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九章 紅殤 5紅粉翠痕
    聽見黃銅的鎖扣吧嗒吧嗒鎖上扣上,是好多年前的事。

    看見箱籠的最底層擺著的第一件戲裝,更是在太遙遠的時候。

    等到三層箱籠層層疊疊都擺滿,那已是整個戲子生涯的結束和全部。

    嬌蕊清楚地記得,從底往上,箱籠的第一層是戲裝,共計二十八件,顏色分上五色與下五色。上五色分紅、黃、綠、白、黑,又稱正色;下五色分紫、藍、粉紅、湖色、古銅或香色,又稱副色。綢緞絲縐的料子上刺繡著龍、風、鳥、獸、魚、蟲、花卉、雲、水、八寶、暗八仙等精美的紋飾。不僅有宮裝襖褲、裙腰坎肩,更有褶子披風、花素斗篷。那一身桃色絨繡的花旦襖褲是「十歲紅」時南陽來的茶葉商的饋贈,料子是最最上等的軟緞,每一朵絨繡的花朵中間都暗藏著一顆鳳眼珍珠。另一件貴妃服上描龍繡鳳的圖案,都是用了真金真銀融化了金銀絲以平金的針法,金夾線、銀夾線的複雜工藝,精心繡制的。龍有坐、散、游、團,水有立水、臥水,鳳是丹鳳朝陽、雙鳳棲霞;腰際以下綴著數十條五彩飄帶,全是孔雀羽毛和金絲鳥、畫眉鳥的細絨捻制而成,雲肩上的珠片卻是最上等的薄玉、瑪瑙和翡翠鑲嵌而成。這一件戲裝重一十八斤,對應了她當時一十八載好年華。它是古家傘店老闆古玉龍送給嬌蕊的定情之物。

    第二層擺放著旦角所用的各色頭面共計三種:銀泡頭面是純銀,水鑽頭面是真水鑽,點翠頭面是以翠鳥羽毛剪貼於純金底版上製成,翠羽映金,呈現蕉月、湖色、深藏青等不同色彩,不僅變化詭異更是極盡精巧。這幾種頭面除了銀泡頭面是旦角中貧寒寡居的婦女所用,並不適合小桃紅所擅長的花旦、小旦、閨門旦的裝扮,其餘都是她演遍天下戲文也豪奢不盡的。其中水鑽、點翠頭面各有五十件左右,是很完整的一副,光名字就有頂花、後三條、邊鳳、邊幅、壓鬢、泡子、耳環等等,此外還有各種形狀、各種名目、各種色彩的四季花朵,分別有緞、絨、絹、綾的材質,精心結紮,絢縵炫人。這些都是陳學禮在聘娶小桃紅為四姨太時,慷慨陪贈的。只是嬌蕊自此以後已經再不演戲了,如此講究的頭面只好空做擺設。

    裝在箱籠最上層的漆匣裡的是七七四十九件銀飾:鑲龍描彩的鳳冠霞帔一個;麒麟八仙、虎頭獅尾、安安送米的項圈各一共四個;拳頭簪、麻花簪、扭絲簪各二共六個;十二生肖的耳環、耳墜各一共二十四個;梅花的、蘭花的、杏花的、桃花的銀項鏈各一共四個;鑲有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彩珠玉的銀戒指各一共七個;最後的三個分別是龍頭、竹節、蒜薹的銀手鐲,每個各為一兩、二兩、三兩,足銀六兩,用素玉的緞帶纏匝著。還有一包用來漂洗銀器增光上色的純淨明礬,盛放在一個景泰藍的小蜜碗裡。這些稀罕物件是按照大小及成對成套的順序分層擱置的,每一層都用最上等的柞稠相隔,細細軟軟,免於碰磕。這七七四十九件銀飾,是將軍送給的。

    將軍無意窺探嬌蕊箱籠裡的其它秘密,只是把屬於他送給嬌蕊的銀飾仔細擺放好。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將軍親自裝上,大件的,小件的,結實的,纖巧的,都是將軍心裡的輕重秩序,是他對她的誠意。

    最後,在箱籠合上,黃銅鎖扣吧嗒吧嗒快要鎖上的時候,嬌蕊突然又想起臂腕上戴著的這對水波紋的手鐲,耳垂上這副龍鳳呈祥的耳墜,以及脖子上的這一枚銀線吊葫蘆的項鏈項墜,無名指上的那枚鑲鑽的小戒指,甚至腳脖上的那副碼口繡花鐲,所有這些銀飾都是要取下來,珍藏起來,等到戰亂結束,再仔細享用。嬌蕊甚至找了一塊繡花手帕包裹了它們,重重地掂了掂,放在箱籠的最上層。

