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 卷一 章十 流年
    這一年的歲考頗為不同尋常,有許多將會成為道德宗多年談資之事。

    首先一件,即是姬冰仙數日前剛剛修入太清玄聖境,即在歲考中擊敗眾多道行高於自己的對手,一舉奪得玄聖境歲考第一。算起來這已是她連續第三次歲考第一。姬冰仙本如一把仙劍,此刻已然起始顯露鋒芒。她入道九年就已修成太清六境,如此速度,通觀道德宗此前三十年,也惟有一個沈伯陽能與她相提並論而已。道德宗提拔弟子首重修為道行,姬冰仙進境如此神速,將來接替紫微真人出掌常陽宮當不在話下。

    另一件奇事則是李玄真、尚秋水與明雲的連環戰局。李玄真勝了尚秋水,尚秋水勝了明雲,明雲又勝了李玄真。因三人各項文試評定皆是上上,因此這種連環戰局倒給歲考名次評定出了個大難題。主考道長們議了半天,最終給三人皆定了第一,這也是五十年來頭一回。

    至於八脈真人齊來觀看紀若塵歲考一事,倒沒有幾人知道,自然沒什麼談論。

    此次歲考丹元宮弟子頗有起色,只是因為紀若塵拿了一個歲考第一,才又被太常宮壓了下去,繼續在九脈中墊底。但這已與往年毫無懸念的墊底大有不同,況且含煙也是歲考前道行剛進入太清天聖境,恰好與李玄真等人同級,結局可想而知。

    在得知最終結果後,玉玄真人面無表情,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這日黃昏時分,紀若塵回到自己居處後並未如往日一樣立即研習道藏,打坐修行,而是合衣往床上一倒,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想著心事。

    歲考第一併未給他帶來多少歡喜。一回到太常宮,紫陽真人就連夜將他叫了過去,細細詢問他最後打翻明心那一下用的是何類心法,施的是哪種道訣。紀若塵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出這是自己當年在龍門客棧打悶棍的手法,這一式下曾經放翻過無數肥羊。他未上道德宗時每日裡都有苦練,所以手練得熟了,較技時一時情急,就不知不覺的使了出來。

    打肥羊悶棍,就是出奇不意,屏息靜氣這八個字,又哪有什麼心訣可言?

    可是紫陽真人仍不放鬆,竟然一一細問他如何舉步,如何抬手,如何發力,如何屏息,甚而讓他當場反覆演練,直是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打悶棍雖然只有幾個簡單的動作,但既然不能動用真元,反覆做得多了,也把紀若塵累得一身大汗,手足酸軟。每次演示完畢,紫陽真人都皺眉思索片刻,然後再讓他重複一遍。

    紀若塵暗暗叫苦,他知道自己此刻這些動作其實只有其形,不得其神。往日在龍門客棧練習時,他求的只是將一個個分解開來的動作練習得準確無誤,不差分毫。惟有真的到了肥羊背後,務求一擊而倒之時,紀若塵才會有如一頭盯上了獵物的狼,進入到一種生死決戰前的奇妙狀態中去。

    那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像是緊張到了極處,又像是恐懼到了極處。每當此時,紀若塵都似是覺得週身的寒毛都悄然豎起,若化身成悄悄接近獵物的狼一樣。

    此時紀若塵前方空無一人,讓他到哪裡找這種感覺去?而且就算前面給他擺了一個充作肥羊的道士,又不能真的打死,那也進入不了臨戰時那種狀態。

    或者用掌櫃的話說,打悶棍那也是要有感覺的。

    那一晚直到夜深時,紫陽真人方才放了紀若塵回去。接下來的幾日,紀若塵本想像平日一樣苦研道法,但真人們都或多或少地問起了歲考上的最後一擊,探詢所用是何法訣,為哪位真人暗中所授。紀若塵坦言那就是當年在龍門客棧時背後打肥羊悶棍的招數,一時情急才用了出來。諸真人們聽了皆沉思許久,末了還不忘安慰若塵幾句,說道他少時誤入歧途並不要緊,現在既然進了道德宗,那即是與大道有緣,只要潛心向道,自然會有大功告成的一日。

    此刻紀若塵仰躺在榻上,歲考之後的經歷反反覆覆地在心中流過。各位真人的反應十分古怪,紀若塵又哪能看不出來?他越是研習三清真經,就越是能夠感覺到諸真人身上那含而不放的大威力。按理說幾位真人揮手投足皆有移山斷水之威,怎麼會對他這一記悶棍如此感興趣?而且他往日打肥羊時沒什麼特殊感覺,可是歲考那天於漫天風沙中穿行而過,一棍放翻了明心,這就有些顯出威力了。

    紀若塵想著想著,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隨手操起木劍,腳下步塵不起,如行雲流水般穿行向前,然後以劍為棍,向窗前一個青瓷花瓶擊去!

    木劍不帶分毫風聲,迅疾而落,倏乎而止,端端正正地停在青瓷花瓶的邊沿,與花瓶僅有毫髮之差,但就是沒有相碰。紀若塵對這一棍十分滿意,看來進山修道半年多時光,當年謀生的本事倒是沒有丟下。想當年他練習悶棍之時,要穿越窄小擁擠的廚房,一燒火棍打在十個高高摞起的包子上,直到在上數第三個包子上留下一個棍印方算成功。掌櫃夫人做的包子個大餡足汁多皮薄,能把十個放一摞已是不得了的功夫,要在當中的一個包子上留印,即不能觸及其它,又不可打破了包子,談何容易?

    那一個被印上燒火棍炭痕的包子,即是紀若塵的早飯。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碗稀粥,半根鹹菜。客棧生活雖然清苦,但比起流浪的生活,已經是天上地下。

    紀若塵進龍門客棧的第二天就開始學習打悶棍,接下去整整五年的早上都在飢餓中度過,然後才吃到了早上的第一個包子。

    他呆立在房中,維持著執棍下壓的姿勢足足有一刻功夫,這才從回憶中回醒過來,看清手中乃是名貴的黑樨木劍,非是一文不值的燒火棍。

    紀若塵苦笑一下,隨手將木劍放回几上,又仰倒在榻上,一時只覺得身心俱疲。打悶棍就是打悶棍,那有什麼奧妙可言?真人們想問的話,他實在是回答不出。一時間,紀若塵只覺得若大的太上道德宮竟無一個讓他感覺到能夠說一些體己的人。他年紀尚輕,正在需要朋友的時候,只是謫仙二字如山一般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諸位真人的恩寵更是平添他心中負擔。

    紀若塵就如一個誤入他人寶庫的孩子,雖然此刻一切都任他予取予求,但又怎知什麼時候會被寶庫主人識破,一夜間被打回原形?

    這一刻,他打定主意,絕不吐露關於解離仙訣的隻字片語。

    想著想著,一片清冷月光灑在紀若塵的臉上,他這時才發現已是月過中天,不知不覺間竟想了大半夜。

    月色如霜,也灑落在玉玄真人身上。她端坐在丹元宮的望星樓上,靜靜凝望著遠處茫茫的雲海。

    樓梯上傳來了微不可察的腳步聲,隨後一個飄蕩若水的聲音在玉玄真人背後響起:「含煙參見玉玄師祖。」

    玉玄默然良久,方才向身邊一張椅子一指,道:「坐吧。」

    含煙怔了一下,垂首道:「師祖之前,哪有弟子的座位?」

    玉玄真人道:「其實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我們修道者若一心長生,活個幾百歲也不出奇,幾十年時光不過是彈指間事而已。你看紫陽真人就比我大了九十多歲。含煙,我們今晚不講道德門規,只是隨便聊聊。何況你為丹元宮犧牲了這麼多,這個位置完全坐得了。」

    含煙心中默含著『你為丹元宮犧牲了這麼多,這個位置完全坐得了』這句話,如水眼波只是望著那張紅木雕椅,一時間,足下竟似有千鈞之重,怎都跨不出那一步去!

