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水月夢花 1精靈
    「祝賀你,秋曉!」

    古居的聲音像是自天而降,卻又親近得讓人聽得見他熱烈而激盪的心跳,那一種異樣的動情的喘氣聲熱辣辣地扣擊耳鼓,是在咫尺相隔的地方喚她,終於醒來。

    終於醒來,就不再是戲裡的情景。白薇之死,夢梅之死,都只是湖上的悲劇,是戲。

    而大幕是水一般地瀰漫著,籠罩了一片充滿夢渴的等待,幕前就是今生的故事了。

    如果愛過,如果真的……曾經愛過,誰會是這一刻最想見到的男人?哪裡有這一刻最想投入的胸懷?隱隱地,只有一個聲音,遠在天邊的聲音:讓我,讓我做你的新娘吧!

    古居說:「秋曉你真棒,秋曉你是毫無爭議的第一名。」

    古居說:「秋曉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的表演有多出色!」

    古居還說:「看了你演的白薇,我就知道了,天底下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敢演這個角色。」

    可是,望塵,鍾望塵,鍾望塵在哪裡?

    淚眼模糊之中,幽幽地掃視,只看見了古居,他在扶她走下舞台。

    古居的手那麼溫暖,攙扶著她,是一種出夢和入夢的導引。

    古居的喘息聲令她意亂情迷,眼神裡透露出的卻是稚子一般的真純和關愛,只一瞥就穿心而過,深跌進去,從此久久地走不出夢,久久地沉醉。

    古居說:「將來,我們一定要完整地排出這場戲。」

    可是……秋曉猛地激靈了一下,兩個楊夢梅——古居和鍾望塵,誰是最愛白薇的人?

    走下舞台,是一段長長的甬道,台前坐著的都是一些評委和一些兼任評委的表演藝術家,還有一些是古居這樣的初出茅廬的年輕老師,黑壓壓一大片,秋曉一個也不認識,但他們都是在這一瞬間認識了秋曉,接納了秋曉扮演的白薇,掌聲如潮。

    噢,望塵,鍾望塵,你在哪裡?

    為什麼,你能領我走出墓園,卻沒能領我走出這樣一齣戲?

    為什麼,出戲的時候,沒有……望塵?

    鍾望塵在最後一排空座位上坐著,孤獨得就像再也找不回軀體的魂魄。

    大幕合上的時候,他是不是也變做咳血而死的殉情人,也走不出自己的戲?

    看見了他,秋曉才發覺心裡有些什麼痛徹心骨的顫抖了一下,激盪起記憶裡那些珍藏已久的牽念,撕裂了,是一些像虹彩一樣的碎片,質地一如細細的捻綢,褶皺處是密密的傷痕。那些穿越墓園的疑惑,那些悠悠揚揚的笛聲,小橋流水處白衣少年走來走去,糾結了多少心事和隱藏在紅紙傘下寄托在水粉畫裡的成長痕跡;那只綠唇兒就是跟著他從有紅雲飄過的地方飛來的,傅家莊海濱的黛蝶兒卻是寄托了一生一世的念想,菱灣橋上看鏡花,玫瑰叢裡覓前生……噢,望塵,你原本不該被忘記,你原本無法代替,你原本是秋曉的……惟一?!

    看見了他,才知道那些被牽引著走出墓園的少女時代,是再也無法重回的了。那些灰色的天空裡,曾經飛滿了她的想像,飛滿她鴿哨一般的渴望;那些佈滿青苔的墓園小徑,那些拾階而上的濕漉漉的腳印,曾經是亡靈們恣意縱情的地方,曾經有那麼沉重的歎息在每一塊碑石上,每一個十字架的背後無聲地飄蕩,連同她的無聲的吶喊,連同她的無數次咀嚼了又吞嚥了的想在他的耳畔低語的心聲——噢,望塵,我本是為你而生為你而長,我本是為你而死為你而活,我本是望塵的……惟一?!

