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三章 綠衣裳紫衣裳 6魘
    那個傘郎總是伴著一聲吆喝,在西窗外的石板坡上出現。

    「賣——傘——來——」

    總是在太陽照過西窗,窗下的兩個女子放下手中的繡繃,極目遠眺的時候;

    總是青布長衫,清瘦的身影,單肩挎著裝滿紅紙傘的竹背籠。

    若是下雨,他必然撐起一把紅紙傘,雨滴打在傘面上的聲響很好聽,一直從巷子那一頭傳過來,走多遠了,也聽得見。

    陽子早在桑眉到來的那天,就注意到了窗下的吆喝和傘郎的出現。

    好像這一切都是因為桑眉的出現而出現的,好像桑眉的存在只是為了等待那個傘郎。無數次看見桑眉在霞光四射之中陷入無限深遠的遐想,停下手裡的針線,似是等待;而等待分明是有結果的,那個傘郎總是在她的等待裡出現。那樣的時候,總會有一抹羞澀的紅暈躍上桑眉的臉頰,彷彿陽光下紅紙傘的輝映;那雙眼睛流光溢彩,充滿綺麗,又有些旖旎,是幸福的守望和尋望。

    這個細雨霏微的下午,桑眉不在家。

    好像是冥冥之中的誰的安排,又像是天賜良機,好讓陽子偷偷地扮一次桑眉,等待西窗外的吆喝,等待那個青布長衫的身影。

    可是,那個傘郎沒有出現。

    桑眉是為了一件突如其來的急事告假外出的,當時風大雨急,她穿了一件素色的裌襖衣裙就匆匆上了門外的人力車,她那件漂亮的綠衣裳就掛在衣櫥裡。

    說不出是什麼原因,陽子對那套綠衣裳發生了興趣。

    想著桑眉總是珍愛無比地穿著它,想著桑眉一身綠衣站在西窗前惹得紅艷艷的光芒驚鴻一瞥,來了紅紙傘和傘郎,陽子的心裡就有莫名的激動和好奇。對於那個神秘的傘郎,陽子甚至有些耿耿於懷。每日見他匆匆地從小巷裡走過,惹得桑眉都要慌亂了神情弄錯了表情,就有心去照照他的正臉,看看他是怎樣一個人兒,會讓處變不驚的桑眉也失了常態。想像中的傘郎一定是個帥氣俊朗的男子,有著溫文爾雅的心性;他的那一雙手一定是靈巧無比的,當他做傘的時候,那十指的飛舞一定是和著音樂的律動;還有他的那身青布長衫,一定有著線裝書的古意和中國文化的風韻。

    陽子覺得自己是真的深陷進這個糾結不清的傘郎的故事中去了。

    儘管她對他的感知還只是一片模糊,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已經過分地關注他。這樣的關注也許與桑眉有關,也許與桑眉無關。

    陽子梳理著千頭萬緒,終於明白,她這樣關注傘郎其實就是為了從桑眉手裡奪走他。那個擊敗過她掏空過她的桑眉,那個令她傾心也令她嫉恨的桑眉!

    雖然桑眉毫不設防,對她有潛心施教知遇之恩;雖然她也曾接受桑眉的摯情呵護,桑眉對她隱忍寬容;她也接受了她送的那件絢麗無比的紫衣裳。

    但是她依然要從她的手裡奪走傘郎!

    陽子就是在這種心理作祟下,打開衣櫃取出桑眉的綠衣裳,穿在自己身上。

    恍惚中,雨絲飛落,已是飄飄的風舞之中。

    陽子看見一座色彩斑斕的作坊,有人在大紅的染鍋中投放縐紗的細絹;無數的竹子柔柔韌韌地浸泡在一顆大柳樹下的碧潭之中,成群結對的魚兒在水中遊蕩;還有一片鵝卵石的灘頭,晾曬著鋪鋪張張潮潮濕濕染紅的細絹——它是直接從染料鍋裡滴滴沓沓撈出來的,一頭搭在高高的架子上,一頭逶逶迤迤直拖到看不到盡頭的天邊。陽子是踮著腳尖涉過這一片紅色汪洋的。陽子的雙腳濕透了,刺鼻的血腥疑是錯覺,細辯才知是黏黏稠稠的染料水,鋪天蓋地。後來就有婦人和幼童的笑聲,流流瀝瀝地滑落下來,有聲音說:「來,教你做傘。」然後就有一扇朝南的雕花門洞開,陽光透射的地方鶯鶯燕燕,無數的細竹被修整彎折,筋絲綿柔,自成傘狀;無數的手在翻轉,把剪成扇形的紅絹紗平貼並黏沾在傘骨上;然後就有好多好多的紅紙傘在飛旋,羅列成陣。又有一個聲音在說:「題上那句《蝶戀花》的斷句吧!」就看見一隻蒼老的手伸過來,拿了狼毫的小楷筆,題寫綠色的字:

    四季風雨四季秋,

    望斷紅塵,

    誰染霜天曉?

