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軍師 正文 第三章
    「大人,您在笑什麼?」

    校尉見平常勇猛無敵、嚴肅正經的大將軍面露微笑,忍不住問道。

    「沒什麼,只不過想到今年武舉考試有個有趣的傢伙。」放下手中的卷紙,上頭洋洋灑灑的端秀字跡,令中年男子剛毅威儀的面容浮現稀有興味。

    「哦?怎生的有趣?」校尉睇著那紙上的字,說老實話,他識字不多。

    「他沒有參加騎馬、射箭及刀石等技勇術試。不過,」中年男子粗獷的眉一軒,將手中卷紙盡數拉開,「他的武經和兵法論卻十分出色,見解精闢。」

    「哦?」校尉探頭看過去,卻只覺得那些文字好像臭蟲。

    「原本,武經和兵法論這個部分,翰林官看了他的作答後很是生氣。你知曉他寫了什麼嗎?」

    「大人,屬下不知。」校尉搖搖頭。

    「兵法論其中有一題是要求他佈陣打勝仗,但他卻寫道:『戰地位於何處?其地多高?有無河川?其河位於東西南北何方?有多少裡?時節又是如何?』他不解答,卻列出數十來條問題,考官以為他不尊重考試。」

    「咦?」對啊,他要是考官的話也會發火的吧?

    「他最後甚至寫上了『紙上談兵無所為』七宇。」中年男子似是感覺大快人心地朗笑數聲。

    「這小子膽子忒大。」校尉喃念。竟敢惹那些翰林官。

    「但卻很引人興趣。我今早和他見過面了,並且依他要求,將那假想的戰地條件列得更為詳細,他便給了我這麼一篇完整又超卓的必勝兵法。」而且,他若是稍微更動河川方向,或者山稜所在,那小子還可以重新再撰寫一篇完全迥異的傑出戰法。

    武舉選考的武經及兵法論因為沒有比術試重要,武人又識字不多,經常流於形式,一般都是代筆,這小子卻證明了自己騎馬射箭不行,但另有真本事。

    這紙上談兵無所為,他倒是做得非常優異。

    「這麼厲害?大人,您瞧他可有上回殿試那個武狀元的氣勢?」校尉睜大眼好奇道。他還記得三年前那個姓上官的武狀元,年紀輕輕卻技藝超群,連大人都稱讚不已呢。

    中年男子仰頭豪邁大笑,道:

    「不,這小子沒有半分別人的氣勢,卻有異於他人的本領。」他拿起桌上毛筆蘸墨,「不過,若他們兩人聯手,肯定無往不利。」

    眼微瞇,他在要轉交給兵部的摺子裡行文,龍飛鳳舞寫下:

    薦湛露任參贊一職。

    ※※※

    參贊啊……

    一斯文青年在書案前支著額,望著手中那張兵部已經送達四個月的公文。

    青年的面貌平凡,身材稍嫌矮小,沒有什麼可以用言詞形容的特別之處,乍看之下並不令人留駐目光,但若仔細注意些,便會發現那雙明亮的眼眸隱隱流露著某種經過累積的聰慧,淬礪出菁華。

    湛露合上公文,輕輕歎了口氣。較之三年前,她的身長高了些,不過也就只那麼一點,除此之外,外表上,她幾乎沒什麼變。

    轉眸望著窗外,鳥語花香,也不知該說這晌午是悠閒還是無聊。

    若是沒有指派同將領征戰的話,就沒什麼事好做。

    這就是參贊。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官,也是她白白領了四個月朝廷糧餉的最好原因。

    其實,她算是頂幸運了。武舉考試不如文舉讓人重視,考場舞弊更是常見,她用銀子買通個路人代她體檢才能進考場,又放棄重要的騎射技勇,雖名落孫山、榜上無名,但卻因緣際會地得到某個大將軍推薦而謀得此官職。

