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 卷一 章二十七 對錯
    數日不見,吟風已換過一身深灰衣袍,雙手籠於胸前袖中,足下生煙,點著樹冠木梢,向著紀若塵飄然而來。

    兩人相距尚有十丈,紀若塵已見吟風雙唇微開。當下他左手一張,赤瑩已現於掌中,隨後略一側身,從右方衝近吟風。

    兩人一觸即分。

    錚的一聲輕響,赤瑩脫手飛出,直衝上天,在空中劃出一道淡紅軌跡,遠遠掉落於深山之中。

    吟風已立在紀若塵剛剛所站的那塊岩石上,悠然轉過身來。紀若塵則在五丈外現身,肩頭噴出一道細細的血線。他轉身望向吟風,對肩上的傷勢看都不看一眼,慢慢提起了手中的三尺短棍。

    吟風這一次卻並不急於動手,而是反覆打量著紀若塵,面透疑惑,片刻後方皺眉問道:「我要殺你,卻不知道為何一定要殺你。你或許知道原因,告訴我。」

    紀若塵微微一怔,也凝神向吟風望去,恍惚之間,他似乎又看到那兩個身影。雖然他不明白何以每次見到吟風都會依稀看到當年客棧那頭肥羊的身影,但可以肯定,吟風與當日那只肥羊必有著莫大關聯。此時細細看來,兩人面容雖有所不同,但那生於內而發諸外的氣質幾乎是一模一樣。在道德宗上數年,紀若塵對於一切有關謫仙輪迴之說的道書幾乎都讀過一遍,至此已心下瞭然,這吟風說不定就是肥羊的轉世輪迴。雖然他很是想不明白這等轉世輪迴的過程,但謫仙神通廣大,想來轉世輪迴於他們來說只是小事一樁而已。

    於是紀若塵冷笑一聲,道:「這原因我當然知道……」

    吟風點頭道:「說吧。」

    紀若塵未語先動,身形忽地一閃,已自吟風面前消失!緊接著一聲長笑自吟風身後響起:「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吟風不驚不詫,意態從容,橫跨一步,已然避開了紀若塵木棍可能的落處。哪知紀若塵木棍只是高高舉起,卻並未落下,人又繞到了吟風身後,木棍再次指向了吟風的後腦。

    兩人此次相鬥與前番又不相同。洛陽中時,紀若塵隔河與吟風斗了數招,又觀他與顧清生死相搏,此次重逢雖是意外,但心中已有定數。他木棍高高舉起,足下如有煙雲,繞著吟風轉來轉去,始終不離吟風身週三尺。剎那間紀若塵已繞著吟風轉了百圈,木棍卻始終不曾擊下。

    吟風仍如那日應對顧清時一樣,只是前後趨退,或是左右橫移一步,就令得紀若塵的木棍落不下來。然則在紀若塵的貼身纏鬥之下,吟風的破字也始終喝不出口。修道之士多煉法寶,修道術,於近身纏鬥頗不擅長。吟風道行雖遠高於紀若塵,但被他近了身,一時也無可奈何。

    但如此相鬥看似輕鬆平常,實則凶險之極。不到半盞茶功夫,紀若塵真元就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已顯後力不繼之像。

    吟風忽然停步,身體一傾,肩頭已重重撞在紀若塵胸前!

    紀若塵萬料不到他還會有如此一招,當下向後飛出,人尚在半空即噗地噴出一口鮮血,胸口也傳來喀嚓聲響,顯然肋骨也斷了數根。

    紀若塵重重摔落在地,胸口斷骨相擦,鮮血又自唇角口邊湧出。

    十里之外嗆的一聲輕響,顧清古劍離鞘三分,又徐徐落了回去。

    吟風望著紀若塵,冷道:「你天資悟性堪稱上等,道法運用之妙更是難得一見,只可惜道行太過低微。且你以為我不會近身纏鬥,那實是大錯特錯。說吧,我為何要殺你。」

    紀若塵無力地躺臥在地,連連咳嗽不已,每咳嗽一次,即吐出一大口鮮血。如此多次,方才止住了。但整個人已是虛弱之極,斷斷續續地道:「為何要殺我……這個啊……問你自己去吧!想讓我說……門都沒有!你就……一直悶著吧,哈哈!」

