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六部 十一
    新選出來的省貴族長和獲得勝利的新派裡的許多人當天晚上部在弗龍斯基家聚餐。

    弗龍斯基來參加選舉,一方面是因為在鄉下覺得無聊,而且為了向安娜宣佈一下他的自由的權利,也因為要幫助斯維亞日斯基競選,好報答他在地方自治會選舉會上為弗龍斯基所花費的那番苦心,主要是為了嚴格地履行他所承擔的作為貴族和地主的全部義務。但是他絲毫也沒有想到選舉這件事會引起他那麼大的興趣,會使他這樣動心,或者他竟然能做得這樣好。在地主貴族***裡,他完全是個新人,但是他分明很成功;而且他認為他在他們中間已經獲得一定的勢力,這倒是的確的。而這種勢力是由於他的財富、爵位,由於他的老朋友希爾科失——一個在財政部供職而且在卡申省創辦了一家生意興隆的銀行的金融家——借給他的城裡那幢富麗堂皇的宅邸;由於弗龍斯基從鄉間帶來的手藝高明的廚師;由於他和省長的交情——他們從前是同窗好友,而且弗龍斯基甚至還庇護過他;而主要是由於他待人接物不分厚薄的那種單純的風度,很快就使得大多數貴族改變了認為他傲慢無禮的成見。他自己覺得,除了娶了基蒂·謝爾巴茨卡婭的那個狂妄傢伙,懷著偏激的惡意aproposdebot-tes對他講過一大堆不得要領的蠢話以外,他所結識的每個貴族都變成了他的擁護者。他看得清清楚楚,而其他的人們也都公認,涅韋多夫斯基的成功他曾出了很大的力。如今在自己的宴席上慶祝涅韋多夫斯基當選,弗龍斯基由於他的候選人榮獲成功而感到一種得意的快感。選舉這件事使他感到那麼大的興趣,以致他開始想在三年後再選舉的時候,如果他結了婚,他自己就要參加競選,就好像賽馬師為他賺了一筆賭注,他渴望親自去賽馬一樣。

    現在他在慶祝他的賽馬師的勝利。弗龍斯基坐在首席上,他的右首坐著年輕的省長——侍從將軍。對其他的人說來,將軍是一省之王,莊嚴地致過開幕辭,講過話,而且像弗龍斯基看出來的,在好多出席會議的人身上喚起了肅然起敬和卑躬屈節的心理;但是對弗龍斯基說來,他是小「馬斯洛夫·卡特卡」,——這是他在貴胄軍官學校裡的綽號——在他面前覺得很不自在,而弗龍斯基竭力設法mettreasoaise2的人。在弗龍斯基的左首坐著的是少年氣盛、性子執拗、相貌陰險的涅韋多夫斯基。弗龍斯基對他是坦率而有禮的——

    法語:無緣無故地。

    2法語:使他自在。

    斯維亞日斯基輕快地忍受了他的失敗。對於他說,甚至都不算什麼失敗,像他舉著香檳酒杯親口對涅韋多夫斯基說的,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擔當得起貴族應該遵循的新方針的代表人物了。因此所有正直的人,如他所說的,都站在今天勝利的這方面,為了這種勝利而感到慶幸。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也很高興,因為他快活地消遣了一番,而且人人都心滿意足。在佳餚美饌的宴席上,又紛紛提到了選舉大會上的插曲。斯維亞日斯基令人發笑地模仿前任貴族長的聲淚俱下的講話,而且轉身對溫韋多夫斯基評論說:閣下應該採取一種截然不同的、比眼淚複雜的審核基金的方法!另外一個善於說俏皮話的貴族描摹前任貴族長如何為了打算舉行的舞會,特地招聘了一批穿長統襪子的僕役,如果新貴族長不舉行由穿長襪的僕人侍候的跳舞會的話,現在只好把他們都打發回去了。

    在宴會中間,他們不斷對涅韋多夫斯說:「我們的省貴族長」,而且稱他為:「閣下」。

    這話說得很使人高興,就像新娘被人稱為「madame」和冠上她丈夫的姓一樣。涅韋多夫斯基故意裝出不僅毫不在乎而且很看不起這種官銜的神情,但是他顯然高興得飄飄然了,而且在克制著自己,以免流露出和他們所處的這種新的自由主義環境很不適合的喜悅神情——

    法語:夫人。

    用餐的時候發了好幾個電報給那些關心這次選舉的結局的人。興高采烈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拍了一個電報給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內容如下:「涅韋多夫斯基以二十票之差當選。祝賀。請轉告別人。」他高聲口授了一遍,說:「得讓他們高興一下!」但是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接到這封急電,只歎息一聲又浪費了一個盧布,而且明白這又是酒席快結束的時候幹的事。她知道斯季瓦有個毛病,每逢酒席快結束的時候就「fairejouerletelegraphe」——

