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二十五章 莫問滄桑 1烈焰焚心
    神神魂魂都凝住,鬼鬼魅魅都迷茫。

    古居此刻所看到的這一切,好似驚世駭俗的故事裡的神來一筆,烈焰焚心,燒到無窮盡。

    只是,那自天而降的大火,真能把一十八載刻骨銘心的念想都燒成煙滅灰飛嗎?

    只是,煙滅灰飛了的念想,也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讓一十八載的懸思找到痛傷。

    只是,痛傷在懸思裡的那份重創,實在難以在時光的流逝和歲月的打磨中,把一個孤獨的靈魂,安撫到六歲時的噬心記憶裡。

    是的,六歲!

    六歲時他離開了父親。

    六歲時他強烈地憎恨父親。

    而現在,他是隔著十八年的日子,站在墓園高高的台階上,屏聲靜氣看著浴火的墓園小屋,看著在張狂的火舌和濃煙滾滾中滿臉驚愕的父親。

    噢,父親,是誰把商州傘店裡一把紅紙傘的災難,千里迢迢帶到墓園?

    噢,父親,是誰把十八年後的父子相見,變做烈焰熊熊的一場考驗?

    古居覺得他此刻所面臨的選擇其實並沒有選擇的餘地——要麼投身火海去救火,要麼把父親從火焰邊上拽回來,扳過那張傷痕纍纍的臉,肝膽俱裂地喊一聲,喊一聲「父親」——父親!

    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階上遠望父親和浴火的墓園,古居心裡極苦澀地泛起一個久已淡忘的名字——商心,傷心!

    商心是他當初離開父親離開家園時的名字。

    那時候,他真是一個傷心的孩子。

    那時候,他由於傷心而產生了強烈地對破碎家園的厭倦,由於厭倦而失望。

    「我不願做地主崽,我不願長大了也像父親一樣被人揪鬥。」

    古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地抓住那位目光柔慈態度親和的女記者不放:「姑姑你帶我走吧,姑姑我要跟你去北京,姑姑我要離開這個地方!」

    女記者專程從北京來商州,採訪了丹鳳縣張村積極宣傳《婚姻法》的女老模王銀鐺;又去了與商南交界的武關和鐵峪鋪,那裡有周總理專門視察過的萬畝核桃林,還有毛主席親自接見過的積極推廣「新式接生法」的接生婆。

    女記者完成了她的所有採訪之後,就來尋找古家傘店的遺址。

    她對這個家族的故事很有興趣,她知道無法以新聞的形式去報道一個湮滅的傳奇——這在當時顯然是不合時宜的,但她知道這湮滅的往事背後,一定有動人心魄的故事。她有心想瞭解,卻沒有機會。昔日的傘郎已被打成地主,妻妾火拚,一個跳井身亡,一個絕塵不歸,傘郎的臉部和咽喉都受到重創,心靈封鎖,聲音關閉,誰也無法開啟。

    女記者提出帶走他的兒子時,傘郎卻點頭答應了。

    那時的傘郎只是無助無力的泥菩薩,他願意給兒子一條生路。

    商心的新名字「古居」就是那次跟姑姑去北京時,姑姑給他起的。

    姑姑教他對著殘破的故園叩首三拜,對著故園外母親的墳塚叩首三拜,對著依依送別流連在村道口的恍惚不安的父親的身影叩首三拜。

    母親墓前草木青青,母親投井時絕望的哭嚎還在耳畔迴響;

    父親的神情沮喪,滿臉的疤痕還沒有痊癒,難捨遠去的兒郎,難言心事與情殤。

    分骨肉,傷別離,故園內外飄蕩著離情愁緒,但古居卻偏偏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哭泣——那是陽子,是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的絕愛。她夾在父親和母親中間,夾在這原本相親相愛的三口之家中間,她讓所有的幸福和快樂都碎成無辜了,她走的時候沒有跟任何人告別,卻讓這個背井離鄉遠走北京的孩子,在對故園的最後一瞥中,深深地掛惦著她。

    姑姑說:「你再也不是個傷心的孩子了,你的新名字叫『古居』。」

    他那時真小,小得聽不懂「古居」就是「故居」;

    他那時只想離開,離開了才知道,不再傷心何其難,忘記故居不容易。

    父親和父親那張傷痕纍纍的臉,在他的童年、少年和以後所有的日子裡,都成為心幕上的永遠。

    而這一刻,他與父親親近的惟一方式就是……一路狂奔!

