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五章 被花惱 1盲眼
    鍾家正式搬進這幢日本小樓,是947年的那個春天。

    綿綿長長的一場雨,帶來了大連解放後的第一個槐香時節,也帶來了這幢小樓的主人——十六歲的日本孤女陽子的難劫。

    解放軍住進小城。

    小樓裡住進一位將軍。

    將軍的兒子鍾望塵就是在他們搬家的這一天出生的。

    鍾望塵沒能看到鍾家浩浩蕩蕩三輛軍車,繞過曲曲彎彎的窄小胡同,停泊在小樓外的情景;沒能看到樓院裡的那棵紫薇樹一世殉情地盛放著歡顏無比的燦爛;沒能看到從軍車裡卸下的紅木家俱,在一群穿著軍裝的人們的哼哧聲中,被抬出抬進,塞滿一個將軍的新家。原先的舊家俬,那些日本的榻榻米什麼的都被扔在一邊,那個身穿紫衣裳的少女,滿眼的迷惘,滿腔的困惑,站在花樹下,淋著雨。

    陽子是在走下閣樓的瞬間突然想起她的紅紙傘的。

    她的心好像是被那道厚實的大門猛烈地撞擊了一下,擠壓了一下,繼而就撕肝裂肺地痛了起來,轉身上了樓梯。她的小獸似的喊叫聲震驚了一片忙亂中的人們,她的一身紫衣裳雨濕淋淋地走進閣樓,走進木樓梯和玄關後的推拉門,無限淒迷地奔跑起來。當她驚恐未定再次從閣樓裡跑出來的時候,人們看到,她的手上多了一把紅紙傘。

    那是桑眉和傘郎臨走時留給她的作念。

    鍾家太太嬌蕊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院門的。

    她穿著金絲絨的雙開岔的旗袍,秀髮高綰,一副嬌柔多姿的貴婦人的模樣,風姿娉婷地下了豪華轎車。

    嬌蕊就是在邁進大門的一剎那,突然感受到兩道寒光,冷冽無比地穿透了她的身體。胸口一涼,她像被一團冰雪重重地擊中了,小腿一軟,幾乎要跌到下去。冷徹心骨的感覺使她的心陡然間變得清明起來,她一眼就看見了院子裡的紫薇和紫薇樹下的陽子,看見了她手上的紅紙傘。那個女孩子的眼神冰冷似箭,令她恍然醒悟到寒光透射的淵源。再回過頭去看那樹怒放的紫薇花和撐開在女孩手上的紅紙傘,只覺得滿眼都是灼灼火焰在燃燒,細細密密的光纖,密密離離的光斑,一雙眼睛就瞇得睜不開了。

    嬌蕊忍著刺目的酸痛和火燒火燎的苦楚,走過了從巷口到院落之間的青石板路,雖有兩個隨從替她打傘遮風擋雨,但她還是從那一前一後的間隙中感受到了女孩手中紅紙傘的光芒——它就像女孩子高舉起的一把利箭,不可設防地,突如其來地,刺痛了她的一雙眼睛。那種血湧的爆脹的迸裂的痛覺,使她跌跌撞撞癱軟在門前的石階上,再也站不起來。嬌蕊那雙美麗的杏核眼,從此罩上了黑色的雲翳。

    關於鍾家,鍾家太太,鍾望塵的母親嬌蕊在947年的那個下雨天,在搬進日本小樓的那個早上,被紫薇樹,紫薇樹的花,紫薇花下的一把紅紙傘刺瞎了眼睛的事,鍾望塵父親的隨從,以及隨從之外的所有的人都看見了。他們雖然無法深入到那個美麗的貴婦剎那間的複雜心境中去,無法猜度其頃刻間所經受的痛楚,無法理解她一波三折的心路歷程;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嬌蕊千嬌百媚的臉上呈現出的無力和悴心,看著她盛裝華服下的高貴典雅在一瞬間坍塌崩潰。

    誰也無從想像,在這樣一個細雨霏微的早晨,一片紫薇、一把紅紙傘、一個身穿紫衣裳的日本少女,會令這個風姿綽約的鍾太太從此變做瞎子?

