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時行樂 正文 第五章
    「多虧阮爺的玉珮,不然今天咱們兄弟倆真的要落魄在這家飯鋪子裡了。」身側背著顏料,一手扶著他,一手拿著傘。

    他的臉色不怎麼好看──唉,每天他的臉色總要臭上這麼幾回,真不知道他有沒有一整天都笑的模樣。算她多嘴,竟然跟他聊起為官之道,以往,她的確是眼不見為淨,今兒個是傻了腦吧。

    「阮爺,你氣啦?」她討好地笑:「下回若再發生這種事也不打緊,咱們就來賣個字畫,對於畫畫,我可專精了。」

    「你以為還有下次?」她這散性子,怎麼會以為他還會跟她再出門?

    「出來走走也是件好事,阮爺不肯那就算。下回我找二郎出來便是。」

    他咬牙,心裡一股怒火又波濤洶湧掀了上來。她的語氣像是只要有人陪,任何人都可替代似的。

    「欸,那有頂轎子,我去雇吧,阮爺你等等──」

    聲音很突兀地消失,阮臥秋直覺不對勁,要抓住身邊扶他的小手,卻撲了個空,彷彿她突然被人往後拉走。他立刻伸手再抓,只抓住她脫落的方巾與飄揚的……髮絲?

    他心一跳,馬上喊道:「杜畫師!」

    「糟,是知府大人的少爺!」陌生的聲音輕呼,來自左邊某家店舖,隨即他聽見門被關上的巨響。

    知府大人的少爺?

    那幾個字在他耳邊轟轟作響,想起店老闆的話,他心裡更為焦灼,沒聽見那已經習慣的腳步聲……四周全是雜亂的足音,好像有個人被拖著走……是杜三衡嗎?

    眼前儘是黑暗,根本無從揣測!知府之子拖著她走做什麼?他雙拳緊握,對著四周怒喊:

    「杜畫師?」

    努力側耳,只聽見幾名漢子的笑聲。

    他咬牙,容不得那無力感在此刻糾纏,他再度壓抑怒氣,喊道:「知府大人之子在此嗎?」他聲若洪鐘,同時,他不理前方有何阻礙,在黑暗之中循著那雜亂的足音上前。

    有人在笑,他不理是為何而笑,只往前直走。

    他眼瞎,自然沒有看見杜三衡被人用力摀住嘴,一路要往小巷子拖去。

    「哎啊,我就說沒看錯,果然是個女扮男裝的俏姑娘。啊,好香好香,怎麼會有這麼香的身子?脫了衣服是不是更香呢,小美人?」在她耳邊淫笑不斷,直湊著她聞著。

    杜三衡用力要拉開那幾乎悶死她的巨掌,卻發現男女之差有多可怕。

    雙足踢著地,瞇眼瞧見阮臥秋一臉怒氣,直往這裡走來。這個笨蛋,明明看不見,還要蹚進這渾水嗎?

    「知府大人之子,請放開杜姑娘!」阮臥秋邊上前邊沉聲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擄人,依萬晉律法是有罪的!」

    「哼,這是你的相公嗎?可一點用處也沒有呢,小美人。」

    吹在她耳邊的氣,是一股令她極為厭惡的氣味,讓她差點暈了過去。

    「喲,是個瞎子呢,小美人,你配這種瞎子也真是浪費了,不如跟著小爺一塊吧。對了,你說,要讓你相公就在這大街上盲目尋人呢,還是給他一頓好打?」

    阮臥秋似是抓住了聲音的源頭,不怕撞到東西,直往這裡快步走來,嘴裡說什麼,她也聽不真切,只知八成又是一些律法。她心思移轉極快,注意到他一直在側耳傾聽,她猜他是不停說話,想引起對方注意。

    她半瞇著眼,快要糊掉的視線注視著阮臥秋,然後放掉全身力氣,當是被悶暈了,再趁著身後男人不察,從腰間抽出小小的雕刀,用力刺進他的手掌,其力道之重,連自己的臉頰吃痛也絕不鬆手。