    紀若塵快意地大笑兩聲,雖牽動了斷裂的肋骨,令他疼痛難當,卻也決不肯顯露出半分。

    吟風遙望天際,片刻後方道:「你以為抵死不說就可保命嗎?知不知道殺你的原因,於我都無所謂了,你可以去了。」

    吟風左手抬起,指向了紀若塵的眉心。

    呼的一聲,山谷密林中突然升起一個身影,數十丈距離轉眼即過,一雙如蘭素手提八百八十斤惡斧忘情,一斧向吟風項頸斬來!

    吟風劍眉微微一挑,竟以左手擋在忘情來勢之前!在忘情斧刃堪堪斬中吟風手掌之際,吟風四指輪番彈在斧刃上,每彈一下,忘情就發出一記清音,分佔宮商角徽之音。尚秋水如連遭雷擊,面上浮起陣陣艷紅,若一株素蘭在風雨中飄搖。

    四指彈過,吟風即以拇指抵在忘情刃鋒上。

    尚秋水那清麗面龐上遍佈異樣的艷紅,凌厲衝勢驟然止於空中,再也不得寸進!雙方略一僵持,尚秋水即悶哼一聲,嘴角沁出一縷鮮血,身不由已地向後飛出,重重摔在紀若塵身旁。

    忘情在空中呼嘯飛旋,畫出一道弧線,幾乎是貼著尚秋水的頭皮切入地面。

    「勇氣可嘉,匠氣十足。」吟風下了斷語。

    尚秋水拭去唇邊鮮血,翻身而起,一把將忘情從石中提起,橫斧在紀若塵身前一立,嫣然笑道:「匠不匠氣的,一時半會兒可改不過來!」

    吟風面無表情,道:「我已放過你一次,讓開。」

    「不讓。」尚秋水笑得靚麗嫵媚,答得斬釘截鐵。

    吟風忽然抬頭,環顧周圍空谷幽山一周,方點了點頭,向尚秋水道了聲:「破!」

    尚秋水面現苦笑,忘情一橫,以巨大斧面護住半身,就欲拼盡全身道行硬擋,至於是死是生,已顧不得去想了。這時,他肩上卻傳來一股柔和勁道。這勁道雖然不大,但恰到好處,正正在他全身真元最充盈之時擊出。這一擊來得極是突兀,尚秋水措不及防之下,登時被帶得向一側退了幾步。

    一根三尺短棍從尚秋水肩上悄然收回,轉而迎向吟風那一聲無形無跡的破。

    然而三尺短棍尚未迎實,忽有一道青光閃過,一柄青鋼古劍瞬間自天外飛來,擋在了短棍與破字之間!

    嗡嗡嗡!青鋼古劍一陣震顫,一個迴旋,又向來處飛回,只在場中留下裊裊餘音。這一劍破空而至,將那一個破字的威力擋去了七七八八。紀若塵木棍微微一顫,就已將破字未盡的餘威擊散。

    一個中年道人踏空而至,伸手接下空中飛劍,朗聲道:「貧道道德宗雲台!你是何人,何故為難我宗弟子!若不從實道來,休怪貧道劍下無情!」

    吟風完全不理雲台,只是寧定地忘著紀若塵。

    紀若塵適才已服下丹藥,暫時壓住了傷勢,但其實仍是外強中乾。因此他後援雖到,仍是凝神守禦。未等來吟風後招,紀若塵略微一驚,向吟風望去。兩人目光一觸,紀若塵旋即全身一震,面上瞬間血色全無,輕哼一聲,腳下不穩,蹬蹬後退數步。

    撲的一聲,三尺木棍重重支在岩石上,彎成了一道弧型,方才得若塵不倒。

    血無聲無息地自紀若塵口中湧出,順著木棍汩汩流下。

    嗒!