    一路狂奔,去撲滅眼前這場或許是從遙遠的記憶深處,或許是從不可捕捉的命運裡燃燒起來的墓園大火——究竟還要燃燒多久,才能把曾經傷心的過去和不再是「商心」的一十八載的睽隔,煎熬出隔世相望的瞬間裡不再仇恨的赤子之心。

    噢,父親,熊熊烈焰之後,讓我再回到六歲;

    噢,父親,焚心似火之後,你還是當初的父親。

    父親不安的表情隱現著巨大的悲傷和難以自持的絕望,似乎每一絲火焰都是從心靈的褶皺中剝落而出,繼而又把繾綣於心的所有的好東西都舌卷而走;似乎每一絲火焰都在張狂吞噬的同時,又返回來撫弄他強烈的心靈抽搐,和痙攣在噩夢中的一臉疤痕——父親真醜,醜得讓人回不到過去。那些屬於傘郎的日子,那些青布長衫的俊逸,那些手擎一把紅紙傘走街串巷的聲聲吆喝的神清氣朗的灑脫,早已是愛的殉葬。

    古居穿過寥落的雨幕。

    墓園小屋在雨中無聲無息地燃燒,騰騰的火焰從每扇窗子裡,從屋頂上,翻騰跳躍,漫卷而出;鮮艷的火光映紅了墓園的夜空,彷彿鋪天蓋地地罩上了一把紅紙傘,把墓園內外的人與物事牢牢罩住,再也無從掙脫。

    古居覺得自己也似罩在傘下的失魂落魄的亡靈,一瞬間找不到心靈的載體。

    同時,又有一部分思想在被紅傘籠罩的瞬間,逃逸到每一絲燃燒的火焰之上,使他得以在墓園小屋被毀之前,清晰如昨地看見曾經發生在這裡的守墓人的故事——父親一定是埋葬了所有的心願,又把自己葬在了墓園;父親的墓園收留孤獨的亡靈,父親的魂魄日夜與亡靈對話,父親自己也日漸變成無主無依的亡靈中的一員。古居無從知道有一天墓園裡忽然有了哭聲嘹亮的嬰兒的出現,有了玫瑰精靈一般罩在紅紙傘下的那個名叫秋曉的女孩,但是古居知道父親無波的心情也終於有了不再冰冷的時刻——他的那部分奇思怪想已經透過熊熊的火焰,看見父親生命的轉機,父親的心事變得暢亮起來,眼睛裡開始有了光與熱,夢與希望。那寂靜的墓園小屋也漸漸有了人氣,那面被火舌舔吞著的白粉牆上,畫滿了稚趣的圖畫,畫裡有神秘詭異的紅紙傘和隱匿在不為人知的傘面上的人物故事;九個妖冶無比的女孩個個都是水做的骨肉,個個都有淒迷愁傷的表情,她們全都在火焰撕裂的當兒活了過來,裙裾飄揚,舞姿翩躚,似是走下了傘面,又似從未離開過傘面,或暫時寄身形於舒捲的烈焰之上——那火焰的跳躍猶如抖開了一匹紅紗萬丈的細絹,那些身形俏麗的女子就在這紅紗細絹上舞蹈,黑的發,亮的眼,鮮活的服飾,令人眼花繚亂。古居驚異地發現,這九個水蔥一樣的女子,雖然眉眼神態各異,看起來卻像是老相識,心裡知道是認得的——在古老的傳說裡,在紅紙傘的故事裡,在父親和他的女人愛恨交織的情節裡——他看見了桑眉和陽子,嫣紅和粉雲,還有小表妹式微和她說書解夢一般的講述裡,夜夜到她的油紙傘上滴血成河的癡情女子,她的眉眼和神情酷似一個人。想到這個人的名字,古居不覺唬出一身汗來——如果她真是秋曉,如果秋曉就是那個和式微表妹難解難分的女子,那麼身為古居,他又是誰呢?

