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彎彎畫 轉之卷 轉26
    在宮中,如青青一般得勢女官並不多,她有自己的房間,和差遣的人。

    回到房間,關上門。窗外,春風裡吹進來的氣息香甜,其實女官如何得寵,院子裡也沒有資格值花,不過是一顆老槐樹,綠葉成蔭。槐樹疏影橫斜繚亂映在窗紙上,彷彿青青此刻迷亂的心事。

    青青握起一把銅鏡,端詳自己的眼睛。映在銅鏡裡的一雙眼睛,原本是黑漆烏亮,只是奴顏婢膝時日久了,打磨的光華盡黯,僅餘了一點灰淡。在宮中千人一件的錦衣春衫圍裹下,彷彿只是個丟失了生氣。

    她,畢竟已經三十歲,不再年輕。她,容貌雖清秀,可宮裡美貌的女子多如天上星子,而她早就年華不再。

    恍惚時更漏兩三下,青青才驚覺,原來已是一席夜色,青階夢寒。風搖了樹影,窗外月色慘然,那時竟刺了眼。青青忍不住痛苦地喘息,摀住了眼睛。不期然的就想起了李嬤嬤,老的如枯樹皮一般的臉,烏黃的眼烏黃的牙,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終究會變得和她一樣。

    這樣的念頭刻到骨子裡,染盡了老槐夜色,猶如一根針從心頭挑起,血都是黑的。

    多年的心腹總是有些體己。在紫砂的香爐內撒下一把安息香,輕煙如縷。箱底內翻出一盞久藏的走馬燈,取了火折子點燃。

    煙霞紗的燈屏上娜影移動,物換星轉,一點胭脂意映在照在青青的面上,越發顯得面瑩如玉。

    嵌金銀絲銅鏡,青青坐在面前,長袖逶迤,鬢側那朵荼靡,仍斜簪著,花蕊已有些枯了,早早失了絢麗流光。

    再精緻的銅鏡,人影也是模糊的,卻遮不住青青眼眸裡流動著一絲絲羞澀、一絲絲憤怒、一絲絲恐慌。可眼中終於湧起一點光,像微波漣漪的清泉中的兩顆黑色水晶,不停地幻變著光彩。

    半老徐娘嗎……

    青青不知道自己的命到底好不好?所謂奴大欺主,宮裡大半的嬪妃都要看她的眼色。可這命……終歸是不好的,幾乎生下來便為人奴婢,處處看著別人的眼色,錯過了最好的年華。

    銅鏡移得近些,正在衰敗的影子一點一點地逼近自己的眼瞳,時光總是流逝如刀,彷彿是冬風的輕輕長歎,萬物枯萎的時節就不期而至。

    青青笑著,抬手輕輕地攏過髮鬢。微頷首時,燈影轉過燃在眼裡,恍如淚光。

    走馬燈裡燃著火,她心裡的火焰也在無邊無際的熊熊燃燒,身體的每一份肌膚都感受到了那分悸動。閉上了眼睛,燃燒殆盡的烈火,焚滅一切。只想把自己也燒得灰飛煙滅。

    當年的陳王府裡,每年這個時節,滿園數頃牡丹,好似日邊倚雲天際彤霞,夾著落紅成陣,映得斗拱樓台亦都濃妝重彩。那個女人今年也是三十歲,當年跟她一般在陳王府為奴為婢,同樣是杏子紅衫,同樣是雙鬟圓髻,橫貫一支銀簪,自己何曾不如她什麼?可是她肯不顧廉恥,自願饗客於定安將軍……後來又引誘了當今的天子……連當日的陳王府都成了她的府第……寶頂華簷,錦衣玉食,那無數的灼灼牡丹,不過成了她興之所至時的玩物……

    青青執鏡的手卻瑟瑟地抖著,燭火透過紗罩,暈黃的光也隨著輕輕顫,一波波的淹沒。

    而自己依舊是人家的奴婢,

    看自己的手,皮膚倒是顯得隱隱青玉色,十枚指甲修得平平整整,指肚圓潤光潔。青青長長地歎了口氣,手並不常沾染塵埃,可是不知何時,手指間已有了細細的紋路,像一條正在脫皮的白蛇。人家都說,衰老是從手上開始的……

    咬緊了自己的嘴唇,無法抑制的澎湃血氣。

    窗外風聲細微,點滴在槐葉上。

    那個女人只是走對了一步,抓住了機會。

    如今的自己已經三十,這也許是上天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

    青青尋思著恍惚輾轉間,惘然的摸索著。

    炭筆畫眉,又拈起一隻細細的毫,細膩的肌膚是一幅舒展開的畫布,挑起一抹胭脂,流暢地滑過眼瞼、或捻或抹,挑至眼梢時重重一落,刻下的深深的紅暈,恍如緩緩展開綺麗的花,沾著鮮紅的血。

