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 卷一 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紀若塵知道,此去洛陽必有麻煩,但他仍然沒有想到,麻煩會來得如此之快。

    他走了七日,才走出茫茫西玄山,進入到益州地界。此去洛陽並無時間要求,可快可慢,紀若塵索性慢慢行去,好用心體會一下闊別五載的塵世浮華。

    出西玄山不久,紀若塵就踏上了一條官道,辨認了一下方向後,再前行十裡,遙遙見到柱柱炊煙升起,一座小鎮漸漸浮現。鎮口處有一家客棧,一面有些破爛的招客旗在風中飄揚著。

    看到這似曾相識之景,紀若塵足足立了一刻,方才繼續舉步,轉眼間已穿越風沙,出現在客棧前,尋了張空桌坐下。

    這種小地方,客棧當然大不到哪去,不過比當年的龍門客棧稍稍光鮮了一些而已。前廳中擺上六張桌子已顯得擁擠不堪,廳角是一座松木櫃台,油漆多已駁落,看上去很有一些年頭了。坐在這間小客棧之中,無論是正在面前殷勤陪笑的店小二,還是躲在櫃台後拼命打著算盤的店老板,紀若塵都覺得無比親切。

    他隨意點了四菜一湯,又叫了一壺酒,就憑桌慢慢飲著,一邊觀察著客棧門口的過往人等。此地風俗,菜辣且麻,酒味雖糙,倒還有一股余香,在家釀的土酒中算是上品了。

    當時天下升平,久已不生動亂,民間殷實,益州又頗為富饒,是以此地雖是荒僻小鎮,人們卻也悠閒從容,雖不富足,但顯然不為生計發愁。

    紀若塵招來小二,隨手塞給他一錠銀子,就問起了附近的風土人情,地理風貌。這錠銀子足有五兩,一亮出來,刷的一聲,客棧中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銀子上,那小二更是激動得面紅耳赤,連話都說不出來,顫抖著雙手接過銀子,幾次都差點掉在地上。

    小二過於激動,連喝了幾大碗涼水,方才說得出話來。小鎮周圍並無如何特殊之處,也不見妖孽鬼魅之類的禍害百姓。不過若要從此地前往東都,須得經過一座密林。此林名為黑風林,據說林中常有猛獸出沒,是以尋常旅人都選擇白日過林。

    紀若塵看看天色已晚,當即長身而起,不顧小二的勸阻,離店而去。他走後不久,客棧中散亂坐著的客人也紛紛結賬,匆匆離去。

    紀若塵悠然在小鎮當中穿行而過。小鎮中雞鳴犬吠,炊煙四起,人們已然在為晚餐開始忙碌了。但在紀若塵的神識之中,這安詳而平靜的小鎮卻顯得頗不和諧。小鎮不大,不過千余人聚居,然而其中竟有數十人身上帶著極微弱的靈氣。這些靈氣是如此之弱,甚至還不如一些百年古木的靈氣強,尋常修道者是斷然不會分辨得出來的。但紀若塵自修得解離仙訣後,靈覺大為增強,遠過同輩,尤其是對法器材料上附帶的靈氣感覺更為敏銳。這些人的法器雖然經過重重手段掩飾,但溢出的些微靈氣怎麼逃過得他的追蹤?

    只是這些人身上道行微弱,與所佩法寶殊不相稱。要知將法寶修煉得強大不易,將法寶的靈氣掩蓋下去就更是不易。這些法寶氣息大有空靈之意,可絕不是那種沒什麼用處的凡品。

    天下修道門派眾多,修道者也不在少數,但論起絕對數量,其實並沒有多少,這無名小鎮上聚集著如此之多的修道者,哪怕道行均不怎麼樣,也絕非尋常。紀若塵立在出鎮的路口,微一沉吟,心中已然有些數了。

    道德宗門徒三千,以西玄山為基,歷來將整個西玄山脈都視為自己的屬地。而益州緊鄰西玄山,多少算得是道德宗的半個屬地,修道者是不能隨意行走的。若有大批道行高深的修道者來到益州,是敵則必會引起道德宗警覺,那時道德宗依地利之便,一舉圍殲敵手也是大有可能。是友的既然來到這裡,不遞個拜貼也說不過去。只有這些道行不高的修道者可以自如來去。

    紀若塵知這些人心懷不軌,且自己一動,有不少都會隨著自己一起移動,那目標自然是自己了。他估了估這些人的道行,又數了數人數,冷笑了一下,足下加力,片刻間就消失在官道盡頭。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才離開了向外窺探的窗縫。

    這是一間普通民宅,陰暗潮濕的正房裡擠著六七個精壯男子,房間正中擺著一張木桌,上面攤著幅繪得極難看的地圖。

    那扒在窗前窺探的是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子,看上去十分猥瑣,只一雙眼睛大得出奇。他轉過身來,向一個威猛大漢道:“師兄,他往黑風林那裡去了。”

    那大漢點了點頭,以手在地圖上丈量著距離,潛心計算著,看來是個粗中有細的人。

    他沉吟片刻,突然在黑風林處重重一拍,沉聲道:“咱們就在這裡把那小子抓走!”

    這一句話把周圍幾位同伴都嚇了一跳,當下就有人道:“師兄!行前師父交待我們暗中觀察,確定他是走益州這條線就好,切不可輕舉妄動!現下任務已經完成,這裡又是道德宗的地界,就不要多生事端了吧?”

    大漢一聲冷笑,道:“三師弟,你就是膽子小,成不得大事!他道行也就跟我們半斤八兩,只要我們一擁而上,得手後立刻遠遁,他道德宗人再多,又能拿我們怎麼樣?難道我們的地行神符是擺設不成?”

    這大漢素有威嚴,如此一說,余人即不敢再有異議。當下又一人指著廂房問道:“這一家三口怎麼辦,現在就殺了吧!”

    大漢沉思一下,搖頭道:“血氣冤魂太過顯眼,且饒他們這一回。你去把他們再綁得牢些,讓他們自行餓死就是。”

    小鎮另一端,一名貌不驚人的年輕人匆匆走進一座民宅。窄小的廳堂中一名老者正和一個少女在奕棋,旁邊有兩個觀棋的中年男子。

    那年輕人走進正廳,行了一禮,道:“師叔,他向黑風林方向去了。”

    老者哦了一聲,不疾不徐地道:“沒讓他發現吧?”

    年輕人道:“肯定沒有。”

    老者淡淡地道:“這話可就有些滿了。”

    年輕人臉色立刻漲得通紅,那少女見了,忙打圓場道:“石師兄為了師門棄了道行,在道德宗這裡住了三年有多。又怎麼會被發現呢?”

    老者用力捶了捶後腰,道:“天下異人多如星斗,又哪是你們想得出的?道德宗九個老鬼名聲在外,或狠毒,或陰損,或卑鄙。他們又蠻橫霸道之極,若大一個益州都不讓人行走,今次怎會讓這麼重要的一個弟子單身前往洛陽?旁的不說,就是那三大絕地險關他又如何過得?你們且動動腦子想想吧!”

    老者訓戒一番後,方才站起身來,道:“現在這鎮子中少說也有五六個門派的人潛在這裡。道德宗一個弟子下山怎會驚動如此多的門派?此事絕不尋常!你們來日方長,都給我留在這裡,明日一早就回山去。我這把老骨頭已經無所謂了,這就去黑風林瞧個究竟。”

    夜幕終於垂落,喧鬧了一天的小鎮漸漸陷入了沉寂,鎮外的黑風林中卻嘩的一聲,宿鳥皆被驚起。

    待得宿鳥飛盡後,黑風林中才響起一聲壓抑到了極處的聲音,但就算這樣,也無法掩飾發話人的怒意:“老三!想死啊你!”

