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一章 紅情 3萬年 青
    其實,商時月在把他與雪衣的戀情發揮到癡狂發揮到極致之後,他的傘店也是輝煌到了極致。至少在他後來的商貿事務中,他是憑借了商字號傘店,憑藉著他的紅紙傘發了一筆大財。世間再無第二個人能有他那樣因情而癡,因癡得福,盡得了做傘的訣竅,也盡得心儀的女人。

    福兮?禍兮?禍兮?福兮?

    商時月卻因雪衣而得罪朝廷要員。

    怨懟是在那一日的壽宴堂會上締結的。那官僚對雪衣傾心已久,起個大早卻趕上晚集,倒讓商時月抱得美人歸。又妒又恨之下,查截了商時月的全部商船,加封了莫須有的冒犯朝廷的罪名,商字號傘店也受到連累。欲加之罪,不得解脫,身家性命也是難保。只得折家賣產,攜著心愛之人逃出江南。

    想來那雪衣左不過也就是金陵一帶隨水飄萍的秦淮諸艷中的一個,縱然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才貌雙全無所不至,左不過也是早唱了幾百年的《桃花扇》,前世的李香君而已。想來老祖宗"楓橋夜泊"演繹了絕妙的男歡女愛的經典劇目,"歡"的也只是一個流落花船的風塵女子,縱然聲色犬馬,槳影燈聲,讓臨河的水面上都飄起溢彩流香的胭脂紅粉;縱然彈得好韻律唱得好曲兒,縱然住著雪洞般的屋子修養著冰雪般的心性,縱然能讓走馬章台的商時月驚鴻一瞥就迷失心竅——商時月為此付出的代價也著實沉重。

    商時月選擇了當時還是蠻荒之地的商州,沿著長江航道到了武漢,又從武漢到了老河口,逆水走過州河,來到商州那個後來被稱做商鎮的地方。

    商時月在商州重振旗鼓興旺發達的歷史,就是商州那座傘店的歷史。

    商時月可謂是商州做傘史上的萬年青,但是,到了他的第五代傳人把傘店葬送給古家之後,萬年青的故事就與他無關了。

    在以後的故事裡,萬年青就長成了一棵活在商家大宅後院裡的植物,尋常人看不到它,但它卻是傘店夥計古玉龍與老畫匠的女兒胡玉蝶的愛情象徵。

    那一天細雨霏微,蜂慵蝶倦。胡玉蝶手執一把紅紙傘,俏立雨中,第一次告訴古玉龍關於玉蝴蝶的故事。

    十六年前,胡母難產而死,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長女鳳蝶,次女玉蝶。算命先生說這兩個孩子紅顏命薄,主定不會平安到老,除非一生不見外人。胡四特意跑到州城裡的玉匠鋪裡,打製了一對玉蝴蝶給這對姊妹花戴上,為的是將她們拴住。然而,天違人願,姐姐鳳蝶到底還是不足百日便告夭折。胡四傷痛之餘,對小女玉蝶更加在意,養在深閨細心呵護,除了逢年過節給頭家請安,從不許她出門,不許她與外人接觸。因此,古玉龍就是她見過的惟一的青年男子。

    女孩講完,將自己脖子上的玉蝴蝶給古玉龍戴上,將另一枚埋在那株青碧欲滴的的萬年青的根部:"我是玉蝴蝶,你就是萬年青,你在上我在下,我就是你的。"古玉龍一把攬過女孩兒,親吻她的耳垂:"我的小蝴蝶兒,你是我的,是我的,我永不負你,永不。"女孩兒輕輕抖顫著,彷彿一隻淋了雨的蝴蝶在抖落羽翼上的水珠,小手一片冰涼,髮絲淡淡幽香。

    是夜,玉蝶委身古玉龍,從少女變做婦人。久在深閨的她一點都不知道,古玉龍其時已經訂婚,下個月就要入贅到商家傘店做上門女婿。

    乍聞噩耗,胡玉蝶幾乎不敢相信。又逢雨夜,她斜斜地擎著那把紅紙傘,雨水隨著長髮如注流下。站在萬年青邊,她心碎神傷,淚如泉湧:"你答應過永不負我的,現在你怎麼說?"

    古玉龍一身青衣,倜儻風流,全不在意地攤攤手:"花自迷人,蝶自戀花,本是你情我願,又有什麼可說?"

    玉蝶收了淚,慢慢地點頭,一字一板地:"好,古玉龍,不愧是古玉龍!"

    古玉龍不敢再看那雙怨毒的眼睛,昔日柔情似水的小蝴蝶兒竟也有如此剛烈決絕的一面,令他不寒而慄,躊躇欲去。

    "慢著!"胡玉蝶斷然喝止:"淫人妻女者,妻女必為人淫,難道你就不怕報應?"