    玉玄真人靜靜望著遠山中的雲海,動也不動,沒有分毫催促之意。

    皓月從雲中游出,又隱入霧裡,如是已幾進幾出,望星樓上的兩個綽約身影,卻仍未有分毫變化。

    直到月落西山,望星樓上的冰封才悄然融化。

    含煙款款在椅中坐下,依然柔淡如水地道:「多謝師祖賜座。」

    玉玄真人終於露出一分笑意。她風姿綽約,清而出塵,若放在濁世,容姿也足以傾倒眾生。本來她這一笑縱不能令萬物失色,也足可使樓榭生輝,但唇邊嘴角那一抹化不開的苦澀,反而使這瑰麗的摘星樓變得淒清陰冷。

    「含煙,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主掌丹元宮的紫玉師祖就曾叮囑過我,讓我不惜一切代價中興丹元宮……」

    含煙微露訝色,抬首望著玉玄真人。

    玉玄真人停頓片刻,方始續道:「當年我修道進境奇速,自入道德宗後,前後十年,無能出我之右者。那時我總以為大道不假外物,憑一已之力足以重振丹元宮。直至十五年前紫玉師祖臨坐化前將主掌丹元宮的大任交於我手中時,我依然如此以為。但在這十五年中,我才明白了什麼是人力有時而窮,何又謂大道艱難。我殫精竭慮,甚至於誤了自身修為,丹元宮卻每況愈下。」

    含煙忙道:「師祖何必多慮?待到明年歲考時李玄真等三人道行想必應該更上一層樓,那時弟子在天聖境中當再無對手,必能為師祖拿回一個歲考第一,到時勝過太常宮應該有望。」

    玉玄真人輕歎一聲,道:「就是九個第一都拿了又有何用?這些不過是些虛名而已。歲考上弟子一顯本領,不論是輸是贏,各宮底蘊真人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其實歲考考的不是弟子,而是各宮各脈的真人。這些年來,各宮脈實力此消彼長,強者愈強,弱者愈弱。此時我宮實際已危如累卵,若無大機緣的話,恐怕是中興無望了。」

    含煙似是幽幽一歎,然後道:「弟子見識尚淺,不明白各宮脈間此消彼長之事。只是含煙既然身為丹元宮弟子,那師祖吩咐的事,含煙定會盡心竭力。」

    玉玄真人又是一聲歎息,方道:「含煙,我幻夢霓裳也用了,你又與紀若塵同窗授課,可謂近水樓台,這已是數月時間過去,可是那紀若塵怎麼還是與你若即若離?」

    含煙低頭不語,許久方道:「這個……含煙也不知道。或許兩情相悅非是只要緣份,有意而為也能殊途同歸。只是……只是……離得遠了,怕他不解其意。行得近了,又怕他輕易得來的不是寶貝,時候久了還是要扔下,另尋別個。這當中的分寸手段,含煙實在是不知,還得師祖指點。」

    她這一問登時把玉玄真人問了個目瞪口呆。玉玄真人自幼修行,幾十年來一心向道,神識如玉,片塵不染。這般兩情相悅之事,於她而言實在是比羽化飛昇還要難上三分。含煙不知,玉玄又怎會知道?

    摘星樓上死寂一片。許久,玉玄真人方才擠出幾字:「此事……我也不知。」

    「殷殷,你這幾天練劍很勤力,這當然很好,可也不能太辛苦了。你現在的氣色有些不好,還是歇歇吧。回頭媽向紫雲真人討一對七星璇龜,煉上一爐星龜返月膏,給你好好補補真元。」黃星藍一邊替張殷殷擦著額頭上的細汗,一邊滿是心疼地道。

    張殷殷搖了搖頭,不耐煩地道:「媽,你好囉嗦!你和爹以前總說不能依賴仙丹靈藥來精進修為,現在怎麼全都變了?累點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修一個晚上的三清真經精神就好了。」

    說著,張殷殷拚命從黃星藍的手中掙扎了出來,腳尖一點地即向屋外衝去,一邊大叫道:「月藥,流輝,快去準備,本小姐沐浴後還要修道呢!」

    「殷殷,殷殷!」黃星藍叫了兩聲,但張殷殷充耳不聞,早就消失在後院裡。她只得歎一口氣,啐道:「這孩子,越來越難管教了呢!」可看她眉開眼笑的模樣,哪有半分怪罪張殷殷的意思?

    黃星藍起身離了張殷殷所居的清心小築,剛一出院門,正好看到景霄真人向這邊走來。

    「這時候殷殷該練完劍了,讓她休息一下吧。」景霄真人道。

    黃星藍笑道:「她可不肯休息,現在正要沐浴更衣,好修煉三清真經呢!咱們的寶貝女兒真是長大了,居然懂得用功了。這一次歲考,殷殷的名次足足提升了幾十位,前幾年她可一直都是墊底呢。想想那時候叫她練一會劍,簡直比登天還難。」

    景霄真人撫著長鬚,呵呵一笑,道:「殷殷天資本就絕佳,再懂得用功,道行精進自是不在話下。嘿嘿,這話又說回來,我張景霄之女又能差到哪裡去?」

    黃星藍知張殷殷起手修煉三清真經的話,至少是一整夜的功夫,於是隨著張殷霄向正殿行去,邊行邊道:「景霄,你不覺得這兩個月殷殷象完全變了個人一樣嗎?現在她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修煉。不過有一點不大對勁,我悄悄看過她練劍,殷殷咬牙切齒的,倒似是要和什麼人過不去一樣。」

    景霄真人笑道:「除了那個紀若塵,她還會和誰過不去?就算不說若塵的謫仙之體、前途無量,這孩子本身也算是相當不錯了。從他過往行事看,對殷殷十分回護,也算難得。且由得他們去鬧吧!」

    黃星藍倒有些擔心,道:「可是殷殷脾氣莽撞,做事不知輕重,已經重傷過若塵一回。若她道行深了,想必又要去找若塵麻煩,可別再失手傷了若塵。」

    景霄真人笑道:「怕什麼,小孩子間打打鬧鬧,那叫做青梅竹馬。」

    次日黃昏時分,紀若塵聽完了顧守真真人的授業,正獨自一人向太常峰行去。眼前前方拐過一個彎角,再繞過一堵牆壁,眼前就會豁然開朗,現出通向太常峰索橋的大道來。行到彎角前,紀若塵心中忽然怦的一跳。以往找他麻煩的人都喜歡站在此處,待他轉過彎時,再突然大喝一聲。也不知是否想突如其來,先給他一個下馬威再說。現在紀若塵行到此處時心中又生不安之感,難道又有人在這裡等著他嗎?

    「紀若塵!」果不其然一聲斷喝。

    紀若塵暗歎一聲,抬頭望去時卻不禁一怔,原來攔在當路的卻是明雲。明雲沉穩莊重,處事得當,本來紀若塵對他很有好感,怎麼今日他也要攔自己一攔?

    「明雲師兄,不知找我何事?」紀若塵彬彬有禮地回了一句。既然看對方這架勢乃是蓄意來找麻煩的,那麼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自己總得禮數周全,先佔得一個理字再說。

    「何事?」明雲面色陰沉之極,道:「明心就算曾經得罪過你,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你有心構諂他偷你東西,害他清修半年,這也就罷了。但我宗歲考向來是點到即止,較技弟子又有法器護身,可你竟然重傷了明心,連腦骨都裂了!他與你有何深仇大恨,如何下得這般狠手?」

    紀若塵一怔,問道:「明心傷得這麼重?當時我可沒動真元,而且他看上去也沒什麼事啊。」

    明雲喝道:「沒動真元?以你現在這點道行,若非傾盡全力一擊,怎麼破得了明心護身法器,打裂他腦骨?若不是蓄意而為,何至於此?!還敢說沒動真元!罷了,過去是我看錯了你,今天我就要教訓一下你這無恥之徒!」

    紀若塵聽了後並未回答。他解下身後背包,放置在路旁地上,又緩緩抽出黑樨木劍,方才行到明心對面,道:「我本以為你是個通世故情理之人,沒想到看錯你了。看來今日你是不想聽我任何分辯。也罷,既然你要教訓我,那我雖然不是敵手,但也要殊死相爭!只是看在同門之誼上,我還要提醒明雲師兄一句,教訓過我之後,你十年勞役是免不去的。」

    明雲面上鉛雲密佈,教訓紀若塵的後果他當然知道。為乘一時之快而被罰勞役十年,怎麼看都非是明智之舉。這明雲也知道,但看到明心臥床不起,他登時一股急火湧上心頭,不顧一切也想給紀若塵一點顏色看看。此刻見紀若塵鄭重其事地擺出生死決戰之勢,明雲心中也多少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可是此刻被紀若塵拿話一擠,他又哪還有台階可下?