    另一個極低的聲音顫抖著道:“對不起,道行被封去了七成,實在是不適應……”

    接下來,黑風林中又陷入了寂靜。

    一片寂靜與黑暗的正中,卻亮著一團柔和之極的珠光。這瑩瑩潤潤的光暈,哪怕是映在雜草亂石上,也給它們鍍上了一層寶光。光暈的中心,是一個紫晶雕成的寸許見方的小盒。紫晶本已是罕見的靈材,但僅是粗粗看去,也可知那小盒實是鬼斧神工之作,雕工未必就比這塊紫晶便宜了。

    紫晶小盒半開,露出裡面一顆徑足有半寸的珍珠,那柔柔寶光,正是源自這顆珍珠。

    夜明珠!

    夜明珠不僅是價值連城的珠寶,本身也是極難得的靈物,用以煉丹造器皆可。若在真正大家手中,說不定可以打出直逼仙器的法寶。這顆夜明珠渾圓無瑕,又是珠中的上品。

    紫晶小盒斜落於地,象是被誰無意中遺失的一樣。

    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這顆夜明珠,也不知有多少個喉節在上下顫動。

    一根黑色的十丈長鞭破風而出,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若一條毒龍般向地上的夜明珠卷去!就在鞭梢堪堪觸到紫晶小盒時,又有一只大手忽然自黑暗中伸出,一把握住了長鞭!任那長鞭如何抖動,那只手始終如磐石般,巋然不動。

    黑色的夜幕上,悄然添了一道黑色的尾跡。

    一根無羽短箭閃電般穿越了十丈距離,插入那大漢的咽喉,又自後頸穿出,錚的一聲釘在了一棵古樹樹干上。那大漢滿面驚愕,口唇張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終於,他手一松,任手中的長鞭掉落,然後仰天栽倒,倒在了夜明珠旁邊。柔淡的珠光恰好照在他的臉上,那些隱於暗處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他猶未瞑目。

    一棵參天古樹上,正站著一個全身都裹在黑衣中的漢子。他冷笑一聲,放下手中的精金短弩,又抓起十丈長鞭的鞭柄。

    然而就在他五指觸到鞭柄的瞬間,一把通體盡墨的四尺長刀悄然出現,無聲無息地自他項間掠過。

    另一株古樹上,一名道裝打扮的人正閉著雙目,指間一枝七寸鋼針已亮起微微毫光,眼看著就要離指飛出時,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而後一個黑衣人湊近他的耳朵,低聲道:“師兄,那姓紀的在另一邊已經讓人給圍了!”

    道士大吃一驚,又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夜明珠,權衡一下輕重,終於一咬牙,隨著那黑衣人向黑風林的東端潛去。

    黑風林東首有一片方圓二十余丈的空地,紀若塵此刻正立在空地中央。

    空中鉛雲密布,偏就空了一塊出來,恰好讓月光如瀑灑下,落在紀若塵身上,更襯得他飄飄若仙。紀若塵負手而立,仰首向天,正凝視著那一輪半彎的皓月,全不把周遭林中潛伏的人放在眼裡。

    他伸手入懷。

    他剛一動,就聽得啪嚓一聲,林中深處,已有一根枯枝被人踏斷!

    紀若塵只當沒有聽到,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巾,然後微微一笑,在強敵環伺之下,竟然將自己的雙眼蒙上!

    系好絲巾後,紀若塵右手徐徐抬起,以手指天。

    剎那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那只手未有任何動作,一張咒符就無中生有,憑空出現在他指尖三寸處。

    這一次林中響起了數聲低呼。這張咒符的的確確是平空而出,非是紀若塵動作太快或是用了什麼障眼法。林中眾人雖然道行不高,但很多人皆是被封住了真元致,眼光還在。紀若塵這一手用得乃是物轉星動,空間挪移之類的手法,代表的是何等神通,眾人可都是清楚得很。

    當然沒人知道道德宗鎮山之寶,僅有的兩枚玄心扳指,就有一枚套在紀若塵的指上。

    紀若塵即不念咒,也不催運真火,只向那張符一指,一道強烈至極的白光驟然迸發!

    剎那間,本是一片漆黑的黑風林中如同升起一輪太陽,將林中耀得亮如白晝!那些潛於暗中的人個個都張大了眼睛,運足了目力,死盯著紀若塵的手,生怕錯過了任何一點細節,此時驟見強光,一個個只覺眼前白茫茫一片,雙眼又如針扎一般,疼痛難當。而且這符咒所發強光比之真正陽光更要強了不知道多少倍,眾人就是合上了雙眼,眼前也是血紅一片,血肉做成的薄薄眼瞼,根本擋不了多少強光,就是裸露在外的肌膚被照射到了,也是陣陣炙痛。

    林中斷斷續續地響起驚呼,又有人慌亂中從樹上墜落於地,間中還響起一聲慘呼。不知道是哪個運勢較背的家伙,張皇之際被人趁亂偷襲,枉送了性命。

    撲撲數聲,林中幾處枯枝干葉已燃起火來。

    烈陽終於隱去,有那耳力較好的聽到了隱隱約約的頌咒聲:“明皇律令,丁役奉行,兩儀咒!”這等禱詞一般的咒書中可從未載過,他們心下一驚,勉強睜開眼來,結果一片模糊景物中,只見兩道土黃色光輝如波濤般迎面撲來,這些人未及躲閃,已被第一道光浪淹沒,於是身上一麻,登時動彈不得,晃了一晃,就從樹上栽落於地。

    有兩個僥幸抗過了第一道光浪的,也沒能受得住第二道光浪,同樣手足麻木,栽下樹來,與諸前人的區別,不過是早些晚些而已。

    紀若塵微微一笑,此時才取下蒙眼的絲巾。

    這方絲巾本非凡物,以冰蠶絲織就,輕若無物,水火不侵,擋下那道太乙烈日符並不是何難事。至於他剛剛所頌的兩儀咒,並不是什麼攻敵的道術,而是驅策多張咒符的道法,乃是太微真人得意之作。紀若塵此時修為不足,只能同時驅動兩張咒符,還只能是一樣的咒符。若此法在太微真人手中施展,則另喚作鳳舞九天,可同時驅策九張不同道符,那時景象,自是風雲翔動、地動山崩!

    不過兩張地縛咒同時發出,林中人多與他道行相仿,能夠抗得住的也就不多了。

    紀若塵哈哈一聲狂笑,道了聲:“就這點道行,也想跟我斗?”然後就飛身向跌得最遠的一個人撲去。

    他剛剛入林,背上肌膚突然一緊!紀若塵雖然聽不到任何聲音,但他無以倫比的靈覺仍然感應到一件法寶正疾速向自己後心遞來!

    他旋風般轉身,身形略略一退,稍讓了一下來勢,隨即反迎著偷襲者沖去。下手者正是鎮中與那少女弈棋的老者,手持一根木杖,杖上放著淡淡光華。木杖外觀樸實無華,就似是一根尋常的枯樹枝,顯然經過重重道法掩去了靈氣。但見它此刻仍能放光華,也是一件上品。

    老者衣袍鼓風,杖若天外飛龍,直向紀若塵擊來。但他與紀若塵甫一照面,登時悚然一驚!

    紀若塵手中一把短劍放射著艷紅光華,正迎面沖來,劍鋒指處,正是老者的心口。

    但真正令老者吃驚的是他雙眼冷如冰霜,面上無悲無喜,原來剛剛那副得意張狂之態,全是裝出來給眾人看的!

    老者心下大悔,勉力催運木杖。但他初時只是想讓紀若塵負傷不起,真元運得不足,此時臨時加力又怎麼來得及?

