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不再聯絡他了。
簡訊、電話，全都在那個下雨的星期日之後斷了。
因為已經習慣每天都收到對方的消息，所以，當第一天手機一點動靜都沒有的時候，宋早雅發現自己竟然立刻就察覺到這個事實；而這對平常總是上班到晚上十一點，對工作以外的事不大敏感的他來說，是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悄悄存在的改變。
因為習慣了，不知不覺，習慣到會放在心裡在意的程度了。
第一天這樣的時候，他想或許自己應該要等待，但是，接著連續幾天卻都是相同的情況。她似乎還是有到公司上班，在餐廳稍微尋找她的身影的時候，好像有看到她匆忙離開的背影。
在一個星期的忙碌過後，周休的放假日也沒有電話來邀約。雖然他不知道原因，但是……
或許，她是不願意再和他來往了吧。
坐在客廳沙發上，宋早雅望著電視旁淨空的大水瓶。裡面的枯枝，在蔡鈴茗來他家的那天，她幫他拿去丟掉了。
「我自己丟的話，你就不用太介意了。」那個時候，她對他露出甜美的笑容，貼心地說道。
她的聲音，一遍又一遍，深深淺淺地在耳邊迴盪著。他只是一直凝視著那個水瓶。
許久許久之後，他起身定到廚房，捲起袖子。
一會兒，房子裡，開始瀰漫著甜甜的香味。
高中暑假的時候，他幾乎每天下午都要做點心給年紀還小的妹妹們吃，做了幾次之後，覺得最上手而且失敗率最低的，就是布丁了。
家人每次都吃得相當開心，所以，他總是多做幾個，然後帶著它們去按同學家的門鈴，送給那個從來都不跟他說話的小女孩。
想著蔡鈴茗在自己面前的每一次笑容，站在廚房努力的宋早雅，表情認真，心裡更是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受。
雖然他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讓她生氣的事，但是，她這次會願意和他說話嗎？
把做好的布丁裝在盒子裡，宋早雅將它們放進紙袋，然後打開抽屜拿出車鑰匙，開車來到蔡鈴茗的住處。
剛好有人在樓梯間移摩托車，公寓樓下的大鐵門沒有關，宋早雅一邊緩慢地上樓，一邊拿出手機，按下蔡鈴茗的號碼，他將話筒放到耳邊，鈴聲響了幾次之後，似乎是以被對方單方面按掉的方式切斷了。
他停在蔡鈴茗的門前。上次蔡鈴茗探出臉來和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就知道她住在幾樓的哪一戶了。
宋早雅凝望著那扇門，然後，伸手按下門鈴。
裡面傳來腳步聲，接近門邊，然後門把轉動，木門被打開來。
「誰……」穿著長袖連帽T恤和短褲的蔡鈴茗，頭髮因隨意挽起而有些凌亂，她沒精神又情緒低落地應門。「哇啊！」在看到鐵門外站的人是他之後，她立刻一臉驚嚇地大叫，飛快地又把門給關上。
好像被當成可怖的妖魔鬼怪來看待了。宋早雅愣愣地站在原地。
自己……被徹底拒絕了。
忽然間，胸口有種很是刺痛難忍的感覺，他不禁閉上眼睛。再張開雙眸，隔著鐵門和木門，他溫聲道：
「我……已經明白妳連看到我都不願意了，以後在公司，我會盡量避開的……那麼，謝謝妳，這段日子很愉快，再見了。」
即使想著也許最後會進垃圾桶，他仍是將那盒布丁放在門口。
自己最終還是被她厭惡了，但是，就算只是一秒鐘也好，她曾經因為他在身旁而露出快樂的笑容，他不會忘記當時的那種心情。
如果……之前有跟她要那張合照就好了。
宋早雅轉身，正準備離去時，木門匆忙地打開來了。
蔡鈴茗臉上寫滿驚慌失措，非常急切地再打開鐵門，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走。
「你、你在說什麼？你不要自己在那邊擅自亂說！又不是那樣……」大概是太過慌亂，她講話的音調甚至有點抖。