    一根纖指在古劍劍鞘上重重地扣擊了一下,震得古劍發出一聲輕微龍吟。過不多時,這根纖指又在劍鞘上扣了一記,不過這一記就要輕得多了。

    顧清依然負手而立,只是一根纖指不住地扣著古劍劍鞘。

    山風並不大,但她一頭青絲卻有些亂了。

    雲台見紀若塵嘔血負傷,不禁勃然大怒,手中青鋼鋼鋒處吐出絲絲電芒,大喝一聲『狂徒大膽!』就是一劍向吟風前胸刺去!

    吟風身軀有如風中柳枝,向旁微一讓,已避過了雲台這一劍。雲台袍袖一拂,驟然平地霧起,將吟風籠於其中,然後一劍雷光繚繞,向霧中刺去!

    哪知青鋼古劍尚未盡數入霧,吟風已悠然自霧氣的另一端行出。雲台這一劍自然是落了個空。

    雲台大吃一驚!他道行已殝上清靈仙之境,那一手離水霧非止是遮蔽耳目,尚有隔絕靈識之效。若非道行高於他,很難即刻從霧中脫離。普通修道之士一入離水霧,一時也只能有守禦之力而已。

    雲台不禁有些不解,這吟風分明道行遜於自己,怎的如此輕易就從離水霧中脫出了?且他適才所用種種攻敵手段,皆玄奧莫測,根本看不出來歷出處,威力卻遠超想像。雲台思前想後,似乎也惟有仙家法訣幾字適於吟風所運之訣了。

    吟風似是知道雲台心中所思,淡然道:「點水之中,已可知滄海之意。我雖只有這點道行,但足以盡誅爾等。」

    雲台大怒,引劍再上。

    吟風神情一凝,雙手一張,再向旁一推,就如空中有一個無形的重物一般。他這一動不打緊,平地中忽起一道惡風。這陣風如有實質,內中蘊有莫大力道,自旁吹在雲台身上,將他整個人都帶到了一邊。雲台在空中叱喝一聲,週身浮現一十八道金線,堪堪穩住了風中身形。他剛一回身,登時驚見吟風雙唇已開,隨後一聲清越的「破」已傳入耳中!

    雲台如被巨錘擊中,身周金線盡數潰散,一道大力直貫得他身子向後飛出十丈之遠。雲台剛剛緩過神來,就又聽到了吟風那冰冰冷冷的聲音。

    殺!

    千千萬萬的碎片霎時在雲台靈識中炸開,每一個碎片中都是一幅殘存不全的塵世之景。千萬碎片互相撞擊,四下散開,片片邊緣皆鋒銳如刀,將雲台靈識切得千瘡百孔。

    尚秋水見了,一言不發,提起忘情再度攻上!吟風身周惡風呼嘯,衝撞得尚秋水東倒西歪,忘情攻伐再凶,也遞不進吟風身週三尺去。

    吟風完全不去理會尚秋水,只是緩步走向紀若塵,道:「還不倒下嗎?」

    紀若塵勉強立起身來,右手五指虛握木棍,微笑道:「哪有那麼容易?」

    「是嗎?」吟風腳步逐漸加快。

    十里之外,那根扣擊著劍鞘的纖指也扣得越來越快,古劍不住輕吟,時時躍出劍鞘一寸,又慢慢地滑落回去。

    十餘丈距離,不過是數十步而已。

    最後五丈,吟風一步即過!

    他右手間多了一道吞吐不定的青氣,長三尺,鋒芒如劍,揮手間已向紀若塵當胸刺去!

    紀若塵不閃不避,木棍躍動如煙,輕飄飄地擊向吟風脖頸。

    十里外,斷崖上,此時空餘山風。

    在紀若塵眼前,吟風忽然不見了,代之以顧清那無法形容其容顏的側面。

    一縷淡淡清香悄悄鑽入紀若塵鼻中,又有幾許青絲,拂過了他的面龐……

    然而紀若塵眼中只有震驚與駭然,他望著那一截自顧清胸側透出的青芒,靈識中已是一片空白!青芒吞吐不定,勉強觸到了紀若塵的心口,切開了他的衣服,割破半分的肌膚,就再也無力深入。

    但這一截青芒,卻是自顧清身中穿出!

    嗆啷一聲,龍吟般的清音中,古劍已然出鞘!

    一劍封喉!

