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今生已惘然 1終於放手
    那個聲音是那麼急切地,穿越了重重圍圍的散場的擁擠和熙熙攘攘的歸去的人流,那麼絕望,那麼不顧一切地傳來:「等等我……秋曉!」最後的兩個字是含糊不清地漸漸淡下去的,彷彿是一口咬下的一枚青果,一半干噎著,另一半無所適從地噙在口中,微微地酸澀。

    是古居?

    是古居嗎?!

    回轉身去,秋曉就看見了他。

    無限蒼茫,無比淒切,戲結束了……所有的戲都結束了……是嗎?曲盡人散好事終了是嗎?那麼多的人,從劇場的出口往外擠,潮水一般地溢出,頃刻間,街道上已是「水漫金山」。秋曉看見古居在人流的夾擠中掙扎著,他的表情和那句半噎半噙的話都在這種掙扎中扭曲著,變形著,超脫了嘈雜和喧鬧的那部分……是靈魂嗎?而靈魂卻在升空,一直逃逸到他捕捉不到的地方——「等等我,古居!」這一次是秋曉在喊,喊完這一聲她痛快極了,只覺得一股蕩氣迴腸的真氣從體內緩緩流出,那真是一種靈魂升空的輕盈啊,靈魂升空的感覺真……輕呵!她看見她追上了他。他們的靈魂在雲海茫茫中糾結著,像帶電的兩塊雲彩或者陰陽道合的兩道閃電,雲依舊是紅雲,而閃電是淡藍色的和粉紅色的——在被撕裂的天空和鋪天蓋地的鋒面雨之間有一條縫隙,透過這條縫隙秋曉竟然看見了鍾望塵,他還站在她升空之前所駐足的地方,散場的人潮沖擠著他,快要將他湮沒了,而他依然一動不動——他在等她!鍾望塵在等她!突然想起在幾年前他曾經問過她:「你見過粉紅色的閃電嗎?」那時候她始終不相信閃電會是粉紅色的,天上會有粉紅色的閃電,但是現在她看到了,她想對著鍾望塵喊:「我看見粉紅色的閃電了,我看見了!看見了!!」原來那竟是她的靈魂在超脫人寰的天宇映現在那片紅雲之上的幻影,那是她的心在撕裂了最初和最後的那一片天空之後的綺麗閃光。而此刻她是和古居在一起——「古居,我來了,來了,來了……」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他們的心因為平生第一次的靠近而迷亂得理不清頭緒。只有用眼睛去看,彼此多麼相像呵,眉宇間的愁,隱忍著的怨,唇間都有枯澀的悲涼的弧線,尋找了一生一世的熟稔全寫在眸子裡,黑黑亮亮的眼——「哥哥?!我為什麼會想起哥哥?我怎麼會有個哥哥?你是我的哥哥嗎?你真是秋曉的哥哥嗎?!」內心強烈的呼喊始終憋屈在最想喊出的那個位置,一如她當年對著鍾望塵和綠唇兒,心中萬語千言,卻只能是一個啞女。如果他真是……她的哥哥?如果她真能……有一個哥哥?如果這個人真的是他,那麼她一定願意從這雲天之上一頭跌下去。她也許已經愛上他了,迷茫而無助地愛上他了;她也許只是胡思亂想,龐雜而無序地胡思亂想;她也許還惦記著久等在地面上的那個人……鍾望塵,鍾望塵!噢,望塵呀,我……是不是走得太遠了?你的秋曉……是不是……是不是……走得太遠了?!

    她終於回到地面上了。

    她看見他也回到地面上了。

    他們怎能把他丟下,地上有望塵,噢,望塵,鍾望塵!

    地上那麼空曠,那麼……寂寞。

    人流徹底散去,像退潮後窄窄瘦瘦的海灘,只有他一個人被擱淺在沙灘上——噢,望塵,只有你,只有你呀!