    然而紀若塵又令他大吃一驚!紀若塵身形一沉,加速前沖,對老杖足以穿金裂石的木杖視而不見,一劍直刺老者胸口,完全是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式!

    啪!木杖重重擊在紀若塵肩頭,雖然他身上突然亮起的藍色護體毫光將杖上所附真元消得七七八八,但一杖落下,依然可以聽到清脆的骨碎聲。

    而紀若塵的短劍也在老者身上穿胸而過!

    在剛剛一瞬,老者臨時改變了身形方位,讓過了心口要害,但木杖也失了准頭,本來直搗胸腹的一杖變成了擊在紀若塵肩頭,杖上威力也小了許多。

    甫一交手,雙方即各自重傷,若當真論起傷勢,其實紀若塵傷得比那老者還要重上三分。雙方受此重傷,一時間都失了動手之力。

    老者一陣咳嗽,口鼻中都溢出不少鮮血,他從懷中取出一個丹瓶,吞下三顆血紅的丹藥。那藥剛一下喉,老者前後傷口就冒起道道青煙,顯然藥效極靈。但是青煙散後,傷口卻並未完全愈合,依舊在不斷流著鮮血,更是漸漸變得麻木。

    老者抬起頭,指著紀若塵,憤然道:“你劍上竟然有毒!”

    紀若塵也服下了一枚丹藥。此藥鴿丸大小,色作金黃,下喉即放毫光萬道,竟將紀若塵通體內外都映得有若透明,恰似吞了一輪紅日在腹中!藥輝頃刻散去,紀若塵口一張,噴出一團金霧,本已提不起來的左手又活動如常。如此仙丹,直把那老者看得目瞪口呆。

    紀若塵冷笑一聲,道:“劍上不但有毒,這毒還有個名目,叫作‘墜凡塵’!”

    老者聽後面色當即變得慘白,再不多話,低喝一聲,木杖光芒大盛,合身沖來,一杖向紀若塵頂心砸下!

    墜凡塵乃是天下奇毒之一,普通人等就是喝上一壺也是無害,但修道之士沾上一星半點,滿身真元修為會立化熊熊真火,縱不焚身而死,也要落得真元盡消。此毒之所以名為墜凡塵,正是取即使飛仙服了,也要仙功盡消,立墜凡塵之意。

    那老者既然知道紀若塵劍上塗的是墜凡塵,當下再無保留,運起全身真元,欲與他同歸於盡!

    紀若塵雙眼微瞇,面無表情,挺劍迎上,對勢挾萬鈞的一杖不閃不躲。眼見得雙方又要兩敗俱傷,老者靈識之中,紀若塵竟突然消失了!但他明明看到紀若塵就在眼前,只是身法突然變得不帶一絲人氣,變幻莫測。

    老者大吃一驚,手上一滯,雖仍是一杖落下,但就是這電光石火般的停滯,紀若塵已找到機會,一掌拍在老者木杖上!

    木杖驟放光華,而後嗡的一聲大響,就此爆成漫天靈氣,消散得無影無蹤。

    老者措不及防,早失了平衡,踉蹌著向前跌了幾步,才算穩住身子。然而紀若塵手中短劍忽起驟落,已在他胸口三進三出,又一劍橫揮,切斷了老者咽喉,這才如在冰上滑行般,瞬間退後數丈。

    老者右手指著紀若塵,指尖不住顫抖,喉嚨切口處一張一合,不住湧出大團大團的血沫。他似是想要說些什麼,卻只能依依啊啊,一個清晰的字也吐不出來。

    紀若塵靜立於原地,雙目似閉似開,手中短劍斜指地面,劍身上最後一滴鮮血正脫開劍尖,悠悠向地面落去。

    直到老者轟然倒地,紀若塵才睜開雙目,緩緩走到老者屍身前,俯身扳開他的左手,拿下一張已捏得發皺的暗紅色咒符。

    他看了一眼,即認出這是一張八方真火符,念動即發,波及十丈,威能熔金化鐵。

    一陣夜風吹過,紀若塵忽覺身上一陣冰寒,方知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環顧一周,知此刻尚未到放松之時。這黑沉沉的林中,還有許多人正等著他的處置。

    “少仙饒命!少仙饒命啊!”一個黑衣干瘦漢子驚駭之極地叫著。

    紀若塵淡淡地道:“何門何派,所居何職,來此何事,統統給我道來。若有一字隱瞞,讓我知道了,自有辦法對付你。”

    “我……我說,我說!”那干瘦漢子一邊叫,一邊向後掙扎著挪動身體,拼命想要離紀若塵遠些,再遠些。但他手足被縛得極牢,實是動彈不得。

    紀若塵手中有刀。

    他手中握的哪怕是天下聞名的妖刀‘煙雨殘紅’,只怕也不會令這漢子如此懼怕。但紀若塵撿的是把普通鋼刀,先折去刀頭,再在石頭上將刃鋒敲得殘缺不全,然後方拎了這把破刀,在眾人面前那麼一站。

    在紀若塵面前,一共倒著十一名漢子,人人被縛得牢實,只能勉強坐著。紀若塵一個一個地看了一圈,就站到了那干瘦漢子面前。那漢子本是極膽小的,見了紀若塵那笑得俊朗無匹的臉,立刻面色如土,汗若湧漿。

    就在他准備全盤招供之際,旁邊一個威猛大漢猛然喝道:“三師弟!你再敢胡言,就不怕回山後遭受天火之刑嗎?”

    干瘦漢子又是一陣顫抖,望著紀若塵,道:“少仙!我……我實是不能說啊!少仙可是名門正派,應慈悲為懷,不能隨意殺生……”

    紀若塵哦了一聲,淡淡地道:“不能殺生嗎……”話音未落,他手中破刀一揮,旁邊那威猛大漢雙臂已離體而落。那大漢狂吼一聲,當場暈去。

    “三師弟,現在可以說了嗎?”紀若塵蹲在干瘦漢子身前,柔聲問道。

    “我說!我說!”那漢子嚎了起來。

    一個時辰之後,紀若塵已然心中有數。

    這十一名漢子分出四個門派,除了三個邪派外,竟然還有一人來自一個正道小派重樓派。據說邪門十六派在半月前聯成一氣,要同心協力捉一名道德宗弟子回去。他們這三個小派因為距離此地最近,是以派弟子往益州潛伏,先行打探。結果諸派各不服氣,又見紀若塵道行低微,於是立功心切,本是打探消息的人馬,竟就一哄而上,動手搶人。

    其中一人還道他們本被嚴命不得輕舉妄動,邪門真正要來對付紀若塵的另有一人,殺招乃是苦肉計。

    “苦肉計?”紀若塵聽後失笑道:“那就沒有美人計嗎?”