    吟風驟然後退十丈,指著顧清,眼中迷茫、痛苦、失落、震驚,以及諸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一同湧上。

    「你…….你為何……」吟風手在顫抖,一句話未說完,已突然啞了下去。他頸中突現一條紅線。線極細,但紅得奪目之極。

    吟風以手護頸,踉蹌後退幾步,忽然縱身向深谷中躍去,快跌到谷底時,他終穩住身形,轉飛向上,瞬息間已然遠去。

    顧清纖指一鬆,本是斜指向天的古劍無力掉落,無聲無息地插入青巖之中,直至沒柄,而後身體一軟,緩緩靠在了紀若塵身上。

    「這……這……」紀若塵雙手顫抖,抱住了顧清,觸手處一片濕熱。他慢慢地收回左手,攤開一看,掌中全是殷紅的血!

    他一時慌亂不已,右臂抱緊了顧清,慢慢坐下,將她放了一個舒服些的位置,左手掌中不住現出不同的丹藥。只不過救命的丹藥早在洛陽中消耗殆盡,此刻翻出的丹丸膏液雖多,卻都不大對症。紀若塵幾乎瘋狂,將丹藥灑了一地,狂亂地翻找著!終於,一個小小藥瓶躍入他的視野。此藥雖不甚靈,多少對她的傷勢有些好處。

    紀若塵輕輕扳開顧清雙唇,將那瓶藥液一點一點滴入她口中。

    濕熱依然在漫延,已浸沒了他整個右手。紀若塵只覺得全身發冷,餵藥的左手也抖得越發厲害了,藥液濺了不少在她唇邊臉上。

    「醒一醒……醒一醒!……」他語無倫次。

    終於,顧清慢慢睜開了雙眼,紀若塵立刻向她眼中望去,希冀可以看清一點她的傷勢。她的眼其清如水,一望見底。可是他從這雙眼中什麼都看不出來,就如他每次面對顧清時,都會覺得她所處的方位實是一片空白。

    顧清望著紀若塵,虛弱地笑了笑,頭微微一側,就此靠在了他的臂彎中。

    她慢慢抬起右手,拉開紀若塵的衣襟,提出他一直佩在胸前的那一方青石,凝神看了半天,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輕輕地道:「希望……我……沒有錯……」

    紀若塵動也不動,惟恐牽動她的傷勢。見顧清望著那一方青石,一時間,他心中不知湧上多少滋味。

    不遠處,尚秋水正靜靜地看著紀若塵與顧清,只是他們早已忘了身外的世界。尚秋水看了片刻,默默地收起忘情,負起雲台的軀體,悄然離去。

    顧清撫摸青石良久,方將那方青石重放回紀若塵的懷中,又替他將衣襟理好。

    她素手如冰。

    顧清似是累了,慢慢地閉上雙眼,道:「若塵兄,可否……送我回雲中居?」

    時有李太白名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傳頌天下。

    紀若塵閒時也要讀些經史詩詞,粗通文章,自也知道此句。

    然而直到入蜀,他方才知曉李太白此句真意。蜀地險絕之甚,即使親臨也難信。壁立千仞的險峻之峰,連綿成片,似一道屏障傲然橫絕天地之間。斧劈刀削似的山壁間,松木倒掛,飛泉直瀉,難覓人跡與獸痕。然則觀望之險,猶不及攀越之怖。當紀若塵橫托顧清,盤行於鳥腸般細道時,每每有凌空蹈虛之感。山林中又是陰風與巖嘯並起,魅影憧憧,饒是紀若塵見識不凡,也不免心生膽寒。

    依顧清所言,雲中居所處之地就更是險中之險。自入蜀之後,又行了足足有半月,紀若塵才到了蜀地西南境,選了一處靠山面水的緩坡支起帳幕,準備休整一夜。此處再向前,就是終年冰封的雪山。修道之士雖非凡人,這些雪山也並非絕地,但紀若塵知曉自己道行低微,又有顧清在旁需要照顧,因此這段路並不好走。況這等人煙罕至之地,多半有凶獸出沒,這等凶獸又不是紀若塵能夠輕易應付得來的。