    回轉身去,是古居;

    轉過頭來,是望塵。

    他們都距離她那麼近,卻又那麼……遠?!

    分不清誰是更近,誰是……更遠?!

    鍾望塵說:「過去吧,是古居在喊你。」鍾望塵的眼裡有一種誠摯的信任,表情是坦蕩的,磊落的。風動之中,他的衣衫像鼓舞張揚的風旗,他卻像真正的旗桿一樣,堅定而穩固。噢,望塵,難道你從來都沒有感覺到,我曾追隨著他的靈魂去了很遠的地方,雲中漫步的時候沒有……你?!噢,望塵,望塵呀!我已經看到粉紅色的閃電了,那一刻天地動容,而你在地面上,你在淋雨。

    鍾望塵一點都不知道秋曉的想法。

    「去吧,秋曉。」鍾望塵還在鼓動秋曉:「記住啊,他是你的老師呢,瞧,他一直在……等你。」

    深深地盯了鍾望塵一眼,似乎只是為了記住這張誠懇的臉,好讓她的心在歸來的時候,不會認錯了人。

    秋曉回轉身去——噢,古居!

    古居的表情似乎定格住了。藍色的閃電,粉紅色的閃電,帶電的紅雲,全是那一刻的意象。還要讓兩顆一模一樣的心,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再次相遇,再次碰撞,再次……下一場雨?!

    冥冥中,秋曉看到一把傘,它從她不知道的某一個荒蕪的地方,飄飄搖搖跌跌撞撞而來。那個地方好遙遠,好陌生,既不似墓園,也不似她見過的任何一個地方,但她是如此神秘地隱藏在她的記憶深處,絕對真實地再現著什麼……還有雨,還有雨呀,怎麼說下就下了?閃電和雷鳴也是想到就來了,呼應著她心中的這段淒迷的風景。

    紅紙傘!紅紙傘!

    秋曉向著紅紙傘的方向奔跑,風大雨急,紅紙傘在隨風逝飛。

    是幾世幾劫的風和雨,又是誰和誰的紅紙傘?

    秋曉非常驚訝地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是見過的——魂裡,夢裡,風裡,雨裡,她總歸是熟悉的,見過的。有些什麼清清亮亮的東西從她身邊拂掠而過,不僅僅是風和雨,更是一些感知和記憶——飛起來了!飛起來了!!終於飛起來了!!!騰空而起的感覺,輕盈的紙片一樣的感覺,翔飛的感覺,像極了她的少年時代,常常被墓園裡前生後世的氣息籠罩著,常常在入睡以後,想像自己像墓園林梢之上的鴿群一樣,在高高的天空自由翔飛,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那時候,她甚至沒有想過,究竟是怎樣飛起來的,現在她才知道,她一直是受著紅紙傘的牽引。

    紅紙傘!紅紙傘!!紅紙傘!!!

    你究竟要飄向哪裡?為什麼插上翅膀也抓不住你?

    重重墜地,秋曉歎息著醒來。

    這一醒來,就知道已經永遠地折斷了翅膀;

    這一醒來,就再也不能飛翔了;

    這一醒來,就已在古居的懷裡。

    那麼迷惘,那麼恍惚,只想告訴他,那風裡雨裡的翔飛時,她是一直看見他的,他的方向就是她的方向就是紅紙傘的方向……噢,那把紅紙傘哪裡去了……你見過紅紙傘嗎?你見過紅紙傘嗎?

    「你見過紅紙傘嗎?」秋曉從古居的胸前抬起頭。

    秋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她看見那裡邊又有了她在一個又一個迷夢中見到過的熟稔,那裡邊藏著她見過的那座莊院,進進出出的全是似曾相識的人,像一些從未見過面的舊親戚,他們的音容笑貌衣著裝扮竟然是現代和古代時空的交錯和呼應,而每個人手中都擎著一把紅紙傘……噢,古居,告訴我,見過紅紙傘嗎?

