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如屑 正文 昔時年少(上)
    「恭迎東極青離應淵帝君度過七世劫渡,重返天庭。」

    「芷昔、陸景、掌書恭迎帝座回府。」芷昔的聲音宛如碎玉,清冷悅耳。

    老天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顏淡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來,只好漠然以對:「恭喜你。」

    挨過七世劫渡不容易,但最後他一定能做到,就像當年一樣。

    顏淡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隱約瞧見余墨鋪開結界,將整個琊闌山境籠罩起來。她想起師尊當年曾說過,他們九宸三帝不常聚,是怕不同的仙氣影響到各自的神器,就算是天庭也會毀於一旦。

    余墨這樣做,無異於自尋死路。

    顏淡站起身來,這個局面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能把什麼爛攤子都丟給余墨收拾。她一直以為,女子也可以不需羸弱,後來才知道完全不是這樣。她挨得再重,總會殘喘一陣再重新爬起來。然而,真正教人憐惜的,怕是受了委屈後隱忍不背過身留給對方一個單薄的背影吧?可是她,一而再出現在應淵面前,從來都是一副很無所謂又沒心沒肺的模樣。

    顏淡惶然退後兩步,轉身往余墨那裡奔去,才疾步跑開幾步,忽然眼前華光一閃,一道結界結結實實地擋在她面前。顏淡僵硬地轉過身,直直地回望過去,但見唐周已經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衣袖翩翩,好似當年站在雲霧繚繞的瑤池邊上的少年仙君。

    就算容貌改變,風華卻不會變。但她從來都沒有把唐周和應淵君想在一起,她以為應淵必定是好好地待在天庭,不用來受這七世輪迴之苦。就算最後不是她的,她也不想去詆毀,何況應淵於她來說,實在是很好的。

    「地止已經取出,琊闌山境必定要被毀掉。你就算過去,也是徒然無用。」隔了片刻,唐周沉聲道了一句。

    顏淡只覺得喉嚨干,滿心的話繞來繞去卻說不出來。她以為事過境遷,沒什麼是無法面對,然而如今方知,一旦記憶被勾起了頭,往事還會洶湧而來無休無止。她聽見對方語聲低啞,輕輕喚了一聲:「顏淡。」這一聲點醒了她。

    顏淡猛然後退開去,正撞在身後的結界上面,稍微定了定心神:「解開結界。」

    唐周默默看著她,卻只是站著不動。

    顏淡在衣袖下攥緊了手指,朝他大喊:「快把結界解開!我這輩子欠了誰都沒有虧欠過你半分,你現在毀掉了這裡憑什麼還要來管我的事?!」只是這樣帶著哭腔大喊,也不過是色厲內荏,沒有半分氣勢。

    唐周輕輕一拂衣袖,迎面而來的厲風再無忌憚,兇猛怒吼著席捲而來,將他眼中最後一分明亮光芒吹熄。他微微閉上眼想,如果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曾經做過的事,那麼又該期待誰來諒解?

    九宸三帝之中,他是排在最末,打從一開始他便自知,他同紫虛帝君和元始長生大帝是不怎麼一樣的。尤其是紫虛帝君,今日的帝君仙階是他為天庭立下的一件件功勞累積起來的,而他這個青離帝君卻是從一出生便注定了的。

    上古神器,灌注了創始先神們的心力和心血,而他的仙氣恰好和神器地止相合。

    只記得從少年時候便沒有什麼空暇,整日除了讀,再沒有別的。他性子要強,不想比同僚比了下去,天道酬勤,幾百年下來也算得頗有進益。

    陸景是玉帝早年放在他身邊的,為人恭謹肅穆,若論仙君款派,其實比紫虛帝君還端得足些。少年時候的應淵覺得陸景為人刻板得有些無趣,忍不住想去挑些刺出來然後換個仙隨,後來卻現陸景仙君當真是仙君中的典範,連雞蛋裡挑骨頭都難。

    這一切延續到天庭同邪神那一戰為止。

    他的眼睛被火毒傷了,每日醒來眼前的濃霧就重一層,他知道自己不久就會看不到。那段日子是他度過的最難熬的時候,明明知道結果,卻無法可施。凌華元君過來一趟,提起四葉菡萏之心可愈百病。他知道自己座下那位祗仙子便是四葉菡萏托身的,可若是因此剜下她的心來,那便是卑劣低下,他做不出這種事。

    有一回火毒作的時候,陸景仙君便候在身邊,他神智混沌,將對方傷得折損了一半修為。自從這一件事後,底下的仙隨都嚇得不輕,見了他也是兢兢戰戰。應淵那時已越來越克制不住週身仙氣,只好將自己困在地涯南面的天庭盡頭。