    一顆心就突如其來地抽痛了,似是熟悉,似是震驚。

    猛醒得,那斷句就是自己在龍王塘賽詩會上所做。

    陽子禁不住在心裡喊叫:「那是我的《蝶戀花》呀!我的!我的!!我的!!!」

    陽子從癡幻的夢中醒來時,才發覺眼前站著桑眉,桑眉的身邊站著一個男子,外面下著雨,他們的身上全是水氣霧氣,他們各打著一把紅紙傘。

    說不出的窘迫,尷尬,恐慌,羞慚,陽子低下頭去。

    桑眉早看見陽子穿著自己的綠衣裳:「哦,喜歡穿就穿吧,好妹妹,只是別做了什麼怪夢,又是《蝶戀花》又是『我的我的我的』」

    陽子臉紅了:「怎麼,你都聽見了?」

    桑眉笑了:「你受了驚似的又喊又叫,我在樓下就聽見了,緊上樓梯慢上樓梯都趕不上趟,還以為妹妹跟誰搶啥稀罕寶貝呢?」

    陽子又羞又愧:「我剛才做了個怪夢,夢見了一戶作傘的人家,夢見我寫的《蝶戀花》被寫到傘面上……」

    陽子向桑眉講述她的怪夢,那夢中鋪天蓋地的綠竹紅絹,那樣滿天飛旋的紅紙傘,紅色的染料水傾斜直下,血流成河,還有那只在傘面上題詩的蒼老的手……

    桑眉聽著,聽著,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她從身旁的男子手中拿過一把紅紙傘:「好妹妹,你看看,夢見的可是這樣的一把傘?」

    這回輪到陽子驚愕了:紅傘綠字,《蝶戀花》的斷句,是夢非夢?

    桑眉說:「好妹妹,你是夢見我們家的傘店了。可……可是……那是在……那麼遠的……商州呀,你怎麼會夢得那麼……遠?」

    桑眉拉過她身旁的男子:「好妹妹,別怪我騙了你,這個每天走過我們窗戶底下的傘郎就是我的男人,我們在商州開著一家傘店。我們的傘店被土匪的一把火給燒了,我們是坐了去湖北的商船出來賣傘才逃過一死。我呆在你們家也只是想多掙點回去的盤纏。現在大連解放了,我們商州的土匪恐怕也被趕跑了,我們逃出來時帶的傘也賣光了,我們也該回去過自己的光景了。」

    陽子不說話。她沒有去過商州,沒有見過傘店,沒有聽桑眉講過任何她自己的身世,她和傘郎的故事……但是她夢見了那一切!那夢境中的一切讓她恍惚,讓她心亂,讓她害怕失去,讓她強烈地想要得到,她一定要得到!

    她終於看清了那個傘郎的臉。

    天旋地轉!

    天旋地轉!!

    眉清目秀,神清氣朗,那張絕世英俊的臉呀!

    雙目交會的剎那,陽子驚呆了!

    她見過他,她認識他!

    他也認出……她……了……麼?

    他分明就是她從小就在紫薇樹下癡癡念想過的那個人呀!

    就是那個她在日記中說「我想寫信,寫給一個不知名的人」的人;

    就是那個與她在雪地上共同踏出兩行腳印的人;

    就是那個無數次伴她走過落花小徑,聽她輕聲低吟:「四季風雨四季秋」的人……

    她等了他生生世世。

    她在年年歲歲日日月月的等待中,寂寂寞寞孤孤單單地長大。

    終於等到這一天,等到他打著紅紙傘在她的真實生活中出現了;

    終於等到她……認出他了,他卻給了她無以言對的背影和永遠無望的絕望。

    他竟然……竟然……竟然……是……桑眉的……男人?!

    一顆心就這樣被魘住了。

    汪洋,驚濤,駭浪。

    不見了幼年時的小紙船,不見了緣定三生的歸帆夢,不見了那個穿紫衣裳的小女孩。

    可是他分明已經把自己的影子種到小女孩的心裡了。

    那眉目之間刻骨銘心的熟稔,那擎在他手上飛旋在她夢裡的紅紙傘,那寫在傘面上的《蝶戀花》的句子……難道,只是因為她穿著桑眉的綠衣裳才引發出的一場幻夢?!

    桑眉走了。

    桑眉的男人走了。

    回了商州。

    留下可憐巴巴的陽子。

    留下綠衣裳紫衣裳的惆悵。

    留下一把紅紙傘。

    夢傘。

    夢散。

    母親說:「陽子,我們回日本去吧!現在還有最後一艘船可以載我們東渡扶桑。」

    陽子搖頭:「媽媽,你們走吧。我要留在中國,我要找到商州去,我要奪回我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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