「咦？」宋早雅有點吃驚地望著她。
「你——你先不准走！進來。」她這麼說，硬是拉著他進門。
「嗯早雅來不及反應，連鞋子也沒脫的就踏進她家客廳。
被拉入屋內後，他看見蔡鈴茗立刻將門關起，然後轉過身用背貼抵木門，整個人擋住出路。
她氣呼呼地瞅著他，用力說道：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在門外講的，全部都錯了，根本不是那樣！在完全消除掉你那種想法之前，你不准走。」
不是……不是那樣嗎？那麼是怎樣呢？
「……呃？」宋早雅更搞不清楚了。「妳不是……在避著我嗎？」
她用力瞪住地板。
「誰、誰都會因為那種原因而想要避開的吧。我是女孩子，而且臉皮一直都很薄的，從來沒這麼主動過的，和你在一起卻都是我在主動——讓我自己丟臉一陣子就好了，我只是、只是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面對你，我……」她慌慌張張地解釋著，聽起來卻十分零落。
「那種原因？」宋早雅迷惑地注視著她。
蔡鈴茗飛快地抬起手來，用手背遮著自己口唇，一下子滿臉通紅。
「就是、就是那個原因！」
彷彿已經羞到極限，她趕忙越過他，從他面前逃離。
宋早雅回過頭，只見她背對著他，垂首用手蓋住自己的臉。
「你明明知道，為什麼要一直問嘛……」她好挫折地責怪著。
話聲悶悶的，宋早雅並沒有聽清楚，正覺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時，他看見蔡鈴茗面前的長木桌底下有東西。
那是一張火車票。木桌上凌亂地蓋著一塊布，桌面不平整和凸起的痕跡可以明顯看出布的底下還有東西，而歪七扭八的桌布好像是很匆忙間蓋上去的。
宋早雅上前，微蹲下身，想要拾起那張車票。
蔡鈴茗發現，立刻喊道：「你在做什麼？不要……」
她只是緊張地要阻止他，卻不小心撞到他。
原本曲身的宋早雅重心不穩，伸手扶了下桌子，剛好拉到柔滑的桌布，那布就這樣掉了下來。
只聽得她急忙喊道：
「不行——別看！」
在宋早雅被蔡鈴茗用手整個蓋住視線前，他看見的是桌面上多到可以稍微堆起一點高度的火車票，還有鐵路時刻表、彩色筆、地圖和一張手畫的紙板。
被壓著肩膀往後推，宋早雅只能順勢躺倒在地。因為眼睛被遮住了，所以他只能憑感覺知道蔡鈴茗正坐在他身上。
「呃……」這樣不是很好，他臉立刻紅了。
從來不對女生動粗的宋早雅，沒有辦法伸手推開她。
「你、你看到了？你看到了吧？」蔡鈴茗慌張的聲音響起。
「……嗯，看到了。」他誠實地回答。
她似乎深深地吸了口氣，搗在他眼鏡上的手沒移開，只是前傾趴伏在他身上，挫敗道：
「討厭……我沒有那麼早要讓你看見的……也沒有那麼快要說出來的……嗚……討厭。」
「說……什麼？」宋早雅可以感覺她的心跳好快。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好久好久，才啟唇輕聲道：
「我……每個星期都選一天放假日去坐火車，你不是喜歡收集嗎？那個車票，我想送給你當禮物，所以也把車票拿回家，然後照著路線畫圖……雖然我已經很靠近了，都靠近到可以睡在你肩膀上了，但我還是想說……至少要完成一條路線，等到那個時候，再告訴你。」
胸前的衣服被她緊緊地抓著，宋早雅聽見她的聲音不安又猶豫，盛著快要滿溢出來的感情，拚命道：
「一定要百分之百確定才可以講的啊。如果、如果被喜歡到不能再喜歡的人拒絕了，絕對會傷心得沒辦法恢復的……所以我一直想著，要百分之百確定對方也喜歡我了，我才要說出來；我會做出那種事，是因為我已經喜歡到不知如何是好了……雖然我以前對你那樣，但是我真的努力了，我、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從來沒有像這樣那麼喜歡過一個人，所以、所以，你……你……」她微喘了一下，好輕好輕地問著：「你有百分之百喜歡我了嗎？」