    男人的痛呼,讓阮臥秋頓時停步。

    「賤蹄子,敢這樣傷小爺?」吃痛得放了手。

    杜三衡連忙屈身鑽出,使勁劃過另一個奴僕的手臂,毫不留情。

    她瞇眼,哼笑:「想動我,也得看我想不想被人動!」

    「你膽敢冒犯知府大人的少爺?是不想活了嗎?」

    「杜某還想快樂活它個七、八十歲,當然得好好保護自己啊。」任由長髮凌亂披肩,抿唇笑道:「若真有人讓我活不下去,好歹我也要拖個墊背,心裡才快活!」

    強擄她的男人身邊走狗一擁而上,她眼明手快,一腳踢翻鋪子外的圓凳,那些漢子措手不及,摔了個大跤,她反身就跑,不料阮臥秋就在身後,撞個正著。她連忙把雕刀反手收回,這才沒傷了他,正要叫他快定,她整個身子卻被用力地抱住。

    「杜三衡,你沒事嗎?」

    欸,他這是在做什麼?她會胡思亂想的。

    「沒事沒事,毫髮無損,不過再不走,我可就會變成被強搶的民女啦。」她不以為意地笑,不忘拉住他的手,嘴裡笑道:「靠左邊,拐巷。」一點也不驚慌。

    「你先走,別管我!」

    「阮爺,我很像是無情無義的人嗎?」她笑道。

    他皺眉,注意到她語氣如往常般輕浮。她沒有被嚇著嗎?畢竟是個姑娘家啊。還是瞞著他?他問:「他們追上來了嗎?」

    她回頭一看,瞧見那些狗仗人勢的奴僕跌倒時,撞上一名貴氣公子,那公子的身後有不少的隨身武士,多半也與官脫不了干係,便道:「狗咬狗,一嘴毛!」

    拐了彎,正好看見有轎子停著。那轎夫急忙道:「爺兒、小姐,趁他們還沒瞧見,快上轎吧!」

    那轎夫顯然跟大街上的人一樣,早就看見卻不敢有任何的舉動,只能趁著沒人發現,趕緊幫點小忙。

    「麻煩城裡阮府。」她先讓阮臥秋進轎,再跟著入轎。

    「阮爺,你沒關係吧?孤男寡女共坐一轎呢。」她笑。

    「情非得已,自然沒有關係。」他移向轎窗的方向,與她之間保持距離。

    「情非得已啊,若哪日有人遇難,不得不在你面前寬衣解帶,阮爺是不是也情非得已呢?」

    「你沒一刻正經嗎?」他斥罵,遲疑了會兒,問:「你真沒事?」

    「被人拖著走,差點暈過去。」他一提,那男人的味道就撲鼻來,她皺眉,捂了捂鼻子,偷偷往他靠去。用力吸──欸,果然還是他的味道好聞。

    阮臥秋並未察覺,只咬牙道:「堂堂一名官員的兒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強行搶人,未免太過橫行!」飯鋪子老闆才說,一出門就遭被搶,簡直太過巧合。

    「說是巧合不如說是這種事太常發生了。」杜三衡讀出他的想法,笑:「要不,就是他見了我貌美如花,不動點邪念就太對不起他自己了。」

    貌美如花?虧她臉皮這麼厚,竟能如此自誇!轎子在行走,明明很平穩,她卻好像在坐船,有點搖擺不定。

    「杜畫師,你真沒事?」

    她原要說她安好,後來臉上疼痛到讓她無法忽略,摸上頰面,五指沾著鮮血,這才想起方才刺進那人手掌時,連帶著劃傷自己的臉。

    「杜畫師?」那眉頭又皺了起來。

    「臉頰受了點傷,不礙事的。」她笑,取出手巾壓住傷口。

    那不就是破了相?她的長相已是不怎麼好看,再破相怎麼得了?

