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一章 紅情 6玉蝴蝶
    嬌蕊銀裝素裹,把自己披掛成「斷橋遺子」的白娘娘,抱了早產的孩子去見雨薔。古家大院剛起過一場大火,斷壁坍塌,遍佈焦痕,是被劈死古玉龍的那一道閃電燒燬的,古家傘店燒得一如膠著在桃花枝上化為黑炭的古玉龍的容顏,分不清哪是燒焦的樹桿,哪是嫣紅粉雲的傘店。

    古玉龍的一妻一妾——雨薔和嬌蕊,在他死後不久,分別生下一兒一女。

    雨薔生的兒子是商子丹的,長得高鼻子大眼睛的,酷似他的父親。

    嬌蕊生的女兒是滿天星的,不足月卻早產,長相酷似嬌蕊,只因生辰與死鬼丈夫死辰相同,便讓嬌蕊生厭,直罵是喪氣倒霉的東西,乾脆起了以毒攻毒的名字「喪霉」。小丫頭整天哭哭啼啼,戲班裡不好撫養,嬌蕊就失卻了耐心,只好送到古玉龍的原配雨薔的家裡。

    雨薔扶著斷牆立著,亂髮蕭蕭如同斷壁上新長出的衰草。她沒有哭,也早已無淚可流,只將一雙空洞的蒙著寒霜的瞎眼對著嬌蕊——她認識她,看過她的戲,知道是她奪走了丈夫,迷住了丈夫的心。

    一道閃電毀了傘店,毀了古玉龍,毀了「桃園杏圃」,誤了那一晚裝扮「白娘子」的桃樹枝,卻沒有誤了嬌蕊繼續演戲。此時她好像不是「小桃紅」,也不是「桃花麗人」,也不是嬌蕊,她是誰?

    嬌蕊演盡了天下戲文,深知戲如人生,真做假時假亦真。

    她沒有哀懇求憐,紅唇粉面只擠出輕輕薄薄五個字:「這是他的種!」

    可憐的雨薔就像被施了魔法,定住在燒燬的門框內,不能動不會說也不再有任何反抗,沉滯的瞎眼裡有的只是漠然,比淚水和哭啼更讓人生寒。

    嬌蕊怎能讀不懂瞎子的眼?

    讀懂了又如何?

    嬌蕊不再看雨薔的瞎眼,自顧自地演著她的戲,拿捏到位一甩水袖,踩著細碎的白娘子的台步,飄然遠去。

    雨薔慢慢彎下身子,抱起了襁褓中的小生命。她看不到那小女孩的模樣,卻相信她會有著青桑籠黛的柳葉雙眉,所以,也就依著她母親留下來的名字的諧音,把她的名字改做「桑眉」,喚做「眉兒」。雨薔自己生下的男孩則取名「寒兒」,從生下來起,脖子上就戴著那枚精緻的項飾玉蝴蝶。

    古家傘店觸電起火夷為平地,古玉龍殉情花樹葬身火海,使雨薔深為震撼,總覺得這是她背夫私通的報應,從此自閉心靈,愈發不苟言笑,更不肯再與商子丹單獨會面。而商子丹無怨無悔,依然是情深四海,盡心盡力地為雨薔效命。那一枚雨夜裡的玉蝴蝶已足以照亮他的一生,他決定終身不娶,留在雨薔身邊照料她的生活,哪怕不能再親近她,哪怕只是遠遠地望著她,他也心滿意足了——只要生命裡有她,有他和她的兒子。

    第二天,商子丹從州城回來。

    除了照常給寒兒捎來糖果蜜餞以外,還給雨薔捎來一封信。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雨薔顫抖著手茫然無措地拆開信封,讓商子丹替她念出:

    大姐:

    你長我幾歲,我叫你一聲大姐,你不會嫌棄吧?

    謝謝你替我撫養了這麼多年的孩子,我知道你是為了忠於你的丈夫,忠於你丈夫留下的一脈骨血,可是我實在不忍再騙你這善良無辜之人,那孩子其實不是古玉龍的,而是我和我師兄滿大哥的。

    滿大哥幾年前已經死了,臨死前讓我一定要回自己的骨肉,可是當時我為了給他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沒有錢撫養孩子。上個月我嫁了城裡的陳老爺做填房,終於又有一些積攢了,陳老爺有三個兒子,惟獨缺個女兒,很想讓我把孩子領回去給做他女兒。我倒不如聽了陳老爺的,也成全了我師兄的念想,我不能讓他在九泉之下也閉不上眼。

    大姐,我不會虧待你們的,畢竟,孩子喊了你這麼多年的娘。

    君子報恩十年不晚,我小桃紅畢竟是小桃紅,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報答大姐。

    也許你會輕賤我,我是個戲子,又先後跟過三個男人,可我有什麼辦法?