    「紅紙傘?!」那雙湮藏著古老莊院的黑眼睛像是兩扇窗戶被遮上帷幕,只是一瞬間,又「唰」地洞開,竟是一片斑駁,一片燦爛的殉情,一片沉醉與嬌艷。

    「你問的是哪一種紅紙傘?」古居說:「在我的故鄉商州,曾經有我們家的傘店,每一把傘都有著如水的竹骨,如水的傘面,上面繪著鮮綠色的國畫,題寫著《蝶戀花》的斷句:四季風雨四季秋,望斷紅塵,誰染霜天曉?」古居突然意識到什麼:「哦,秋曉,這是你的名字呀,還有,望斷紅塵——望塵,鍾望塵,他的名字也在上面呀!」

    這些秋曉早就知道,不過由古居說出來,她倒很意外。心裡有莫名的痛覺,忽然想到「傘」也許就是「散」,她和鍾望塵,共有傘面上的一個斷句,蝶戀花……是不是另有昭示?

    「可惜那座傘店早已毀了,最後一個傘郎也不知是人是鬼,流落到哪裡了……」

    「那麼……」秋曉問:「你一定還見過另外的紅紙傘?」

    古居沉默了片刻:「去年暑假,我回了一趟商州。家裡的老房子都被拆除了,村莊裡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親戚們顛沛流離,各奔東西,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一個姑姑了。」古居好像在思謀著該怎樣繼續他的講述:「對了,我應該先講我母親,她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桑眉』,她死了快二十年了我竟然是第一次給她掃墓。我在商州原本該有兩個姑姑,一個叫嫣紅,另一個名叫粉雲,早年家道破落的時候,她們分別在花音庵和商山寺裡做了尼姑,後來大姑嫣紅得病死在花音庵了,二姑粉雲倒還俗了,嫁了自己喜歡的男人生下一個女兒喚做式微。我看見姑姑和小表妹式微的時候,她們剛好在母親墳前燒完香,天上下著??饗贛輳陛v礱麼蜃乓話啞_戀暮溜繳D前押溜繳∈悄敲聰恃蓿屆J嬪系暮鍛丈搣嬥嶄丈欬壅礹B五Xr納∥一故塹諞淮慰吹健T茨鞘鞘轎⒈礱米約鶴齙摹9霉酶嫠呶遙秉⒋游醇恅L俗鏨。s曌閰W跎淳突嶙鏨P」礱米鏨〔揮煤焐聰婦睿t閰譬A侵種褡幼齙拇執值穆櫓劍恍」礱萌舊挬孝犐h希t镼B徊閿忠徊愕廝5賢┬停⒌糜凸饌噶戀模胭傰E艘徊閶劾幔侺IT旁讜鶴油餉嫻氖b肷希陪K繅故狽址儐悖s卻黈湁l鬅茖U腥鮮兜吶⒌睦戳佟措B觷謙H珒o廡└溜繳《際怯門⒆擁難劾岷拖恃g競斕模颲H騣擢A毒鷗讎⒆櫻騕霘e虐焉覛?BR>秋曉怔怔地深陷進古居的講述裡,她分明感到那裡面有些什麼是她在恍若隔世的夢境裡見過的。是那麼天地玄乎的時刻,有人在焚香,她千里萬里循香而去,是一個像夢一樣輕盈的女孩子,她的香古舊而濃郁,純淨而不冶艷,她在邀她過去:「快來看呀,這是為你做的傘!」只一瞬間,她就把她領到門外的石碾上,教她用眼淚一層一層往傘面上澆流,不知怎麼她一看到那樣紙做的傘面,她的心就繾綣得無所皈依,眼淚就長流不止,眼淚灑到傘面上,斑斑點點都是血紅;後來就開始心疼,就開始血流不止,滴滴落落全部灑進傘面上,跌到淚影裡,漸漸漾開一絲絲紅暈,淚與血相互滲透,相互交融,直到化為一體再也分不開。