    彷彿又讀出他的思緒,她展顏笑道:

    「我又不在乎這點小破相,反正也沒天天照鏡子,不會看了礙眼。」

    他未及答話,轎子顛簸了下,嬌軟的身子撲向他。他心一跳,要保持距離,卻聽她道:「阮爺,你身上的味兒真好聞。」

    「又在胡言亂語!」要推開她,聽她吃痛叫一聲。五指似乎滑過她的臉頰,是碰到她的傷口了嗎?

    這傷口不小啊……她怎會毫不在意?

    「我這是實話。原來,男子身上的味道各有不同,方纔我被人拖著走,那男人身上就嗆鼻許多。」

    他聞言,又莫名地惱怒了,也不知是在氣她氣定神閒地評論男子氣味,還是氣她竟遭人輕薄!這一次,他雙手靠放在身側,任她半躺在自己懷裡。她臉有傷,平衡不足,自然不能推開她──他如此告訴自己。

    臉傷啊……方才不小心擦到她傷口的五指濡濕著,應是她的血。她必定很痛吧?若不是聽她親口說出,聽她語氣根本無法想到她受傷了。

    「天底下還有王法嗎?」他低喃。

    懷裡的人像抬起頭看他,歎道:

    「阮爺,你已經不是官了。」

    「我的確不是官了。」

    杜三衡聽他語氣淡然,目不轉地注視他平靜的臉龐。從轎內照進的微弱光線裡,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她心一跳,脫口問:

    「你後悔過嗎?」見他默不作聲半晌,她又問:「雙目失明,一輩子都看不見,就為了一個官字,值得嗎?」

    「我的確恨極自己的眼瞎。不過,如果再來一次,知道我的眼瞎能夠救回一條人命,那麼我的確會去做。」

    「即使,沒有人再惦記著你所做過的事?」她輕聲問。

    他微微扯動了嘴角,淡然道:「我要人家記得做什麼?」

    她一直盯著他,盯到連阮臥秋這個瞎子都能明顯感覺到她的視線充滿異樣。

    轎子停了,她仍是看著他,慢吞吞地摸上了自己的唇。

    「杜畫師?」他又皺眉了,連喚了幾聲,她都不理,又不像暈了。他惱道:「杜畫師,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阮爺。」她開口,唇抹笑:「我爹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點,我向來聽話,他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在你眼裡,真是一個很自私自利的人吧?」

    他不答,那就是默認了。

    杜三衡也不以為意,展顏笑道:「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夜,我倆坐在長椅上,你的嘴不小心碰到了我?」

    輕應一聲,不知她提起這事做什麼?忽然之間,她又靠近,正要張口,冰涼柔軟的唇瓣竟然輕輕擦過他的嘴。

    他一愣。

    「阮爺……」那聲音很輕浮地笑,吐氣如蘭。「那晚你碰到的,就是我的唇。」

    「你……」不及說話,她又湊上來貪戀地吻上他的嘴。他心頭一跳,想將她推開,又怕碰到她的傷口,只能撇開臉,不讓她得逞。

    「杜畫師,你又在玩什麼把戲?」唇在發燙,語氣卻有抹狼狽。

    她舔了舔下唇,果然氣味如那夜一般,回味無窮。慢吞吞地摸著臉頰,鹹鹹的淚又掉了下來,把她的傷口弄得好疼啊。「阮爺,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方纔我眼淚掉不停了。」至今心裡還有點發疼呢。