    這究竟是她內心世界的自閉呢?還是一種逃避?

    逃避曾經的孽與債?

    逃避不可知的罪與罰?

    逃避宿命裡的情與殤?

    或者,她只是及時關閉對這個世界的觀望,再也不想對痛苦親歷親為。

    原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有輪迴的呀!

    曾幾何時?何時何地?

    嬌蕊閉上了眼睛。

    嬌蕊看不到在她倒下去的那一瞬間,有多少驚悸的眼神驚異的呼喊?

    嬌蕊看不到這座小樓的昨天和即將展示給她的今天和明天?

    嬌蕊看不到她所面臨的生活有著怎樣眩目的斑斕和懸念?

    嬌蕊看不到那個幽靈般的日本少女,解下了她的紫色髮帶之後,又把它繫在誰的心上?她的紅紙傘罩住了誰的心魂?

    嬌蕊看不到她的夫君,她的不可一世的將軍,是怎樣怔怔地,怔怔地,再也找不到他的心魂?

    嬌蕊什麼都看不到了。

    她的心正在被黑暗侵蝕,她像真正的瞎子一樣挖抓著,摸索著,探尋著。

    原來,這個世界除了輪迴還有報應——那些宿命裡的報應呀!那些無盡的黑暗,那些痛,那些絕望啊!

    曾幾何時?何時何地?

    而小腹的疼痛就是在這個時候加劇的。

    千把萬把尖刀在她身體裡刺戳,翻攪,刺戳得肝腸俱斷,翻攪得五內俱焚;

    早產的痛楚如同氾濫的潮水,席捲著她的絕望和滾滾而流的眼淚,還有血。

    嬌蕊不足月而分娩。

    鍾望塵。

    這就是鍾望塵。

    這就是鍾望塵的誕生。

    他落草在他母親的黑暗裡了。

    他落草在紫薇樹下灼灼的花影裡了。

    他落草在在劫難逃的紅紙傘的光輝裡了。

    他在他母親的腹腔裡橫生豎長著久久不願出來。

    他俏皮的蜷伏和固執的流連窒息了母親也窒息了他自己。

    他的不情願就像母親的血流一樣無休無止。

    他的固執有多久,他母親的血就流了多久。

    最後,他在母親耗完最後一滴生命的能量之前,變乖了,變得孝順,變得善解人意——他終於停止了生命之初母腹內的玩劣,滑出那個溫暖濕潤的生命之門——他聽見母親酣暢淋漓的笑聲,他從這種慘笑中閱讀了入世的生動,這是羊水胎盤裡怎麼也看不到的生動呢!後來,母親的呼吸微弱下去,他以為母親死了;再後來,他接受了初乳,吸吮了乳香甘甜,才又聽到母親的呼吸。他聽到好多人在喊太太醒了太太醒了太太醒了,他感到有人在輕輕拍打他的屁股邊拍邊罵臭小子臭小子都是你害了你母親你差點要了我們太太的命呢,他還聽見母親說你們不要怪寶寶了乖寶寶沒有錯的沒有寶寶我還怎麼活呀。再後來,他被隨從中那個叫劉嫂的抱到一邊的被窩裡去,他聽見了劉嫂的唧唧咕咕自言自語,又聽見其他人的唧唧咕咕自言自語,他知道了紫薇知道了紅紙傘知道了他的將軍父親,父親的眼目裡只剩下一隻紫蝴蝶在飛。

    鍾望塵相信自己耳聞目睹的這一切不是虛妄,不是幻夢。

    鍾望塵親歷了母親的苦難就再也不相信世上還有其它苦難。

    也許正是他的心明眼亮報答了母親的一片漆黑;

    也許母親生下他就是為了代替她的一雙盲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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