不肯回首的那些撕碎了、飄散了的慘痛回憶,再一片一片地揀回來呢?

    為什麼,在她已經遠離商州、遠離傘郎和花娘的家園,自以為逃脫情海深淵,逃脫讓她無地自容的罪惡淵菽,隱居小樓,靜心避世的時候,她會再一次跌進從前?

    趕不走的舊精魂,躲不掉的冤親債主。

    匆匆的一眼觀望,潛伏著那麼熟悉的意緒。

    假若不是傘郎,她又怎會如此意亂情迷、心急如焚?

    假若正是傘郎,那麼站在被毀的墓園小屋前的滄桑的故人卻又是誰?

    是與不是,在她心裡激起的波瀾,都是石破天驚,刻骨銘心。

    其實,以陽子的心性,隱居小樓十八年,早已是恬靜淡泊與世無爭,有著入世的菩薩般的修養與做派,尊貴高雅,開明達觀,叫人一望暈眩,再望傾心,三望五體投地。再加上她那歷盡滄桑而美麗如故,飽經風霜卻神采依然,除了天妒,世間萬物似乎都能與她平安相處,化有為無。而她也自有淡定平常的心境,不與人明生閒氣,暗生齷齪。就連嬌蕊那樣的從小在勾欄戲坊裡明爭暗鬥、煙視媚行、頤指氣使、潑皮撒嬌慣起的人,樓上樓下地住著,她也是能忍就忍,能讓就讓。

    想當年,陽子從商州回來,心灰意懶,情絲斬斷,全沒有恩怨情仇的不捨和雪月風花的追想。她那時一心一意經管女兒,自以為有苗不愁長,自以為十幾年之後她一定會還給傘郎一個知心知意的小陽子,好讓她替自己完成宿願,好讓傘郎身邊有貼心貼己的陪伴。誰知女兒福薄命淺竟死了,誰知女兒死了又活了,剛被嬌蕊扔進墓園,就被她的父親給撿了回去。

    想當年,陽子的女兒被嬌蕊抱出去走向墓園,日黑風高,大雨傾盆,嬌蕊卻慇勤備至,痛快承攬,陽子悲怨之際,由不得心生疑團,不遠不近地跟在嬌蕊身後就一路去了墓園,站定在墓園高處靜心觀望。只見那嬌蕊剛把手中的娃娃放到石桌上,那孩子就「哇」地一聲又哭又嚎,風大雨急,嬌蕊卻頭也不回,匆匆擱下那把傘罩在襁褓上,轉身就往回跑。看那情景,陽子真是又氣又悲。欲哭無淚。剛要過去抱回女兒,卻看見墓園小屋燈光驟亮,一個身著草蓑衣的人影,從裡邊竄出,手中打著一盞「氣死風」的雨燈,腳輕手快,直奔而去,一把抓起了紅紙傘,再一把抱起了嗷嗷大哭的女兒。陽子驚呆得差點喊出聲來:天吶,是傘郎呀!

    縱然隔著多麼遠的距離她也看清楚了,真的是傘郎!

    昏黃的一柱燈光映照著傘郎傷痕纍纍的臉,他好像並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但是他認出了那把紅紙傘,認出了那襁褓上的玫瑰刺繡,認出了這嗷嗷哭嚎的就是自己的女兒。

    傘郎抱著他的孩子回到墓園小屋,陽子的心也緊揪著——天吶,是天意吧?

    陽子本想等到十八年後,等到女兒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再把女兒還給傘郎。

    沒想到陰差陽錯,偏偏在今夜,偏偏經由嬌蕊之手,偏偏就這樣交給了他。

    那一夜,陽子在墓園裡徘徊了整整一宿,直到天快亮了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找傘郎要回女兒。陽子趴在傘郎的窗前,舔破窗紙往裡瞅,竟看見一幅其樂融融的父女相依圖。她奇怪女兒在傘郎的懷裡一點兒都不哭不鬧,她竟然在咿咿呀呀地跟她父親說話。傘郎的神情自若,那麼幸福,癡迷,忘憂,陶醉。

    昔日的傘郎又活過來了!

    一種遙遠的歉意和自疚從陽子的心裡彌升起,使她不敢面對眼之所見心之所想,不敢面對記憶裡她對傘郎和桑眉一家人帶來的災難和傷害。

    有一個事實橫亙在心裡再也去不掉,那就是,她再也無法要回她的女兒,再也無法把傘郎和他的女兒分開。

    女兒!女兒!!女兒!!!女兒!!!!女兒!!!!!女兒啊!!!!!!

    從此啊,只有日日想著,念著,在不眠的夜裡,在不醒的夢裡。

    陽子以為這一來她的一條命非搭進去不可,思兒心切,想兒心切,這樣的刻惦和牽念,會把一個母親的心淚熬干的呀!