    他遲疑了會,問:「為什麼?」

    「我掉淚是因為好心疼好心疼你哪!阮爺,我覺得好高興,你沒喜歡上田家小姐。」

    「杜畫師,請自重!要玩把戲找別人去!」身側拳頭緊握,咬牙道。

    「哎,阮爺,你真要我把話說得很白嗎?」

    一抹暈紅飛上俊秀的臉龐,他心裡又惱又氣又無言以對。

    「我好像喜歡上你了呢,阮爺。」隨之而來的是她的一聲歎息,很深很深的歎息。

    阮府廳內──

    「是誰這樣傷你的?傷口好深哪!」鳳春驚呼,連忙喚奴僕去請大夫過府。

    「旁人要傷我也不容易,是我自個兒劃傷的。」她笑道。

    「你自個兒劃傷?」坐在遠處的阮臥秋,一聽之下大為錯愕。「不是知府大人的獨子傷的嗎?」

    「刀子自始至終都在我手裡,誰還能傷我呢?唉唉唉,鳳娘,輕點,好痛!」那清水像燒她的傷口似的,痛到她差點暈軟過去。

    「鳳春,你在做什麼?由得她這麼喊疼?」

    「少爺,我幫她清傷口啊。杜畫師,就算你要自殘,也不能挑臉蛋啊。」

    「人家蒙著我的臉,總不能拜託他,改蒙別的地方再劃過去吧?」她邊笑邊叫痛,一點也不像是真痛得要死要活。

    「真是胡來!」他怒道:「下刀難道不知分寸嗎?」把自己的臉皮當作別人的來割,她算是第一個!

    「也不是不知分寸,只是我覺得一刀解決好過讓自己再度身陷危機之中嘛。怎麼?阮爺,你心疼啦?」她皮皮問。

    他聞言,想起轎內她的輕薄,惱怒起身。「你淨說渾話!陳恩?」陳恩立刻扶他,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這女人,非得讓他咬牙切齒不可嗎?

    「爺兒,回秋樓嗎?」陳恩小心翼翼地問,不敢觸怒他。

    他應了一聲,走了一會兒,問:「她的傷口有多深?」

    陳恩愣了下,答道:「我沒注意,只知道她一條手巾都是血。」

    都是血嗎?她卻能談笑風生,即使喊痛也沒有在語氣裡流露任何的痛樣。

    「在朝為官時,我審過多少案件?有心藉著自裁嫁禍他人的案子不少,通常人在狠心劃下第一道口子時,即感疼痛,接著就會本能放輕力道,哪像她……」連為自己留點餘地都沒有。這女人,到底是什麼性子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陳恩,你聽過知府大人的少爺在城裡鬧事嗎?」沉思後,他問。

    「爺,我少出府門,不過聽二郎哥提過,現下世道看似繁華,上頭的官要貪的還是照貪,知府大人的少爺多次強搶民女,全讓知府大人靠關係壓下了。像爺兒這麼正直的官,真的太少了。」

    他輕哼一聲,不以為然:「我當官的時候你才幾歲?懂得了多少?」

    「我……我……」語氣裡流露出一絲激動。

    阮臥秋當沒聽見,又問:「最近杜畫師見了你,還會怕嗎?」

    「不會怕了。」陳恩就是對她沒好印象。

    「是嗎?」又默默定了幾步,他再問:「你覺得杜畫師的性子如何?」

    「輕浮,油嘴滑舌,不能讓人信賴!女子之中屬最下等。」陳恩毫不考慮道。

    陳恩的看法與他之前對杜三衡的印象幾乎不謀而合,阮臥秋幾乎要失笑了。是杜三衡本就如此,還是他們都看走眼了?

    「爺兒。」陳恩小聲地說:「我偷瞧過田家小姐,是個美人呢。」

    「美人又如何?」他冷淡道:「我連個人影都看不見,又有什麼用?」

    陳恩張口欲言,但見他神色漠然,不敢隨便搭腔。雖然爺兒對鳳春私下瞞騙他去昇平酒樓「相親」一事已不再提起,但一個盲眼人竟然能背著大家離開昇平酒樓,把他們全給嚇壞,要再來一次,難保不會被嚇瘋。

    他的視線落下,訝問:「爺兒,你手指受了傷嗎?」全是血。

    阮臥秋沉默一會兒,收起五指成拳。「不,是杜畫師的血,沾了很多嗎?」

    「是啊,流滿爺整隻手掌呢,回頭我去打盆水讓爺兒洗掉污血。」

    他沒有作聲,就沉默地定著,又過了半晌,他道:

    「送我回秋樓後,別急著打水,你再回去看看大夫怎麼說她的傷勢。」

    「好的。」陳恩抬頭,看見自己最敬重的爺若有所思,又摸上了他的唇──

    最近,這舉動真的好常見哪。

    一大早,神清氣爽的笑聲由遠而近,陳恩先是皺著眉頭,幫忙拉好阮臥秋的衣襟,接著鳳二郎抬進畫具,最後,杜三衡進房,一見阮臥秋,驚喜笑道:

    「早啊,阮爺,你今天看起來真是……秀色可餐啊……二郎、陳恩,你們用這眼神看我,是我變醜了嗎?」

    「杜畫師,你是傷口痛到傻眼了嗎?少爺是英明神武,你用秀色可餐來形容,我真怕你是不是早飯沒吃飽,要一口把少爺給吞了呢。」

    「二郎!」阮臥秋低喝。

    鳳二郎連忙捂嘴,瞪了她一眼,低聲道:「中午咱們再來拼!」

    「二郎要拼,我絕對奉陪。」

    「拼什麼?你們還在賭?」

    鳳二郎一見他又要罵人,連忙道:「少爺,今兒個我得出門贖回你的玉珮,快來不及了,中午我會趕回來的!」語畢,逃之夭夭。

    「陳恩,你去把杜畫師的酒壺換成水,一點酒氣也不准留。」阮臥秋吩咐道。

    她眼巴巴看著陳恩搶走她酒壺,委屈道:「阮爺,沒酒我是沒法畫的啊!」

    「你說過,只要是水都成,何必成酒鬼?」

    「水無味,喝起來真的很痛苦。」她苦笑,目不轉睛地注視他,道:「還是阮爺怕我酒後亂性呢?」

    「胡說八道,你是姑娘哪能酒後亂性?」這女人就是沒個正經,永遠不知她在說真心或假話!

    唇角勾起,她的視線移到畫裡的肖像,再對照他的相貌,然後起身往他走去。

    他微怔,斥道:「你過來做什麼?」

    她又不是鬼,他緊張什麼?不,不該用鬼來形容,世上沒有鬼,是他說的。

    她站定在他面前,笑歎:「阮爺這麼討厭我嗎?」

    討厭……打第一次照會,他就對她不順眼,若不是念著她的長才,早讓鳳春趕她出府,而現在……

    「我不是古典美人,眼兒圓圓,細眉又彎又濃,膚色偏白,鼻樑沒你剛硬,不過倒細緻得緊,嘴唇略薄,天生花瓣色。阮爺,我這樣的佳人,你不喜歡麼?」

    「你……」那皮皮的語氣又惹毛他了。即使看不見她,也還是撇開臉,不想正面對著她。「再美貌又如何?既然我無法視物,那麼美色於我如糞土!」沒有當面戳破她的自誇自讚。難道她不知,就算他看不見,身邊也有人能形容她的長相嗎?

    她眨了眨圓眼,見他又起惱怒,心裡又樂了;自來阮府後,她真是天天都快樂。她笑道:

    「阮爺能這麼說就好,我破了相……不瞞你說,我至今不敢看傷口,我很怕啊,怕破了相,那要很坦率地喜歡自己心愛的男子可就不容易了。所幸,美色於你如糞土,那麼破不破相,對我而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心愛的男人?這女人說話一點也不含蓄,不知羞恥──

    阮臥秋抿著嘴,原要問她今天傷勢如何,這下被她搞得火氣上升,要問也問不出口。她的氣息又迎面襲來,像傾上前注視著他。又想起轎內那突如其來的親熱。他惱問:「你做什麼你?」靠得這麼近!

    「我在打量你的長相啊。」她很理直氣壯。

    他瞇眼:「杜『畫師』你的畫師之職呢?」

    她笑道:「我是在做啊。這幾天我一直觀察阮爺……你別誤會,我只是想跟你說一聲,我想重新畫過。」

    「重新畫過?」

    「是啊,就是阮爺那幅打算留流傳後代的肖像。現在你的長相不一樣了,所以我想將畫燒了,重新再來。」

    她說得很平常,在他聽來卻是疑問重重。好好一張畫,為何要重畫?他的長相從未變過,還是她哪兒有問題?

    「爺兒,酒壺裝滿了水。」陳恩走進屋,一瞧屋內景象,喊道:「你做什麼?」這麼接近爺兒!從他這角度,差點以為她對爺毛手毛腳!