    就在雙方一僵之際,牆角處又轉過來一位少年,冷笑著道:「太璇宮弟子果然名不虛傳,真是謙沖平和,公正不阿。打傷了人從不出聲,自己的人被傷了就要興師問罪。我們修道者豈同凡人,腦骨裂了又如何?只要不傷道基、不損智慧,調理十天半個月也就好了,能有多大的事情!值得你如此大動干戈?哼,我聽說紀若塵傷在你太璇宮弟子手中也不是一次兩次,那時怎不見明雲大真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明雲臉上一紅,登時為之語塞。

    紀若塵轉頭望去,心中實在有些不豫。他本想拼著再受一次傷,也要將明雲送去勞役十年,好換一些清靜日子回來。這半路上殺出來的傢伙雖然斥責得明雲無言以對,但也給了他一個台階下,實際上等於是幫了明雲。

    明雲哼了一聲,狠狠盯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嘴角掛著譏嘲,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兩人互瞪良久,就連紀若塵都以為他們要動上一架時,明雲忽然回劍入鞘,轉身大步離去,連頭也不回。

    此時紀若塵早已將這少年打量了個遍。他年紀看上去與自己差不多,面如瑩玉,俊美異常。但他雙眼亮如晨星,隱隱有殺伐之氣。這少年樣貌本是極好的,只是眼中殺意實在銳利,登時將本來一個脂粉叢中的軟玉公子變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劍。紀若塵仔細看去時,這才發覺少年眼中殺意偶爾閃過時,在最明亮銳利時分反而略有收斂。他知道萬不可小看了這收斂之意。去而有回,那可是比鋒芒盡顯要整整高出一籌的境界。紀若塵心下微驚,沒想到這少年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竟然已有太清玄聖境的功夫,遍數整個道德宗這個年紀的弟子,能修到玄聖境的也沒有幾個。再看他絲毫不買明雲的帳,紀若塵心中對他的身份已經大致有些數了。

    果然那少年向紀若塵施了一禮,道:「在下姓李名玄真,乃是玉虛真人治下玄冥宮弟子,見過若塵師兄。」

    紀若塵忙還了一禮,道:「玄真師兄年紀輕輕,道法精湛,在宗內素有大名,我是聞名已久,只是今日才得一見。」

    李玄真又深施一禮,忽然笑道:「好說,好說。可是……我說若塵師兄,我宮師祖玉虛真人同紫陽真人關係非同尋常,玄冥太常兩宮弟子私交也大多不錯。所以我們沒有必要如此禮數周全吧?麻煩不說,反而弄得生分了。」

    紀若塵心中一喜,倒是沒想到李玄真如此沒有架子,不似其它有天分的弟子那般恃才傲物。再加上李玄真氣度相貌實在出眾,紀若塵心中自然而然的就先有了三分好感。

    李玄真又道:「聽聞若塵師兄得了歲考第一,本來今天我是特意想來見見師兄的,沒想到半路上遇見了明雲。我看他神色不對,就偷偷跟了過來。太璇宮弟子素來不大講理,這我也是常有聽聞,只是沒想到明雲竟然也是這等人。唉,說起來今年歲考竟然輸給了他,真是慚愧。」

    紀若塵見他襟懷坦蕩,連較技落敗這等丟人事都坦然相告,心中好感又升了一分,當下安慰道:「勝負乃是尋常事。說到羽化飛昇,三清真訣才是根本,仙劍咒術不過是旁門左道而已。只是……據我所知,玉玄真人所授的列缺劍蘊含天地之威,頗能克制太璇宮的大五行劍訣。玄真師兄何以仍然不敵明雲?」

    「列缺劍?」李玄真失笑道:「玉虛師祖的列缺劍當然鬼神難敵,可是那至少要有上清境界的真元方能修習,我卻還差得遠呢。」

    紀若塵啊的一聲,大為吃驚。玉虛真人不可能對本門弟子藏私,如此說來,自己所學那幾式列缺劍應該是玉虛真人專門為已創設、不需真元催動的招式。

    李玄真陪著紀若塵一路有說有笑,轉眼間就快到索橋處,遙遙望去,雲風道長已經等在索橋邊了。李玄真當即停步道:「若塵師兄,雲風道長已在等你,我也該回玄冥宮了。說心裡話,在來見若塵師兄前,聽說師兄蒙各位真人垂青,我心裡也是頗不服氣的。不過今日一見,師兄的氣度智慧實在與眾不同。大道艱難,師兄求道雖晚,但這幾年時間的差距,轉眼之間就能補上。今後師兄如果再有麻煩,儘管來找我就是。別人會讓著太璇宮,我們玄冥宮可不會讓。」

    紀若塵笑笑道:「多謝玄真師兄。不過只要我不與他們爭,他們鬧多了幾次後,大概自己想想也會覺得沒意思,就不會再來煩我了。」

    李玄真哈哈一笑,道:「難得若塵師兄心胸如此寬闊,那看來我雖然壞了若塵師兄的好事,你也不會怪我了。」

    紀若塵心中一動,明知故問道:「我的好事?」

    李玄真微笑道:「明雲雖然有些不通世故,可是仙劍道術的確非常厲害。我今年輸給了他,明年還想贏回來。可是罰勞役的弟子是不能參加歲考的。」

    說罷,李玄真向紀若塵洒然一禮,言道就此別過,日後有時間還要介紹尚秋水與紀若塵認識,那也是個值得一見的妙人,然後就飄然遠去。

    紀若塵看著李玄真的背影,一時間心內隱生寒意。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小覷了宗內弟子?看來除了明心明雲這些不大通世故的弟子外,道德宗中不知藏有多少有大智慧的弟子。自己可不要坐井觀天,把旁人的智慧瞧得小了。

    但在細細回味剛剛一幕時,紀若塵突然發覺在提到尚秋水時,李玄真眼中閃過一絲隱約的光芒。

    他似是別有用心。

    匆匆三月過去,冬已去,春正來。

    這日天尚未亮時,紀若塵就已坐在莫干峰後山的一塊巨岩上,靜觀著面前茫茫雲海。這塊巨岩猶如一隻展翼雄鷹,大半個身體都探出在危崖之外,將飛未飛。紀若塵所坐的地方,正是巨鷹的鷹嘴處。這只巨大無比的鷹喙,堪可容兩人並坐。

    嚴冬時分,環繞著莫干峰的茫茫雲海泰半時候厚重如鉛。此季的雲海與寒冬又有所不同,望上去已是輕靈躍動了許多,再過片刻,當朝陽初現的剎那,這萬里雲海都會鍍上一層金色,若泛著細細金色漣漪的海。

    紀若塵是兩月前無意中發現此處寶地的。此後每逢來太上道德宮聆聽真人授業的日子,他往往會特意早到半個時辰,在此處坐上一會,靜觀日出群山。

    這個時刻,紀若塵不引日華,不吸靈氣。他只是坐著,什麼都不想,就那麼坐著而已。

    這或許是惟一什麼都不用想的清靜時光。紀若塵知道這樣呆坐著十分奢侈,但他累了。他心中藏著太多的秘密,那謫仙二字猶如兩座大山,時時刻刻都壓在他的背上。無論做任何事,紀若塵都得背著這兩座移不走、放不下的山。這短短的一刻鐘時光,就是他惟一能夠放下這兩座山的時候。

    在龍門客棧時,紀若塵總是從早忙到晚。當一天結束、躺在床上的一刻,他最愛想的就是天上會掉下五十兩銀子,讓他買一小塊地,也能夠開上一間黑店,當當掌櫃的,威風一回。現在入得道德宗後,紀若塵房中堆滿了價值千金的法寶,然而清靜時刻、簡單快樂反而變成了一件極難求得的事。

    只是,這難得一刻清靜也僅有兩月不到而已。

    紀若塵看著身邊悄然湧起、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水煙,聽得身後輕輕柔柔的足音,頭不禁又開始隱隱作痛。