    那人顯然有些木訥,還認真想了半天,方搖頭道:“這倒沒聽說過。”

    至於那重樓派的弟子倒是有骨氣得多,紀若塵在他身上用了無數手段,也未能挖出一個字來,只得罷了。

    紀若塵見再也問不出什麼來,這才抬頭看看天色,天邊隱現魚肚白,已是黎明時分。

    他在眾人臉上一個一個地看過去,最後在那重樓派的弟子臉上停留足足一刻,才輕輕歎一口氣,道:“我本有心饒了你們,奈何你們當中有人要置我於死。以德報怨,非我本性,你們……且都輪回去吧。”

    躍動著的熊熊大火,將紀若塵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他臉上微露的笑意從沒變過,就似生就了這樣一副表情。

    火勢很猛,赤紅的火舌中又透著明黃。大火中隱隱可見十余具屍體,但在這奇異的火焰中,本來極難燒盡的屍體轉眼間就化成灰燼。

    待得屍身煉盡,明火即自行熄滅,如有靈性,地面上只余一片焦黑。

    紀若塵從懷中摸出一個紫晶小盒,輕輕打開。盒蓋一啟,柔和珠光立刻將他英挺的面容映得更加柔潤了。這顆夜明珠除了價值連城外,其實並無多大用處。即算是要打制成法寶,除了要有鬼斧神工之匠主持外,尚得耗去以十年計的時光。

    真人初賜他這件寶貝時,紀若塵尚不明白它的用途,在他看來,與其給他這個既不能攻敵,也不能護身的夜明珠,倒還不來上幾張咒符實在。但如今他明白了。

    紀若塵搖了搖頭,將夜明珠收起,提起身邊的一個大包袱,背在背上,掉頭向益州方向行去。包袱中匡當作響,都是紀若塵自各人身上搜出的法寶器物。只是他剛剛行出數丈,猛然一陣頭暈眼花,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地。

    他掙扎著站起,知道剛才激戰雖短,但其實己受傷不輕,那老者的木杖也屬不錯的法寶,解離後所得的靈氣也令他難以盡數消化。此刻新創舊傷,不過是一起發作而已。他定了定神,默運三清氣,緩緩平抑了經脈中亂竄的靈氣,這才站起,慢慢向黑風林外走去。

    此去益州城不過百余裡路途,但紀若塵足足走了半月有余。

    當他從益州城穿城而過時,不光舊傷盡去,背後的大包袱也不見了。數十件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法寶,都化作了他進補之物。

    劍南道多山陵,出了益州城後,紀若塵沒沿著官道走,而是直接向北,再一次扎進了茫茫群山之中。

    蜀地山靈水秀,其山多有泉瀑,地脈縱橫,穿行群峰之間,別有一番享受。紀若塵認好了方位,一邊在溪邊林間穿行,一邊全神貫注地調理著體內數十股性質各異、沖突不休的靈氣。

    忽然間,紀若塵眼前一亮,原來已穿出密林,來到一片開闊地上。此地背靠青山,前臨深淵,清溪環繞,花樹叢生,實是一塊難得的清幽好地。

    只是此等妙地,每有奇事發生。

    紀若塵方自在感歎此地地氣匯聚,靈氣四溢之際,眼前忽然青影一閃,緊接著一個溫軟的身體猛然撞入他懷中,將他仰天撞翻在地。紀若塵受此一震,經脈中本已漸漸理順的靈氣立時又亂成了一團。就在紀若塵摔得頭暈眼花、七葷八素之際,懷中之人又是一聲痛呼,雙手撐在紀若塵胸腹之間,強行站了起來。

    聽那聲痛呼實是又糯又軟,如水般柔,但那一撞一撐之力可都不小,絕非尋常女子所能有。而且與她每一下接觸,紀若塵體內靈氣都會大跳幾下,惟有三清氣不為之所動。也幸虧如此,紀若塵才未有當場噴血,但也經脈如絞,痛得臉色慘白。

    說也奇怪,那女子才離開他身體,紀若塵體內燥動不休的靈氣立刻安靜了許多。他腰腹微一運力,閃電般彈了起來,左手拇指已然扣在了玄心戒上。

    但在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時,紀若塵當即大吃一驚!

    她看上將將二十左右年紀,身著青色長裙,除此之外,並無多余裝飾。但她已不需要任何裝飾。

    乍看上去,她竟與顧清有六七分相似!但紀若塵細細看去時,才發現兩人其實截然不同。顧清如蒼天白雲,高潔孤遠,有天地之氣,全無一分一毫女兒之態。然而她恰恰是另一個極端,其柔如水,感覺不到一絲鋒芒,只會令人心生憐意。這青衣女孩,已將世間女子的溫柔詮釋到了極處。

    此際她鬢發略顯凌亂,面色蒼白,唇上只有淡淡血色,一雙黛眉早已因疼痛絞在了一起。看到她有若梨花帶雨的痛,紀若塵冷硬如鋼的心中不知怎的,竟也微微一痛。

    他目光隨即順著她身體向下掃去,已看到了她苦痛的源頭:在她左腿外側,正釘著一支翎箭,鮮血已洇濕了一大片衣裙。

    紀若塵眼力厲害,一眼望去,已知翎箭入肉二寸余,這傷可不算很輕。翎箭箭頭長四寸,露在外面的箭鋒上生滿了倒鉤,又有數道細細血槽,鮮血正一滴滴順著血槽流出。

    紀若塵心中之痛一閃而逝,右手微微一動,短劍赤瑩已悄然自袖中入手。

    這女子雖然看上去道行十分低微,比之紀若塵還頗有不如,但此地道路不通,左近渺無人煙,她恰好出現在這裡已是十分奇怪,更奇的是以紀若塵的靈覺,竟然完全無法察覺她的接近,甚至於肉眼也無法辨識,直到她撞入懷中的剎那,紀若塵才看到她的身影,就如此前她完全是隱形一般。

    那青衣女孩向紀若塵盈盈一禮,忍著痛道:“我被人追殺,慌不擇路,撞到了公子,還請公子原諒。”

    紀若塵萬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但他心神不松反緊,暗忖道:“看來這就是苦肉計了,來得倒是真快!只是如此粗陋計謀,也想騙得了我?真當我是山野村夫不成?”

    他心中如是想著,臉上卻堆起微笑,拱手道:“即是如此,那姑娘快逃就是,何須如此多禮?”

    紀若塵本是有心調侃,哪料到那青衣女孩本踉蹌著跑出了數步,聽到他話後竟又轉過身來,道:“叔叔說過,死生事小,禮儀事大,雖身處絕地,禮不可廢。今日得罪公子之處,他日定當回報,我……我先逃了。”

    紀若塵一時哭笑不得,眼看著她掙扎著逃入林中,雖然明知是計,但心中不知為何,又莫明的痛了一痛,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覺的消失了。

    青衣女孩一入林,紀若塵靈覺突然敏銳起來,立刻聽到另一端人聲鼎沸,有十數人大呼小叫著向這邊追來。

    “呵呵,不就苦肉計嗎?”紀若塵暗想著,負手微笑,看著十余名男女沖到了面前。

    看身上裝束,這些男女分屬兩個修道門派,道行雖然可以一觀,但身上所佩法寶卻十分簡陋,實在難入紀若塵法眼。

    這些人沒有料到紀若塵在此,此刻見他豐神如玉,只是那麼一站,就穩如山岳,氣勢自生,當下不敢小看,齊齊在他面前立定了腳步。

    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一抱拳,朗聲道:“我等均是出自六仙堂及太清門,正在追捕一個妖孽,不知少仙可曾見過那妖孽行蹤?”

    還未等紀若塵回答,林中不遠處忽然傳來喀喇喇一陣枯枝斷裂聲響。這邊廂一個如黑塔般的大漢喜道:“她在那裡了!妖孽,這回我倒要看你往哪裡逃!”

    話音未落,他即舉起手中四尺黑鐵大弓,閃電般一箭射出!

    他雖動作如電,但紀若塵已看得分明,那翎箭色作青藍,箭鋒四寸,布滿了倒鉤,與那支釘在青衣女孩腿上的翎箭一模一樣。

    “不過是苦肉計而已……”紀若塵如是想著,但臉上微笑,早已去得無影無蹤。

    林中驟然響起一聲痛呼,雖然聲音不大,淒然之意,卻如那月下如鏡平湖,驟然被一方巨石給碎了!

    大漢動作如電,轉眼間第二支箭已搭在弦上,又斷喝道:“今日為民除害!”

    箏的一聲響,翎箭已離弦而出!