    與她相伴而行的這半月,實際上走得頗為辛苦。吟風掌中青芒不知是何法訣,孤絕冰淡,其性不在紀若塵所知的任何道法之內,甚而以他的解離訣也有些無從下手之感。與吟風兩敗俱傷之後,一日功夫,顧清的外傷已癒,然而她真元修為已盡數潰散,經脈玄竅無一不傷,紫府緊鎖,玉田不開,早該是神形俱滅之局,也不知她何以支撐過來。

    最初幾日,顧清全靠著紀若塵所餘無幾的丹藥吊命,連行走之力都沒有,需由紀若塵橫抱著才能趕路。直至五日後,她才勉強能如常人般的行走,但仍然一點真元也提不起來,若要翻山越嶺,仍需紀若塵扶持。所幸她傷勢不再惡化,紀若塵總算放下一點心事。

    其實他心知顧清傷得極重,那青芒如是刺在自己身上,早就魂歸極樂了。算起來,這已是顧清第二次為他以命相搏。每每中夜思及此事,紀若塵總是心事如潮,渾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垂青。

    且這一路行來,二人耳鬢廝磨,親暱不已。然顧清始終言笑自若,不避不忌,紀若塵反倒時時面紅耳赤,心跳不已。

    如此邊掛邊想,攪得紀若塵心亂如麻,帳幕半天才算支好掛牢。那一邊顧清早燃起一堆篝火,抱膝坐在火邊,兀自想著心事。此時天色已晚,火光熊熊,映得她側面忽明忽暗,偶過的山風會弄起幾縷青絲,拂過她的眼前,但她渾然不覺。

    此時雖是盛夏,但這半山之上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顧清此時真元潰散,早失了抵禦寒冷之力。紀若塵見了,忙解下外袍給她披上,然後在她身邊坐下。顧清笑了笑,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慢慢閉上眼睛。

    顧清素來灑脫大氣,胸中有天地山河,似乎一切都盡在她掌握之中。過往在她面前,紀若塵往往有高山仰止,自慚形穢之感。也惟在這半月之中,方得一見她弱質風流的另一面。

    紀若塵只覺暗香湧動,當下全身僵硬,分毫不敢動彈,惟恐驚著了她。

    此時他胸口現出一團炙熱,那方青石微放光暈,將一縷細微的熱流注入紀若塵身體。往日他心緒不寧時,這一方青石總會助他寧定下來,但今日感應到青石變化,反而心中更加的亂了。

    紀若塵微微轉頭,自上而下看著宛如沉睡中的顧清,怔怔想著這方青石的來處,想著吟風奇異的反應,想著高遠若天外游雲的她突如其來的垂青,所有這一切,慢慢地穿在一起,逐漸拼成了一幅新的畫卷。

    西玄山上五年修道,他已知是竊自龍門客棧中那頭肥羊。那原本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顧清,此刻卻靠在他的肩上,追本溯源,想來泰半是因為這方青石的緣故。這方青石使他修得大道,習得解離仙訣,又令顧清出現在他面前。

    可是這方青石,本不是屬於他的。他又當如何自處?

    紀若塵暗歎一聲。

    紫陽真人曾道,天下靈物自有氣運機緣,惟有德者居之,遇而不取,是為逆天。他又出身黑店,心下並不認為弱肉強食有何不對。上山所讀道書中又屢有宣揚天道循環、因果相應,也即是說,那些倒在他棍下的,都是早有前時之因,方有今日之果。因此上,他並未覺得奪來青石、擁有今日一切有何不對之處,與吟風對決時,也能抱定死戰之心。

    剛思及此,他鼻端又漫過隱約的暗香,又有一點麻癢,原來是她的幾絲秀髮掠過了他的面龐。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從心底湧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滋味。他忽然覺得應該將青石的出處來歷告訴她,不是為了別的什麼,只是不想她後悔。

    顧清忽然一聲輕歎。紀若塵低頭一望,見她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眼,正自怔怔地看著跳躍的篝火。

    「其實對錯順逆又能如何,無非就是些機緣因果罷了。」顧清似是自言自語地道。

    紀若塵一時尚想不出該如何回答,顧清已坐了起來,望著紀若塵,左看右看。紀若塵一時被她看得手足無措,只得將目光偏向一旁,方才覺得好過一些。

    「可否問一下,若塵兄今後有何打算?」

    「今後?這個……」紀若塵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今後兩個字對於他來說,就是一片迷茫。