    含煙一言不發,逕自在紀若塵身邊盈盈坐下,凝望著遠方漫漫雲海。巨鷹雖大,但鷹喙上僅堪供兩人並坐而已。紀若塵與含煙幾乎要挨在一起,山風拂過時,她的裙邊袖角,淡淡水煙,以及縷縷暗香就會時有時無地自他身上掠過。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些,呼吸也有些急促。但這不同於初遇含煙那幾日的不能自已,這一次他十分清醒,正因為神智清明,所以對含煙的一舉一動反而感覺得分外明晰。此刻兩人離得如此之近,他全身幾乎都被含煙身周的煙氣籠住。他與含煙上課時也曾並肩而坐,但那一是玉玄真人之命,二來兩人之間也有著距離。現在如此坐法,其實早已逾越了普通的同門之誼。

    紀若塵這一次真正的糊塗起來,心裡只是想著:「她……她怎麼坐得這麼近……」

    就在朝陽初升的剎那,含煙忽然道:「若塵師兄,你佔了我的地方呢!」

    紀若塵啊了一聲,道:「這裡?可是我已經來了快兩個月了,從沒見過什麼人在這塊大石頭上啊。」

    含煙淡道:「若塵師兄,『蒼鷹展翼,東海日昇』多少也算得是莫干峰一景,我常到這裡看日出的,只是此前沒有遇見師兄而已。」

    紀若塵苦笑一下,看了看身下並不寬大的鷹喙,勉強向外挪了挪。他這一動,半邊身子已經懸空了。

    含煙忽然輕輕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再動的話,可就要掉下去了。那時我可不救你。」

    紀若塵一呆,轉頭望向含煙。含煙也正望向他這邊,在這極近的距離上對視,紀若塵心中忽然一陣發虛,轉過了臉去。含煙又是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好像很怕我。」

    「這怎麼可能?沒有,當然沒有。」紀若塵矢口否認,但在剛剛那一刻,他又從含煙眼波深處看到了那塊不動而冰冷的巨礁。

    含煙輕歎一聲,竟然握起紀若塵的手,仔細觀瞧。紀若塵雖然自幼勞碌,身上傷疤縱橫,但這一雙手倒是生得十分的好,就似從未操持過辛勞雜務的富家公子一般。含煙凝視看了半天,方道:「若塵師兄,你這雙手上血腥之氣凝而不散,徘徊不去,想必過去的殺伐是極重的。其實怕的,應該是含煙才是。」

    紀若塵心下一驚,回轉頭來,迎上了含煙的目光。

    這一瞬間,剛好有一陣山風掠過,將含煙身周終日不散的煙雲水氣吹得乾乾淨淨。這始終籠罩在霧裡雲中的女孩,終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他眼前。

    那一剎那,恰如靜夜花開,春江月升。

    「含煙,你身上的煙雲怎麼散了?道基是不是出問題了?」

    「這些煙雲水霧,原本是含煙不想讓人看得真切而已。」

    紀若塵心中一動,猛然泛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還未等他想清楚含煙語中含義,她即徐徐升起,飄然下峰,只留下了一句:

    「這鷹喙雖然不寬,也還容得下兩人呢,今後師兄無須迴避。」

    匆匆間又是一月過去。紀若塵與含煙曾兩次在鷹喙上共觀東海日昇。兩次都很短暫,短暫到從踏露而來,到日昇而去,還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兩次共觀日出,兩人都未曾交談過隻言片語,只是並肩而坐,坐看著雲湧日昇。

    紀若塵一時覺得,若能一直在道德宗這樣呆下去,其實也很不錯。

    大鬧之後有大靜。

    歲考之後,道德宗重又回到忙碌、有序而寧靜的日子裡。在春暖花開的時節,所有人都會變得懶懶洋洋。太上道德宮雖以通玄手段隔絕了天時影響,宮中諸道長又多有高深道行在身,但天地之玄妙豈是人力可以測度?是以在這個時節,大多數修道者仍與凡人沒有多大不同,心情都會變得舒暢一些。

    此時太璇峰上,景霄真人正與黃星藍並肩漫步,共賞峰上奇景。此時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傳來,張殷殷一身勁裝,身背木劍,一頭從錦花叢中鑽出,從景霄真人夫婦面前飛奔而過,全當沒看見他們。

    「殷殷!晚上跟我們一起用飯吧!」黃星藍叫道。

    張殷殷立時扔下一句「不去!我剛練完劍,正要去修道呢!」,然後就消失在石徑的盡頭。

    望著張殷殷消失的方向,景霄真人只是撫鬚微笑,甚是得意。看來今年歲考,張殷殷戰績必然不錯,那時他張大真人教女有方,自然面上大大有光。

    黃星藍想法倒是不同,她微一頓足,嗔道:「殷殷這孩子!這幾個月每次見她,她不是在修道,就是在去修道的路上。哪有這種用功法?」

    景霄真人夫婦並不深知張殷殷突然變得如此勤奮的原因,不過紀若塵倒是很快體會到了她苦練數月的成果。

    「什麼?你還敢來比劍?」紀若塵大吃一驚,有些異樣地上下打量著張殷殷。

    張殷殷當然明白紀若塵言下之意,臉上禁不住微微一紅,但她隨即鎮定下來,道:「你放心,我這一次可不是來找你拚命的,我們只是切磋。」

    只不過她雖說是切磋,可是念及她過往劣跡,紀若塵是無論如何也不信的。他本以為上次的一頓痛打足以讓張殷殷從此知難而退,沒想到她陰魂不散,幾個月後竟然又找上門來。

    「切磋?」紀若塵搖了搖頭,道:「我們哪一次切磋沒有見血?不……」

    張殷殷黛眉立時豎起,纖手已握上了木劍劍柄。

    紀若塵見狀,苦笑一下,立刻改口道:「……不過看來不比也不行了。只不過若你再輸了的話,還是逃不了一頓痛打。」

    「可以!但我贏了的話,就要把以前的賬雙倍奉還。」張殷殷平靜回道。這一次談到比劍,她完全未嚮往昔那樣輕易就被紀若法激怒,看來養氣功夫已經進了一層。紀若塵將這一切收在眼底,心中暗暗留上了神。

    他點了點,道:「即是如此,你得給我三天準備時間,三日後的晚上,我們依然在後山鑄劍台見。這次比劍,我們就不限手段,各憑本事吧!」

    張殷殷聽了,只是略略點頭,就轉身離去。這種灑脫,又讓紀若塵小吃一驚。

    三日之後,是一個無月的夜晚。但在太上道德宮煌煌燈火的輝映下,鑄劍台上依稀可以分辨出週遭景物。對於修道者來說,這些光亮已經足夠了。

    當紀若塵來到鑄劍台上時,張殷殷早已等候在此。兩人此前已經戰過數回,這一次也不多有客套,簡單打個招呼後就即開始動手。張殷殷纖指虛握木劍劍柄,左手掐訣,徐徐抬起木劍。隨著她的動作,木劍嗡的一聲輕響,驟然放散出濛濛青色光華。

    紀若塵面容一肅,此刻見張殷殷竟起手就運起乙木劍訣,不由得立刻加了十分的戒備小心。他倒不是怕張殷殷的大五行劍訣,他怕的是她劍訣失控。從過往經驗看,大五行劍訣失控對於持劍者並非是什麼壞事,很可能事後只是脫力,需要休養幾天而已,可是作為對手,那要需要面對威力驟然倍增的一劍。與張殷殷鬥過幾次後,紀若塵甚至有些懷疑,這劍訣失控說不定也是大五行劍訣的一大殺招。

    紀若塵當下木劍一振,直接運起列缺劍,小心翼翼地與張殷殷斗在一處。

    甫一交手,紀若塵立刻發現了張殷殷的不同。她木劍上青芒雖然微弱,但穩定異常,沒有分毫的失控跡象。而且她更是一反往日的焦急浮燥,出手沉凝,鬥得極有耐心。紀若塵道行上本就較她差了一層,儘管劍訣上佔著便宜,但仍是鬥得十分辛苦。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足有一刻鐘的功夫,張殷殷依然沒有任何急燥之相,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紀若塵拖下去。她道行比紀若塵深厚許多,這麼一拖,先被拖垮的很可能是紀若塵。