貼伏在他胸前的體溫，因為這句問話而在一瞬間竄高了。
那熱度，讓宋早雅總是如溫水般的思緒也跟著升溫。
什麼都看不到。是因為眼睛被遮住，更是因為他好像整個人被她釋放出來的情意朦朧地籠罩住。
他想著，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會來到這個地方的原因，是因為他覺得很寂寞。
他很是思念她……所以想見她。
對她的感覺，和以前不一樣了。回憶兩人相處的片段，他找不到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也不知道那條分隔線在哪裡消失了，在她親暱地喚他的名，甚至依偎著他的那時，他對自己心頭那莫名的輕蕩都沒有細微去思考。
但是即使不曉得那些，這個時候也都無所謂了。
從剛才到現在，他的心裡，一直都只念著一件事而已——
自己並不是被拒絕，還可以繼續和這個女孩在一起。
前一刻明明這麼難受，下一秒卻又感到無比高興。他從來沒有像這樣過，心情因為一個人而全被擾亂，感情也因為一個人而震盪起伏。
此刻的他非常清楚，這已經不是對高中同學妹妹的感情了。
胸口一次又一次地強烈震動著，原本一直以為是她的心跳，仔細地感覺後才發現其實是自己的。宋早雅緩慢地抬起手，輕握住蔡鈴茗那只蓋住自己整個視野、微微發顫的柔荑。
她似乎震顫了一下，於是他稍微握緊，她才猶豫地將手移開。
他先是扶住她纖細的腰，讓她撐著他的身體慢慢坐直，然後自己也從地板上坐起來。他的手一直沒放地牽著她，小心讓她移坐在自己大腿上。
她臉紅到像是要出血，低垂的眼簾也有點濕濕的。宋早雅望著她，執起她的手，放在他心臟的地方。
「我的心跳好快。」他說，雙頰熾熱地對她微笑，表示自己也是跟她一樣的。她發燙的手在他胸前細顫，卻仍然不肯抬起臉；他想著自己要好好說出來，所以，溫柔地啟唇道：「妳一直避著我，我感到非常思念妳。剛才，以為被妳厭惡了，我也覺得相當難過……但是，幸好不是那樣。」
她還是迴避他的視線，所以他有點遲疑和生澀的伸手輕撫她低垂的面頤。
「要……要看著妳才能說。所以，請讓我可以看著妳。」他道，然後將她的臉緩慢抬起。掌心撫觸到的柔嫩肌膚，如同發燒一般，有著滾燙的溫度，他想自己大概也是，一定連耳朵和脖子都紅了。不大擅長使用言語的宋早雅，認真又不靈巧地說道：「該怎麼講才好……我想像妳一樣，把自己心裡的感覺全部說出來。但是，我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表示字句，也想下出要怎樣才能完整表達，如果只是回答喜不喜歡的話，那一定不夠，所以……我喜歡妳。」
她一直濕濕的眼睛突然睜大了，原本有些低落的表情也變得不可思議起來了，僅僅只是因為他的一句話而已。宋早雅微笑地凝視著她，只有這一次，即使再怎麼難為情，他也不把瞼別開。
真的是第一次對人表白，他面紅耳赤，柔聲重複道：
「我也是喜歡妳的，喜歡妳……因為我不曉得要說什麼才能全部傳達給妳，所以我想，多講幾次的話，妳就能夠完整接收到了吧。」
只有半秒鐘的停頓而已，蔡鈴茗撲進他胸懷裡，張開雙手環抱住他的頸項。
緊緊地摟著他不放，好像只要這樣，宋早雅就會更喜歡她一貼。
他輕抱著她柔軟的身體，臉上溫柔到幾乎讓人心醉的表情，他從來不曾對任何人這樣，連家人也不曾有過。
「除非妳真的不想見到我了，不然，不要再避開我了，好嗎？」那真的令他很難過。
她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點著頭。
「下次，兩個人再一起坐火車出去玩吧。」垂首在她耳邊，他低柔地對她說道。