    應該要知足,應該要知足。

    晾在家裡數月,其實一事無成,她女扮男裝,是因為她相信自己總是有用、總能給人幫助的。

    就像那個舉薦她為官的大將軍一樣,她的用處及價值,會有人看見的。

    「主子!主子!主子啊——」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三步並兩步地跑進書房,手中不知拿著什麼函件,趴在湛露桌緣氣喘吁吁。

    「什麼事慌慌張張的?」湛露笑睇著他。

    她在決定參加武舉考試時就從王享師傅家中搬了出來,考慮的是她隱瞞性別赴考,若被識破,恐有欺君之罪,王師傅算是她的再生父母,於理於情,她都不能牽連他。她孑然一身,才能無後顧,雖只靠寫字聯賺些小錢,也足夠溫飽了。

    現下有了朝廷俸祿,她定時都會不具名寄錢回王家,以報王師傅恩惠。

    而這男孩——小行,是她在廟後的乞丐窩裡撿回來的;當時他被凍得奄奄一息,差點沒死去。見他無家可歸,她乾脆收留了他。小行伶俐勤快,大小雜活都一手包辦,幾乎成了她的小廝,反正這新買的房子地方還算大,一個人住也嫌太大了。

    本來想糾正他喚她作「大哥」便好,怎料他還是滿口的「主子」。

    「主子,兵部來信了呢!」興奮地將才收到的信件遞給「他」,他知曉主子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個東西。

    「哦?」她接過,緩緩將信箋打開。果然是兵部的通知,閱讀內容後,她露出這四個月以來第一次的清朗笑意。「小行,十天之後,要麻煩你看守門戶了。」

    哈哈!主子果然要出征啦!

    「我會的!」小行拍胸脯保證著,替他高興。

    她微笑,待細瞧到信中某個名字時,她頓然驚訝。眨眨眼,小聲道:

    「唉呀,能不能說是孽緣呢?」

    ※※※

    上官紫審視著攤開在桌面的東北邊境圖。

    俊美的面容凝思專注,曜眸炯炯,修長的身軀穿著玄黑戰袍,鑲鎖鏡鐵魚鱗鎧甲,超逸節概凜然之氣,斂斂精光;其上的細小痕跡則顯示數年來的汗馬之勞及輝煌功勳。

    這些年的沙場征戰,讓他刀刻般的輪廓更添冷肅。

    「將軍,聽說你受封為『定遠侯』,恭喜你!」參將抱拳道賀。

    上官紫卻面無表情,只淡淡地對那參將道:

    「已經閱兵完畢了?」

    參將一愣,戰兢答道:「是!已經在北門集結完畢。」

    由於顧忌將領擁兵自重,造成叛變,大明的兵權是兵部在掌握,待要出征之時,才由兵部指派將官掛印帶兵,戰後就歸回各衛所。所以各軍並不跟隨任何武官,直屬朝廷,也因此,彼此就較為陌生。

    而那參將馬上敏銳地察覺到一點:這個嚴厲的將軍不喜歡部屬拍馬屁。

    將名冊遞上,參將正色報告道:「稟將軍,共有戰兵三千,車兵兩千,左右副將各一人,參將二人,校尉二人,參贊一人。」

    上官紫接過,名冊上只有將官的名字。瀏覽一遍後,他意外地「噫」了聲,眉峰緊蹙。

    參將以為有什麼錯誤,趕忙推卸責任:「名冊為參贊書寫。」

    上官紫只對參將道:

    「喚參贊進來。」

    「是!」參將鬆口氣退出,慶幸自己夠機靈。

    須臾,一將官走進閱兵台,恭敬地拱手道:

    「下官湛露,參見將軍。」

    上宮紫回過身,沉聲道:「頭抬起來。」

    露應聲。

    緩緩地抬起臉,和他四目相交,清澈的眼神直視著面前英偉的男子,她的心情可說是相當愉悅的。

    三年不見,兩人外貌變化不大,但氣質卻有著細微的差異。

    上官紫由沉著少年轉為成熟男人,更加內斂穩重;而湛露,以前那種時而竄出的外放光芒,卻給磨得盡收眸底。

    上官紫一見果然是她,眼中閃過一絲說不出來的惱意。

    她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若是她的真實身份被發現,屆時是要殺頭的!