    “不過是苦肉計……”紀若塵怔怔想著。

    這一箭方離弦三寸,那黑膚大漢眼前即閃過十余道艷紅光華,隨後手中鐵弓,離弦翎箭驟然炸成數十段,碎片紛飛,在他臉上、胸前劃出十余道深深血槽。

    但他卻不敢稍動!

    “苦肉計……”紀若塵苦笑。

    他靜立原地,遙望遠山,左手平平伸出,虛握。仙劍赤瑩浮於他左手三尺之外,懸停在那黑膚大漢的咽喉上,艷紅色的劍芒跳躍不定,時不時在那大漢咽喉上割出一道細細切口。那大漢雖勇,卻也不敢稍動半分。

    “你這是何意!?莫非你與那妖孽是一伙的?”那十余男女一怔之下,當即有一個青年男子喝問過來。

    他話音未落,旁邊一個中年人已低聲道:“休要沖動,他用的可是馭劍術!”

    那青年男子望了望仙劍赤瑩,臉上一白,但猶自不服氣道:“那又如何,他只有一人,敵得過我們十余人?”

    紀若塵淡淡地道:“敵不敵得過,要在我殺了這人之後,才會知道。”

    “你敢傷我師兄!”青年男子怒喝道。

    “文榮,你給我閉嘴!”最先與紀若塵打招呼的中年男子怒斥了青年男子一聲,仔細看了看仙劍赤瑩劍柄上的標記,方向紀若塵施了一禮,問道:“少仙可是出自道德宗門下?”

    “正是。”

    中年男子猶豫了一下,仍問道:“不知少仙為何要護此妖孽?”

    紀若塵淡然道:“沒什麼,這人我要了。至於為什麼,你自上莫干峰去問就是。”

    他此話一出,中年男子臉上立刻閃過一陣怒色,但他默然一刻,仍一拱手,道:“即是道德宗高徒要人,我等相讓即是。只是道德宗也屬正道,萬望少仙不要誤入歧途才好。”

    說罷,他一揮袍袖,率著眾人離去。

    紀若塵靜立不動,直到這些人去得遠了,這才收回了仙劍赤瑩,也將一直夾在背後右手食中二指間的兩張天罡六陽符收回。

    他轉身入林,向剛剛聲音來處尋去,沒行多遠,即見那青衣女孩側伏於地,面色慘白,早已暈去。

    她後腰上深深插著一支翎箭,腿上的翎箭想是因為摔倒的緣故,已然斷成兩截,本露在外面的箭簇早已全部沒入肌膚之中。

    “唉,苦肉計啊……”

    紀若塵立了一刻,方輕輕一歎,終抱起那青衣女孩,足下生煙,如飛而去。

    茫茫山中,不知是哪一代的山民修了一座小小廟宇,以祈求溫飽平安。歷經多年風雨後,小廟早已破敗不堪,僅是將將能擋擋風雨而已。廟前雜草叢生,柱上油漆剝落;斷壁殘垣,舉目即見。廟中亦是蛛網橫掛,塵泥滿地。

    此時廟中所供土地早已被搬到一邊,祭桌上平鋪著一件長衫,那青衣女孩正俯臥在長衫之上,面白如紙,黛眉緊顰,依舊昏迷不醒。

    廟中地面也被清理出來,擺放著三顆血色琉璃珠,分占三才方位。三顆琉璃珠各自噴出一道細細真火,沖在懸浮於空中的一座寸許見方的青銅小鼎上。這座青銅小鼎正是紀若塵解離文王山河鼎後的產物,除了無一物能傷之外,尚不知有何其它用處,是以紀若塵索性拿來做了藥鼎。那三枚真火珠所發真火足可銷金熔銅,但此刻足足燒了一刻之久,青銅小鼎卻連顏色都未變一點。

    紀若塵坐於地上,雙手抱膝,呆呆看著空中緩緩旋轉的小鼎,心亂如麻。

    他想了許久,也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何要救這個女孩回來。依他本心,既然知道這是苦肉計,當會突施襲擊,先以兩張天罡六陽符當場殺掉一半的人,隨後再將剩余之人斬盡殺絕,揚長而去才是。

    紀若塵暗歎一聲,或許是因為她長得與顧清十分相似吧。雖然兩人神采迥然有異,但他還是接受了這個借口。他手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暗黃色的丹藥,隨手投入到銅鼎之中。這顆丹藥一入文王山河鼎,即發當的一聲金鐵之音,就似是一枚黃銅鑄成的銅丸一般。

    丹一入鼎,琉璃珠所噴真火立刻強了一倍。在真火焙燒之下,丹藥竟如真的銅丸一樣緩緩化開,最後化成一鼎金黃色的藥汁。紀若塵凝思紫雲真人所授金丹大道,左掌攤處,掌心中又多了三枚小巧丹藥及數樣藥材。他回首看了那青衣女孩一眼,沉吟片刻,走過去拿起她的手腕,細細地把起脈來。

    她的手也如水作的,柔若無骨。

    約半盞熱茶功夫,紀若塵心中已然有數,於是收起了一樣藥材,又添了兩枚黃玉進去,隨後依天時地氣,將其一一投入到文王山河鼎中。

    他這一爐丹藥雖然只調整了其中三味藥材,並未改變基本藥性,但當中其實有大學問在。先一劑藥於人有立竿見影之效,但於妖卻是絕毒。而現下方劑,人服之立斃,然於妖卻有大補之效。也惟有紫雲真人這等學究天人的丹鼎大家,方能教得紀若塵如此本領。

    藥材甫一入鼎,立刻溶入金黃色藥汁之中,隨即一道異香撲面而來。那女孩兒聞了藥香,當即嚀嚶一聲,悠悠醒來,喃喃地道:“好香,真是舒服呢!”

    她剛一動,腰上腿側即傳來一陣鑽心的痛,當即呻吟一聲,痛得黛眉又絞在了一起。這麼一痛,她倒是徹底清醒了過來。

    紀若塵道:“別動,越動越會痛,忍著點,等我把箭起出來就好了。”

    那青衣女孩此時也看到了紀若塵,當即依言伏在祭桌上不動,柔聲道:“原來是公子。多謝公子相救。我有傷在身,不便起身相謝。”

    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這麼講究禮節!你別說話,越說越痛。”

    哪知她聽了,掙扎著又道:“叔叔說過,禮不可廢……”

    紀若塵只覺得陣陣頭大,無奈之下只得道:“好好,禮不可廢,禮不可廢。只是我現在要起這兩支箭出來,難免要看到你的身體,先告訴你一聲。”

    她斷斷續續地道:“叔叔說過,事急從權,公子請便……”

    紀若塵聽她中氣漸弱,知道已不能再耽誤,當下哼了一聲,道:“從不從權,我都得先把你的箭起出來再說。忍一忍,痛過就好了。”

    他拔出仙劍赤瑩,劍鋒處紅光一閃,已然切開了她腰際的衣服,卻未傷她如脂肌膚分毫。

    她腰上肌膚如雪,瑩瑩然潤澤如玉;玲瓏有致的曼妙腰身,弧度完美,可謂增一寸嫌多,減一寸嫌少。饒是紀若塵定力過人,看了心中也不禁微微一蕩。紀若塵定了定神,輕輕在箭創周圍按了按,又彈了彈箭桿。

    女孩兒一聲呻吟,但旋即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可她眼中已滿是淚水,顯是未曾經過什麼風雨的。

    紀若塵彈了兩記箭桿,前兩記只是輕輕一觸,第三記已運足了真元!他指尖與箭桿一觸,當即發出金鐵之音,翎箭大震一下,箭鋒上所有倒鉤皆齊根而斷!