由於宋早雅平常工作很忙碌的緣故，想要見面，就只有中午休息的時間。於是，蔡鈴茗就和他約定好，午休的時候要一起在餐廳吃飯。
即使他沒辦法那麼準時，即使有時候只能吃十五分鐘也沒關係，她會找好位置等他。
因為兩人每天都一起用餐，一下子，週遭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在一起了。
「Leader，你騙人，還說只是朋友。」萬分欣羨和嫉妒的單身工程師心酸酸地說。
宋早雅只能苦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也依然不曉得要怎麼聊這種事。
輸入數據讓電腦計算著線性關係，然後找出問題再進行修正，光是這樣就耗費掉一整個早上；中午十二點半，他離開FAB趕到餐廳，就見到蔡鈴茗坐在窗邊的位置等著他。
「抱歉，有事情拖住了。」他在她身旁坐下。
「沒關係。」她一笑，用「我能理解」的語氣對他說道。
「如果真的等太久，妳可以跟同事一起先吃。」他記得她以前都是和同事一起用午餐的。
「我跟她們平常就常一道回家了，有時候還會一起去喝茶。」但是跟你就只有中午能在一起。她說：「而且……我發現等人的感覺並不討厭。一直在等著你，然後你就來了。看到你的時候，會覺得加倍開心呢。」她高興地笑說完之後，才慢一拍的感到害羞，低下頭去。
宋早雅微微笑了。
「謝謝妳這樣覺得。」因為他太忙，才會讓她每次都要等自己，其實他感到很過意不去。
「有什麼好道謝的。」她瞅住他，擺出不想看到他歉疚的表情。
他知道她的心意，把握著短暫的休息時問，兩人一起愉快地享用午餐。之後，宋早雅要送她回櫃檯，在走廊上，蔡鈴茗忽然對他道：
「你後面的領子有點沒折好呢。」
「是嗎？」宋早雅自己沒注意，大概是穿脫無塵衣時弄到的吧。他原準備自己撫平衣領，望見她伸手要來幫自己整理，於是他停住，微微彎身低頭，讓她可以更容易構到。
「只有一點點而已……好了。」她用手撫了撫，幫他輕輕拉好。
「謝謝。」在靠近的距離，他柔聲對她說道。
「呀！」她像是嚇了一跳，用手搗住自己嘴唇，迅速地臉紅了。
「怎麼了？」宋早雅略微訝異地站直身，不解問道。
「你……你又讓我不小心想起來了。」她滿臉通紅地閉了閉眼，害羞道：「該不會一輩子都沒辦法忘記吧，討厭，真的好丟臉……你……你以後絕對不可以提起那件事喔。」她非常用力地瞪著他警告。
宋早雅微愣，臉上寫滿困惑。
「那件事……是什麼事？」他問。
「還、還有什麼事？」她一副明知故問的口氣。因為有點生氣他這麼故意，她脫口道：「就是……就是我偷親你的事啊。」
有一瞬間，宋早雅的思緒空白了一下。
「偷親……什……什麼時候？」他完全不知道。
蔡鈴茗瞪住他，不敢置信地道：「你還問什麼時候！你不是看到了嗎？我也是因為這樣才躲著你，因為……因為真的很丟臉。」
「誰、誰都會因為那種原因而想要避開的吧。我是女孩子，而且臉皮一直都很薄的。會做出那種事，是因為我已經喜歡到不知如何是好了……」
宋早雅忽然想起她曾經說過的話。
「那個……原來不是頭髮碰到。」他恍然道。
當時，他只有模糊的觸感，覺得有什麼東西劃過嘴唇，所以才張開眼睛。原來……她以為她偷吻的行為被他知道了，才會躲著他。
他到現在才明白事實。宋早雅看見蔡鈴茗在聽到他說的話之後整個人呆愣住，接著緩慢地垂低頭，用雙手蒙住臉。
「天哪，我怎麼這麼蠢……我……我要回去上班了。」她灰暗又絕望地轉過身去。
宋早雅一愣，連忙拉住她，在沒人經過的安全門角落，他微熱著臉，輕輕地將她抱入懷中，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補救，他最後在她耳邊低聲稅了句：「下次我會主動的。」結果被她像是在報復似的，很用力很緊地反手抱住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