    紀若塵多少有些年輕氣盛,雅不願被她擊敗。此時眼見戰局不利,他立刻脫身退後,將木劍插於地上,右手二指併攏,一聲叱喝,指上已燃起淡淡真火。

    張殷殷一見就知紀若塵要用符。當下她也不示弱,先以乙木劍氣護住全身,又取出三張功效各不相同的護體符紙,冷笑著看著紀若塵。此戰之前她已做萬全準備,誓要勝出一場,洗刷連敗之恥,報復吊打大仇。

    然而隨著紀若塵的動作,張殷殷臉上笑容全失。她張大了口,不能置信地看著紀若塵從懷中取出整整一疊的符紙!這一疊黃符簡直厚如書冊,怕是有近百張!相較之下,張殷殷那三張護體符紙看上去顯得無比單薄,似是一陣風過去,也能吹得裂了。

    道德宗弟子之間互相比試,素來以鬥劍為主,等得道行高些時也會有運用奇形法寶相鬥。在鬥劍之中,用符也是一項重要手段,但道德宗正統用符傳統乃是選用威力大的咒符,務求有一舉扭轉戰局之力。這樣的咒符往往發不了二三張,弟子的真元就會耗去一小半。是以道德宗門內比劍,難得見到一場中有用到三張符以上的。如張殷殷,使動這三張符紙就已是她的極限,再多一張,她餘下的真元就不足以馭使乙木劍氣。

    她又何曾見過象紀若塵這般拿出厚如書冊的咒符的情形?

    以紀若塵的道行,拿出這麼多的咒符,只能說明這些符咒都是些威力最弱、僅供弟子們習練符咒所用的道術。而且要運使如此多的咒符,紀若塵還需得有特殊手段,才能保證催符迅速,免得給對手藉機近身。可是這些就算給這些符咒打上身來,以張殷殷的道行,那也是不痛不癢,是以她根本不怕。

    張殷殷兩樣都猜對了。紀若塵的確手裡握的都是最簡單的咒符,他也的確有太微真人所授獨特法訣,可以迅速催化符咒。

    她惟一沒想到的,就是這些咒符一起運出時的景象。

    紀若塵左手一展,數十張咒符如扇般展開,然後刷的一聲,最上面一張自行飛出,飄在他面前。他一聲叱喝,右手燃燒著真火的二指已然將咒符對穿,指上火焰迅速燒穿咒符,一道狂風平地而起,迅速向張殷殷撲去。

    刷刷刷刷!一張張咒符按順序從紀若塵左手上飛出,又在他右手上燃燒殆盡。狂風、飛沙、陰雲、寒氣,一個接一個生成,將張殷殷包裹在當中,圍繞著她盤旋不已。看來紀若塵早有準備,連咒符的順序都事先排好了。

    張殷殷一臉冷笑,週身籠罩在濛濛青光之中。儘管秀髮在風中狂舞不定,但在乙木劍氣和三重護身符咒的守護下,她根本未受任何傷害。

    紀若塵緊接著又燃起一張咒符,低空中本已浮著一朵陰雲,此刻忽然一聲霹靂,豆大的雨珠傾盆而下,若一道水龍,衝入下方的旋風之中。

    張殷殷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目瞪口呆地看著狂瀉而下的雨水在狂風中盤旋兩圈,與漫天塵土混合在了一起,然後忽然化成大片大片泥漿,向她披頭蓋臉地澆下來!張殷殷出身高貴,自幼鐘鳴鼎食,乃是一個極講究和愛乾淨的主,此時見漫天泥漿澆下,躲無可躲,避無可避,那是何等恐怕之象!

    她只嚇得動彈不得,惟有尖叫一聲!

    刷!泥漿兜頭將張殷殷澆了個透。

    張殷殷幾乎要哭了出來,拋下木劍,趕忙將臉上爛泥擦去。待到雙眼能夠見物時,她雖然未發悲聲,但大滴大滴的眼淚已經忍不住湧了出來。

    紀若塵正站在她身前三尺之外,同樣一身爛泥,手中木劍虛指張殷殷咽喉,道:「你輸了。」

    張殷殷一邊擦著臉上的爛泥,一邊怒道:「你……你……無恥!」

    紀若塵只作未曾聽見,仍是道:「你輸了。」

    張殷殷聽後一言不發,幾下粗粗擦去臉上爛泥,冷著臉道:「好你個紀若塵,只希望你下次還能有這麼好的運氣!這次本小姐認栽,動手吧!」

    紀若塵哼了一聲,張手抖出一條黑色細繩,就要上前綁人。張殷殷立時退了一步,喝道:「本小姐一言九鼎,可不會輸了不認!你也不用捆綁吊人,儘管動手,我絕不閃躲就是。」

    張殷殷此時稚氣尚未盡去,此刻一番話說得老氣橫秋,看得紀若塵哭笑不得。既然張殷殷已然放下話來,那他也不客氣,繞到張殷殷身後,木劍高高舉起,重重地落在她腿側。張殷殷全身一顫,咬緊牙關,一聲不出。

    啪!木劍又狠狠抽在她臀上。張殷殷臉色一白,仍然沒有出聲。

    紀若塵第三番舉起木劍時,夜空突然雲開霧散,一線清冷的月光當空灑下,落在了張殷殷身上。紀若法忽然發現,儘管仍是一身泥污,然而張殷殷月下身姿綽約如仙,一張不禁吹彈的臉上雖有隱隱污痕,但也難掩那初成的無疇麗色。

    紀若塵眼見手中木劍就向她挺翹的臀上落去,胸中猛然湧上一股熱流,手上不禁就是一顫。

    木劍仍然落在她身上,但力道較前面兩記可就輕得太多了。張殷殷心下疑惑,抬頭望向紀若塵,恰見他也正望了過來。兩人目光一觸,都如遭雷擊。剎那間,張殷殷滿面飛紅,紀若塵匆忙轉頭。

    寂靜。

    片刻之後,紀若塵方勉強咳嗽一聲,舉起木劍,喝道:「還未打完呢!」

    張殷殷垂著頭,兩隻手絞在一起,只是靜等木劍落下。可是她等來等去,終是沒有等到這一劍。

    紀若塵乾咳了半天,可高舉的木劍非旦沒有落到張殷殷身上,反而回到自己背後。但他仍然嘴硬道:「今天已經教訓了你,下次再敢來糾纏,那就……那就打得更重!」

    張殷殷似是完全沒有聽見,又靜立一刻,見紀若塵沒有再動手的意思,這才突然飛奔下山,若一陣風般,再沒回頭。

    轉眼間,她身影就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紀若塵又在夜風中立了片刻,這才徐徐下山。

    轉眼間夏去秋來,葉落雪飛,直至第二年歲考將至,張殷殷也未曾再在紀若塵面前出現。

    偶爾中夜回想,紀若塵也有些弄不清楚,自己最後的那一劍,究竟下手是輕了,還是重了。

    未曾見張殷殷來糾纏,明雲和明心似也轉了性,在久違的清靜日子裡,紀若塵竟有些微失落。

    或許是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含煙雖已不再與他一同聽玉玄真人授業,但每個月總有那麼一次兩次,兩人會在鷹喙上相見,共賞日出。

    早在這一年八月,紀若塵就已突破了太清靈聖境,開始研習太清神聖訣。以七個月時間突破太清靈聖境,就是放眼整個道德宗,也算是不錯的了。

    起始修煉太清神聖訣之後,紀若塵歲考又進一階,今年就將與張殷殷對陣了。一時間他竟然心中隱隱的多了一些期盼。而與含煙的鷹喙賞日,雖然兩人從未在此時交談過,但個中朦朧滋味,也會令他偶爾間回味不已。

    匆匆間歲考將至,紀若塵收起綺思,專心修道。道德宗道法繁多,有體有用。三清真訣自然是萬法之源,然而如丹鼎咒符圖錄仙劍之類的應用之道,研習得多了,對於三清真訣的體悟也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只是一人精力有限,修煉三清真訣的時間多了,自然對其它的學問就會荒廢一些,反之亦然。在歲考之中為求克敵制勝,自然要在應用之道上大下功夫,也就難免要誤了三清真訣的進境。

    紀若塵剛將太清靈聖訣修至圓滿,真人們就已看了出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真人們雖然均示意嘉許,但殊無多少歡喜之意。紀若塵見慣紅塵,自然看得明白。果然不出他所料,過不了幾天,就有幾位真人私下詢問他是否近來沉溺於雜學道術,反而荒廢了三清真經的修習。

    紀若塵初時尚是十分不解,然而事後靜思,越來越覺得真人們的反應有些不對。他私下裡找雲風道長一問,這才知道修成太清靈聖訣時,明雲、李玄真等人皆用了五個月不到,而姬冰仙更是僅用三月即將此境修成!