    身為女人,我就得依附個男人,要麼為了自己的心,要麼為了自己的身……

    雨薔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再也聽不清下面還說了些什麼。她扶牆站著,身子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商子丹走上前去,想扶住她,卻又不敢,只是結結巴巴地勸著:「他娘,你別著急,千萬別著急,也別愁壞了身子,總會有辦法,咱……們總會有辦法的……」

    雨薔卻用一種低不可聞的聲音歎息著:「我輕賤她?我怎麼會輕賤她?我又有什麼資格輕賤她?我何曾比她高貴幹淨?」

    商子丹眼望著雨薔的絕望和痛不欲生的表情,第一次明白了她內心巨大的怨懟和自責,也真正清楚了雨薔這麼多年苦行僧般自封自閉的淵藪。卻原來,在他認為是至上至美的那一夜銷魂,在雨薔心目中是罪惡的可恥的。正是他的存在,才使她無時不刻不在想起這是荒唐和放蕩;正是他的存在,才使她活得不坦然不清白,不理直氣壯問心無愧。

    雨薔恨他!

    商子丹呆呆地站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一早,他便出了門,直到夜深了才回來,疲憊不堪地來敲雨薔的窗戶:「他……他娘,我只有一句話,說了就走,你不要煩,好不好?」似乎是鼓足了勇氣,他才又開了口:「今天我去商州城裡找了那個女戲子,已經沒事了,她說她只不過是一時心動才想要回孩子,才寫了那封信的,如果你捨不得,桑眉還是你的。其實呀,孩子接回去也沒法養,那個陳老爺怎麼會答應外姓之人進他的屋?你放心吧,眉兒永遠是你的。」

    說完就走了。

    雨薔倚在窗欞上,乾枯的眼中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她的心商子丹永遠也猜不著,更不會懂得。

    她的心連她自己也猜不著,也不會懂得。

    不僅僅為了眉兒,不僅僅為了她自己。

    為什麼?她不知道。

    只是,聽了他這番話,她有點兒想哭。

    寒兒從睡夢中驚醒,聽到了這一切,他搖著母親的手:「娘,老商頭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他是不是我親爹?」

    他托起脖項上的玉蝴蝶,聲聲追問:「娘,玉蝴蝶是不是該有一對兒的?另一隻在哪裡呢?」

    雨薔嚇得變臉失色,一下子淚流滿面。

    不久,雨薔帶著她的嫣紅粉雲桑眉和寒兒搬了家,搬到百十里地之外的武關,那裡是著名的「關中四塞」之一,春秋時曾被稱做「少習關」,為三秦鎖鑰,秦楚咽喉。雨薔的父親曾經在那兒開設了商家傘店的專用貨棧,商家就是通過這個貨棧向河南省的西峽、鎮平、南陽以及湖北省的襄樊、鄖西等地提供貨源,雖然後來父親去世了,貨棧也撤貨撤攤,卻留有幾間屋子和幾門老親戚。

    那個有情有意的商子丹還是常去看雨薔娘們幾個,卻從不進門,走百十里地似乎就是為了給他們捎去十斤油一袋米,放在門口就走,從不主動跟雨薔碰面。雨薔深知商子丹的為人秉性,從不過問這些東西的由來,他們之間彷彿有著很深的默契。

    寒兒再沒有向娘提及玉蝴蝶的事,可是他堅信這隻玉蝴蝶一定還有另一個,它們是形影不離的一對兒,它們像兩片小花瓣似的,從開滿野百合的綠草地上飛起來,一直飛過高山,飛過原野,飛過五月的太陽風,然後在九月的一片滂沱中失散。它們找啊,找啊,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誰也找不到誰;它們就這樣,在一次次的找而不得中化為凝碧的玉,它們再也不能飛翔了,就有一隻隨著他的降生,懸掛在他的胸前。

    另一隻玉蝴蝶在哪裡?

    寒兒下定決心要找到它。

    又一次,商子丹來給孩子們送吃的,寒兒就把自己掛在「老商頭」的脖子上蕩鞦韆。

    商子丹親暱地摸著他的頭,摸他脖子上戴著的玉蝴蝶,還用硬硬的鬍子扎他的臉。寒兒就忽然來了膽量:「喂,老商頭,我問你,你知道另一隻玉蝴蝶在哪裡?」老商頭不說話,卻紅了眼圈,哭了。

    老商頭為什麼會哭呢?