    昏迷的時候漸長,而清醒的日子越少,可能過不了多久便會被崑崙神樹吸乾修為而死。西方天竺的天龍在元神消亡之前,必定會全身腐爛、惡臭難聞,為眾神厭棄,嘗盡人世一切苦楚。而他也會如此。

    在地涯的南面,他認得了顏淡。

    那一日他難得清醒,聽見她闖進來的動靜,便出手幫了她一下,心裡卻微微納罕:不知誰哪位仙君教出來的仙子,亂跑亂走,連這裡這麼荒涼的地方都不放過。待相處日久,方才覺得,顏淡那種飛揚跳脫的性子,實在不怎麼像仙子。後來,她果然也不再是仙子了。

    「南極仙翁養的那條九鰭又大又生猛,還長了鬍子……」

    據他所知,九鰭是上古遺族,因為慾望淺薄而瀕臨滅族,應該是生猛不起來才對,不過他不想反駁她。

    「昨天我又被師父罵了,他說我這樣就算再過五百年也不可能升為上仙,我也不想的啊……」

    他忍不住想,五百年那是說得輕了,他估摸著再過一千年她也是變不成上仙的,不過他還是忍著沒把事實說出來。

    顏淡喜歡沉香,總是捧來新做好的讓他聞,日日夜夜失去神智的時候越來越少,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個人是否已經成為理所應當的存在。既是修道,無需情思羈絆,何況這世上沒有什麼會是一成不變的,就像他曾是青離帝君,現在也可以一無所有。

    應淵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碰翻過凳子也撞過門框,週遭那淡淡的蓮花香氣好似沉沉黑暗中最後一線光明,所以還能讓他支撐下來,從來沒有訴苦過。他隨口問過,是不是到了菡萏盛開的時節,顏淡總是嘟嘟囔囔地和他抱怨窗子外面蓮池開的那一池蓮花居然是雪白的而不是艷紅的,難看得緊。

    他從來不去想不切實際的事,既然已經眼睛已經壞了,就得習慣活在黑暗裡。

    只是有這麼一個清晨,醒來的第一眼卻被透入雕花木窗的光刺得幾乎睜不開眼,通透的日光灑在祗仙子芷昔身上,她微微低下頭,姣好的頸項優美,風姿雅致。應淵閉上眼,復又睜開,無端記起凌華元君說過的話,除了四葉菡萏之心,再無他能夠醫治好他的眼睛。那麼,他現在的眼睛是用什麼換來的,是芷昔的心,還是別的什麼?

    搬回原來的仙邸後,一切彷彿又回到從前。他不在的日子,積了不少文書,空暇時也曾路過地涯宮,只走進去一回,偌大書庫裡空無一人。從此他再沒有踏足過片刻。

    這一切還是同從前不太一樣了。偶爾靜下來的時候會覺得坐立不安,想見什麼人,也想聽見有人在耳邊說話,說什麼都好,哪怕只是滿口胡說八道。偶爾伏案看文書時,會覺得有目光注視自己,等他抬起頭時那種感覺便會消失。

    後來還是被他正巧撞上一回,芷昔站在桌案邊上,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看著他,和他目光撞上後也沒有匆忙迴避。

    應淵對芷昔的印象一直很好。她是掌管祭祀的仙子,而他則掌管凡間王朝興盛,本來便是有所牽涉。白練靈君曾開玩笑說,如果放在凡間,那麼他們這樣定是一家子人,若是這主內主外的兩人過得太平,那麼這一大家子也不會敗落。

    大約有這層關係在,多少會有親近的感覺。

    如果用半顆心換他一雙眼的是芷昔,那他更應該對她好些。更何況,他想不出能夠這樣做的,除了芷昔還會是誰?

    「這麼晚了你也不必伺候筆墨,回去休息罷。」應淵擱下筆,拿起油燈邊的鑷子,鉗去一絲燒乾了的燈芯。

    芷昔沒說什麼,低下身福了福,便出去了。

    掌燈仙子站在外面,手中的木盤上托著茶盞,正好和芷昔打了個照面。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瑤池盛會已近。

    掌燈仙子點起書桌上的油燈時,咬著唇小心翼翼地問:「帝座,這回瑤池之會,你會帶誰去?」

    應淵輕輕嗯了一聲:「你若是不提,我差點都記得還有這回事。」他隨手將一本文:「你同芷昔說一下,教她不要忘記了。」

    掌燈忍不住開口:「帝座,可是你和祗仙子……」

    應淵聽出異樣,抬起頭瞧著她:「怎麼?」

    掌燈遲疑了好一陣,低聲道:「可是我對帝座你……早已存戀慕之心,難道帝座從來都沒有感覺到麼?為什麼芷昔可以,而我就不可以?若論早晚,她待在這裡不過百年,可是我一直都在這裡……」