    女孩兒痛得一聲悶哼,左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紀若塵。紀若塵三指捻住翎箭,一點點將箭桿抽出,看了一看,然後扔在地上。

    女孩兒長出了一口氣,喘自稍定後,幽幽一歎,虛弱地道:“公子,其實……我不是人。”

    “我知道。”紀若塵淡淡地道,開始著手以一根玄金絲,將傷口裡殘留的片片倒鉤給挑出來。

    倒鉤足有數十之多,紀若塵動作小心輕柔,直花了一炷香時分才將倒鉤盡數挑出。青衣女孩已痛得肌膚上全是冷汗。

    她稍稍喘息了一會,又掙扎著道:“公子,我……是妖。”

    “我知道。”

    紀若塵已切開她腿側的衣裙,著手處理腿上的箭創。待到腿上箭傷處理完,她已完全動彈不得,冷汗早將身上衣裙都濕得透了。

    紀若塵手一招,文王山河鼎即離了真火,飛入他手中。鼎中金黃藥汁自行緩緩旋動,大有玄意。文王山河鼎在真火上燒焙甚久,但本身卻冰涼一片,半點熱氣也無。

    紀若塵將文王山河鼎端到了她面前,道:“喝了就會好起來的。”

    青衣女孩用盡全身力氣,方抬起頭來,望著紀若塵,道:“公子,人妖之間,相去有若天涯。公子既然知道我是妖,為何還要救我?”

    紀若塵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

    青衣女孩凝望了紀若塵一眼,低下頭去,將文王山河鼎中的藥汁飲得干干淨淨。此藥十分靈驗,甫一入口,她蒼白的臉上即有了血色,兩處箭傷也開始緩緩收口。過不多時,她已能翻身坐起。

    其實除她身中之箭,用解離訣最是合適,無須花上這許多功夫。但是一則翎箭解離時爆出的靈氣可能會將創口炸得更大,二則紀若塵深明懷璧其罪的道理,絕不願在外人面前展露解離仙訣。

    此時見她初復元氣,紀若塵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兒搖了搖頭,道:“我自小就沒了父母,本是沒有名字的,只因我喜穿青色衣裙,所以族人都叫我青衣小妖。還未曾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青衣小妖?”紀若塵念了幾遍,微笑道:“好名字。我姓紀,名若塵。青衣,你叔叔是誰,族人又居於何處?我看看是否能順路送你回去。你道行太低,在修道人地界上行走實在太過危險,早晚要出事。”

    青衣小妖道:“叔叔不讓我和人說他的名字,這個還請公子見諒。我的族人都住在天刑山,平時不大出來走動的。”

    “天刑山?”紀若塵若無其事地問道,一邊將文王山河鼎中最後兩滴藥汁滴在她的傷口上。

    “是啊。”

    紀若塵嗯了一聲,收起了文王山河鼎,在她腰上拍了一記,道:“傷已經好了,起來吧!”

    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心內已然暗驚。

    大道循環,陰陽相稱。既然有洞天福地,也就有至陰至險的絕地陰穴。道藏載世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然則世間另有十八處絕地,不為一般世人所知。

    這天刑山上承蒼天之殤,下接黃泉地脈,方圓千裡,為天下萬妖雲集之所。修道之士一入天刑山范圍,則再難溝通天地靈氣,道行平空要打個對折。而且天刑山自洪荒已然存在,傳說山中藏有眾多道行千年以上的天妖,修道之士縱然道行全然不受影響,也難與這些天妖為敵。只不過天道有補有罰,這些天妖一出天刑山范圍,往往就會招來天誅,落得煙消雲散。是以天刑山妖孽雖多,但尚不至禍亂世間。

    傳說這天刑山每過千年,地火即會噴發,地氣震蕩,同時引發天殤戾氣下沉,整個天刑山恰如人間煉獄。地火天氣相沖,對於普通妖族並無多大影響,對千年以上的天妖卻是致命一劫。大多數天妖均無法過得此劫,灰飛煙滅。這也是天意如此,若非這樣,那天刑山早不知藏有多少天妖了。

    天下態勢,地理人文,本是道德宗每一個弟子的必修課目,紀若塵當然也知道天刑山三字所指為何。但凡是天刑山中之妖,哪一個會是易與之輩?

    青衣小妖靈性極佳,本身修為卻極是稀松平常,自稱小妖倒沒有分毫誇張之處。她能只身來到道德宗勢力所在益州,本身已是一件奇事。但這既然是邪門所施苦肉計,想想也就不是如何奇怪了。

    紀若塵所施方藥靈效非同一般,青衣小妖此時已行動自如。她從祭桌上爬下,躬身行禮道:“人妖相見,立刻就是兵戈之局。可公子非但對我施以援手,又煉得出可用於妖族的仙藥,實是有濟世胸懷。”

    青衣小妖一番謝詞,反倒使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她這馬屁拍得實有些大了。此次下山雖然時日不多,但一路行來,紀若塵聽得的對道德宗的風評卻不甚佳,至少道德宗非是什麼以慈悲為懷的門派。而且紫雲真人為何會對醫治妖族的丹藥如此有心得,紀若塵也隱隱有所覺察。

    在紫雲真人眼中,眾生不分貴賤,一律平等,不論是石是草是妖是獸是魔,皆是可入鼎爐之物。而有些妖,要活著方可入藥。

    但青衣小妖似是全無心機,句句出自肺腑,因此贊得紀若塵也有些不好意思。

    紀若塵收拾好了一應煉藥器物,道:“這裡離利州不遠,過了利州再往北行,就是雲霧山,那裡也是妖族聚居之處,我只能送你到雲霧山腳了。你修為太低,以後不要隨意到修道之人的地界上走動。”

    青衣小妖問道:“公子要去哪裡?”

    紀若塵道:“送完你後,我要去洛陽。”

    青衣立即道:“那我也隨公子去洛陽好了。”

    紀若塵望著青衣,詫異地道:“你去洛陽做什麼?那裡滿城皆是修道之人,難道你不要命了?”

    他話是這樣說,但籠於袖的左手食中二指間一張血色咒符悄悄消失,又被他收回了玄心戒中。他實在是有些想不清楚,既然青衣小妖用的是苦肉計,那他提出送她至雲霧山下應該正中她下懷才是,怎麼她非但不答應,還反而要隨自己去洛陽?

    青衣小妖輕笑道:“公子無須擔心,我修為雖不夠,不過生來就可掩住自己的妖氣。不會給公子添麻煩的。”

    紀若塵笑笑道:“這不是問題,而是你跟我到洛陽去做什麼?”

    青衣小妖搖頭道:“這個啊,我也不知道。”

    小廟距利州四百余裡,雖皆是崇山峻嶺,但沒什麼凶獸妖物,對修道之士來說,這就是康莊大道。是以入夜時分,紀若塵已攜著青衣立在了利州城內,選了一家體面客棧住下。

    待一切安頓好時,已近子夜。紀若塵仰臥床上,緩吐深吸,正准備清修,房門處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隨後傳來青衣小妖的聲音:“公子,可以進來嗎?”

    紀若塵心中一動,打開房門,將青衣小妖讓進了房內。她立在房間正中,眼光卻落在了屋角處,硬擠出一絲笑容,道:“公子,這裡四處都是人氣……我……有些怕。”

    紀若塵心中又是微微一動,微笑道:“那你就在這裡休息好了。”

    青衣小妖倒不客氣,立刻一聲歡呼,跳上了床,然後在床正中以指尖劃了條線,道:“一人一半,不許過線!不然,你就是禽獸!”