    寒兒不明白。

    這個晚上,寒兒做了一個夢,夢見老商頭了。老商頭領著他來到一個開滿野百合的山坡上,說:「寒兒你看,這兒有兩隻玉蝴蝶。」寒兒趕緊問:「在哪兒?在哪兒?」老商頭說:「在這裡。」老商頭指給寒兒看他的脖子,解開衣扣,原來,他的胸前也掛著一隻玉蝴蝶。另一隻玉蝴蝶終於找到了,寒兒高興得手舞足蹈:「老商頭,我是你的兒子嗎?我真想是你的兒子啊,我是你的兒子該多好啊!」不知怎麼,那個可憐的老商頭,他又哭了。

    這個夢,寒兒沒敢告訴娘,卻在老商頭再來的時候,多了個心眼。

    不知怎麼,他總覺得自己跟老商頭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特別親的感覺。

    老商頭的高鼻樑大眼睛深眼窩和那一雙招風耳簡直和寒兒自己一模一樣。

    老商頭一點都不老,都是被他給喊老的——老商頭!老商頭!!老商頭!!!

    商子丹這一次來武關,是專門送虎肉和虎骨酒的。南山大峪溝的一個神槍手在出山狩獵時,打死了一隻老虎,皮剝了做了虎皮帽子虎皮棉襖,骨頭炮製成一壇虎骨酒,肉吃不完就風乾成臘肉,拿到商鎮集上來賣。商子丹見這虎肉新鮮的要得,又想到雨薔娘們幾個在武關那地方,怎麼說也是人生地不熟,只有逢年過節才有豬肉賣,而且,依他們的經濟狀況,可能也缺少買肉的銀錢。孩子們正是半樁子長個子的年齡,少油沒調和的光景小心把娃娃們嫩嫩的身子骨給「傷」了。更何況,雨薔自生了寒兒以後,一直血脈不和,患著產後風濕的毛病,舊病未除,又添新病,近來竟日益嚴重。虎肉是熱物,能活血化瘀,虎骨是大補,能強筋壯骨,商子丹不僅買了虎肉,而且親自去大峪溝獵戶人家買了一瓶虎骨酒,送給雨薔。

    寒兒眼見得老商頭放下東西,都不敢在屋裡多呆,多停留,轉過身子就走。走回去好遠了,卻又擰扯著身子往回看,癡癡地盯著看娘,看他們姐弟,看他們的屋子,滿足地歎著氣,不甘地搖著頭。

    寒兒從門裡追了出來:「老商頭,老商頭,等一等,等等我!」

    寒兒一把就拽住了那雙親生父親的手:「告訴我,你就是我爹?告訴我,我就是你的兒子?我脖子上有玉蝴蝶,你脖子上也有玉蝴蝶,你姓商,我也姓商,你叫商子丹,我就叫商寒。爹,爹,我的親爹,你不要走!爹,爹,爹爹!讓我……送送你吧?!」

    那個父親什麼也說不出口,只是哽咽著,把淚流滿面的臉貼向兒子。等到被兒子送得走好遠了,確信雨薔不在近前,商子丹才敢告訴兒子,其實小桃紅並沒有放棄要回女兒,是他跪在地上求她,說雨薔身染重疾,已不了多久,要她暫緩時日,待到雨薔疫身之後再把桑眉送回去。

    雨薔果然未能堅持到年底,就在沉默冷寂中耗盡了她淒苦的生命。

    死前,她緊攥著兒子的手,極其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寒兒,玉蝴蝶,商……」

    撒手人寰。

    雨薔死後第二天,商子丹就送桑眉去商州城認生母。

    寒兒一直想等到爹爹回來,問他桑眉的新家可好?小桃紅到底長什麼樣子?再問他關於玉蝴蝶的秘密。可是商子丹再也沒有回來。寒兒吵著要回商鎮找爹爹,兩個姐姐拗不過他,到底還是由大姐嫣紅在武關驛站上攔了一輛郵政馬車坐上,陪著寒兒回到商鎮,來到老商頭的小屋,卻見房門緊鎖,鐵將軍把門。鄰居說:「自你們搬走後,老管家還是和過去一樣,見天連日去你們住的屋子,擔柴送水,清掃院落,這會兒沒準就在那邊正忙活著呢!」

    姐弟倆又趕回古家小屋,一進門果然柴堆高垛,陳設有序,屋子裡清掃得很是乾淨,只是細看起來,傢俱上都積了一層細細的灰,看來至少有兩三日沒有清掃過了。

    姐弟相視一望,似乎覺察到什麼,同時搶進裡屋,只見老商頭衣冠整齊地躺在娘睡過的床上,渾身冰冷僵硬,已經死去。

    寒兒看見爹爹手裡緊攥著那枚玉蝴蝶。

    遠處,仙樂飄飄。

    似乎有誰在輕吟低唱。

    寒兒聽見歌詞是這樣的:

    塵歸塵

    土歸土

    幽靈歸於黑暗

    癡情歸於蝶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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