    忽然就想起在這之前,曾經親眼細瞧著秋曉和鍾望塵攜手並肩來墓園的情景,鍾望塵牽著秋曉,他們的神情恬靜安然,彷彿這片墓園是從小玩大的地方,彷彿熟知了一切,彼此知心知性,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和他們相知相識,祥熟默契,而他們只是無意而去,隨意而留,不經意地到來和走過。只是無論如何,他們也做不出輕鬆和漠然。那種殷憂衷情的相見和道別,愁腸百轉的不捨和堪看;千般叮嚀,萬般囑咐,上路時一步三回首,轉回頭又不知是去還是留。古居縱然站在多麼遙不可及的地方,他也看清楚了那一天的依依惜別,他們眼裡有淚,心裡有傷,他們的眼淚和心傷洩露了他們的身份和秘密——無論是秋曉,還是鍾望塵,還是藏在墓園裡避世的父親,他們一定和這片墓園有著揪扯不清欲理還亂的關聯。

    噢,秋曉呀!

    假若真是這樣,那麼你……你到底是誰?

    古居看不懂眼前這熊烈的火焰和濃煙浪捲的墓園,看不懂在此情此境中如夢如幻地「看見」;那九個艷科媚嬈的女子,那些迷離璀璨的倩影,雖然魅惑十足,雖然歷盡百十年的時空,卻像正在預演著的一次夢魘,如許清明,又有著幽怨的震撼,惘然的感動。

    假若回到現實,這個秋曉和那個秋曉一定不同。

    秋曉不會駐足於熊熊烈焰之上。

    秋曉沒有這樣冷傲似雪的延伸。

    秋曉孤獨但不拒人千里。

    古居知道這是他的靈魂在遊歷了這個奇怪的墓園之後,所產生的奇思怪想。

    靈魂放縱想像,但靈魂沒有參與。

    只是這些影像一個個栩栩如生,纖毫畢現,胭脂紅粉和凝在那一張張莫名憂傷的表情裡的歎息,讓他分不清真假虛實——每一個女子都有著不同的歎息,和著畢畢剝剝火焰的聲響,有一些東西便似花香一般輕彌。古居甚至看見一條漂亮的真絲繡帕,從一個蝶裝女子的手指間跌落,輕飄飄打著旋兒墜入火中,一眨眼就化成灰燼。而那些活生生的女子,和著她們身上的七綵衣裳,就一直在火焰上跳躍,灰燼只是她們腳底下紅紗細絹如影相隨的陪襯,卻從不會燒著她們。

    這使古居總有一種撞見鬼的感覺,定睛細看,更是鬼魅狐妖一般的滲人。不覺汗毛豎起,週身冰冷。

    這種念頭剛一閃過,那些鬼魅狐妖的影子就不見了。

    火光沖天,只映得墓園白晝一般。

    青石台階,小橋流水,古槐墓碑,逐一看去,墓園小屋就築在居高臨下的那一塊崖畔上。而他自己,正站在崖畔下。

    眼前又泛起那一天尾隨鍾望塵和秋曉來墓園的情景。

    其實,那一天他就看見父親了,只是正值夜幕四合之時,他的眼睛被墓園裡前生後世的氣息和蒼蒼茫茫的暮色所迷惑,只看見似是熟悉的一個影子,看見父親默默走出墓園小屋,捧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和一把紅紙傘。他想了他那麼多年,找了他那麼多年,日裡夜裡夢了他那麼多年;他想得那麼苦,找得那麼難,夢得那樣深切;他對他是那樣的重要,無休無止的思念,情深意切的苦盼,他終於看見他了,找到他了,想喊卻喊不出來,想哭卻哭不出聲,想跑過去叫一聲父親,卻……古居的心被一種突如其來的驚喜和自天而降的幸福充塞著,衝撞著,震撼著,幸福得找不到理由,衝撞得沒有了頭緒,震撼得渾身顫慄。

    古居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了鍾望塵和秋曉的。

    古居看見父親把手中的包袱和紅紙傘交給了秋曉。

    秋曉一副小女兒態,嬌嬌柔柔,悲悲切切,淒淒哀哀。

    無語凝噎,淚眼婆娑,儼然一出「分骨肉」,一幅情景交融的「父女傷別圖」。

    古居看見秋曉從父親的手裡接過紅紙傘和包裹之後,就快步跑到鍾望塵跟前,那個聖子一樣等候一邊的男孩把他的女孩緊緊地摟在了懷裡——他為她披上玫瑰披風,他為她撐起了紅紙傘。

    古居被眼前所看到的這一切嚇著了。

    尋父而來,遭遇秋曉;