    紀若塵實在是哭笑不得,一時間實是不知她究竟是心計太深,還是真的全然不通世事,不曉人心險惡。

    至於苦肉計三字,一時間,倒是忘了。

    折騰了一番,兩人總算歇息下來。紀若塵其實已不需睡眠,他合衣仰臥床上,望著窗外月色如洗,卻也無法靜心清修。

    其實這一路上他已數次動過殺心。人妖殊途,於修道人來說,滅一只妖即是積一點功德,何況是這麼一只對他用計的小妖?

    只是每每見了她那清澈如水,全無心機的雙眸,紀若塵的殺心總會悄然斂去。何況越是與她相處,紀若塵就越是奇怪,苦肉計哪有這種用法?美人計還差不多。

    紀若塵身側傳來一陣暖意,原來青衣似是有些寒冷,早已蜷成一團,一路向紀若塵身下鑽來。她又似夢到了什麼,叫了起來:“不練!就是不練!我才不要什麼超脫輪回,遨游六界呢!要修五百年啊,不干!”

    紀若塵當即大吃一驚!縱是千年道行的天妖,也做不到超脫輪回,躍出因果,這實已是散仙之境,雖不如白日飛升,相去也是不遠。青衣小妖要修的是何秘術,竟只需五百年即可達此境界,且她竟還不練!

    還未等他想完,青衣又幽幽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好了,叔叔,我練就是。可是道德宗那些真人也不是如何厲害嘛,你為何不直接上西玄山去殺幾個呢?你在顧慮什麼嗎?”

    聽了她這一句夢話,紀若塵反而寧靜下來。

    轉眼間彎月西去,晨光初顯,青衣依舊睡得深沉,只看她如此貪睡,就知不是一只願意用心修道的妖。

    “這只小妖啊……”紀若塵看著她柔美如水的側面,暗歎一聲,此時一個奇怪的想法忽然浮上心頭:“過線即是禽獸,而我一夜未有過線,這……豈非是禽獸不如?”

    客棧中夜色如水,一夜無話,然則利州城卻並不平靜。

    距離利州城十裡的鸞山之頂,悄然現出三個身影,凝望著尚在沉睡之中的利州城。三人之中兩個男子衣衫樸素,但身形魁梧,形象各異,均有卓卓不群之意。當中一個女子身形嬌小,雖在夜色下看不清她的形貌,然而只是風中飄搖不定的一個身影,已足以讓人心生憐意。

    “要離兄,這裡就是利州城了?”她的聲音細細柔柔,卻十分清脆。

    她左首的大漢沉聲道:“正是。我們的眼線回報說他刻下正在利州城裡,只是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不知來歷的女子。采薇,你此行職責重大,萬要小心從事,切不可給他看出了破綻。務求將他誘到雲霧山下。我和畢方會在暗中接應。”

    右首大漢忽道:“他道行低微,道德宗定料不到我們三人會同來。我看待風師妹確定他的方位後,我等不若以雷霆之勢直撲利州,抓了人就走,要離兄以為如何?”

    要離搖了搖頭,道:“我以為萬萬不可。道德宗狡猾無比,放那紀若塵孤身下山,遠赴千裡。令我邪門明知是計,也不得不前來搶人。畢方兄將計就計,本是險中求活的妙著,然而紫微老鬼飛升在即,神威通天。利州又離道德宗本山不遠,我等就算是搶到了人,我看也逃不出利州百裡之外。”

    畢方聽了,沉思一刻,道:“要離兄所言有理,我們還是依原計而行吧。”

    三人若輕煙般升起,悄然向利州城飛去。他們剛剛飛出百丈,忽然齊齊頓住身形,而後閃電般落於地上。

    一片巨大的黑影無聲無息地掃過三人剛剛所在的方位,而後空中一陣烈風下壓,山坡上轟然一聲巨響,一根巨大之極的狼牙棒收勢不住,狠狠砸在巖坡上,待紛飛的土石散盡,巖坡上已多了一個五丈方圓,兩丈多深的大坑。坑邊立著一個高達兩丈有余的巨大身影,他面呈青色,雙目赤紅,嘴闊如盆,身披縷金錦鱗絲絛鎧,手持三丈雙頭狼牙棒,看上去氣勢如山,威不可當,正斜睨著三人。

    這巨人稍稍一動,鎧甲縫隙中即湧出大團有如實質的黑色妖氣。他將狼牙棒在地面重重一頓,登時將足下巖石震得四分五裂,然後沉聲喝道:“吾乃妖皇殿前左鋒將計喉!今夜此路不通,三位請回!”

    三人互相一望,那名為采薇的女子忽然笑道:“何時利州成了妖孽聚集之所,我等卻不知道?妖皇如此做法,就不怕引出紫薇真人嗎?”

    計喉絲毫不為所動,狼牙棒一抬,轟轟隆隆地喝道:“休要多言,今夜此路不通!”

    計喉喝聲未落,采薇忽然身形一動,如電如煙般沖到他面前,右手中驟然多了一把二尺無柄短刃,刃鋒色作暗藍,閃電般向計喉血色雙睛劃去!

    計喉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口中猛然噴出一團黑煙,撲天蓋地般向采薇壓下。采薇對這團黑煙極為忌憚,空中輕巧的一個翻滾,已然向回飛去。但她手中那把二尺短刃脫手而出,在計喉胸前連刺三記,記記齊根而沒,這才向采薇飛回。她這把短刃看來絕非凡物,計喉那厚達半尺的錦鎧在短刃面前簡直如豆腐一般,不能阻其分毫。

    計喉又是一聲大吼,胸前猛然噴出三道極細極薄的藍色血線,猶如當空展開了三幅藍色絲綢。他似全不知疼痛,手中狼牙棒劃了一個半圓,挾著一股惡風,狠狠向采薇後心砸下!

    要離大步向前,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口丈二大關刀。他似緩實快,幾步已到采薇身邊,然後扎個馬步,吐氣開聲,大關刀橫空一攔,一陣金鐵交鳴聲後,竟然生生架住了計喉的狼牙!

    計喉這一棒雖被要離架住,但余勢不盡,只聽得喀喇一聲,要離身後的地面突然裂開一道十余丈長的縫隙。

    風采薇一低頭,已自計喉狼牙下鑽過,逃出生天。

    三人配合默契之極,畢方一聲斷喝,手中已多了一柄青色鋼槍,在計喉的狼牙棒上一架,運足平生之力一崩,竟然將計喉的那重逾千斤的狼牙棒生生挑起!

    采薇反手一抓,已將短刃接回,接著整個人帶著數道殘影,再次返身向計喉沖去。計喉狼牙棒剛被挑起,空門大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采薇沖至自己胸腹之間,短刃又在自己身上連刺七記!

    好在計喉身軀龐大,采薇短刃長度有限,刺得再多一時也不致命,且她劍上劇毒對計喉沒有分毫作用,是以計喉一時還能支撐得住。

    采薇靈巧之極,在計喉噴出的黑煙及體之間,又遠遠地閃了開去。計喉一聲狂吼,狼牙棒化作一片虛影,向采薇追襲而去。

    要離又是一聲沉喝,坐馬橫刀,攔在了計喉之前!他體形雖不及計喉一半,然而氣勢如虹,分毫不比計喉弱了。

    光當一聲巨響,計喉的狼牙棒狠狠地砸在要離的大關刀上,濺起大蓬大蓬的火花。別看計喉氣勢驚人,可是要離雙目怒張,人如風中之松,未有分毫退後!

    計喉雙目一張,猛然大吼一聲,狼牙棒上力道驟然增了數倍,妖氣洶湧如巨浪,一道接一道向要離攻去,剎那間已連攻七重!