    古居說:「我那表妹冰雪聰明,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小學老師了,心裡知道我是誰,卻從不喊一聲『表哥』,她說她一直在等我,她和我就是這一世的夫妻;我卻只能告訴她,我也一直在尋找等我的人但絕對不是式微表妹。也奇怪,剎那間我心中的影子竟然活靈活現,後來我就是憑藉著心中的影子找到了你……」

    「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秋曉說:「縱然我和你找來找去都是自己的人,那麼……望塵呢?他又是誰?」

    「可我確實是在找你呀!」古居說:「我一看見你們就知道這是兩個互相有愛的人,可我遇見了你……遇見了你才知道,你不僅是他的,你還是我的……」

    「錯了!」秋曉說:「一定是哪兒錯了,不對的,一定是不對的。」

    她是那麼敏感,她一直都是那麼敏感,只要一看見他那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她就能聽得出他的心跳,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心跳,她就知道一定是哪兒錯了。突然就呆住了,想起他曾說過的,他到大連來尋找父親,他找到了嗎?為什麼她會覺得他像極了……那個……整天在墓園中……以亡靈為伴的……養育了她生命的……父親?!秋曉曾經多麼希望她就是他的親生女兒呀,可是那個執著的父親呀,他硬是一筆一劃地用紙和筆把她的身世之迷告訴了她——他說她是一把紅紙傘下撿來的玫瑰精靈,那麼古居呢?假如父親沒有那一臉的傷疤,他的樣子,他的神態,看起來真像古居哦!

    「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古居說:「你是誰我是誰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不僅有緣,而且百看不厭……」

    「錯了!錯了!!全錯了!!!」秋曉只是一味地搖頭。

    古居也不忍心看他的女孩如此痛苦不堪。不遠處,那個聖子一樣的鍾望塵一直在等著她,剛才他們並肩走過的樣子看起來真讓人動心。他們的愛情也是他所看到的最生動的愛情了,他真嫉妒他們。

    他的手臂緊緊地圍在她的後肩上,生怕一鬆手,她就會如煙消散。

    她一定會散去的,也許就在今天之後,他會有長長的一段空白留給傷心。

    「哦,秋曉,以後,讓我到哪裡去找你?」

    秋曉故做輕鬆:「也許你會天天看到我,我一定是那個最最聽話的好學生。」

    古居卻再也輕鬆不起來:「永遠不會了,永遠不會了,永遠不會了……」

    無法想像再也見不到她的日子,但這樣的日子似乎早已注定。

    有一個預感越來越清明,越來越可怕。

    「告訴我,你住在哪裡?」

    是啊,我住在哪裡?秋曉也在問自己。不能告訴他自己住在墓園裡,那樣真會嚇著他。也不能隨便編個理由騙他,那樣傷了他,她也會很傷心。只是,怎麼告訴他?我住在哪裡?秋曉急得心都要發霉了,究竟,我住在哪裡?

    再去看他的眼睛,他的心在眼睛裡,竟也是藏著和她一樣的愁。想起那句總被人吟誦的「只願君心似我心」,這一刻的兩顆心呀,又有著怎樣相似的愁呢?

    「不要再問了,好嗎?」秋曉說:「你該知道我的心,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抵不過一個萬劫不復的錯啊!都是錯的你知道嗎?可我知道哪兒錯了……」

    心裡知道,只是心裡知道啊,只是怎麼也說不出口,怎麼也說不出口啊!

    秋曉的眼淚像雨,淋濕了那片發霉的天空。

    古居終於鬆開了手。

    這一鬆手,就是人間天上,兩處茫茫;

    這一鬆手,就是落花流水,心死如灰;

    這一鬆手,就是割斷了前生的緣起,拋開了後世的相逢。

    秋曉只記得古居最後說出的那句話:「你知道嗎?這世界有多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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