    誰知她後來竟然平安度過了這一段痛苦熬煎。

    不僅因為她的身邊常常會有鍾望塵,那真是一個乖覺的孩子呀,他總能帶給她墓園和秋曉的消息;還因為她也可以時不時溜到墓園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眼看秋曉一天天長大;更因為,當她把秋曉交給了傘郎,她也重新把自己交了出去,秋曉就是她的化身,秋曉的身上依附著她想傘郎愛傘郎的慎密細緻的心意,秋曉就是她千里追尋去商州的那段情那段愛的活生生的證明啊!有秋曉作陪,傘郎的日子一定不會太寂寞;有秋曉代替自己,讓傘郎天天看著,陽子才有如釋重負的輕鬆,內心的自責自歉自疚才會煙消雲散。

    可是陽子怎麼也想像不到,十八年之後,傘郎又把秋曉送了回來。

    陽子為此深深迷惑,百思不得其解——傘郎究竟是在成全秋曉和鍾望塵,成全這兩個孩子的愛情?還是念及陽子思念之苦,讓她們母女團聚?

    傘郎怎麼能夠知道秋曉來到鍾家,實際上是重回嬌蕊的魔掌。

    十八年前嬌蕊把秋曉扔進墓園,好像就是為了拔掉眼中釘,掌中刺,誰知秋曉是回到父親的身邊去了,且在成年之後由他的兒子鍾望塵領回家中,仇家女兒變兒媳。

    陽子對嬌蕊所做的一切心知肚明,明裡暗裡都替女兒提心吊膽,捏一把虛汗。卻苦於無從幫襯,只得靜坐小樓,待機行事。

    而秋曉,自打半個月前來到鍾家,嬌蕊真是行盡了苛責留難。只是望塵那孩子看起來情深意重,對秋曉愛之依然,常常用好言語好笑臉哄哄勸勸,但秋曉分明是不快樂不高興的,終日鬱悒,情緒低沉。望塵多次求助於陽子:「好姑姑,您去勸勸我娘吧,您一句話把一切都說開了,看我娘還敢咋的,姑姑,我受不了讓秋曉生氣,我疼她。」

    陽子深知,假若由她出面調節秋曉與嬌蕊之間的矛盾,只能更惹怒了嬌蕊;假若嬌蕊一門心思百般刁難,那樣無遮無攔、言殘口滿的發作起來,勢必會捅破了那一層窗戶紙。而在這樣的時候,告訴秋曉那些生死攸關的身世之迷,除了需要勇氣,更要擔當風險——陽子真怕秋曉會接受不了曾經被遺棄的現實。秋曉和望塵,還只是兩個小孩子,他們的愛情還很脆弱,經不起這樣的生命打擊。

    所以,面對秋曉的到來,陽子只得硬起心腸,故意躲避。

    別人看她終日關緊了房門彈胡笳,連樓下死了張燈她也只是行了一份禮就匆匆退去。人道是她沒心沒肺,不食人間煙火,不懂世間常情,卻怎知她也有著難言之隱。

    其實,在這之前陽子並沒有刻意去迴避與嬌蕊接觸。

    嬌蕊迷戀家織布那陣子,陽子天天陪著她紡紗經線;漿染煮色時,五顏六色的盆盆罐罐擺滿大半個院子,浸泡蒸煮,晾曬抻扯,每一道工序陽子都陪著做到底;最後上了機子要正經八擺地織布了,嬌蕊還要扯上陽子坐在織布機旁閒拉家常。

    後來又添了個張燈,嬌蕊又異想天開把家裡變做梨香院,每日裡只等張燈轉軸拔弦的胡琴一響,嬌蕊就要大呼小叫讓陽子下樓去,她要做昔日的小桃紅,陽子是她最忠實的觀眾。

    只是隨著嬌蕊的兒子慢慢長大,陽子又和小望塵之間有了關於秋曉的話題和他們共同信守的生命秘密。小孩兒嘴甜得讓人心疼,整日間熱辣辣地姑姑長姑姑短的,陽子就多了份慈母心腸。嬌蕊既然是望塵的媽,陽子又早在心裡把他看做未來的女婿,自然對嬌蕊沒有任何怨懟,對望塵更有不同尋常的親暱和寄托。

    沒想到嬌蕊偏偏就為這生氣。

    嬌蕊認為陽子在搶她的兒子。

    起先搶丈夫,現在搶兒子,將來再和著女兒一道搶。

    沒想到嬌蕊是這樣一個愛記私仇的人。

    嬌蕊把幾十年前對陽子的仇恨統統轉移給秋曉,更把陳年老帳都算在秋曉身上。

    那一天,望塵領著秋曉回家,陽子站在半開半閉的門裡正要下樓迎候,卻聽到嬌蕊冷冰冰地說秋曉:「她好像不太懂禮貌。她的爹娘就沒有教給她應有的禮節嗎?」

    就這一句話,陽子把自己縮進了門裡,再也沒有勇氣出去。

    嬌蕊和秋曉在院子裡對峙著。

    那麼冷酷,那麼仇恨,那麼不寒而慄。

    就像幾十年前的那一幕舊戲又重新上演。

    隔著門縫,陽子看到女兒臉上的無助,迷茫,困惑,絕望。

    就像陽子當年,一樣的無助,迷茫,困惑,絕望。

    女兒向望塵求助,望塵也是愛莫能助;

    女兒要上樓找「姑姑」,只從門縫裡瞅見一個匆匆轉身的背影。

    陽子這才知道,這世上,她最不敢面對的人就是她的女兒啊!

    女兒!女兒!!女兒!!!女兒!!!!女兒!!!!!女兒!!!!!!

    就在這一瞬間,陽子想好了,她必須盡快去墓園,找傘郎拿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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