    法語:亂打電報。

    一切,包括上等的筵席和美酒——都不是從俄國商人那裡買的,而是直接擊國外輸入的舶來品——都是名貴、純粹而可口的。那一小圈人,大約有二十來個人,是斯維亞日斯基從思想一致的、自由主義的新活動分子裡挑選出來的,也都是聰明而體面的人物。他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為了新貴族長,為了省長,為了銀行家,而且也為了「我們的和藹可親的主人」而乾杯。

    弗龍斯基心滿意足。他從來沒有想到在省裡會這樣有趣。

    宴會快結束的時候,大家越發歡暢了。省長邀請弗龍斯基去赴為了·弟·兄·們而舉行的義演音樂會,那是由他那位想和弗龍斯基結識的夫人一手安排的。

    「那裡要開舞會,你可以見識見識我們省裡的美人!說真的,真是妙極了!」

    「otimylie,」弗龍斯基回答,他很喜歡這個說法,但是微微一笑,答應要去。

    當大家都已經離開餐桌,在抽香煙的時候,弗龍斯基的聽差端著擺著書信的托盤走到他跟前。

    「是由沃茲德維任斯科耶專差送來的,」他帶著意味深長的眼色說。

    「真奇怪,他多麼像副檢察官斯文季茨基啊,」有個客人用法語品評那個聽差說,同時弗龍斯基皺著眉頭,在看信。

    信是安娜寄來的。還沒有看信,他就知道內容了。原來指望選舉大會五天之內會結束,因此他答應了星期五回去。現在是星期六了,他知道信裡一定是責怪他沒有準時回去。他昨天晚上寄走的信大概還沒有到。

    信的內容果然不出他所料,但是形式卻是出人意外的,使他格外不痛快。「安妮病得很重。醫生說可能是肺炎。我一個人心亂如麻。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幫不了忙,卻是個障礙。前天和昨天我一直盼望著你回來,現在我派人去看看你在哪裡,你怎麼啦。我本來想親自來的,但是知道你會不高興,因此又變了主意。給我個回信,我好知道怎麼辦。」

    孩子病了,她反倒想親自來!女兒病了,還有這種敵對的語氣!

    選舉的單純的歡樂和他必須返回去那種沉悶的、使人覺得成為累贅的愛情,以其鮮明的對照使弗龍斯基感到驚異。但是他非回去不可,於是乘上頭一班火車,當天晚上就回家去了。

    三十二

    弗龍斯基動身去參加選舉以前,安娜考慮到每次他離開家他們都要大鬧一場,這只會使他疏遠她,卻維繫不住他,因此下定決心盡可能克制住自己,以便鎮靜地忍受這次離別。但是他來向她告別時凝視著她的那種冷酷而嚴峻的眼光,傷了她的心,他還沒有動身,她的寧靜的心境就被破壞了。

    後來,獨自一人又沉思了一陣那表示他有自由行動的權利的眼光,她,像往常一樣,結果總是意識到自己的屈辱。

    「他有權利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想到哪裡就到哪裡。不但可以離開,而且可以遺棄我。他有一切權利,而我卻什麼都沒有。但是,他既然知道這個,他就不應該這麼做!不過他究竟做了什麼呢?……他帶著一副冷酷嚴峻的神氣望著我。當然這是不明確、不可捉摸的,不過跟以前太不相同了,而那種眼光卻意味深長得很哩,」她沉思。「這種眼光表示他開始冷淡了。」

    雖然她確信他已開始對她冷淡了,但是她仍然是毫無辦法,怎麼也不能改變她和他的關係。就像以往一樣,她只能用愛情和魅力籠絡他;而且也像以往一樣,她只有白天用事務,夜裡用嗎啡才能壓制住萬一他不愛她了、她會落個什麼下場的那種恐怖的念頭。不錯,還有一個方法:不抓牢他,——除了他的愛情她什麼都不需要了,——卻更接近她,把自己放到他不能遺棄她的境地中。那種方法就是離婚,再和他結婚。她開始渴望辦這件事,而且打定主意,只要他和斯季瓦一提,她就同意。

    抱著這種想法,她孤獨地過了五天,就是他去參加選舉大會的那五天。

    散步,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聊天,參觀醫院,主要的是閱讀,看了一本又一本,就這樣消磨了時光。但是第六天,馬車伕沒接到他空車回來的時候,她感覺到她再也壓抑不住想念他和要知道他在做什麼的念頭了。剛巧那時她的小女兒病了。安娜照顧她,但是就是這事也分散不了她的心,特別是因為病情並不嚴重。無論她怎麼努力,她也不愛這小女孩,而且不能裝出愛她的樣子。將近黃昏的時候,孤零零一個人,安娜為了想他而膽戰心驚,因此打定主意要到城裡去,但是又好好想了一想,就寫了弗龍斯基已經收到的那封自相矛盾的信,沒有再看一遍就派專差送走了。第二天她接到他的信,因為自己寫了那封信而後悔莫及。她深恐又看到臨別時他投給她的那種冷酷眼光,特別是當他知道了小女孩的病情並不怎麼嚴重的時候。但是她還是高興給他寫了那封信。安娜現在已經承認他厭倦她了,而且懷著惋惜的心情拋棄自由回家來;但是儘管如此,她還是高興他要回來了。隨他厭倦好了,但是一定要讓他跟她在一起,好讓她看見他,知道他的一舉一動。