    兩相一對比,紀若塵當即恍然大悟。自己雖然修煉進境較一般弟子已然快了許多,可是與姬冰仙這等天資橫溢之人相比,仍然相去甚遙。若他只是一個普通弟子,必然會受到諸位真人嘉許,但此時在真人們眼中,他可是謫仙之體,天授之質。紀若塵察言觀色,已然知道在諸位真人心目中,自己修道慢過了姬冰仙已有些說不過去,再慢過了明雲等人就更是難以接受了。

    紀若塵雖然同領八位真人授業,分了心思,自然要影響些進境,可是道德宗三清真訣講究頓悟,他又服了不少仙丹妙藥,還有諸多輔助修煉的法寶,所以這個借口也有些勉強。

    一想通了這些,那本應是十分高遠清爽的秋,剎那間變得陰鬱了許多。

    這一日,當紀若塵授業結束後,已是夜幕低垂。他心事重重,未走平時常走的大道,而是選了一條幽靜無人的小徑,慢慢行來。

    這條小徑夾在兩堵高牆中央,正中有一個方形石場,場中有一口古井。紀若塵曾走過一次,只知這裡十分清幽。此時夜色全黑,他一路行來果然一個人都不見,正適宜獨想心事。在路過井口時,他眼角餘光落處,忽然有一道幽幽碧光閃過。

    紀若塵心下微驚,停下腳步,向碧光閃動處望去,這才發現石場一角的牆壁下,正擺放著一座青銅古鼎。銅鼎式樣奇古,上面鐫刻著數行古篆。這些古篆紀若塵也是一個都不識得,可是他總覺得這些文字似乎曾在哪裡見過,但一時息也想不出來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類似文字。

    古鼎放在這裡已不知有多少個年頭,銅綠斑駁,上面已然積了不少青苔,似只是一個無用之物。然而在紀若塵雙眼中,古鼎鼎身上偶爾會閃過陣陣碧光,看來在莫干峰這洞天福地中放得久了,這銅鼎也吸聚了不少靈氣。

    紀若塵注視著銅鼎,神態如常,心卻漸漸地跳得快了起來。他微向前踏出一步,可是腳剛剛伸出去,又匆忙收了回來。然後,他就靜立原地,動也不動,只是盯著銅鼎看個不停。

    忽然有雲飄過,遮住了天上的皓月,小巷中驟然暗了下來,然而紀若塵依然不動。

    只是當雲開一刻,他才如電般閃到銅鼎前,輕輕一掌拍在銅鼎上。

    他這輕如鴻毛的一掌卻如有萬鈞之力,竟然無聲無息地沒入了銅鼎之中!鼎身上古篆同時亮起,復又暗去,如此九明九暗,方才不再有異樣。銅鼎逐分逐分地變得模糊起來,然後一陣扭曲,就此消失。

    只是剎那之間,紀若塵已有如在暴風中沖刷過了九次,週身腑臟如裂,臉色蒼白之極。他萬沒想到,這看似不起眼的古鼎中竟然含有如此龐然不可或擋的靈氣!

    只是這些靈氣渾然無鋒,全無一絲殺伐之意,紀若塵這才勉勉強強地承受了下來。但他仍覺胸口一甜,就想噴出血來。只是他心志堅毅,竟然一仰頭,硬生生將血給吞了回去。雖然胸腹間又是一陣劇痛,但終究沒讓一滴血落在地上。百忙之中,他還不忘揮出一道袖風,將揚起的灰塵吹到一邊去,不讓片塵及身。

    紀若塵四下望望,見沒有驚動任何人,這才加快腳步,向太常宮行去。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些隱隱約約的莫明感覺,似乎今夜解離了這個無用的銅鼎,並不是一件小事。從那龐然無匹的元氣來看,這尊銅鼎或許並非是件無用的飾物,倒很有可能是件上好法器。

    不過紀若塵出身黑店,鑽研的是人心,習練的是悶棍,入了太上道德宗後又專心道術,從未讀過聖賢之書,治過經史子集,綱常禮法那是一概不知。就是知了,他也不以為然。在他心中,倒的確是有句微言大義,向來被他奉若神明的。

    天下之物,惟有德者居之。

    紀若塵心中惴惴不安,匆匆離去,並未抬頭看看夜空。那一輪當空皓月中,不知何時已染上一塊碧斑。

    古井中悄然浮起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影,看上去似是一個女子。她長髮披肩,眉目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上身可見著一襲古裙,下半身就是一片濛濛白霧。儘管看不真切她的容貌,然而一舉手,一投足,那不經意間露出的一縷風情,竟已有傾城之意。

    望著紀若塵離去的方向,她凝立不動,良久,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一時間雲重月淡,似有一江的哀怨,都在這一歎中傾盡。

    翼軒啊翼軒,已經這許多年過去了,你……你終於記起我了,終於想來救我了,是嗎?這孩子是你的再傳弟子吧,竟然一掌拍散了文王山河鼎……這怎麼可能?唉,是他太厲害呢,還是我真的老了?

    此時小巷的另一端忽然傳來一陣隱約人氣,一個身影迅速向這邊走來。他身形凝重如山,又輕靈如羽,似是踏波而來,足下片塵不起,轉眼間就到了古井邊。單看他身形步法,就可知道行十分深厚。

    他在井口邊沿貼上八張血紅符紙,這才俯下身去,向井下道:老前輩,今晚弟子帶來一隻冰蟾,可作稍補元氣、略消炎毒之用。前輩放心,弟子定當盡心竭力助您脫困。弟子最近才察知,井旁這座古鼎名為文王山河鼎,太過霸道,弟子功行遠遠不夠,實在無法破得此鼎,有負恩師重托。老前輩,為求早日破得此鼎,今晚你就將那篇《北帝誅仙錄》盡數傳了給我吧!

    他話音未落,頭頂上忽然傳下一個冰冷之極的聲音:老前輩?我很老嗎?

    他大吃一驚,猛一抬頭,這才發現飄浮在自己頭上的隱約身影,當下駭得急退幾步,後背重重地撞在牆上,這才停住。一時間,他嚇得話也說不清,指著那女子身影,牙關打戰,只是道:你,你……你怎麼出來了……

    那女子淡笑一聲,雖不見容貌,但笑音中自有奪魄奪魂之力,又道:這文王山河鼎很霸道嗎?霸道怎麼被人給一掌拍散了?你只是想騙我的《北帝誅仙錄》吧。

    那男子向旁一看,果然那尊文王山河鼎已然消失無蹤。他當時臉色慘白,吃吃地道:不,當然不是!道德宗三清真訣講究循序漸進,只靠三清真訣的話,弟子再有五十年也搬不動文王山河鼎……

    女子冷笑一聲,打斷了他,道:廢話少說!你既然那麼想要《北帝誅仙錄》,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好了。

    說罷,她伸指向那男子一點,那男子眉心一紅,剎那間飛出八滴鮮血。她曲指彈了八記,八滴鮮血一一飛散開來,分佔八卦方位,環繞著她緩緩飛行。

    她雙目微閉,沉聲頌道:玉出紫府,一氣生煙。帝君烈血,北斗然骨,九色蓮開,萬法自潰。

    隨著她頌咒聲漸漸高亢,分列八方的八滴鮮血一一轉成金色,然後大放毫光,化成八朵斗大蓮花。

    旋即蓮開花綻,蓮心中又各自飛出一片蓮瓣,蓮瓣之色各不相同,在那女子手心中合成一朵小小蓮花。花開後,蓮心又是一色。

    那女子須臾頌咒已閉。她並未急於發動咒法,而是凝視著掌中的九色蓮花,暗歎一聲,喃喃地道:翼軒,我這就來找你了。當年我捨身為你,卻不知後來結局如何。你……你可逃出去了?