    於是手上腳上心上就是一派釋然與輕鬆。

    整整十年過去,嬌蕊再也沒有打開來看看。

    心裡卻明鏡似的惦記著當時的情景,將軍在最上層鋪了封神的黃表紙,那上面畫滿了咒符與神箋;那箱口也是密閉的,用黃蠟封過,滴水不漏,滴水難進。將軍還說:「記住,不要輕易打開箱子,那神符與黃蠟已封住了小鬼的手腳,都是金銀細軟的一箱子寶貝,防人也要防鬼哦!」

    十年了,嬌蕊常常設想著,自己是多麼富有和豪奢,那麼多的戲衣,那麼多的頭面,還有銀飾,多美的銀飾呀!

    十年了,最不願去想自己曾經是小桃紅。

    十年了,只有今天,願意做回小桃紅的樣子,給張燈看,只給張燈看。

    「噢,張燈,鬼張燈,死鬼張燈,快幫我打開箱籠!」

    轟雷掣電,世事飛轉,一陣煙飛灰滅,又一陣煙飛灰滅。

    箱籠裡的東西在空氣中定格了足足一秒鐘,便化做灰飛的白蛾子,撲騰而去。

    當下就愣在那裡,痛斷癡腸:也許是非分之夢?也許是無緣之物?也許是造化釣餌?也許是人世陷阱?或者是某種騙術?或者是掉包的勾當?或者是應驗了傳言是被冥界裡的小鬼偷去了,或者記憶裡原本只是一片荒蕪,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飛蛾撲火而殺身,春蠶作繭以自縛。

    好像只是為了應驗某種定數:箱籠裡只有一隻蠶,它的動作慢了一些,正在吐絲。蠶絲綿長,纏繞著一把紅紙傘。

    究竟是五百年前的那把紅紙傘呢,還是古家傘店的舊相識?

    冥冥中,嬌蕊好似捕捉到了某種神秘的力量,好似有誰在她的耳邊傳遞著解夢析夢的密碼,有一些玲瓏剔透的思緒像白蛾子一般在她的眼前,在她的心裡,翩翩飛舞。還有什麼人在對她耳語,悄悄地,那麼細緻,那麼輕盈,那麼飄逸,那麼如風喚雨、如雨潤物似的耳語:你見過紅紙傘嗎?

    「見過,我見過!」嬌蕊在心裡一疊連聲地狂喊著,她還聽到那耳語過後的一些動靜,無從揣摩,無從觸摸的動靜啊,那麼真切,那麼小心翼翼,好像只是為了與她交換這樣一個不屬於勞勞塵世的心靈秘密,想要再聽,別無聲息。

    懂了,真的懂了,這一明白過來,結在心中的千愁萬恨頓時化做渺渺青空,化做無望的回想與追憶。

    嬌蕊的眼前浮現出五百年前的那個名叫雪衣的女人的影子,浮現出桃花樹下死做鬼也風流的古玉龍的影子,還有數不清的手擎紅紙傘的癡魂怨鬼,他們一個個寒蟬淒切、麗錦纏頭、青牋嫩約、雨中花慢,雙淚紅垂之中自然是玉悴香殘、恍惚詭異、迷情哀婉,自然是情天恨海意難盡,魂牽夢繞心不甘。

    卻原來,生命就是如此脆弱,不斷受傷,不斷輪迴,兜了一個大圈,竟然是為了重修來世,重踐舊約。

    卻原來,人是逃不脫萬劫不復的紅殤,逃不脫一把紅紙傘。

    「哦,紅紙傘,我要紅紙傘!」嬌蕊情不自禁。

    一邊喊著,一邊用手指指著箱籠:「我要那把紅紙傘,紅紙傘!」

    張燈是呆呆地瓷著了,木木地懵著了,傻傻地嚇著了。

    箱籠裡是風流雲散之後的空寂,陳年的樟腦味兒刺鼻,除了自吐自縛的羅網,不曾有任何東西。

    「嬌蕊!看清楚啊,嬌蕊,箱籠裡是空空的,沒有紅紙傘,沒有紅紙傘啊!」

    「我看見了,它明明就在那裡!」嬌蕊說:「你看麼,你看麼,你再看麼!」

    依然是空寂,依然是陳年的樟腦味兒,依然是心驚膽戰的迷惘與驚異。

    張燈什麼也看不見。

    只有嬌蕊看見了,無論它是什麼,無論它有什麼,嬌蕊都看見了。

    隨著白蛾子飛去的是今生的心魂,再也飛不走的就只有自吐自縛、絲纏蠶繞了,那是嬌蕊自己啊!

    「張燈,哦,張燈啊,死鬼張燈啊!難道你也看不見嬌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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