    顧清立即發現了他的異樣,略一思索,當即問道:「若塵兄,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難道有什麼事情是道德宗解決不了的嗎?」

    紀若塵苦笑一下,支吾道:「我犯了些錯,一時不敢回山而已。」

    顧清凝望著他,等了一會,見沒等到下文,知他不願細說,於是微笑道:「人孰能無過?對錯事非,有時並不重要。誰也不能看遍機緣,算盡因果,又怎知是對是錯?你啊,有時太過於執著了。我看紫陽真人心胸若海,就算你真有什麼過失,哪有容不下之理?如你還是擔心,我請師兄給你修一封保書就是。就算紫陽真人要責罰你,看在師兄面上,大略也就過去了。」

    「你的師兄?是楚寒嗎?」紀若塵有些奇怪。楚寒雖然天資絕頂,穩重沉凝,頗有王者之風,但畢竟是小輩,哪來那麼大的面子?

    顧清輕輕一笑,道:「楚寒?他又哪裡是我師兄了!我師兄姓金名山,字滿堂,據他自己說,當年和紫微與紫陽真人都有些交情,在二位真人面前應該能說得上些話。」

    紀若塵反覆念了幾遍,只覺得金山金滿堂這個名字俗得極妙,但就不知是何許高人。若依雲中天海之類的自稱,那這人豈不是要自稱雲中金山?未免貪財。

    可是此人又與紫微與紫陽真人有些交情,那這身份就絕對非同小可。顧清不過剛過二十,怎會有這樣一個師兄?

    看著紀若塵反覆苦思,顧清不禁輕輕一笑,道:「金山是師兄的俗名,現下同道中人大多稱他清閒。」

    紀若塵一聲驚呼,道:「清閒真人是你師兄?!」

    「是啊。」顧清淡笑著道。

    紀若塵不禁啞然。清閒真人執掌雲中居門戶已有四十餘年,近三十年來一直閉關,未出雲中居一步,地位尊崇那是不必說的,至於道法高低,單看雲中居於塵世行走的天海老人就可見一斑。

    似是早知紀若塵會說不出話來,顧清自顧自地道:「打我上山那一天起,金山師兄就非常喜歡我,說代先師收我為徒,此後就是他與三位師叔一同授業……」

    雪山之麓,寒月之下,顧清將雲中居十餘年修道生涯娓娓道來。一時間,這一片窮山惡嶺在紀若塵眼中,早成仙山妙境。

    大道漫漫,其遠無涯。十餘載修道雖長,其實也無甚可說之處,顧清談談說說的,半個時辰就說完了修道生涯中的諸般往事。

    紀若塵一顆心怦然而動,顧清兩番捨身相救,今晚又將過往之事一一道明,心意已是昭然若揭。大道艱難,若能在求索途中得此佳人相伴,又復何求?

    他沉吟片刻,終於道:「其實,我也有一件事,須得讓你知道……」

    然而話到了口邊,紀若塵忽然發現要說出來,竟會是如此艱難。他若不是謫仙,若說了青石的來歷,那顧清會不會立刻掉頭而去?眼前這似幻亦真的一切,會否如夢幻泡影,就要煙消雲散?

    反覆掙扎許久,他終還是道:「其實我不是……不是……」

    顧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不是謫仙?」

    紀若塵立刻大吃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顧清道:「當年洛陽突降紫火天雷,主塞外有謫仙出世,推算出這個的門派可非在少數呢!知曉這個又有何難?其實在凡間應劫輪迴的謫仙非止一個,一涉及上天仙界,這前後世的因果輪迴格外地難以看清。縱是謫仙自己,十有八九也是渾渾噩噩地過了一世,能修得飛昇、重返仙界的其實沒有幾人。何況篁蛇出世後,這一世的機緣因果更加的亂了,我們又哪裡看得清楚明白,分得清對錯是非?世人所認謫仙,多半是有誤的。而真正的謫仙,卻往往不知自己前世因果。所以謫仙一事,不必放在心上,想也是無用的。」

