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七章 倦尋芳 1眼兒媚
    這是一雙有著黑魚和紅魚的游動,有著墨晶一樣的瞳仁,有著天鵝絨一般的長睫毛的眼睛。他常常隔了長長久久的寂寞和無言的幽怨,有意無意地向閣樓上張望,像極了他的父親。

    他是那個深情似海的將軍的兒子。

    陽子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還藏在他母親嬌蕊凸起的肚皮裡,急不可待地想要出來。在他出生的時候,陽子離開了這座小樓,後來她去了商州,如今她回來了,他該有六歲了吧?

    這一刻的他,正踮起腳跟,一步一步用腳尖走上陽子的樓梯,瞪大眼睛望著她:「你就是新來的姑姑嗎?」

    「姑姑?!」陽子愣了一下,笑了:「你是誰呀?」

    「我——叫——鍾——望——塵——」男孩說,一字一板的聲音,咬字非常清晰,陽子聽來卻有一觸即發的隱痛,她甚至弄不清楚這樣的隱痛從何而來,因何而起,好像只是這個名字裡所蘊涵的莫名憂傷,還有絕望。鍾望塵——望塵,望塵?!這樣的名字她一定聽說過,見到過——在哪裡?在哪裡?

    忽然想起幼年時就反覆咀嚼在心裡的那首《蝶戀花》的斷句:「四季風雨四季秋,望斷紅塵,誰染霜天曉?」望斷紅塵,望斷紅塵,不就是望塵嗎?這首出現在商州傘店每一把紅紙傘上的句子,陽子自覺是隱了無限的玄機和莫名的心事的,卻不知道還隱藏了這個小男孩的名字,這簡直就是她給他起的嘛!陽子用手刮著小男孩的鼻子:「鍾望塵,這是我為自己的兒子起的名字嗎,怎麼讓你給偷了去?好沒羞呀你!」

    鍾望塵也笑了:「可你並沒有兒子呀?你只有這麼一個愛哭的小妞妞!」他說著就俯下身去,趴在窗邊的搖籃上,擠眉弄眼地對著熟睡的小妞妞耍鬼臉。小妞妞快三個月了,終日哭個不停,這會兒,她好像變乖了,不哭也不鬧。陽子想起幾天前嬌蕊主動招呼她時說的一句話:「剛生下來的小人兒都是哭長,哭長,一邊哭,一邊長,過足百日就不哭了,只知道長了。」現在,她的孩子也快百日了,可能也該變乖了。

    小男孩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搖籃裡的妞妞看,半晌才說:「她真漂亮。」

    陽子忍俊不禁:「臭小子,小人精呀你?才多大一點點就知道誇女孩子啦?」

    被稱做「臭小子」的咬了咬嘴唇:「你捨得讓她給我做花媳婦麼?」

    「捨得!」陽子笑著用手去戳那「小女婿」的額頭:「你就乖乖地等她長大,讓你娘準備了好聘禮,抬著八抬大轎挑吉日來接你的新娘子吧!」

    六歲的孩子是聽不懂大人的玩笑話的,他馬上樂得歡蹦亂跳,張牙舞爪,大喊大叫:「要接新娘子嘍!要當小女婿嘍!要娶花媳婦嘍!」

    他的聲音太大了,一直嚷嚷,引得樓下的下人和婆子都伸直了脖子朝樓上看。

    接著,就聽到下人傳話來,說讓少爺下樓用飯。

    鍾望塵走了,噘著嘴,落落寞寞的表情,極不情願的樣子。快要走下樓梯了,又折轉回身,用那雙漂亮的黑眼睛,認真地審視著陽子:「你不會騙我吧?」

    陽子快人快語:「不會!」

    「但是娘會反對的。」他說:「娘說你是狐狸精,專門勾引男人的,說小妞妞是妖怪,是偷來的小野種。」

    陽子笑了笑,沒有說話,也不甚生氣。女人的碎言碎語是永遠也說不完的,陽子並不在乎自己在別人心目中會是什麼。狐狸精,妖怪,無論多麼難聽的話她都必須學會面對。

    陽子轉過頭,下意識地望著閣樓的壁和屋頂。陽光靜靜地照著,空氣中有許多微塵在浮游,樓梯口的天窗上,五彩鑲花的玻璃還是多年以前的模樣;那種浮光掠影的投射還是多年以前的眩目和燦爛;西窗上光影交疊的幻影也一如從前,只是心境早已不是年少時的孤僻乖張。六年了,六年的時光是一部內容繁複的大書,記載了太多的感受和故事。陽子的心裡裝滿了別人的,也裝滿了自己的。現在,當她靜靜地看著鍾望塵那雙充滿憂慮與擔憂的大眼睛,面對一個孩子的聲聲追問,她依然能不溫不火,能充滿自信地回應他心裡的千惑萬惑,惶然不安。