    「我能做什麼?推他上床嗎?力氣還比不過你的爺呢!要推也是他推我才是啊!」

    陳恩聞言,脹紅臉,正要開罵,阮臥秋卻沉聲道:

    「又在胡說八道。陳恩,你先出去吧。」

    陳恩瞪了她好一會兒,轉向他時,眼神化柔,然後退出房外。

    「阮爺,你可要好好為我保護自己啊。」這小孩的眼神真毛。「我真怕哪天你一覺起來,得負起不該負的責任。」

    「什麼?」

    她蹲在他面前,仰頭笑:「我是說,哪天他若是這樣學我親你,你一定要避開!」滋味永遠嘗不夠,她舔舔唇,想再吻上他,他彷彿生了眼睛似的,手背擋住。

    「你做什麼你?」雙耳微紅,語調卻極為冷淡。

    她扮了個鬼臉,起身。「阮爺,我只是做個樣子,讓你防範嘛。」好可惜哪。

    坐回椅上,盯著畫作瞧。這畫,明明就是他的長相啊……半瞇著眼打量他。

    今天他身穿往常藍紋白底的儒袍,漂亮的黑髮披在身後,他的眼眸有點似丹鳳眼,又細又長,由於睫毛濃長的關係,他的眸瞳看起來又黑又深,微微泛黑的唇形有點惱怒地抿著,唇角線條也有點硬,看得出不是常笑的人……哎啊,明明是很俊俏的長相,為什麼一開始沒有注意呢?

    她本以為他出府的那天是例外,是鳳春巧手,後來才發現原來是那夜從她逃到他那裡去後,他的長相開始有了改變。

    阮臥秋半晌聽不見她的聲音,按捺不住情緒,又問:

    「杜畫師,現在你又在做什麼?」

    「我在想,阮爺你一定想把前幾日在轎內的事忘個精光,就當沒這回事吧?」

    他沉默一會兒,道:「你行事太胡來,不該拿自己的清白來胡鬧!」本想就當船過無痕,她偏要提!

    「我很胡來嗎?阮爺,我只是忠於自己而已。」她不以為意地說。

    「你對每個被你畫的人都這麼說過嗎?」他心裡有氣。時下的文人多放浪,追求快樂而三心二意的也不在少數,她既是畫師,多少帶點文人氣息,就算她對之前被畫的僱主說過同樣的話也不意外……思及此,心裡莫名撩過陣陣的怒火。

    杜三衡聞言,也不生氣,笑道:

    「阮爺,從頭到尾,讓我久居畫肖像的,也就只有你而已,哪來的其他人?你要說我頭一遭就中箭落馬也好,我發覺自個兒喜歡上你,如果不面對,我將來說不定會後悔呢。」頓了下,又笑。「阮爺,你放心。我一生中最嚮往的呢,就是那種淡如水的感情。」她摸著肖像,不經心地說:「我跟我爹不一樣,他愛慾極重,不像我,就愛淡淡的感情。現在我對你就是如此,還不算深,可對我來說恰恰好。」

    淡淡的?不算深……恰恰好?這就是她嘴裡對他的感情?

    她沒抬頭,所以沒有察覺他極為複雜的神色,只道:

    「還好,阮爺也不是重情重愛的人,若它日你對我有情了,也不會下得太深,我也不必付出太多,你也不吃累,這不是正好嗎?」

    原來她對他的感情……只是如此啊……虧他……虧他……

    她小喝了口無味的水,暗歎下回還是自己摻點酒好了。沒有味道的東西真的很乏味啊。偷覷他一眼,他的臉色發臭,像她說錯話似的。她說錯了嗎?這些時日相處,她多少可以明白他本來就不是把感情當重心的男子,他的女人若愛慾極重,搞不好他還會受不了呢……欸欸,光看他又悶又臭的臉,心裡又開始樂起來了。

