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十五章 此去經年 3黛蝶飛飛玫瑰紅紅傘兒紅紅
    他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照一照這面鏡子。

    這菱角灣的一池清水就是一面菱形的鏡子,照著天上的悠悠白雲,照著岸上的老虎灘,也照著從這菱灣橋上走過的一對有情人。

    大連人幾乎都很相信這個傳說,說這面以水做鏡的碧波池是能照見人的前生後世的。於是他們就一直在這橋上走來走去,看水面上藍天白雲的輪廓,也看自己生生世世的倒影。

    他們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我的前生。」秋曉說:「我的前生是一個受寵的妾,肌膚勝雪,明眸如醉,穿著薄紗輕鏤搖曳生姿,在屬於我自己的宴席上日日笙歌,夜夜春宵。我的心底刻著一個人的名字,這是世界上最動聽的名字;我的心裡藏著一個人,他有絕世的才情,尊貴的門庭,熠熠的風采,高潔的品行。我狂熱地愛著他,崇拜他,他像懸掛高天的一輪明月,讓我情願用整個生命去仰望他的光輝,感念上蒼先讓世界有了他然後又有了一個我。他的身高、舉止、容貌、聲音都是我所敬慕的,讓我身居為妾卻依然知足而幸福,美麗而快樂。我的愛人是最懂得惜香憐玉的,寫得一手好曲牌。他的每一首唱詞都是為我而寫,有《雨中花》、《蘇幕遮》,有《如夢令》、《鵲橋仙》、《醉奴兒》,還有《虞美人影》、《木蘭花慢》和《疏簾淡月》,更有《暗香》、《多麗》和《綠意》。」

    鍾望塵說:「我寫好的每一個曲牌都是讚美你的,我為你彈琴撥樂,鳴瑟奏歌,每一首曲子都配了不同的霓裳,有的用綢用緞,有的用紗用絹,每日裡只知道為你調脂弄粉,畫眉描目,就連那一頭青絲秀綰成髻,也是我一根一根插了滿頭的珠鑽翠花。」

    秋曉說:「我的歌聲驚動京華,我的美色吸引了高高在上的真龍天子,我被急招入宮。」

    鍾望塵說:「我自歎不是人間富貴花,也並非衣香鬢影走馬章台的紈褲子弟,卻為你顫抖在一片月明如水中。淒麗化入你的完美,這完美愈發幽艷不可方物。我以善良忠誠之心待我所愛,以淚恨愁傷寫我斷腸:花叢冷眼,自惜尋芳來教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哪見卿?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秋曉說:「我好慶幸自己曾經是你的如花美眷,知己紅顏。我好慶幸自己,在進入似海深宮之前,伴你度過兩個春秋。我不甘心從此只在夢裡擁有你,更不能遠遠看你像憂鬱的雲霧,飄到我的悲傷裡去。進宮的當天我就吞金而亡。」

    鍾望塵說:「我既不能飲鳩止渴,也等不及讓心情積成不愈的傷寒,於是我就從那座最高的山上墜落,不帶走一絲塵煙。」

    秋曉說:「約定今生再續塵緣。」

    鍾望塵說:「只怕找不到,便約定好一個秘密……」

    他不說了,她也不說。

    兩個人就這樣互相看著,對視著,凝望著。

    似乎一瞬間就看透了前生後世——是怎樣的前生?怎樣的約定?怎樣的秘密?

    驀地,想起來了。

    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容貌一樣而絕非兄妹!」

    容貌一樣而絕非兄妹?

    容貌一樣而絕非兄妹!

    容貌一樣而絕非兄妹?!

    兩顆心就這樣癡得目瞪口呆。

    為什麼直到今天才感覺到兩個人之間,有著一樣的眼睛一樣的眉,一樣的鼻子一樣的嘴,一樣的臉龐一樣的神——天吶,既有這麼多的一樣,為什麼前生是憾然的?殘缺的?痛苦的?

    只有今生。

    今生是永生,是絕愛。

    那麼,來世呢?

    他們又開始了在菱灣橋上的漫步,看生生世世的倒影,看藍天白雲的倒影。

    鍾望塵說:「來世我必是窮匱潦倒的農人,住在一處偏僻的鄉間,周圍是黑色的森林,我的房子是茅草搭成,四面透風。」

    秋曉說:「有風的夜裡你從不點燈,而我是一隻被丟棄的病貓啊,我在黑色的森林裡走累了,就看見了那座茅草房,看見了你。」

    鍾望塵說:「夜夜相思,夜夜入骨,我已是病入膏肓,常年倦臥在草氈上。」

    秋曉說:「有雨的夜裡你沒有被子,半邊身子都浸在雨濕裡,那一刻我在你的簷下避雨啊,我的皮毛全濕透了,心裡是冷冬寒天,可是我遇見了你,遇見了你啊!」

    鍾望塵說:「你用瘦弱的小爪子輕撓我的屋門,那動靜聽起來就像是一聲一聲地撓在我的心上。」

    秋曉說:「這時我聽見你有氣無力地呼喚我:進來吧,進來吧!門沒有鎖,你自己進來吧!」

    鍾望塵說:「這時我看到了你滿身的雨濕和皮包骨頭的可憐樣,雨水一股一股地順著你濕漉漉的毛髮往下流,往下流。」

    「我也看見了你呀!」秋曉說:「我看見你半坐半臥,用力支撐著身子,你是努力著想站起來迎接我麼?我看見你半邊身子是乾的,半邊身子是濕的,我就知道你早已不會動了,不會翻身,不會挪騰,不會找個避雨的地方,但你竟然想站起來迎接我。」