    看見了他,才知道他原來也有著這樣無助的怯懦的表情,他的眼睛曾經是這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一泓春水,眼波流轉時漾起的痕,曾經是月華一般的,山嵐一般的,曉霧一般的,一不小心就含化在她對他的注視之中——那時候,她常常會忍不住自己不去注視,那淡淡月華緲緲山嵐薄薄曉霧所能撩撥起來的,是她心中輕輕柔柔的婆娑,是和著曼妙的仙樂且歌且舞的出世風情。就像她為他而畫的那些水粉畫,就像她聽到的那些飄拂著紅瓔珞的笛音,讓她把心裡的每一種律動都寫在心幕上,而不是傘店作坊裡那雙蒼老的手握著狼毫小楷筆書寫《蝶戀花》的情景……噢,望塵,你原本只是美到極致的一片浮光掠影,讓你,讓我,讓我們的愛情優美到最動人心弦的地步,然後,弦斷了,一切碎去。

    只因古居。

    只因那一身的冷傲。

    只因那冷傲背後讓人無從逃避的定力。

    初見時就有直覺,想躲開他;

    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危險的,想防備他。

    他的眼神太冷,他的居心太難測,他的行為太乖張,她不能招惹這種人。

    但是第一回的交戰,她就輸了,因為他的胡笳。

    今天算是第二回的交戰了,她扮演了他曾愛過的白薇,這一切注定了她往後的沉陷,竟然覺得如果不是他身上的冷傲,他一定也是一個很好的男人;這種男人令人心慌意亂,令人頓生絕望的幻想與孤絕的無力感,但他是女人最想要的那種男人,他會是女人心目中的英雄和保護神。她好慶幸就這樣被他牽引著,由死去的素蘋變做不堪死去的白薇,再做回秋曉,做回那個被他用胡笳撩撥著的那個不安分的女人——噢,望塵,為什麼會是這樣?噢,望塵,告訴我,牽著我走來的這個男人,他……到底是誰?

    他們三個人就這樣默默地對望著,靜靜地對視著,鍾望塵,古居,秋曉。

    各自心中都有著很奇特的感覺,好像他們都是走了很遠的路才得以相見,好像他們生來就是為了今天這樣的狹路相逢,讓他記住了她,再讓她記住了他。

    鍾望塵只覺得心裡有一種驚歎,一種在平淡閒散的注視中突然令瞳孔放大了的驚歎。他在秋曉的表演中感知著那份陌生的遊魂一般的白薇的氣息,那些冗長的瑣碎的戲劇鋪墊,那些大段大段的人物對話和內心獨白,生命終結之前是和了殷紅殷紅的血,汨汨地從不忍不堪的隱痛中往下流淌,浸染在陰丹士林的胸襟上,讓她再也做不回昔日那個清純的被他在墓園裡發現的憂鬱孤獨的女孩——此刻她的靈魂正離開軀體,在湖畔的哀歌和風聲雨聲之中飲恨啜泣。他以為她是早在好多年前就告別了那片墓園的,他以為她只存在於他的世界和他的愛情中,只會在屬於他們的一方天空中像鴿子一樣地飛,一如飛在幼年的回憶裡,飛在那把紅紙傘的一張一合之中,一片片灰雲,一片片白雲,那些鴿哨聲聲的翔影,直衝雲霄。雲中漫步的日子多浪漫呀!他一揮手,她就緊跟而來,他牽著她的,她牽著他的,他們就這樣走過一生再走過一世,生生世世不棄不離——是這樣嗎?秋曉?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秋曉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讓鍾望塵覺得陌生的光芒,不似膽怯的,沒有焦慮的,蘊涵著濃濃深深的莫測和淺淺淡淡的哀怨。更有一種乖覺,一種楚楚可憐,一種尋求保護的神色,甚至有一種精靈般的狡黠和聰慧。這樣的感覺在鍾望塵的心裡像流星一般地閃爍,劃下一道長長的軌跡和一條令他感到眩暈的慧尾,他不禁又想起十二歲時做的那個紅雲籠罩的夢,那隻小小鸚鵡綠唇兒是那麼急切地飛來,闖進他的夢——它是從哪裡來的?最後又飛向了哪裡?鍾望塵早在與它雙眸交匯的剎那就認定了它是從靈魂深處走來的朋友,但他卻從沒想到,事隔多年之後他又從秋曉的眼睛裡捕捉到了這種令人柔憐無比疼痛無比的東西——更重要的是,當秋曉和古居並肩從檯子上走下來的時候,鍾望塵竟然迷夢般的再次看到紅雲閃過,看到那只他們都認識的綠唇兒再次從記憶的星空裡撲張著翅膀直飛而來——不是錯覺!鍾望塵看見它落在了古居的手上。