    嘎吱吱!一陣極難聽的擦音過後,要離突然噴出一口鮮血,接連退了數十大步,方才站穩,他手中關刀業已扭曲變型,不堪再用。

    那邊計喉也不好過,騰騰退後了數步,方立定腳步。還未等他穩住陣腳,畢方暴喝一聲,手中鋼槍驟長一倍,槍尖處幻出一座銅鍾,向計喉腰間飛去!計喉看上去對這座銅鍾深有所懼,狂吼連連,卻已來不及閃躲格擋。

    此時采薇如鬼如魅,又已掉頭攻來!她速度奇快,大有後發先至,搶在銅鍾前攻至之勢!

    夜色之中,忽然起了一陣微風。

    風很柔,也很輕,不疾不徐地吹著。但奇異的是,這一陣風竟然比采薇還要快,倏忽間就從她身邊拂過。

    風采薇飄揚的長發忽然一滯,然後紛紛斷裂,被風載著飄向了遠方。

    采薇面色大變,迅即將刺入計喉身體的短刃閃電回收,在背後幻成一片青藍色的光華。

    轉瞬間,幻化的青藍光華如遇鐵壁,陡然暴縮,發出錚的一聲輕響,一大片火星在采薇身後突然爆出,有如煙花綻放,絢爛無比!她凝於空中的身軀似被一道大力擊中,向前飛出,狠狠地撞在計喉龐大的身軀上,然後又輕飄飄地彈了回來。尚在空中之時,她口中就已噴出一口鮮血。

    風漂浮不定。

    畢方低聲怒吼,鐵槍上亮起三道光環,向四面八方如狂風驟雨般連刺數十槍,每一槍擊出都會響起一記金鐵之音,似乎周圍的風中正隱藏著無數看不見的兵器一樣。但恰在此時頭頂上一陣烈風壓下,畢方眼前忽然暗了下去,計喉那巨大無匹的狼牙棒已當頭壓下。

    畢方大喝一聲,如綻春雷,奮起平生之力,舉槍一迎,竟生生將計喉的狼牙棒給挑了回去!但他立足處十丈之內,巖石皆碎,樹木枯槁。

    畢方雖擋住了這一槍,但背後衣衫忽然裂開一條大縫,肌肉虯結的後背上現出一道兩尺長、三寸深的恐怖傷口。

    夜空中響起了咻咻的細微尖嘯聲,那隱於暗中的凶器終於現出形體,原來是一把暗青色的死鐮,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旋著,回飛到鸞山之頂。

    皓月下,鸞山頂上已多了一個身影。她看上去並不如何高大,只與常人類似,身型甚至還頗有些瘦俏,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身後一根長達三丈的尾巴。她一伸手,輕輕巧巧地握住了長有有一丈、飛旋不休的死鐮,然後向采薇三人一指,以頗顯柔媚的聲音喝道:“妖皇殿前右鋒將潮汐在此!此去利州前路不通,三位回是不回?”

    采薇與要離、畢方相對一望,當下冷道:“二位鋒將越界辦事,妖皇陛下行事也未免太霸道了些!”

    計喉冷笑一聲,手中狼牙一揮,道:“你等若不想伏屍此處,就快些給我滾!吾皇行事霸不霸道,也輪得到你們來評說?”

    采薇俏面凝霜,只是望了他們一眼,冷笑道:“好,我們走。不過是福是禍,還難說得很。”說罷,她一揮手,帶著要離與畢方如飛而去。

    直到三人去遠,潮汐一躍數十丈,落於計喉面前,急問道:“你傷勢如何?”

    計喉大嘴一咧,轟轟笑道:“你總算到了!我這點小傷不痛不癢,半個月也就好了!不礙事,不礙事!”

    潮汐幽幽一歎。她知計喉身體健壯之極,就是切去他一條腿,也能在十日內復生如初。可是今日之傷卻要半月方愈,可見傷得有多重。雖然要離三人決計不會比計喉好過,但此地乃是修道人之界,妖族行走,勢必要處處小心。只是要離三人見機不妙可以退走,他們卻必須死守在這裡,等待後援。

    計喉望著夜色下的利州城,輕輕拍了拍潮汐,笑道:“小姐出走後,我們現在才找到她的行蹤,也不知道她這半個月中吃了多少苦。我等有職有銜,進利州城可是犯了大忌。何況以小姐脾氣,肯定不會跟我們回去的,她道行又低,隨便哪個修道人都能傷她。所以我們只能守在這裡,攔住所有想進城的修道人,待無傷大人明日趕到,自會帶小姐回去。”

    潮汐點了點頭,道:“不知現在和小姐呆在一起的那個年輕人是何來歷,我怎麼感覺……感覺他身上有一種讓我有些害怕的氣息。”

    計喉道:“我也是剛到不久,只知道那人是道德宗的子弟,看起來對小姐倒還不錯。”

    潮汐歎道:“道德宗?既然是道德宗弟子,那他沒有世俗上的人妖成見也不奇怪,只是……”

    計喉低沉地笑了笑,道:“那就不是我們要擔心的事了。從現在起到明日無傷大人趕到還有六個時辰,這六個時辰可不好過,且顧眼前吧。”

    潮汐剛點了點頭,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清朗長笑:“不必說六個時辰,我看就是一刻也難過!”

    計喉和潮汐大驚,猛然回身,這才見一個道人足踏彩雲,背負一口古劍,在夜幕下冉冉飛來。這道人細眉慈目,一身仙風道骨,但眼中森冷,隱有殺機。

    “你是何人!妖皇殿前左右鋒將在此守候,今夜前路不通,尊駕請回!”潮汐喝道。她這番話口氣已然恭敬了許多,非為其它,實是這道人一望即知絕非尋常人物。此刻她手中死鐮嗡嗡作響,低嘯不已,但不是被她運力所震,而是受不住那道人氣勢所壓,惟有嘯叫不休,方才堪堪抵擋得住。

    那道人微笑道:“貧道今夜不去利州,此來不為別的,只是送二位西歸而已。”

    他只抬手向潮汐一指,背後即是一聲龍吟,古劍沖天而起,大放光華,宛若一條黃龍,劃破夜天,向潮汐擊去!

    面對黃龍翔天之威,潮汐剎那間只覺得手足冰冷,周身麻木,已是分毫動彈不得!

    古劍如虹,眼見就要將她破胸而過時,潮汐身側猛然傳來一道大力,將她撞飛出去。在她原本所立方位,出現的是計喉的龐然身軀!

    黃龍一聲高亢龍吟,已自計喉身中穿過,龍身上所發光華剎那間化成熊熊明黃火焰,將計喉整個包裹起來。轉眼之間,計喉已化成一株二丈多高的巨大火炬,但他仍張開雙臂,屹立不倒,以身軀作為潮汐屏障!

    道人足踏彩雲,在空中負手而立,微笑道:“空有匹夫之勇,於事又有何補?”

    他又望了一眼潮汐,淡道:“至於你家小姐,自有敝宗若塵照顧,就無須你等費心了,你可以安心的去了。”

    說罷,那道人右手一招,黃龍自空而下,剎那間繞著潮汐環飛三匝,方回到道人背上。

    道人根本不看結果,足下彩雲湧動,迎著西沉彎月,冉冉升起,轉眼間消失在天邊雲際,風儀若仙。

    月落日升,第二日是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

    紀若塵費了百般手段,直到正午時分,才算將青衣小妖從床上拖了起來。見她睡眼惺忪,一片茫然的樣子,他也不知究竟是自己把她弄醒的呢,還是她到了時間自然醒的。不論是哪樣,如此貪睡的妖,還真是天下罕見。

    “快收拾一下,趁著天好,正好趕路。”

    “去哪裡?”青衣從床上跳了下來,張著雙目,眼中卻渙散無神,目光早越過了紀若塵,不知道落到哪裡去了。實不知她究竟醒了沒有。

    “洛陽啊!”紀若塵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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