    鍾望塵說:「你輕輕抖落一身的水珠,眼神無限哀憐。」

    秋曉說:「我聽到你說:『可憐見,可憐見,哪裡來的小可憐?』」

    「可憐見,可憐見,哪裡來的小可憐啊?」鍾望塵泣不成聲。

    秋曉說:「於是我就心安了,塌實了,感覺是回到家裡了。於是我就知道,我的所有的被離棄,都不再是被離棄,我的穿越森林的流浪,原來只是為了你。」

    鍾望塵說:「那一夜沒有月光也沒有點燈,黑漆漆的雨夜我們怎麼就互相看見了?你竟然有著那麼一雙漂亮的眼睛,你的毛髮縱然濕成了絲絲縷縷,卻也閃著緞子一樣的光澤。」

    秋曉說:「那一夜你被困在漆黑一團的茅草屋裡,我們怎麼就穿越黑暗互相認得了,你的衣服那麼破,那麼爛,但是破破爛爛之中也依然英俊無比,讓我頓時生恨。」

    「恨?!」鍾望塵一驚:「為什麼還會有恨?!」

    秋曉哭了:「恨我竟然沒有在那個時候,托生為一個……女人!」

    究竟是怎樣的命運,怎樣的結局,怎樣的無奈和……遺恨?

    竟然讓這一對癡纏在菱灣橋上傷心人,飲恨啜泣,抱頭慟悲。

    秋曉說:「可你依然擁我入懷。」

    鍾望塵說:「我只有一邊的身子還能動,它是我身上惟一乾燥溫暖的地方。」

    秋曉說:「你用那惟一的一隻會動的手撫摸我,不盡的婆娑,天,我竟然在那突如其來的溫暖中睡著了。」秋曉的聲音徹底哽住了:「一千年,一萬年,我竟然再沒醒來。天,天,天吶,這是怎樣的疏忽與錯誤,我竟然……再沒醒來?」

    鍾望塵說:「我竟然一直活著,求死不能。天罰我,守著你的屍身,苦捱著,煎熬著,竟然活過千年萬年,直到有一天,在我的臂彎里長出了一個全新的你。」

    秋曉說:「那是一片火紅的,火紅的玫瑰。」

    鍾望塵說:「而我,頃刻間,化為會飛的黛蝶兒。」

    秋曉喃喃自語:「黛蝶兒飛飛,玫瑰紅紅,天,這是怎樣的命吶!」

    是啊,這是怎樣的命呢?

    菱灣橋上照鏡花,竟然是前生望絕,後世絕望,竟然是前生後世都不能結為夫妻?既不能戀念前塵,又不能寄思來生,豈非不命?

    而今生悵惘,也由不得牛心左性,竟也是……豈非不命?

    誰也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走著,走著。

    為什麼,走完一座菱灣橋,竟是走完了前生後世?

    那麼今生的故事又在哪裡呢?

    鍾望塵說:「今生的我只好是那只黛蝶兒了,整天孤獨地飛著,天地沉默,我也沉默,心事無人能說,一步一寸都是愁,飛得越高越難過。」

    秋曉說:「那我只好變做玫瑰,燦爛地盛開在你的門前,每一朵都是對你的盼望。」這樣的一句話一出來,再也控制不了的眼淚也出來了,流了滿臉滿襟,卻還是笑著,引得他也來凝望她。這一看似乎就成了永遠。秋曉終於再次失聲痛哭,他擁她入懷的時候,兩個人都愣了一下,呆了一下,心中有一絲不祥的風,掠過,又掠過,竟是最深切的痛了。天沉了下去,似有流星竄過,拖曳著長長的灼灼的尾巴,那是夢嗎?!