    「你真的是狐狸精嗎?」鍾望塵執著地問:「還有妞妞,小妞妞。」他用眼睛一遍遍地掃射著搖籃和搖籃裡粉紅色的肉團團:「她是小妖怪嗎?你告訴我?好不好?好不好?」

    陽子靜靜地笑了,望著他:「你說呢?」

    鍾望塵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忽然羞怯地一笑:「這樣的狐狸精,我喜歡。」

    「還有她。」鍾望塵停頓了一下:「我喜歡小妞妞,小妖怪!小妖怪!」

    樓下,劉嫂又在呼喊,直著嗓子:「少爺,少爺!」

    鍾望塵並不著急:「娘今天去醫院很晚才回來呢,我不怕她,爛嘴爛舌頭的劉嫂。」

    說完,乾脆又走了回來,壓低聲音,一臉神秘:「姑姑,你見過紅紙傘嗎?」

    陽子一愣。

    腦子裡嗡地一聲,像是被誰戳穿了心裡的馬蜂窩,尖利的蜂刺一根一根紮在心窩子裡,流不出血來,但是腫脹得難受,好疼啊!

    「你知道院子裡的那棵紫薇樹嗎?」鍾望塵還在問:「劉嫂她們總說,是一把紅紙傘和紫薇花刺瞎了娘的一雙眼睛,她們還說這些跟你有關,是這樣嗎?講給我聽聽,姑姑,我要聽嘛,姑姑姑姑姑姑……」

    陽子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心裡恍惚得半晌也回不過神來。她想起了商州的傘店裡,那些關於萬年青關於滿庭芳關於玉蝴蝶關於蝶戀花的傳說。當初,當傘郎和桑眉對她講述這一切的時候,她是半信半疑的,並且最不相信雨薔瞎眼復明又瞎眼的事實,總以為那只是心裡作祟,是心眼的自封自閉,或者是夜盲症或者別的眼疾?豈料這些,竟然在嬌蕊的身上重演再現,而且與陽子自己有關?究竟,這是怎樣的災難與劫數?究竟在嬌蕊和雨薔和陽子自己之間,有著怎樣的因果與宿怨?為什麼人會那麼脆弱?脆弱到不堪一草一木一物一事的侵襲?

    陽子的眼前又閃現出六年前的情景,那個舉止高貴氣質雍容的嬌蕊,那身金絲絨的旗袍,那高綰成富貴髻的髮式,雖然即將臨盆,挺著碩大無比的一個肚子,但那逼人的氣度,走出豪華轎車猶如走出戲文裡皇娘娘湘簾繡帳的車輦。後來,她又以皇娘娘的步態朝她走來,卻突然一個踉蹌,腳底下亂了方寸。再後來,她就被下人們攙扶著走過院子,眼淚流得像河。陽子無從想像那一刻的嬌蕊,就那樣變做盲眼——她是否也像可憐的雨薔,心中充盈著無法感知的恐懼和難以隱忍的心殤。

    陽子早在從商州歸來時就知道這個嬌蕊和傘店傳說中的小桃紅其實就是一個人,以前只聽見傘郎和桑眉說過,嬌蕊是隨了一個將軍出了商州的,卻原來他們是到了大連,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陽子又想起她從商州回來,抱著女兒重回小樓的情景。

    當她踏進熟悉的小院時,她驚詫於曾經盛放過紫薇花的那一隅故地,現在掛滿了滿樹的相思豆。陽子在相思樹下徘徊許久,魂遊神移思緒萬千找不到自己,卻在驚慌失措的瞬間看見了魂不守舍的將軍。她聽到門庭裡重簾籠罩之中,那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呼亂叫,聽見好多人在忙亂,下人們驚喜交加:「太太醒過神了,太太醒過神了!太太睜眼了,太太能看見東西了!」一陣沉寂,像是經過了一場夢,門簾裡傳出悉悉梭梭的聲響,一隻瘦骨嶙峋的女人的手,顫顫巍巍地從簾子後面伸了出來,抖落出一襲雪白的糾結不清的東西在胳膊上,手臂上,細看竟是雪浸霜洗過的銀絲縷縷——誰的頭髮?!