    「綠唇兒?!」

    「綠唇兒?!」

    秋曉和鍾望塵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

    還是那通身的碧綠,羽毛油油亮亮,綠唇似凝玉。

    還是那樣輕盈矯健地翔飛著,久久地,一動不動的安詳神色,乖巧警覺的表情,抑鬱黯然的眼神,純純淨淨,欲語還休。

    事隔多年,它還是那只他們用心認得的精靈嗎?

    ——哦,綠唇兒,是你嗎?還記得那扇紅雲飛過的窗口嗎?還記得那片槐樹林和那片開滿銅鈴花的綠草地嗎?那座養蜂人的白帳篷,那只牧羊犬,那些隨風逝飛的風箏……

    那時候,綠唇兒總是像老朋友一樣的跟隨著他們——年少的鍾望塵,美麗的少女秋曉,它看他們時,表情裡儘是淒迷若夢,亂了他們的眼睛也亂了他們的心。它常常會撲張著憂心似焚的翅膀,從他的手臂跳到她的手臂,那樣來回跳躍著,很快樂——它好像完全讀懂了他們的心。

    事隔多年,它竟然還……活著?!

    多少的愛情老去了,多少的歲月老去了,它竟然還有著這麼美麗的容顏,這麼純真的、誠摯如初的眼睛,它竟然是記得的,它竟然不用想起——哦,綠唇兒,綠唇兒!

    好像只是為了驗證多年前的那個夢境,又好像只是為了重溫舊夢,又……或者……只是……為了再續另一個好夢。

    鍾望塵看見那只綠唇兒,從古居的手中跳了出來,那樣急切地,來不及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就直直地向他這邊飛來,落在他的手上。它是那樣快樂無比,前後左右地跳躍著,顧盼著,美麗的姿態,柔順無比的羽毛,不住地婆娑著他的手指,後來它又跳到他的肩膀上,再次婆娑他的耳朵——就像那些有風的日子裡,夾裹著愛情和比愛情還要嬌艷的花雨,就像那些不斷在耳邊拂掠而過的悄聲細語,憑直覺,竟然是像極了秋曉——哦,綠唇兒,你和秋曉,到底誰是誰?

    終於,它向秋曉飛去。

    秋曉張開雙手迎接它,它就撲愣愣地飛落下來,在她的手指間舞蹈,輕輕巧巧,似是撫琴,似是撥弦,似是揉歌,和著彼此心頭驟然奏鳴的音律,淡淡的傷和淡淡的悲情,知心,知性,知音,知情,知己——哦,綠唇兒,再次回來,為了誰?

    是那樣專注的神情,是那樣迷離、傾心、幽怨的問候。

    既是精靈,又怎會不知為了誰?

    既是精靈,又怎會不知她究竟是誰?

    既是精靈,又怎會不懂得她的心?

    既是精靈,請一定告知,還要等待多久,才能讓他們互相認出,既沒有痛苦,也不會有……仇恨?

    精靈原本是在天上飛的呀!

    它在天上看著他們。天上人間本沒有距離,有距離的只是愛人的眼睛和尋找愛人的心。

    就像秋曉,就像古居,誰能比他們更辛苦?誰又能比他們愛得更淒迷?更專注?更憂怨?但他們偏偏是痛苦的。他們的眼睛裡因為只有對方而再也看不到對方,他們的心裡因為只有愛而從此找不到愛。這世界啊,多的是被辜負的心和沒有結果的絕愛!