    此刻,便是連她自己也極滿意。

    藍眸的男子,青王……

    青王側妃……

    青青幾乎已經看見,有侍婢雜沓的步聲環繞身畔,朝飛暮卷,雲霞翠軒,煙波畫船,赤金的瓔珞搖曳在耳畔。淺翠綺羅中她宛如朱閥的嫩蕊。九曲迴廊、勾簷如畫,朱色的闌干外,那些牡丹只會為她熠熠展開,雲蒸霞蔚般像是一場綺麗花宴。

    三十,春盡處,開到荼靡花事了……而她終究有了這一次機遇,必須放手一搏。

    重又拿起銅鏡,鏡中的女子隱著笑意,像春水一般漾開了,這笑,是冷笑,惡笑,別有深意的笑。

    尋了空出宮,不是三月,這春雨也如是煙了。

    尋常人家的青瓦濕了,從滴水簷邊上淌下一長串水珠子,落得在青石道上,聲聲點點。

    在街上無意識地走著,青青滿眼風細雨,班駁舊漆。正不知如何找到他時,一輛馬車停在了眼前。

    挑起的車簾裡,露出一雙碧藍的眼。

    青青本應該矜持羞怯一下,這種惺惺作態本就是她極熟練的。可與他的目光相接,卻不知為何,他眼中似有什麼拴住了她,一時之間竟轉不開去。於是連一句話都沒有,青青恍惚著就上了車。

    外裹普通青呢的車架,車內則飾以金玉,繪以綠雲,青青隱約記得,這是杜府的馬車,一宿空落落的心,此時方穩了下來。

    車內極寬敞,兩人之間還隔了一張桌几,青青覺得空氣似乎一下子無端的緊促起來,壓得她漸漸無法呼吸。

    她彷彿能感覺到自己鬢上那朵幾摘幾簪,無數次才簪好的珠花,圓潤的珠子花瓣似的忽地遇雨催開,一枝一葉都在顫抖。

    他於她本是陌生的,應該防備的,可是他連碰觸一下她都不曾有,她便一下子軟弱得失去了意志。

    封旭始終不發一語,合著雙眼仰在靠枕上,似閉目養神。車輪轆轆,一路碾著人聲雨聲,卻唯有他們之間是寂寞無聲的。

    青青顫著,眼睛一瞬不瞬,直直的盯著眼前的封旭。他只穿了青布的長衫,彷彿尋常富貴人家公子,便服出遊。

    眼光滑過他的的下顎、唇角、鼻樑,最終望住他額角的疤痕,終於感到一絲活絡從涼透的指尖傳來,微微甦醒了些。但仍不敢貿然開口,嘴唇抿了抿思量一下,方輕聲道:「傷還在痛?找大夫看了嗎?」

    封旭始終不發一語,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慢慢地轉眼望向車外。

    車外,春雨淅淅瀝瀝,絨毛似的,細得如絲,冷卻一層一層地漾上來。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倒是一個老婦還在街角屋簷下買花。遠看時並不知是什麼花,只看到葉片油綠肥厚,如一汪水,花卻黃燦燦的一串串,似帶著暖意的絨毛。車行的近了,看的清楚,不過是最尋常的油菜花兒。

    幾個孩子跑在雨中,衣衫濕透了,仍不在乎,只顧著踏水嬉戲。幾乎是無憂的笑聲劈面而下,又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嵌進微熱的針。不期然的,想起在阿爾江老爹的戲班子時,喝了七八分的醉,赤足跑在雨中時,也是這樣無憂無慮的心情。

    然而,這世間又有誰能無憂。

    良久,封旭嘴角輕輕一撇,:「太夫治不了。」

    眼底深處遮不住的火在燃燒:「正如原本是我的已不是我的一樣。」

    青青微微一震,但見封旭已經闔起了眼睛。青竹的簾子落下,雨絲抽得簾子梭梭地聲響,光穿過細細縫隙,明暗之間,眼角的皺紋清晰有如刀刻。

    他應該很年輕,不應該如此憔悴。

    青青的胸口一顫一顫的,梗塞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辛辣。

    「我能幫你,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做。」

    青青聲音細碎如雨,低低地說著。

    封旭只做未聞,信手拿起茶盞,伸到了窗簾之外。雨中的天總是灰的,彷彿水洇過稀的墨勾了,渲了開去。

    春雨細酥,漫漫地落在其中,「叮叮」地幾聲孤調,半晌漫過了碗沿,落在青石板上,就像是初春開出的無色花。

    斜斜地風過,點點細雨濕了封旭的眉目。他倏然轉頭,將雨水一飲而盡。斜憑几榻,凝視她良久,似看得極深:「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等我。」

    因要避人耳目,封旭將馬車停在離宮門很遠處。青青下了車看著他那乘馬車漸行漸遠。

    青竹傘遮住了一方漏雨的天,雨聲寒碎,風聲欲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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