    應淵從右手邊取過一本新的文書翻開,語氣平淡:「天庭之上,本來就不可起凡情。你隨了我這麼久,難道還不知道這點?」

    「可是……」

    「若真是如你所說,我在地涯的那些日子,你在哪裡?」

    掌燈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那時,應淵還不知道,自己這幾句話會鑄成怎樣的後果。

    然而到了瑤池盛會的那日,芷昔中途有事便匆匆走開了。應淵也沒細問,顧自在周圍走走,待轉到角落,只見一個很是眼熟的身影站在那邊,踮起腳去抓斜斜從蓮池邊探出來的花枝。

    應淵走過去,站在她身後抬手攀著那支蓮花:「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覺得那邊太過吵鬧?」

    對方顧自看著蓮池,連聲音也是乾巴巴的:「不是吵,不太喜歡待著。」

    應淵不由一怔,這個聲音語氣,似乎和芷昔不太一樣,可是看容貌,卻又是沒甚差別。他低低地嗯了聲:「那就回去罷,瑤池這一聚總要個三五天,少了一兩個人誰也不會覺。」

    「你以為,你是在和芷昔說話是麼?可我不是她。」她逼近一步,臉上笑容居然有些艷麗:「你說,等到你的眼睛能再看見的時候,定會認出我來的……原來,也只是隨便說說罷了。」

    應淵愣了片刻,脫口而出:「顏淡?」

    他不會忘記掉她的聲音,在他什麼都看不到時候,也只有這麼一個人陪著他說話解悶。可是,她竟然和祗仙子生了如此相似的容貌,任誰一眼便可以看出她們之間的關係。那麼,這半顆菡萏之心……

    「你現在終於記起來了麼,那你打算怎麼還報我?」

    應淵又是一怔,只得說:「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想要什麼?」哪怕讓他把這雙眼剜了還給她也好,折了修為賠她也好,只要她說得出,他就去做。

    可是顏淡卻說:「那些日子……好像有些喜歡應淵帝君你了。」

    應淵想起前日,掌燈仙子也說過類似的話,只是驀地聽她說出口卻不知是何滋味:「這種玩笑話不能隨便說著玩的。」

    「玩笑話可不就是隨口說來玩的,難道還要認真說來嗎?」

    應淵原本以為自己很是瞭解她,現在方知,他根本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從前說話都是溫溫軟軟,有時還會撒嬌,可現在卻言辭尖刻:「你原來不是這樣的。」

    顏淡低著頭磨蹭一陣,飛快地說了一句:「帝座,我先走了。」她轉過身的那一瞬,應淵不由抬手攔了一下,好似有一種感覺,這一步邁出便是訣別。顏淡停住了腳步,抬起頭看他,雙眸如琉璃般通透,很像溫順的小動物。

    應淵搖搖頭:「你去罷。」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好些事紛至沓來混沌一片。末了,他返身往回走,正好瞧見掌燈半邊身子摔進了輪迴道,而顏淡正好抽回手——原本,掌燈正抓著她的手腕苦苦支撐著。

    最後,顏淡絕然從七世輪迴道跳了下去。

    應淵其實知道,掌燈仙子不是被她推下去的,顏淡看似頑皮,卻不會做出這樣惡劣的事情來。可是那時的情狀,即使他相信,卻無能為力。他只是沒想到,顏淡居然敢跳下去。

    他將掌燈仙子拉上去的時候,芷昔站在不遠的地方,秀眉微皺,眼神澄透,直直地望著掌燈仙子。她走到瑟瑟抖的掌燈面前,只是冷笑了一聲,然後顧自轉身。

    那一日,應淵又回到了地涯,閉上眼依照心裡熟記的路線走到一扇雕花木窗前。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嘟嘟囔囔地抱怨說,這蓮池裡的菡萏大多是雪白的,難看得緊,不如淡紅色的好看。

    他那時也曾站在這窗子邊,空氣裡漂浮著淡淡的菡萏香氣,這樣一站就是一整天。

    應淵推開緊閉的窗子,卻又愣住。

    窗外,灌木叢生,野草雜亂。

    他想起她曾經繪聲繪色地講述這個時節的蓮花開得有多好,她說話時一直帶著的淺淺笑意,她拖長了尾音和他撒嬌的情狀。

    原來他是這麼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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