    如果精靈回來,它一定是感知了什麼。

    但是那些愛,那些被愛困著的人,誰能在意這一份感知?誰能真正超越了傳說裡故事中那些神秘之外的精神力量,誰能真正掙脫掉不為人知的命運之手的操縱?

    而現在的事實是,這只精靈,它回來了。

    古居說:「這是我的鸚鵡。多年前我來大連尋找父親,一下火車就趕上了一場大雨,我在站前的一個破亭子裡避雨,一眼就看見了它,蜷縮在一個又小又舊的籠子裡,像是被人棄置在這裡的……」

    鍾望塵說:「……然後你就看見它也正在隔著籠子看著你,眼神無辜得像個孩子,渾身的羽毛都是濕的,鳥籠敞開著門,但外面是風大雨急,你不知道它究竟是無處可去還是……還是刻意……在這裡……等著你……」

    秋曉說:「……當你輕撫著它的羽毛,那麼濕,一滴一滴地往下跌水,它瑟瑟發抖著,你心疼它就把它揣在懷裡溫暖它,它終於暖和了,羽毛蓬鬆,躍躍欲飛,你這才看清楚它原來是一隻鸚鵡啊,它有潤玉般的唇和迷一樣的黑眼睛……」

    「可是它不會說話。」古居說:「當它在我的懷裡撲稜著翅膀,伸展抖動它的羽毛,當它一遍又一遍地用它的綠嘴唇輕啄我的胸口,我們互相溫暖著卻誰也說不出一句話……」

    鍾望塵說:「……你一定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了……」

    古居說:「……因為我在第二天早上就丟失了它,因為我後來的找尋已不僅僅只是為了父親……」

    秋曉說:「……那段日子你好像只是為了這只鸚鵡而活著,你在這座城市的邊緣徘徊著,在每一個角落找尋著,突然有一個晚上,你也夢見了……好大的……一片……紅雲啊……」

    古居說:「……那是怎樣壯觀的景致啊,怎樣的一片紅雲啊!洶洶的,像是從人的心裡燃起,後來我發現原來紅雲升起的地方就是鸚鵡的歸處……」

    鍾望塵說:「……先是一個夢,夢與現實之間隔著紅玻璃,紅雲只是心裡鋪張著的一個願望,夢醒之後就是那麼美麗的一個早晨……」

    秋曉說:「……一縷晨光,一隻鸚鵡,一個故事結束了,另一個故事卻剛剛開始……」

    鍾望塵說:「……我聽見鸚鵡在喊秋曉,我聽見秋曉在喊望塵……」

    秋曉說:「……然後它就撲張著翅膀飛走了……」

    古居說:「它變做精靈,我們誰也沒有再見過它,但它一直是存在的。」

    是的,它是一直存在的。

    它也許已經存在了十年,百年,千年,萬年……無論是否被人看見,它是一直存在的。

    它是精靈呀!

    而鍾望塵卻從這個精靈的眼睛裡找到了一種熟稔,他從這種熟稔之中看到了秋曉,古居,還有啞叔。突然發現他們竟然有著相同的眼睛,他們是否也是精靈呢?為什麼,他會從他們的眼神裡讀出紅雲飛渡時迷離在夢和現實之間的那種眩惑?好像他所面對的只是另外的情境裡另外的心動,他甚至能從秋曉和古居相攜而來的身影裡看出他們的前生後世,那種不為人知隱約閃現在他心痛處的命中注定的生命痕跡,竟然使他怦然心動,竟然使他感動在這一對人兒相似到極致的那種無暇的和諧中去——這樣的一對兒,生來就是要做夫妻的,如果天不湊美難做夫妻,那也必是一生一世的兄妹。這樣的奇思怪想令鍾望塵心灰意冷,細究起來竟是蠶食桑葉一般,漸漸咀嚼到一片虛空,咀嚼到最絕望的最疼痛的地方。

    愛是什麼?愛也許只是一種感知,長長久久的感知。

    知道你在愛她,知道她在哪裡,知道有一天心碎了但碎片跌落在哪裡。

    知道愛的每一種可能,知道每一種可能的緣由和結果,以及為了結果而時時感知著的那份心動。

    有愛的人都是精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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