    在這即將脫困的一刻,她竟似有些畏懼。也不知是畏懼那不知經過了多少年的世界,還是畏懼那即將揭示的結局。猶豫許久,她猛然抬頭,清喝一聲:破!

    九色蓮花光華驟盛,一飛沖天!

    西玄山上一聲驚雷炸響,千丈莫干峰竟也微微晃動一下。太上道德宮上驟然亮起一層淡淡光罩,猶如一個巨大無比的大碗,將整個太上道德宮罩於其下。

    護翼著太上道德宮千年的西玄無崖大陣,終於現出形跡。

    光罩中心突然亮起一個光點,與整個大陣相比,這光點可謂微不足道,然而其中所蘊光華,足可光耀日月!光點中,一朵九色蓮花冉冉飛昇,蓮花之下,那女子長髮飄飛,裙袖如雲,徐徐自西玄無崖陣中脫出!

    她在空中定了一定,當空清喝一聲,一時間太上道德宮滿宮皆驚:洞玄老賊!待我道行一復,自當重回此地,與你再議多年相待之誼!

    言罷,她駕起九色蓮花,衝霄而去。而太上道德宮中燈火通明,無數弟子皆被驚起,當下一片混亂。莫干峰周圍幾峰上,又有數點光華升起。幾位真人倏忽間在空中會合,但見那女子已然遠去,互望一眼,面色均是凝重之極。

    他們卻是不敢去追。

    此時太上道德宮一處秘地中,四壁蕭然,惟有一燈如豆。正中石榻上,紫微真人徐徐張開雙目,忽而冷笑一聲,道:無知妖孽!家師雖已仙去,但我道德宗中,仍有斬你之人!

    他手撫身旁長劍,凝思片刻,雙目又緩緩閉起。

    此時在太常峰上,紀若塵立在索橋旁,張口結舌,呆呆地看著夜空,久久不能言語。他心下震驚之極,只是想著:那女子是誰?竟然……竟然有如此神通!洞玄又是誰?是哪位真人嗎?我怎麼從沒聽說過?嗯,待我道行一復,自當重回此地,與你再議多年相待之誼……嘿!真沒想到,天下竟然還有敢對道德宗如此說話的人,真是好威風!可惜就是煞氣還弱了點,若換了是我,怎麼也得加上踢翻莫干峰,火燒道德宮這兩句……

    他胡思亂想了一番,胸中氣血又有些凝滯不動,當即一驚,匆忙向自己住處奔去,以消受今夜意外之獲。

    此時此刻,儘管太上道德宮已是沸沸揚揚,那口古井旁仍是清清冷冷,只是少了一個文王山河鼎,多了一具乾屍。

    直到天色大亮,紀若塵方才將經脈中湧動不休的靈力勉強壓制下去。然而他知道後患仍遠遠未消除。此時不僅僅是經脈,甚至於他的紫府、泥丸、華庭都受鼎氣影響,隱現碧光,有凝結盤固之象。

    他早不知後悔了多少次,不該胡亂去解離那尊毫不起眼的銅鼎。可是自從有了紫晶卦簽的前車之鑒後,紀若塵知道真人們所贈法寶都是有名有姓之物,萬不能隨意解離。總不能若大的太上道德宮,就他一個總丟東西吧?可是如此一來,只靠自身修為,紀若塵又怎麼能夠追得上姬冰仙這等天才?萬般無奈之下,這才動了銅鼎的念頭。

    好在紀若塵運氣不錯,這半個月輪到紫陽真人授業。紫陽真人並不授他什麼課業,只是叮囑他勤修三清真訣,偶爾才將他找去,天南海北、海闊天空的高淡闊論一番。因此他現在倒是有了從容融匯銅鼎靈氣的時間。

    紀若塵在院門處掛了個清修牌子,示意自己這幾日要閉關修煉,勿要打擾。說起來這歲考第一也並非全無好處,紫陽真人一高興,撥了一處三間房的清幽小院與他,作為清修之所。

    紀若塵這一次閉關足有七日,歷盡許多凶險苦痛,方算修煉完畢。他張開雙目時,窗外一片清冷月光,已是子夜時分。他口一張,哇的一聲噴出一口碧血,血中還包著一物,落地時發出清脆聲音。

    紀若塵面色蒼白,看上去十分虛弱。他掙扎著下了床,將地面血污中的小物事拿起,仔細觀瞧。這是一尊青銅小鼎,式樣古樸,鼎身上有許多小到幾乎看不清的古篆。看那式樣,分明就是被紀若塵解離的那尊青銅古鼎,只是小了數十倍而已。這隻小尊不過寸許見方,隱現碧色光華,除了大小之外,倒與原本的青銅古鼎並無多少不同。小鼎有一線若有若無的靈氣,牽在紀若塵身上。

    紀若塵惟有苦笑。他為除後患,冒險運起太微真人所授的離火真訣化消鼎氣,未曾想倒以自身為鼎爐,將多餘鼎氣煉出了這麼一件銅鼎來。這可是他不借寶材,不動鼎爐,純以一已之力煉出的第一件法寶。可惜的是這尊小鼎看起來全無用處,他又做賊心虛,絲毫不敢拿出示人。

    他把玩了這尊小鼎半天,才心事重重地將它收藏好。紀若塵此番閉關頗有成效,經脈中鬱結之氣盡去,雖然紫府、泥丸等要害仍有凝金之意,但也緩解了不少。假以時日,當能盡數化去體內鼎氣。

    月已偏西。

    紫陽真人坐在案前,手捧一本道藏,正讀得津津有味。道行到了他這個地步,早可以不眠不食,依然長生。

    此時房門輕輕叩響,雲風道長走了進來,道:師父,若塵已經出關了。說來奇怪,以他目前道行不可能閉關閉到七日。另外弟子感覺,若塵出關後真元有所變幻,週身了無生氣,全不似三清真訣能夠修出的境界。那種感覺……倒似是一件器物,年歲日久,有了靈氣一般。

    紫陽真人揮了揮手,笑道:若塵是謫仙之體,仙人之事哪是我們揣摩得到的?他身上有些什麼古怪也很正常。再者說,就算我們會錯,那難道紫微真人也會算錯?或許這是哪位真人私下裡精修有成,悟出一門妙法,偷偷授給了若塵也說不定。不過這事可不好開口去問。你勿需擔心,下去吧。

    雲風道長不再多言,施了一禮後,退出了房間。

    雲風走後,紫陽真人笑容立消。手中那本道藏拿起又放下,每次都讀不上數行。紫陽真人索性將這本道藏扔在一邊,起身踱步。踱了數十圈後,方立在窗前,歎一口氣,暗忖道:來了謫仙,走了妖孽,雖說一進一出暗合天道,只是為何我心下仍是如此不安?現在道德宗亂像已顯,紫微師弟啊,惟有希望你推算無誤了。唉,我道德宗一宗前途全寄於你一身,這……總不是什麼好事。

    又過七日,紀若塵方將鼎氣初步消盡。他解離了如此一尊玄妙古鼎,雖然鼎氣十之八九都被他無意中煉成了青銅小鼎,但餘下的也非同小可,令他真元大進。只可惜他現在道行實在低微,鼎中元氣能為他所用的千中無一,這當中的浪費,簡直已非暴殄天物可以形容。

    此番真元大進後,諸位真人果然精神一振,紛紛誇讚他天資獨到,頓悟有方,當下賜法寶的賜法寶,傳秘術的傳秘術,一時間將紀若塵弄了個手忙腳亂。

    那一晚走了妖物,整個太上道德宮都鬧得沸沸揚揚,但奇怪的是此後不見真人們有任何動靜。時間一久,這事也就慢慢淡忘了。

    時如白駒過隙,西玄山大雪紛飛,又是一年歲尾將至。

    太璇峰上一片忙碌,修為仍在太清境界的弟子練劍修道,忙得不亦樂乎。景霄真人夫婦也放下手中雜務,與幾位師兄師弟一齊指點門下年輕弟子。在景霄真人接常太璇峰的十餘年中,太璇宮日益興盛,去年歲考時僅以微弱劣勢敗於玉虛真人的玄冥宮之手,屈居第二。

    今年景霄真人勵精圖治,勢要將第一從玄冥宮手中奪回,以能好生羞辱一番玉虛真人。

    這日子夜時分,太璇峰上忽然響起一聲長嘯,其聲清如鳳鳴,歷久而不散,方圓百丈皆聞。黃星藍正和景霄真人在燈下弈棋,聞聽之後登時面有喜色,道:這是殷殷的聲音!走,看看去!