    紀若塵聽得一怔,這一層他倒是從未往深裡想過。顧清輕歎一聲,握住了紀若塵的手,道:「不過你能將這個秘密告訴我,我心裡很是歡喜。若塵,你還是回道德宗去吧。你身懷解離訣,又有那棍術,假以時日,也不比什麼謫仙差了。但你我日後凶劫只會越來越重,單憑這兩門法訣卻是不夠的,仍得好好研習三清真訣,奠穩了根基才是。你不必擔心,有師兄為你修書,紫陽真人斷不會為難你的。」

    此時一陣山風吹過,顧清臉色登時蒼白了一分,紀若塵猶豫著,伸手去攬她。顧清身體微微一震,然後放鬆下來,就此靠在他的懷中。

    五日後。

    「修書?修什麼書!」

    紀若塵望著清閒真人,一時間目瞪口呆。

    清閒真人看上去五十餘歲年紀,生得光頭大耳,膚色黝黑,一雙眼不小,只不過是個倒三角形,鼻若鷹鉤,嘴角下探,一副別人欠他幾萬兩銀子不還的模樣。這位清閒真人身寬體胖,個子卻是不高,真比顧清還要低了半個頭去。

    此時他盤膝坐在黑雲石雕就的矮几之後,雙眼如鷹,死盯著紀若塵不放,兩邊嘴角幾乎是筆直垂下,直指地面,那一臉的黑肉,幾乎每一塊中都裝滿了烏雲。

    讓紀若塵驚詫不已的非止是清閒真人那突如其來的惡劣態度,還有他那令人過目不望的尊容。平心而論,清閒真人雖然佔足了黑胖矮禿四字,遙望過去有如一顆秤砣,但這一怒,面上還是佈滿了煞氣,很有幾分大派掌門的威風。

    然而修道之士能人所不能,駐顏換骨也是其中之一。大凡修道女子都可駐顏不老,縱過百歲,也可望去如十八芳齡。男子其實也可如此。如紫陽真人那種地位的,多半會選擇四五十歲左右的外貌,一來不掩道骨仙風,二來可有長者風範。但那些有殘疾或是先天容貌醜陋之人,在修得相當於道德宗太清進階境界的修為後,皆可重塑肢體外觀,改去殘疾陋容。

    如清閒真人這等身份地位,卻仍保留著這副尊容,實是有些不可思議。

    此時紀若塵顧清與清閒真人同處在一間極寬闊的大屋之中,來之前紀若塵已經知道這裡是清閒真人平素閉關清修之所。屋中琴棋書畫皆有,一側牆上全是書架,排滿了經史道書,另一邊擺放一張雲榻,看來是清閒真人平素裡打坐歇息之所。屋西首沒有牆壁,地板筆直伸出牆面二丈,下臨千丈深淵。懸台上擺一張黑雲石几,清閒真人就坐在幾後,紀若塵則立在幾前。

    從此處望去,雖然周圍雲氣繚繞,如在仙境,但想到腳下就是不見底的斷崖,還是令人有些惶恐。更奇的是,懸台上居然還擺了全副的釣具,也不知清閒真人要在空崖之上釣些什麼東西上來。

    顧清懶懶地靠在屋中一堆雪狐皮上,聽得清閒真人訓斥紀若塵,當下微笑道:「若塵初來乍到,師兄你可別嚇著了人家。你不修書,他可不敢回道德宗呢!」

    她臉色仍極是蒼白,話音輕柔,一點中氣也無。剛回到雲中居,顧清就帶著紀若塵來見清閒真人,還未顧得上療治傷勢。

    聽了顧清的話,清閒真人面上的黑氣才算褪了些,當下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清兒,你怎麼也笨了?就憑他手指上那顆玄心扳指,他敢不回西玄山?」

    顧清淡淡一笑,道:「師兄,你也知道大凡斗數卦機這種東西,只消涉及到於已有關之事就會不准的,所以我笨些也是應該。可是他光回西玄山還不夠,回山後還得毫髮無傷,不受責罰。也只有師兄你的手書,才能令紫陽真人依書辦理。」