    陽子是從那身顏色黯淡、破損不堪的雙開岔的金絲絨旗袍上認出她是誰的。只是不明白,僅僅六年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讓她老了容顏,白了頭髮,變成「白毛女」來?

    陽子看見她的眼睛在耀目的天光下淚流不止,就像乾涸的泉眼裡突然冒出了汨汨而流的潤澤生命的泉水,像冬天最後一場霜雪融化了,像久旱的夏日降下甘霖,像春天裡暴漲的桃花水,像秋天裡泥濘的路邊一條潺緩而流的澗溪。透過淚簾,她一眼就認出來陽子是誰,慘笑了一聲,她說話了:「你還認識我嗎?我就是嬌蕊。」

    陽子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嬌蕊這個名字和她獨特的見面方式,卻再也無從感知那句簡短的問話之外潛在的內容和另一種層面上的思想。現在想起來,其實當時嬌蕊最想說的首先是這樣一句話:「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了你六年,你終於回來了!你給了我六年暗無天日的歲月,六年有黑沒明的日子但你終於回來了……」誰知她只是淒切地一笑,只是柔弱無比地告訴陽子她就是嬌蕊,好像只是告知陽子她的雪一樣蒼白的白髮和美麗已逝的容顏。而陽子,在最初的驚訝過後,本能地,敏感地,豎起一身的防備,她說:「我是陽子,我回到我自己的家裡了,這裡原先長著紫薇的,這是我的家!」

    那一天的陽子說完了那句話後,就徑直走上了她的小樓。

    她看見小樓上纖塵不染,一切如昨,窗戶緊閉著,桌几上的書卷,繡架上的繡品,都是六年前的樣子。好像她從來不曾有過那樣一次遙遠而漫長的離別,好像她只是神思恍惚地做了一個夢。而在商州所經歷的那一切,那些與傘郎與花娘在一起的日子,突然間顯得縹緲迢遠,恍若隔世。

    陽子後來知道了小院裡的將軍和他的相思樹,知道這六年中,就是他始終如一地保護並經管著她的閣樓,讓她在終於歸來的時候重回失落的家。

    所以,在陽子看來,她對那個鐘家少爺的喜愛雖是情不自禁,卻也緣於他的父親。他們有著相同的一雙眼睛,相同的筆挺的鼻子,相同的英俊與帥氣。只是那個做父親的,在英氣逼人的同時又多了些中年人的穩健與成熟。而這個名叫鍾望塵的兒子,陽子是在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這個兒子和他的父親一樣,有一顆善解人意的心腸,僅憑這一點,她就喜歡他。

    陽子無法回答鍾望塵關於紅紙傘與紫薇花的問題,但是她是那麼清楚地知道,這個絕世聰明的孩子,他一定是從紛亂不清的童年記憶和天性裡的感悟中知道了問題的非同尋常與驚心動魄。陽子多想告訴他,那些商州傘店裡的傳奇故事,告訴他除了眼前這座院子還有古家舊宅,都有著相同的紅紙傘,相同的紫薇花,相同的萬年青,相同的相思樹,那裡邊,不僅有女人的眼淚,還有男人的悲劇……但是她知道,此刻她所面對的,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

    而鍾望塵,他分明是眼巴巴地等著,眼巴巴地看著,眼裡含著那麼急切的渴求與期待。陽子歎了一口氣:「紅紙傘和紫薇花的故事太長了,都是些大人們的故事,你還小,聽不懂的,等你長大了,姑姑一定告訴你。」看見孩子一臉的失望神色,她又說:「不過,我這兒倒真有一把紅紙傘,上面有你的名字,也有我們妞妞的名字呢!」

    陽子說著,從壁櫥裡拿出一把紅紙傘,撐開,讓小望塵舉在手裡。

    鍾望塵睜大眼睛在傘面上尋找,六歲的他,已經能認全傘上的題字了:「『四季風雨四季秋,望斷紅塵,誰染霜天曉?』姑姑,哦姑姑,我找到了,望斷紅塵,望斷紅塵,是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但是他尋來尋去,卻不知道哪幾個字是屬於小妞妞的:「姑姑,姑姑,我找不到小妞妞,告訴我,快告訴我呀!」

    鍾望塵著急得臉都紅了,只知道用那雙黑亮的眸子熱切地盯著陽子:「快告訴我,姑姑,好姑姑……」

    「這麼著急呀,羞不羞!」陽子笑著,搖了搖頭:「女孩兒家的閨名,怎麼能輕易告訴給別的男孩子呢?等你長大了,帶了聘禮來娶她,你自然就知道她的名字了。」

    「姑姑!」鍾望塵大喊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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