    「少爺,杜畫師,晌午啦!」鳳二郎的大嗓門響起。

    她一喜,起身。「我好啦,二郎,請幫我抬畫作回房!」

    「沒問題。」鳳二郎跟陳恩前後走進,前者咧嘴笑道:「待會在廚房等我!」

    她應了聲,瞧著阮臥秋,笑道:「既然阮爺不反對,我就著手重新再來了。」

    杜三衡跟二郎離去後,陳恩將房內桌椅搬好,一如預期地聽見他最敬重的爺兒開口了:

    「今天她的傷勢好點嗎?」

    「還是一樣,左頰貼著白布。」陳恩老實說。

    「她是不是齜牙咧嘴的,在笑的時候痛得摀住臉?」

    陳恩嚇了一跳,差點以為他的眼睛能看人了。「爺,你怎麼知道?早上她剛來時,我就瞧見她好像笑得太開心,扯到傷口,在那兒咧嘴咬牙的,卻沒發出個聲音來,見我盯著她,還故意露個挑釁的笑來。」想來就很討厭,只是每天爺都會問她傷勢,害他不得不多分幾眼給她。

    「是嗎……」痛不發聲,反而嘻笑以對。現在似乎逐漸能抓到她這部份的個性,但她在他的腦中依舊只有模糊的影像。

    他默不作聲半晌,又問:「這幾年,府裡是不是多半荒廢了?」

    陳恩才遲疑了會兒,就聽他沉聲道:

    「我要聽的是實話,不是你們小心翼翼下的掩飾。」

    「爺,府裡的人手就那麼幾個,顧不了整座府邸也是必然的,還是,您想要哪座庭院打掃乾淨,我馬上去做?」陳恩討好地說。

    他沒理會,像在沉思什麼。就在陳恩以為他忘了自己存在時,阮臥秋又問:

    「她在跟二郎賭什麼?」

    她?那一定是指杜三衡了!「他倆在賭吃飯!昨天我看見她跟二郎哥在廚房裡吃飯,這兩人一碗接著一碗,把一桶子的飯都吃個精光,連我都看傻了。對了,爺,你要不要吃上一點?」

    他臉色一整,揮手。「你自己去吃吧,等吃完了飯再唸書給我聽。」

    陳恩聞言,年輕的臉龐佈滿失望,卻不敢多作勸語。走到門口,忽然想到什麼,連忙回頭,道:

    「爺,昨天你要我取藥過去客房,讓鳳大娘改用這藥,我不小心瞧見那畫作……」不敢說是背著杜三衡偷掀,不然依爺耿直的性子,非將他罵個臭頭不可。

    他聞言,集中精神,問:「你看見了?」

    果然事關她的事,爺就特別注意。陳恩小聲說:「看見了。那畫、那畫……」

    「怎麼?不像我?」她若真畫成潘安相,那可真不像他了。

    「也不是不像……」他畢竟年幼,對畫的瞭解僅來自幼年那最風光的幾年,不能算精,只知粗淺?他吞吞吐吐道:「有點像爺,也有點不像爺,是挺漂亮的,背後的景色還畫了一點,可是總覺得……總覺得……」

    「有話直說,吞吞吐吐的是想藏些什麼?」

    「我覺得很普通啊。爺兒,聽說她是民間三王之一,可這畫我實在瞧不出一個畫師該有的天份。一名女子當畫師已是不易,要有眾人欣羨的長才更是難上加難,爺兒,她該不會是個冒充的吧……」

    阮臥秋聞言沉默著,沉默到陳恩都覺得不該說出這個「秘密」來。可是,他真的不願爺兒受騙啊!那女人無德無才,竟然還想入阮府白吃飯,未免太過份了!

    「陳恩,你出去吧。」他平靜道,聽見這孩子依依下捨的腳步聲,又喊住,盯著他的方向,道:「你先別把這事說出去。」

    「好……」見爺兒又不自覺地摸上唇,他一臉疑惑,走出房門的同時,撞上疾奔而來的奴僕──

    「外頭是怎麼了?」連靜也不讓他靜一下嗎?

    「爺,外頭來了一堆官兵!」那奴僕叫道:「說是要來徵收阮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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