    氣動開聲,直上九宵,乃是三清真經修至太清真聖境時始有之象。

    須臾間景霄真人夫婦已然出現在張殷殷所居的院落中,正好看到數個丫環從房中狼狽奔出,緊接著又有一個大花瓶從房中飛出,呼嘯著追襲而至。太璇峰上,縱是尋常丫環也有道行,她們略一側身,就讓過了這個花瓶。但既然張殷殷要砸東西,那就誰都不敢去接,眼睜睜地看著這價值不菲的前朝花瓶在青石路面上摔得粉碎。

    滾!都給我滾出去!房中的張殷殷顯然怒不可遏。

    黃星藍急忙走進正房,見張殷殷單手舉著一座重逾百斤的紅木書檯,就要向門口砸來。

    張殷殷見進來的是黃星藍,先是一怔,然後將紅木書檯一扔,猛然撲進她懷裡大哭起來。

    黃星藍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忙一把抱緊了張殷殷,急問道:殷殷,出什麼事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你告訴媽,媽給你出氣!就算是玉虛那老雜毛的弟子惹了你,媽也先把他抓來太璇峰關上半月再說!嗯,不用說了,我看多半就是玉虛老雜毛幹的好事!別宮弟子諒也不敢欺負你!你等著,我這就找玉虛理論去!

    她越說越怒,到最後一句時,聲音中已帶了一絲殺氣。

    景霄真人雖未出家,可是太璇峰弟子中道士仍佔絕大多數。黃星藍急怒之下,左一句雜毛,右一句雜毛,可是幾乎將太璇峰上上下下給罵了個遍。別的不說,光是此刻立在院落中的幾位師兄師弟就均是道士。聽得黃星藍所言,他們你看我,我看你,惟有苦笑,沒人敢多言一句。

    在這太璇峰上,素來是寧可得罪景霄真人,不能招惹星藍夫人。

    奇怪的是,一聽黃星藍的話,張殷殷忽然不哭了,只是死活賴在她懷中不肯出來。黃星藍一見即心知有異,於是先將房中眾人都轟了出去,然後才向張殷殷低聲相詢。

    張殷殷支吾半天,方道:媽,還有一月就要歲考了……

    黃星藍望著張殷殷,靜等下文。張殷殷目光偏向一旁,似是不敢與黃星藍對望,只是她素來不善說謊掩飾,要麼就說實話,要麼就是打死不說。此時她猶豫許久,才道:嗯……那個……我修進太清真聖境了……

    黃星藍一怔,心道這可是好事啊,何以張殷殷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又要大哭?難道是煉出了岔子?她趕緊仔細觀瞧一番,那張殷殷氣血充盈,神完意滿,狀況可是好得不能再好。

    當下黃星藍又細細詢問,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問不出什麼來。她心底更是疑惑,於是安慰張殷殷一番後,就此離去,要找張景霄好好參詳一下,看看其中究竟有些什麼問題。

    歲考如期而至。

    這一年的歲考四平八穩,談資不多。惟一值得一看的是明雲、李玄真和尚秋水的連環大戰。今年的勝負剛好掉了過來,李玄真勝了明雲,明雲勝了尚秋水,尚秋水勝了李玄真。

    紀若塵初入太清神聖之境,本來不為人看好。但他有諸多克制別宗弟子的手段,對於無特別道法克制的北極、玄冥等宮弟子,他也有高明手段,或是依仗大量上品符咒壓制,或是依靠先天卦象死守。

    相較於他的咒符戰法以及層出不窮的道法秘術,別宮弟子倒是更怕紀若塵的先天卦象。一旦遇上這等只守不出、滴水不漏的無賴戰法,別宮弟子惟有脫力而倒一途,個中過程實在是苦不堪言。而且紀若塵在歲考前突然道行大進,與別宮弟子相較,真元上也不吃虧。

    明心也剛剛修入太清神聖之境,與紀若塵較技之時,紀若塵懶得麻煩,抬手就是一張殛電隱雷符,將他擊暈了事。

    然而張殷殷修為又進了一層,他也就沒了與她相見較技的機會。在擊倒最後一個對手的剎那,紀若塵不知怎地,心頭竟隱有失落之意。

    這年歲考,紀若塵戰無不勝。

    正月月底,李玄真忽然來到太常宮,興沖沖地拉了紀若塵就走,說到好不容易湊准了時候,要介紹尚秋水這妙人與他認識。紀若塵一頭霧水,還未及多想,就被李玄真強拉出房門,一路向太上道德宮後山奔去。

    自李玄真初次說要介紹尚秋水至今,已近一年。只是山中無日月,修道多長生,一年時間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後山一座三面臨空的石台上,早已立了一個身影,風姿如仙。石台上另放了一張八角遊仙桌,擺著兩張松柏長青椅,桌上放著幾盤果品,一把青瓷酒壺。

    感應到李玄真紀若塵到來,那人即轉過身來,含笑道:玄真師兄,此次把酒言歡,你可是讓我足足等了一年啊!

    他乍見李玄真身邊還有一人,不由得一怔,臉上立時有了些不豫之色。

    紀若塵此時見了他,也不由得一怔。

    這人雖是一身道裝,然則面如凝脂,唇如點朱;雙眉如劍,決絕中隱有三分蕩氣迴腸;眼若晨星,剔透處另現萬傾煙波蕩漾。舉手投足,均讓人回味無窮,含笑若朝花帶露,不語時恰似玉盤凝霜。

    紀若塵實在想不到天地間竟還有如此人物,一時間,竟有些看得呆了。

    李玄真笑道:秋水師弟,來來來,我為你引見一下。這位即是紀若塵紀師兄。若塵師兄入道雖晚,然則實有經天緯地的大才,單看八脈真人均對他另眼相看,就可想而知。更難得的是若塵師兄丰神如玉,胸襟若海,那種氣吞山河的大氣概,我實在是自愧不如。

    紀若塵臉皮雖厚,聽了李玄真如此一番惡狠狠、赤裸裸的誇獎,老臉也不禁紅了一紅,急忙搖手道:我道行低微,哪當得起玄真師兄誇獎?秋水師兄可要見笑了。

    尚秋水一雙星眸盯著紀若塵看了片刻,方才展顏笑道:玄真說得沒錯,若塵師兄道行雖低,但那是因為入道太晚之故。師兄道法玄奇,雖源於三清真訣,然則真元之中卻大有古拙質樸之意。這一番境界,可就不是我能夠領會的了。師兄果然好人才!來來來,今日恰好雲開天清,咱們憑崖把酒,不醉不歸!

    李玄真當即入座,拿起酒壺嗅了一嗅,笑道:這一壺玉露天漿看來足有六十年,你可真下本錢!秋水啊,你偷了太隱真人的酒出來,就不怕回去受罰?可你現在後悔已經晚了,哈哈,哈哈!

    紀若塵眉頭微皺,心中隱隱感覺有些不對。他年紀雖輕,但在人情世故上已可稱得上是老奸巨滑,早看出來李玄真爽朗笑聲之後,竟然有好不容易鬆一口氣之意。

    尚秋水微笑道:玄真,這你可就錯了。我今年好不容易殺出重圍,拿了個歲考第一,太隱師祖方才賜了這一壺酒。從你們兩人手中搶這第一,十成十是要靠運道的,與那龍口奪珠實也相去無幾了。

    石台上僅有兩張椅子,尚秋水將餘下一張椅子讓了給紀若塵,自己袍袖一揮間,已有一道清風從遠處托來一塊巨石。他權以石作椅,盈盈坐定。

    三人談笑風生,說的都是些神仙傳說、宗內逸事,紀若塵揀了幾件上山前的趣事說說,也讓從未下過西玄山的尚李二人聽得津津有味。

    頃刻間日薄西山,酒盡盤空,三人這才散了。

    紀若塵獨向太常峰行去,一陣山風吹來,猛然覺得身上一陣冰冷,這才發現貼身衣物已然濕透,貼在身上又粘又冰,說不出的難受。

    原來在那雙如水眼波注視下,不知不覺間,他竟已汗透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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