    清閒真人呵呵一笑,笑得極是歡暢,道:「這話倒說得也是!」

    眼見清閒真人受用了馬屁,紀若塵心中方自一寬,哪知他黑臉又是一板,喝道:「你這小妮子的那點鬼心思當我不知道?哼,單憑他扳指中那一幅神州氣運圖,這小子回山後還會受什麼責罰嗎?」

    顧清微露訝色,望向了紀若塵。

    紀若塵初時也是一怔,想了一想,方才自玄心扳指中取出那塊黑乎乎魚鱗一樣的東西。若說他身上還有什麼來歷不明的東西,也惟有這個了。

    顧清一見,即道:「果然是神州氣運圖。沒想到篁蛇之寶居然在你這裡,也是機緣呢!」

    玄心扳指功能隔絕靈識寶氣,顧清道行不到,看不透玄心扳指也屬正常。

    清閒真人手一招,神州氣運圖就自行飛到了他手中。他隨意看了兩眼,就扔還給了紀若塵,道:「這東西牽動著天下氣運,我們雲中居可消受不起。俗語有云,神物惟有德者居之,你道德宗光名字裡就有個德字,顯然當居此物。你回山後只消把這東西呈上,非但不受責罰,肯定另行有賞。至於修書嘛,免了免了!哼,紫微紫陽那兩個老鬼不先下……先下那個什麼書,我斷不與他們隻字片紙。」

    紀若塵只聽得一頭霧水。顧清向他望了一眼,雙目忽然垂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放於身前,輕輕地道:「紫微真人的手書已經在這裡了。」

    清閒真人又一招手,那封信即飛到他面前。他拆開信封,匆匆讀完,忍不住展顏笑道:「這還像點話!我還當這兩個老鬼永遠是那麼小氣呢!哼,臭小子,倒真便宜你了,哈哈!」

    他也不耽誤,直接鋪紙點墨,筆走龍蛇,一信眨眼間揮就。紀若塵望去,見信上大意是說紀若塵這孩子勤勉懂事,我很喜歡云云。信尾落款四個大字,雲中金山!

    他意猶未盡,取過一枚玉印,飽沾金粉,重重地在自己名字上壓下。玉印提起時,信紙上登時多了一座雲霧繚繞、金光閃閃的小山。

    紀若塵無言。

    清閒真人對自己手書甚為滿意,封好了信,塞在紀若塵手中,掐指算了算,道:「嗯,清兒的傷要三月後才會痊癒,這樣吧,你和清兒的訂親之禮就放在十月,三年後再舉行成婚大典。就這樣和紫陽說吧!」

    「三個月?啊,什麼,訂親?」紀若塵先吃一驚,萬沒想到顧清的傷遠比他預想料的重。然而清閒真人後面一句更是讓他大吃一驚,於是不由自主地向顧清望去。

    顧清只是望向一旁,不與他對視。

    清閒真人見了,重重哼了一聲,道:「這等小事我與紫陽就能定了,你知不知曉又有什麼干係。白白得了便宜,難道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紀若塵心中一片混亂,一時間不知是驚,是喜,是慌,是悲。

    此事就此定下。

    清閒真人又向顧清道:「這一次你霧嵐師姐與碧海龍皇鬥了個兩敗俱傷,若不讓那紫金白玉宮受點教訓,他們定還當我雲中居無人!清兒,你說說,上古哪個飛仙比較合適啊?」

    顧清淡淡地道:「據傳五靈玄老君於東海仙島飛昇,當然最合適了。」

    清閒道:「很好!放出消息去,就說我推算出五靈玄老君飛昇仙跡一月後將在東海現世。老君留下一顆清虛鳳羽玄金丹,功能定氣凝形,重塑仙身,立有得證大道之望。」

    紀若塵剛經歷過洛陽之亂,見識了天下修道之士為奪一神物,不惜生死相搏之景。若世上真有這等金丹,那即意味著一介孤魂也可憑此重入大道!因此他聽得清閒真人之語,只覺得脊背隱隱發麻。

    哪知顧清又道:「我聽說冥山妖後文婉已從莫干峰脫出,她當年妄動北帝仙術,肉身已毀,難道……」

    清閒哼了一聲,道:「正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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