    「你是如何當上參贊的?」他冷靜不動聲色,以將軍的身份質問。

    「稟將軍,下官參加武舉考試,雖名落孫山,卻幸得一位將軍舉薦,於是擔此職務。」她也以部下的身份回答著。

    她當真考了武舉?武舉必須驗身才能赴考,不過考場弊病多,武舉又不如文舉,又逢朝廷正當缺人之際,他大概可以猜想她用什麼方法瞞混過關。不過——

    「得一位將軍舉薦?」

    「是的。那位將軍說過欣賞下官的兵法論。」她挺直背脊。

    兵法!他倏地挑眉,回憶起她少時曾被關在藏書閣中大半天,不僅鎮定以對,毫無慌張惶恐,更抱著一本兵法書冊看得渾然忘我。

    她有什麼能耐和長才,和她同窗過的他不會不知。她聰明睿智,聞一知十,若非礙於女子身份,她早該入朝為官,飛黃騰達。若她這三年鑽研兵書戰術,那麼就如同對付李二少及沈伯麟那般,這方面定難有人可以贏得了她。

    但是,作戰又豈是兒戲?

    「你是第一次上戰場?」

    「是。」

    「那麼,你可知交戰之時風起雲湧,瞬息萬變,如果沒有能力顧好自己,只會成為同袍累贅?」他語氣低沉,略帶嚴厲。

    言下之意,是要她認清沙場的血腥與殘酷,殺敵絕非玩鬧,她很有可能受傷或者丟了性命。

    湛露以為他只是覺得自己武藝太弱,所以有此顧忌。縱然她騎馬射箭不怎麼樣,但她有足夠的信心不讓自己拖累大家。

    「是!」她毫不畏懼,雙眸盯著他,堅定回答。

    他只是睇著她認真的臉龐。縱然他覺得荒唐想反對,但既是兵部點召,那麼她就不能隨意離隊。

    也許,只要別被拆穿身份……

    「啟稟將軍!」又一人進來報告,「眾軍已經在外頭準備好了!」

    上官紫指示道:「命令眾軍,即刻出發。」

    「遵命!」很快退出。

    上官紫從旁拿起頭盔,黑亮的龍虎刻紋熠耀生爪,戴上後更顯英氣逼人。他面向湛露,道:

    「你可知我們的敵人是誰?」

    湛露望著他,不知為何竟感覺他的眼眸有著隱隱的陰黯。

    只聽他沉重的嗓音緩緩道:

    「我們將要至遼東,平反民變。」

    ※※※

    沒想到她第一次隨軍隊出征,討伐的卻是自己國家的子民。

    民變?如果國家繁榮富強,百姓安居樂業,人民又何來叛變呢!

    出了居庸關,經過遼陽,來到乾冷的東北邊境,軍隊選在靠近民變據地東三十里處紮營。

    「傳令下去,眾軍整頓軍備。」上官紫一確定紮營地點便交代道,隨後翻身上了座騎。

    校尉問道:「將軍,您要去哪兒?」

    他一拉馬轡,揚起沙塵轉向:

    「我要親自去勘察情勢。」

    「將軍請留步!」湛露喊住他,上前道:「請將軍准許下官同行。」

    座下戰駒不停噴氣踏蹄,上官紫瞇眸——

    「你……行嗎?」他治軍甚嚴,一律平等,縱然明知她為女兒身,體力大概僅有他人的對半,也不會特別留情關照。

    她既同行,就同樣必須承受這種勞累辛苦。

    不過,令他欣賞的是,這一路上,她也不曾因為自己和他是舊識就叫苦不迭。

    「下官可以。」她家裡有匹馬,上任參贊後,得空就練習,長騎對她來說可以忍受。即使她的騎術和技巧都差強人意,但她擔保過,不會讓自己成為包袱。

    他沉吟,點頭。「那好,你來吧。」

    她十分欣喜,立刻牽了匹較小的馬。這匹馬是她的新朋友、新夥伴,來遼東的一路上,多虧了它。

    她身為參贊,官高一等,所以不用和幾十名小兵們同睡,而是與兩位校尉同帳;應付兩個人比幾十個人容易太多,這大大免去了她之前煩惱被拆穿的可能。

    只要鎮定處理,小心謹慎,她相信誰也不會發現。她有把握。

    望著前方的英挺背影,她想到某個夜晚,他也曾這樣依著自己的步伐,薄情地將她拋在後頭,害她追趕得氣喘吁吁。

    「注意點。」他出聲。

    一回神,才察覺他放慢了速度,側首淡睨。

    「是!」她趕忙答應,忽而沉思,認為這是個好機會,舔舔唇,正經問道:「請問將軍,為何你決定考武舉?」這是她存在心中三年的疑惑。

    當時說要考的人明明是她,怎知他竟搶先一步。她想過很多個答案,但還是需要當事人來證實。

    他瞥她一眼,只是簡單道:

    「我本來就選擇從軍。」進書院讀書不過是順從家人的意願,只是一個過度階段,學習的同時,也在等待機會。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其實他們倆的志向是一樣的。她莫名地感覺愉快而綻出笑意,「嗯,前面有個小村落。」她沒有輕率前進,只是低聲道。

    「我看到了。」他直視前方。

    「有人。」她瞇著眼。

    不遠處,一名衣衫襤褸的婦人抱著孩子,枯瘦的臉龐在瞧見他們著的是官服時便似遇見凶煞惡鬼,猛地搖手道:「不不!咱們已經沒銀子沒糧食了,什麼都沒了!拜託你們……拜託你們……求求你……」話還沒說完就急著後退,卻絆了一跤跌坐在地,懷中嬰孩因而大哭起來。

    湛露先望向上官紫,而後很快下馬,奔近那婦人,將她扶起。

    「你沒事吧?」一股酸臭味傳來,她這才察覺他們身上穿的衣裳不僅破爛,也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污穢。「有沒有跌傷?」她溫和詢問,並沒有因為嫌棄骯髒而放手,依舊攙著。

    這小小的友善,似乎讓婦人受寵若驚。

    「你、你……」瞪大了眼,婦人望著眼前的湛露。

    「咦?你的孩子長痘子呢。」湛露瞅著那嬰孩,想逗他別哭,卻發現他瘦弱面頰上除了一點一點的痘疤外,還非常潮紅。她微愣,探手摸上他額頭,「他發高熱啊!你得趕緊帶他去看大夫——」

    「這裡沒有大夫。」婦人不再認為湛露有敵意,淒楚垂淚,「遼東這裡是塊死地,已經……已經被那些官玩完了!」或許是再也忍不住,她掩面痛哭。只聽她哭喊道:

    「他們把戶裡的男丁抓去代替逃亡的軍戶做徭役,家裡沒男人幹活,卻又向咱們課以重稅,有時候甚至帶著兵馬四處搜刮,無法無天,掠奪這個村又去下一個!咱們怎麼和他斗?怎麼鬥啊……」

    湛露憂患抬眸,看著從那村落陸續出來探看的老弱婦孺。他們個個如乞丐般蓬頭垢面,臉色衰頹,有布料能夠遮身已經算不錯了;再往裡頭望去,街巷牆塌瓦落,蕭索冷澀,旁邊那些居所破的破、殘的殘,有的沒有門窗,有的只用稻草作屋頂,根本無法遮風避雨。