    第二天,他們又去了傅家莊海濱。他們是為尋找黛蝶而來。

    真奇怪哦,偌大的一個大連,三面環海一面靠山,卻只有傅家莊海邊才有這些黛色的會飛的精靈。在這片近海的有著綠樹、鮮花、草地和藍天白雲、悠悠微風的地方,黛蝶兒飛啊飛啊,有時與風嬉戲,有時與陽光共舞,有時竟會振翅疾掠,一會兒去追逐鷗鳥,一會兒去追逐海浪,在北方海域清潤潮濕的空氣裡,劃過幾道五線譜一般的劃痕。但更多的時候,它們是在海灣上空,久久地,久久地盤旋,飛累了,就成群結隊地聚集在一起,化做一片碩大無朋的黛色的雲,落在深褐色岩石上。

    噢,黛蝶兒,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是為誰而化成了蝶?整天這樣孤獨地飛著,飛著,又是在尋找誰?等待誰?是不是世間所有的感情都是很辛苦的?很無奈的?很能折磨人的?是不是所有的痛苦都是緣於愛?都是緣於心裡的磨礪和煎熬?是不是所有的真愛都應該有圓滿的結局?而一旦沒有了結局,心與心的呼喚就像陷進萬劫不復的深淵,再也沒有了迴響?再也沒有了前生的眷戀和後世的期盼?

    黛蝶兒飛啊,飛啊,飛啊,不住地飛。

    海水在太陽下的映像,竟也是心湖一樣的靜謐,安詳。

    只有靜靜的海浪,一灣一灣的海水,沒有潮汐。

    鍾望塵說:「他們都說這墨冠玄帔的蝴蝶,是從海那邊的嶗山上飛來的,似乎只有誕生過聊齋故事的鍾靈秀土,才會衍生出這樣我見猶憐的尤物;也有人說它們是從蓬萊仙境飛過來的,似乎只有神仙居住的世外淨土,才會滋養出如此美輪美奐的幼小生靈。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他們究竟是誰?是從哪裡來的?是為誰而化蝶?孤獨而無望地飛來飛去,最後又要到哪裡去?」

    第三天的時候,他們去了金石灘。

    鍾望塵說:「秋曉,你知道麼?這裡有你,這裡有玫瑰紅紅的命運。」

    可是,秋曉看見的那是……玫瑰嗎?

    如果不是玫瑰,那……又是……什麼?

    金石灘也是位於黃海邊上的,它是目睹了震旦紀、寒武紀地球升降與興衰更迭的所有過程,所有景象,有六億年的歷史了,十公里長的海岸線上竟然有著在地球上早已絕跡了的動物化石:恐龍、劍龍、始祖象、古駱駝、古玳瑁、古猿、史前馬。隨地揀拾一塊碎石,上面竟然有著數億年前的三葉蟲圖案。

    金石灘默默地盤踞在他們面前,無聲無息,只有海浪搖動著,海潮掀動著,是億萬年如一日的夢還在沉睡著,不忍醒來嗎?為什麼,總有些什麼是在瞬間就要爆發的?還有些什麼是不是剛剛發生?是不是就在眼前?

    痛苦和歡樂頃刻間凝固,一切都原模原樣。

    但是他們卻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故事。

    是怎樣的故事呀?與愛情有關嗎?

    難道在億萬年以前,這裡就有了……愛情?

    他們看到了玫瑰!

    那是一些火紅火紅的岩石群,大約是由億萬年以前的藻類化石沉澱而成,有著非常清楚的紋理圖案,有著非常淒艷的顏色,甚至有著大束大束的紅玫瑰圖案,甚至有各式各樣的、紅色的、紙做的、像愛情一樣脆弱的……傘?!六億年前是沒有人類的,怎麼會有愛情和象徵愛情的紅紙傘?但那些海誓山盟是與誰的眼淚一起凝固在血色玫瑰的紋理圖案裡去的呢?那些生無怨死無悔的情愫、那些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究竟是與誰的傷心一起綰結而成——如此鋪張的愛情畫卷?當年,是誰從這裡走過?打著一把紅紙傘,穿著出嫁的新衣裳,為什麼走著走著就走到最悲慘最絕望的結局裡去了?當她在那最後的瞬間閉上雙眼,誰又是她眼中最丟捨不下的眷戀?色如玫瑰,形如玫瑰,愛如玫瑰,恨如玫瑰,一簇一簇,一叢一叢,盛放著;色如紅紙傘,形如紅紙傘,愛如紅紙傘,恨如紅紙傘,一頂一頂,一把一把,撐開著。是誰在此預支了億萬年以前的愛情?是誰在此流乾了億萬年前的眼淚又傷透了億萬年後的情懷?要不,那如苦難年輪一般的婉轉扭曲的柔腸啊,為什麼會永不變形永不斷裂永不……消失?反而書寫成一部沁血盈淚、傷痕纍纍、閒情艷愁、千古癡戀、抵死相殉、痛苦磨礪的愛情絕唱?!

    瞬間定住了。

    他們走不出眼前這神力雕塑的故事。

    他們的眼前飛滿了自己的故事,他們的心也似被注入神力,有著深刻的震懾和警示:如果真的擁有這樣一段短暫而永不背叛的愛情,如果深愛之人的離去只是由於海陸衝撞、江河斷流、山崩地裂,只是被一雙法力無邊的魔手生生斬斷,那麼,愛還是愛。

    「秋曉,還記得我教你的那首古詩嗎?」鍾望塵說。

    他們一起念起來:「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生命裡的痛苦對幸福而言,應該是無怨無悔。

    他們堅信,並滿懷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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