    她坐在客廳裡,在燈光下閱讀泰納的一部新著,傾聽著外面的風聲,隨時隨刻盼望著馬車的來臨。好幾次她都以為聽到了車輪聲,但是每次都錯了;終於她不但聽到車輪聲,而且還有車伕的吆喝聲和門廊裡沉悶的轟隆聲。就連獨自玩牌的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也證實了這一點,於是安娜,臉泛紅暈,立起身來,但是並沒有下樓去,像她前兩次那樣,卻站住不動了。她突然因為欺騙了他而感到羞愧,但是更害怕的是他要如何對待她。受了傷害的心情已經消逝了,她現在只害怕他的不悅的神色。她想起小女孩昨天就完全康復了。為了她剛一發出信她就痊癒了,她很生她孩子的氣。隨後她又想到他來了。想到整個的他、他的手、他的眼睛都來了。她聽到他的聲音。忘記了一切,她快活地跑去迎接他——

    泰納(828—893),法國歷史學家,批評家及作家。一八七○年泰納發表了《論理性》一書。

    「哦,安妮怎麼樣?」當安娜跑下來的時候,他仰望著她,怯生生地問。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個聽差正替他脫暖和的長統靴。

    「噢,沒有什麼!她好些了。」

    「你呢?」他說,身子抖動了一下。

    她用兩隻手提住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腰間,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嗯,我非常高興哩,」他說,冷冷地打量著她,打量她的髮式、她的服裝,他知道這都是為了他而裝扮起來的。

    這一切都使他神魂顛倒,但是已經使他神魂顛倒了那麼多次了!她怕得要命的那種冷酷無情的神色又留在他的臉上。

    「哦,我很高興哩!你身體好嗎?」他說,用手帕揩揩他的潮濕的髭鬚,吻吻她的手。

    「沒有關係,」她想。「只要他在這裡就好了,他在這裡,他就不能,也不敢不愛我哩。」

    當著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的面,傍晚歡暢而愉快地度過了,公爵小姐抱怨說他不在的時候安娜吃過嗎啡。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睡不著……千思萬慮害得我睡不著。他在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吃過,幾乎沒有吃過哩。」

    他對她講述選舉的事,而安娜善於運用種種問題引他談到最使他心花怒放的問題——就是他的成功——上面去。她對他說他感興趣的一切家務事;而她所說的消息卻是令人愉快的。

    但是深夜裡,只剩兩個人的時候,安娜看見她又完全掌握住他了,於是想要消除他為了那封信而投給她的眼色中那種令人難過的印象,便開口說:

    「老實說,你接到我的信是不是很生氣,而且不相信我呢?」

    她一說了這話,她就明白,不論他心裡多麼熱愛她,這件事他可沒有饒恕她。

    「是的,」他回答。「那封信真怪。一會兒說安妮病了,一會兒又說你想親自去。」

    「這都是實情。」

    「我並沒有懷疑。」

    「不,你的確懷疑過!我看出你很不滿意。」

    「一會兒也沒有。我不滿意的只是,這是實話,你好像不願意承認人總有一些不得不盡的義務……」

    「去赴音樂會的義務……」

    「我們不談這個,」他說。

    「為什麼不談這個?」她說。

    「我不過想說,人可能遇到一些義不容辭的義務。現在,譬如說,我為了房產的事得去莫斯科一趟……噢,安娜,你為什麼這樣容易動氣呢?難道你不知道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嗎?」

    「如果這樣,」安娜的聲音突然變了就是說你厭倦了這種生活……是的,你回來住一天就又走了,就像男人們那樣……」

    「安娜,這太殘酷了。我願意獻出整個生命……」

    但是她不聽他的話了。

    「如果你去莫斯科,我也去!我不留在這裡。我們要麼各自東西,要麼在一塊生活。」

    「你要知道,這也就是我惟一的願望啊!要不是……」

    「要離婚嗎?我給他寫信!我看,我不能像這樣過下去了……但是我要和你一同去莫斯科。」

    「你好像是在威脅我一樣。我再也沒有比願望永不分離更大的願望了,」弗龍斯基微笑著說。

    但是他說這些柔情蜜語的時候,在他的眼裡不僅閃耀著冷淡的神色,而且有一種被逼得無路可走和不顧一切的惡狠的光芒。

    她看出了這種眼色,而且猜對了它的含義。

    這種眼色表示:「如果是這樣,那就是不幸!」這是瞬息之間的印象,但是她永遠也忘不掉了。

    安娜給她丈夫寫信要求離婚;十一月末,他們和必須去彼得堡的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分別了,她和弗龍斯基一齊遷居到莫斯科。天天盼望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回信,和隨之而來的離婚,他們現在像已婚夫婦一樣定居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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