    一股寒意自脊樑升起,古玉龍側過半身,淡然說道:"生為蝴蝶,自會戀花,花若有毒,蝶又奈何?"說罷,轉身便走。

    胡玉蝶從懷裡掏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切向臂腕:"這就是萬年青!這就是玉蝴蝶!這就是紅紙傘!"她每說一句,就在腕上用力刻下一刀,鮮血淋漓:"這就是你的眼!這就是你的眉!這就是你的唇!"生命之源隨鮮血逸出體外,不堪離棄的芳魂卻固結不散……

    胡玉蝶屍骨未寒,古玉龍如期完婚。

    雖是招夫入贅,商家也辦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新娘子在大婚前一天被接到外面的一戶人家住上一宿,然後吹吹打打坐著花轎抬進來。

    花轎被抬進大門時,雨薔突然覺得眼睛迷得睜不開,鳳冠霞帔,緞紅蓋頭,細細密密的經緯在眼前交織著,迷迷離離的光斑,光影交疊的幻象,讓她頭暈。花轎繞著院子轉圈,順著轉三圈,反著轉三圈,誰也不知道這是商州的規矩還是江南的規矩。反正也就是在反著轉到後院門口時,雨薔看到了從來不曾注意到的這個住著很多夥計下人的後院,白牆朱瓦的院門外長著一棵萬年青。

    青碧欲流,一眼看過去猶如箭芒四射,刺得眼睛生痛。

    雨薔不知道萬年青已經飲泣了胡玉蝶的鮮血,依附著胡玉蝶的冤魂,它刺痛了她是因為那個死不瞑目的胡玉蝶在怒目而視。

    沒有人相信坐在密不透風的花轎內頂著紅蓋頭的雨薔,會看到那偏僻角落裡的萬年青;沒有人相信萬年青油綠的箭芒會灼傷了這個大家閨秀的一雙丹鳳眼。從花轎裡下來,雨薔的眼睛就酸得看不清東西。她在一片混沌之中拜完了天地拜完了高堂夫妻互拜,在被人攙扶著走進洞房的時候,她的淚水流了一地,濕了一身。

    雨薔看不見她那高頭大馬的新郎,那一雙星目亮眼之中,閃過怎樣的驚悸和竊喜,看不見紅燭香帳之中郎君的溫軟的暖濡的表情。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在一片漆黑之中撞翻了床頭的一對龍鳳燭,並在被擁抱被愛撫的當兒翻身壓塌了帳簾的細繩。至於那一夜紅浪翻滾之中夫君如狼似豹的**,便永遠定格在難捱的漆黑裡,她的孤寂的做婦人的感覺中去了。

    做婦人就是在一片刺目與淋漓的痛徹之後,度日如年的寂寞。

    那個為情而殤的胡玉蝶比雨薔更淒切地感知了這一切。

    婚夜,玉蝶的冤魂遊蕩在喜窗外,清楚地看見了古玉龍用她所熟悉的姿勢與新娘子顛鑾倒鳳,看見雨薔羞怯地撫摩著古玉龍脖頸上的玉蝴蝶,問他:"什麼物事,這麼冰……冷?"古玉龍不經意地摘下玉蝴蝶塞在新娘手中:"是個不要緊的飾物,你喜歡就給你吧。"

    是飾物嗎?

    僅僅只是個飾物嗎?

    胡玉蝶不忍看到人世間的無情無信,又悄然回到冷清的萬年青底下。

    而古玉龍是在第二天晨間才發現雨薔眼睛有怪處,那雙他為之驚喜狂愛整整一夜捨不得讓它閉上的丹鳳眼,怎麼會有灰灰黑黑的雲翳?

    他從枕邊拿出那枚昨夜摘下來送給新娘子的玉蝴蝶:"這是什麼?"

    雨薔的聲音平靜如水:"萬年青。"

    古玉龍瞪圓了眼睛,看看玉蝴蝶,再看看他的美婦,美婦的丹鳳眼:"你在看看,仔細看看,這是什麼?"

    依然是平靜如水的聲音:"萬年青。"

    那一棵萬年青已長在雨薔的眼睛裡了。

    長著萬年青的眼睛是看不見郎君的。

    原來是個瞎子?

    她招夫入贅,他欣喜若狂。

    原來她是個……瞎子?!

    古玉龍覺得自己受到商家的捉弄。

    他又想起胡玉蝶來,她的眼睛會笑,會哭,會說話,可是她已是冤魂。

    古玉龍羞憤出走,再也不願回到那間洞房。

    白天照例在傘店作坊裡忙活,夜裡去睡原來的工棚。後來就專使負責外出採購,或者領著一幫夥計去湖北賣傘,一心一意經管著,整個心思都放在傘店。

    雨薔並不知道是哪裡錯了,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想再見到萬年青的箭芒,還是不堪胡玉蝶的抱怨,或者是害了眼疾,總之,她再也看不見東西。

    幸好一夜夫妻已令她珠胎暗結,她也總算有了一份寄托。

    十個月後,雨薔的呻喚驚動了左鄰右舍,都說雨薔要死了,苦命的瞎子呀,怎麼就懷孕了?還是個橫生的難產?這不要了瞎子的命嘛?

    瞎子的雨薔偏偏沒有死。

    瞎子的雨薔在苦苦掙扎三天三夜後,於第四天早上生出一個八斤重的女嬰,喚做嫣紅。

    胡玉蝶是自始至終地看見雨薔嘗盡痛苦,她好像看見娘親當年是怎樣生下自己,原來生命的到來是如此艱難,而消失卻是那麼容易。她舉首向天,淒然長歎,從此遠離雨薔,不再糾纏。

    雨薔只覺得好輕鬆啊,有些什麼東西輕飄飄地從身體裡逃逸而出,抽絲一般,四散而去;緊接著眼睛裡猛一陣脹痛,眨巴眨巴,就有一股一股的眼淚屋簷吊線似的往下流,流出的都是黃顏色的水水,眼眶裡卻彷彿被那黃水水濯洗過似的,有著薄荷的清涼,有著透氣的清爽,咦,好……了,能看見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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