    上官紫在後頭看進一切,包括她僵硬的背脊,她身側隱隱顫抖地握拳。

    湛露閉了閉眼,隨後睜開。

    往懷中掏去,只有行軍乾糧,她下意識地回頭,道:

    「上——將軍,可不可以——」將他們帶回軍營妥善照顧?她想這麼說,卻又立刻明白這種一時心軟的做法只會擾亂軍營紀律,僅治標難治本,萬萬不可行。

    上官紫睇視著她神色中細微的為難與掙扎,而後,扔了個小盒子給她。

    「拿去。」

    湛露伸手接下,鑲有金邊的檀木盒小巧精緻,她疑惑地打開一看,草藥的馨香立刻撲鼻而來。

    「啊……是藥膏。」透明的凍狀物幾無雜質,翠綠澄澈,更漫出芬芳,就算她不懂醫術,也看得出是上等藥物。領悟過來,她很快地將小盒子和乾糧一併遞給婦人,道:「來,這些都給你。」

    那婦人瞠大凹陷的雙目,所能做的,也只是抖著聲灑淚道謝:

    「多謝……多謝!」

    「不……」湛露欲言又止,自己只是送些乾糧這般渺小的幫助,實在承受不起那充滿感激的謝意。目送婦人而去,她徐緩地踱回到自己座騎旁,牽著韁繩,睇向不遠處那殘破的村落,幽幽念道:「日照千門物色新,雪消山郭靜風塵;閭閻處處聞蕭鼓,遼海城頭……也有春。」這詩裡歌詠的遼東繁榮、祥世,如今在哪裡?

    在哪裡?

    「將軍……容下官請問,你為難嗎?」她極慢地轉過頭,直直瞅住俊美剛正的男子,眸光清澄,道:「在得知必須討伐人民之時,在看過這樣的景象以後,如果要你下令,你會感覺為難嗎?」

    上官紫聞言,內心有著輕細的撼搖震盪。領兵面對敵人時,猶豫和遲疑是大忌,若意志不夠堅強,就沒有資格指揮部屬。

    他經歷過大小戰役,總能在最危急的時候準確命令,但是,保家衛國、抵禦外侮是一回事,將刀刃對著自己國家的人民又是另一回事。

    為何?為何她竟能看出他心裡的為難?他沉默住。

    她卻輕聲代他道出:

    「你有的,對不對?」她深遠又蒼茫地輕喃:「我知道你有的……」說不出什麼原因,或許是因為他們現在一起目睹居民的情況,所以感同身受。

    她就是知道他有。

    上官紫帶有深意地注視著她,說不出是何意念,他緩慢啟唇道:「你看不過去,下不了手,這樣軟弱的慈悲為兵家大忌。又或者,你能夠想出兩全其美的方法,以不愧對你軍人的身份,令其干戈載戢。」

    這番似乎帶有暗示的話語令她怔住,極是訝異地凝視著他,他亦不曾移開視線,承接她的注目。半晌,她整肅臉色,收復私情,拉鞍上馬,對著上官紫的表情已然變換。

    「將軍教訓得有理。」她道。

    上官紫沒有再開口,只是拉扯馬頭,往西邊而去。

    她跟在他的馬後,斜陽將他的身影拉至她座旁。

    ※※※

    「屬下認為,咱們應該埋伏在金山,伺機取得制高處才能一舉攻破。」

    「金山?可是此處多有落石山崩,沒有熟悉的人帶路,恐有不妥。」

    「那麼,還是從遼河這個方向過去?此地險要,若是以這個方向,定能殺得他們措手不及。」

    「嗯……」

    數名將官發出同意的聲音。

    「將軍,你以為如何?」副將開口詢問。

    上官紫盯著硃砂圈點的地圖,沉吟一會,道:

    「還有誰欲建言?」

    一陣寂靜後,湛露站到了前面,「將軍,下官有意見。」

    他眼裡閃過微光,沉聲道:「說。」

    「啟稟將軍,下官以為,不該將干戈對著大明子民。」她此話一出,頓時引得其餘將官發言。

    「你沒弄錯吧?咱們來此的目的就是要平定民變啊!」

    「是啊,若不干戈相對,難道以雙手肉搏?」

    「你這小子不是在說笑吧?」

    「請各位聽我一言。」她打斷他們,處於眾雄武男子環伺中,氣勢堅強卻不致狂妄賁張,誠懇且認真地道:「所謂民變,民為何而變,必是由於他們有所請願及要求,因無法得到回應,才導致不滿,進而反抗,最後武裝鬥爭。」

    掌握眾宮的注意,她用著清晰的語音,態度始終謙遜,徐徐道:

    「遼東此地,有大明一代,經濟有所發展,人民生活穩定;但曾幾何時,這種景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殘破、衰頹,請各位看看這個,」她拿出自己幾夜沒睡所畫的圖示,鋪陳於大家面前,指道:「軍戶是遼東地區基本成員,所以軍營田幾乎是所有的耕田,這些圈起來的地方是朝廷營地,然而,有半數以上被官吏私吞。他們不僅侵佔營田,更占軍為己奴,使許多營田無人耕種,只能任其荒廢。」

    大明街所,遼東營田制,沒有征戰的時候,軍戶負責耕種田地,維持軍糧生產,拋荒此一行為嚴重破壞營田。

    營田荒廢,就沒有軍糧,地處邊疆要地,有何嚴重的影響不在話下。幾名將宮聞言,似乎很是驚訝,再看著湛露旁邊寫的數字。

    「這裡的軍戶不僅徭役沉重,更多時候被官吏殘酷當作奴僕,剝削他們的勞力,又課以重稅,導致軍人大量逃亡;軍戶減少,所分配要耕種的田地就更多,有的必須耕種離家五十里的營田,有的耕田之餘還得修築邊牆城堡。」

    「湛參贊,你說得那麼多,無非是要讓大夥兒瞭解遼東此地的困難,這又與平息民變有何關係?」其中一將官道。

    「據下官所知,這次的民變,是由於礦監使陳河用激烈的掠奪手段,明目張膽地搜刮百姓。他暴政此地近十年,居民無法生存,才起而抗之。」她語氣和緩,卻難以教人阻住,「遼東此地為『神京左臂』,南當倭,北當虜,東有女真,九邊重鎮,特居首位,常駐軍十萬餘;如此重要的軍事要地,倘若民心不定,那麼如何能擔起邊防重責?依下官之見,對百姓動武只會引起更大的抗爭,倒不如,和他們談條件。」

    引此結論,眾人皆是一愣!而上官紫則是微微揚起嘴角。

    「談條件?這要怎麼談?」有人問道。

    湛露洞見癥結,一語破的:

    「既然他們不滿的原因是陳河,那麼,我們就將陳河拿下治罪,以平眾怒。」

    「將陳河治罪?」將官們面面相覷。陳河之所以那麼囂張,是因為他的背後有東廠撐腰,沒人動得。他們不過是軍隊,沒有司法權,更別說拿下他治罪了。

    她看著上官紫,眸底微光爍爍,猶如向他下戰書。道:「我身為參贊,就必須在軍務軍情方面給予適當意見。戰爭勞民傷財,且此次所要面對的又是自己國家的子民,試問前線士兵如何下手?而這,則是我所能想到不需流血衝突,而又最容易直接解決事情的方法。」

    「這……」幾個人交換眼神。縱然明知湛露說的確是有其道理,但——「將軍,您認為呢?」

    上官紫只是對住湛露堅凝的眸瞳,道:

    「湛參贊,你可知若是當真將陳河捉拿,將會有什麼後果?」

    湛露卻自如一笑,「稟將軍,若是您真能將陳河拿下,回京之後,責任由下官扛,由下官來向兵部解釋。」

    「你扛?你認為兵部會削了你的職抵銷此事?」他輕輕佻眉。

    「不,我不會讓兵部削了下官的職,更不會讓將軍及各位惹上麻煩。」這發言甚是肆意,但於她軟軟的語調聽來,卻完全沒有傲慢及無禮的刻鑿,反而凸顯自信。

    湛露,她還要讓他再如何吃驚?上官紫抬眼,表情具不著痕跡的滿意。

    「好,那麼,就照你的意思。」他果決下令道:「湛參贊,你必須負責跟遼東軍民談判,並且和遼東總兵商量如何將陳河帶回京師。」

    得他允諾,她興奮地亮了燦眸。

    「是!」

    ※※※

    不到半個月,遼東民變平息,眾軍班師回朝。

    沒傷到一兵一卒、一民一生。那片廣大的東北土地,在湛露的協調之下,居民願意放下武器,只要陳河別再出現擾民。

    上官紫將陳河帶回京師,湛露隨著他臨兵部報告。

    「遼東此屬邊防重地,軍丁卻因陳河的奴役而導致大量逃亡。以開原城十堡為例,五千名軍丁就有一千五在逃。駐軍五萬,就有一萬五為空額,此乃嚴重警訊,若外族進犯我大明東北邊疆,將不堪設想。將陳河拿回並非是要將他治罪,只是這樣下去於邊境實在危險,若能以此事撫平遼東軍民,以固國土,不啻為一個收買人心的方法。」

    頭頭是道的說詞,令得兵部就算想推卸責任也難以降罪。不費一卒,就將遼東此大規模民變在短時間內平定,將陳河拘提的理由也無懈可擊。

    東北地方的確為軍事要地,比起失去幾萬士兵,不如解決一人。

    只是,這下兵部和東廠的梁子又結得深了。

    走出兵部,上官紫睇著她,道:

    「收買人心?你也算是見鬼說鬼話。」體悟國家邊防,並非要將陳河治罪?如此顧全大局又忠心耿耿的言辭,兵部也不得不接受了。

    她側頭輕笑,「我只是不想丟了官。」面對沒有好心腸的人不用太過真誠,否則吃虧的會是自己——這可是沈伯麟以前給她的教訓,她始終銘記於心。

    「真沒出息的回答。」他勾唇。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她會講這些又真又假的場面話了。

    「我不需要出息。」只準備安分地當個小參贊。

    他微瞇眸。沉聲道:

    「遼東地區恢復平靜,兵部更會因為你的發言而加以注意。」如此一石二鳥,這可真是沒出息的她曾計算在內的?

    「這些,還不是承你提醒。」她眨眼,沒忘他那彷彿試探考驗的教訓,自己應該算是過關了吧?淡淡一笑,「這樣很好,不是嗎?」

    的確是很好,而且似乎完全照她心意。上官紫沒有道破。

    「款,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了。你呢?我剛剛聽到兵部又指派任務給你了,是不?」已經離開戰場,暌違三年重逢後,湛露首度以朋友的立場和他交談。

    「明日。出發去南方。」他道。

    「真辛苦啊,大將軍。」她笑了笑,隨後正色道:「可別死了。」

    她的雙眸清明,蘊滿誠摯。

    如此毫不掩飾的眼神,令他平靜的心境淡淡一蕩。

    這名幾乎能看穿他心思的女子,是何等勇敢聰智!運用自己的本事,朝著所選擇的方向前進。望進她堅毅的黑瞳,他忽而不再感覺她是在胡為亂作,更甚者,開始預感她可以照顧好自己,就如同在書院時,根本不需他的注意或幫助。

    她有那個能力。

    一揚唇,他道:「你也是。」

    「保重。」她拱拳。

    「保重。」他回應她的凝視。

    而後,背過對方,各自灑脫離去。

    他們兩人,皆深刻相信還有機會再見面,或許一方是從沙場回來,或許一方是正要赴戰,更或許,又能再一次與軍齊伍。

    啟曰無衣?與子同袍,與子同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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