    逐愛而來,找到父親。

    相同的時間和地點,不同的心境和感受。

    父親,秋曉,鍾望塵,古居。

    無從解釋,不得清明。

    只當是命裡的蹊蹺,只當是緣份的湊巧。

    古居的心中充滿絕世悲哀和千古失落,紅紙傘的光芒似是穿心透肺逶迤於墓園和形同於墓園的他的傷悲,古老的商州傘店又在心中煮沸了一鍋染色的水,許多的夢和純情的寄托都煮進去了,滴滴落落全是如血的顏色。

    古居的眼睛在看到父親和秋曉手中的紅紙傘的那一瞬間,就癡在劫數輪迴的難節裡,嗔在血色浸染的傘面上。轉回頭再看墓園小屋,更是無限愁傷無限淒迷——他看到鴿群起飛,鍾望塵和秋曉站在崖畔邊對著父親和他的墓園小屋跪拜;他看見父親一臉迷茫,那一種痛苦糾結和隱忍含悲的複雜表情,竟在剎那間投射到最不願開啟的心幕裡去,與匿藏了一十八載的那個久遠的影子交織,重合。

    噢,父親,可憐的父親!

    父親落寞的影子在那一天的殘陽和親生兒子深情注視的目光中站了很久。

    鍾望塵和秋曉踏著相同的殘陽,踏著古居的心痛,越走越遠。

    古居的心卻依附在他們的愛情裡,作別父親,作別墓園。

    他竟然尾隨著那一對有情人找到鍾望塵的家。

    他看到了更為神秘的一座院落。

    胡笳聲聲,從小樓緊閉的窗縫隙瀉出,詭異的氣息撲面而來,濕濕冷冷,冰冰涼涼;那樓下的廳堂裡倒是熱鬧,幾天內死了活人埋了死人,演繹盡人世間悲歡離合。

    假若不是牽掛秋曉,假若不是心存不甘,假若不是刻骨銘心的思念,古居決不會夜夜守侯在小樓外面,一任淒風苦雨,一任雪襲霜浸,不堪心泣。

    假若不是這樣,他又怎能撞見父親,又怎知父親也會尾隨而來?

    假若不是這樣,他又怎能捕捉到父親與這神秘院落、與古老的商州、與商州的紅紙傘、與那座風雨迢遙的傘店的絲絲縷縷割捨不斷的牽絆?

    有些旖旎和憂傷。

    是始終的等待和燃盡了一切之後終被發現的秘密。

    古居突然感覺到這驟起的墓園大火就那樣……就那樣……照亮和……溫暖了他。

    可憐的父親呀,一世殉情之後,你就這樣,就這樣和我站在了一起?!

    一樣的淒風苦雨,一樣的雪襲霜浸,不同的心事,相同的結局。

    可憐的父親!

    你究竟站了多久才讓我看見?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候?為什麼只有我們?只有我們站在這裡?!

    可憐的父親!

    這就是你?這就是我!這就是你為自己構築的愛和幸福?!這就是父子同悲的命運?!

    可憐的父親呀!

    其實我是愛你的。當初我選擇從你的生活中消失,我的心中就只有了後悔——每天每夜,我都把你藏在心裡;每夜每天,我總記著你的臉和聲音。

    父親站在高高的崖畔上。

    父親的身影還是那樣偉岸高大,和古居每一天每一夜心中念想的一模一樣。

    父親雖然沒有了做傘郎時的英俊和聲聲吆喝的洪亮嗓門,但是十八年來他天天鮮亮在兒子的記憶裡。

    突然懷疑這驟起的墓園大火就是父親自己點燃的。

    父親面對火焰熊熊竟然是毫不畏懼,眼睛裡全是驕傲的神色。

    噢,父親,我的父親!

    假若真是這樣,這火焰又是多麼壯觀,偉大,激越!

    有一生的榮譽,功勳,成就!

    有遙遠的憂傷和比憂傷更遙遠的快樂。

    有告別往昔的決絕和比往昔更決絕的……新的過去。

    有捲裹不盡的創傷和災難。

    這一刻鐘,只隔著崖畔,只隔著上面和下面的近,近到能觸摸到父親的火焰,近到能觸摸到父親的呼吸。走完這段距離,除了要有勇氣,還要有親近父親的赤子之心。

    短短的一段路,古居已走了太久,從大火初燃到大火將息,整個艱難走過的全部過程古居都在回憶。古居把此刻所看到的烈焰熊熊和烈火金剛一樣的父親也視做回憶的一部分。回憶使他心明眼亮,回憶使他心裡燃起和墓園大火一樣的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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