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不做鬼 正文 第九章
    最近,老是感覺心裡不踏實,是因為天氣又變熱了嗎?

    「妳什麼時候和哥哥成親了?」

    孫望歡坐在廳裡,聞聲收回放在修長背影上的視線,睜大眼睛瞅住捱著自己的少年。

    少年已不是僮僕裝扮,一身青衫,樣式乍看簡單不特別,實際衣料卻相當不錯。那少年,也就是宗政曉,被她這樣一瞪,突然間想到什麼受創往事,稍稍拉開一點距離。

    「我……我是剛剛買糖葫蘆的時候聽附近大嬸說的嘛,她們還尊稱妳為師傅呢,說妳的夫婿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察覺她的手伸過來,他忙道:「哇!好嘛好嘛,我不問了,妳不要捏我啦。」雙手捧著臉呼叫。

    孫望歡往屋子裡偷瞥一眼,宗政明跟當鋪夥計正交談著。她很快地轉回頭,壓低聲對宗政曉道:

    「你別多嘴,尤其……尤其是別對他胡說!」羞惱地咬牙,顧不得大欺小的難看,她再威脅:「否則,我也要把你的事情說出來。」

    「我的事?」宗政曉一愣,摸著下巴裝老成。「身世的事,大家都明白啦。」明白他是沒良心的宗政老頭多年前在外的私生子。

    和宗政明不同,他是宗政家真正的血親。當初一開始知道自己身世,他氣得獨自上京想找這不負責任的爹親算帳,本來打聽好宗政家沒有後人,誰知道居然多出一個叫作宗政明的傢伙。他心想人家明明就有兒子了,哪還會理睬自己?不料之後卻得知原來那個兒子只是個收養的義子。

    雖然混帳宗政老頭是死是活不干他事,但是、但是……宗政家財大業大,有不少壞人覬覦吧!

    所以他才進宗政家當僮僕,跟在宗政明身邊,偷看他會不會做壞事。

    「哎呀,我連『覬覦』兩個字都會用了呢……」宗政曉自言自語著。

    紙包不住火,自從身世被揭穿,他好像就理所當然地該要學習禮儀、唸書寫字,煩都煩死人了。若非宗政老頭也將他娘親接回京城過好日子,他才不要留下。

    孫望歡睇著他煩惱的小臉蛋,開口說道:

    「你……肚子還會疼嗎?」

    「啥?」宗政曉抬起頭來,一時不懂她的意思。待看到她有意無意地打量著自己,他一呆,隨即立刻醒悟,驚得舉手指著她:「妳--啊--啊、啊!」

    她冷靜道:「你不用這麼驚慌,你不想讓人知道,我就不會說出你的秘密。」雖然她不曉得這有什麼好隱瞞的。

    「啊…支支吾吾垂下頭,沒了剛才調皮的氣勢。

    想了想,她又小聲對他道:

    「我可以幫你問問大娘們,看看怎樣才能減輕疼痛。」

    「我問我娘就好了啦。」他滿面通紅,不想再講這些,趕忙轉開話題,斜視懷疑道:「妳還真關心我。」

    她一笑。「因為,你喊宗政『哥哥』啊。」

    本來,她知道宗政曉跟著宗政明是因為便於監視的時候,感覺有點生氣,居然這樣不信任宗政明的為人。不過,當她聽到宗政曉喊出「哥哥」二字以後,她就原諒他了。

    他是宗政老爺的親生孩子,卻也認沒有血緣的宗政明為兄長。

    全天下姓宗政的都歸到一家去,緣份真的好奇妙呢。她的心裡,著實很替宗政明開心。

    望見她的笑,宗政曉好像彆扭起來,他撇開臉,哼哼回道:

    「他原本……就是哥哥嘛!我可不要這麼大的弟弟。」

    「其實,你會想念他吧。」她瞇起眼睛,帶著點促狹的意味。

    自從離開杭州,他們也回京在宗政家裡住上幾個月,之後,因為宗政曉已認祖歸宗,宗政明才和她離開,來到這個近郊小鎮。

    那幾個月,他教導宗政曉如何掌管當鋪,府裡有其它師傅,所以他也只是將責任轉渡給宗政曉而已。宗政曉從頭到尾都很不配合,現在想想,大概是在撒嬌不想讓他走吧。

    就像現在,每逢初一十五,宗政曉就會拿著書畫的典當物或者帳冊前來,要宗政明看看是真是假,或者賴著要他幫忙處理。

    「誰想念……誰啊?」宗政曉狼狽地辯駁道:「我是有正事才來的,好不好?」

    「那麼,請當鋪夥計跑一趟就好,你又何必自個兒跟著呢?」她好整以暇地戳破他。

    「呃……」宗政曉一時無言以對,抓抓頭髮,賭氣道:「啊……都怪你們,誰教你們要住那麼遠啦!」最討厭的是,哥哥都不回家看他。

    早知道這樣,他就不承認自己的身世了。害得他……好像變成趕走哥哥的罪人!他根本沒想過要那撈什子家產家業,宗政老頭也沒意見啊,不料變成他要唸書學習,反而是麻煩。

    「他沒有把我當弟弟,對吧?」他鼓起腮幫子,有些失望地說道。

    否則,就不會離開得這麼乾脆。

    他當對方為兄長,對方有沒有他這個弟弟卻無所謂。

    決定跟著他當僮僕就是錯誤的開始,天天面對他僵冷的臉,天天在肚裡嫌棄他像殭屍,結果還是日久生情,可是對方卻沒有同自己一樣,怎麼不教人洩氣。

    孫望歡看著他扭捏的模樣,隨即趁他沒注意,探手揉著他頭頂。

    「我懂了,你沒有兄弟姊妹,所以很想要個哥哥吧。」

    「哇、哇!」這麼突然!他左躲右閃,不喜歡被當成小孩子,喊道:「還說我,那、那妳呢?妳有沒有兄弟姊妹?」

    聞言,她手一頓,他抓住機會,飛快地逃開。轉身正想做鬼臉,卻瞧見她表情有些奇怪。

    「啊……我……我沒有兄弟姊妹。而且,我有點害怕『家人』這個名稱呢。」她笑了笑,輕聲說道。

    「咦?」宗政曉一頭霧水,旁邊剛好有人走過來,他不覺脫口喚道:「啊!哥……」硬生生截斷那稱呼,沒有完整喊出。

    因為,每次他一喊哥哥,宗政明的眼神總是相當奇異,就好像在表示,他壓根兒不是自己的兄長一般。宗政曉皺眉,跟著低下臉。

    「你們在做什麼?」宗政明將視線從他的頭頂轉開,睇向孫望歡。

    孫望歡也是趕緊垂首,看也不看他。

    誰教昨兒夜裡,他要那麼做。說要跟她一同睡,就這樣躺在她床上,又不讓她走,結果她……不小心睡著,一早起來,發現他睜著一雙眼,而自己就偎在他懷裡,她差點沒慘叫。

    全都是他不好。都是……因為他身上涼涼的,太舒服了。

    宗政曉沒答話,只改問向後頭等著的當鋪夥計:

    「事情都辦好了?」

    「是。不過,有一部份書畫沒在帳冊裡,需要大公子同咱們走一趟。」夥計交代其它人將東西給搬上馬車。

    孫望歡瞅見其中有個男孩相當眼熟,認出他是在杭州時搶奪娘親遺物的孩子,不禁「噫」了一聲。

    「是我的隨從。」當日打他一下、踢他一腳,如今賣身給他。宗政曉得意洋洋。爾後,迅速地朝宗政明看一眼,先走出去後道:「那就……走吧。」

    宗政明跨出步伐,稍微側首,他對孫望歡說:

    「我會回來。」

    孫望歡一怔,抬起臉,只見他修長的背影。

    他不是講他去多久,也非告知何時結束,而是好像承諾般,說他會回來啊……回來她在的地方。

    她凝望著他坐上馬車,微微茫然了。

    坐在對面的少年,剛才還一副笑臉,等到他馬車之後,卻明顯地撇開目光,不理會他。

    車輪發出嘰喀聲響,這附近皆為鄉間小路,石子多,自然顛簸。入京需一個時辰,宗政明沉默正坐,睇著少年愈來愈難看發青的臉色。

    真的是忍到不能再忍,宗政曉突然翻開車簾,「嗯」地一聲,伸頭朝外面吐了起來。

    直到他吐完為止,宗政明始終冷冷地望著他。

    「我、我只是早上吃太飽了而已!」沒人問他,卻忙得先解釋,宗政曉感覺自己真是有些悲慘。「可惡,我只會在前頭駕馬車,就是不習慣坐後頭……」用衣袖抹著嘴,咬牙嘀咕。

    「不習慣,為什麼還要來?」宗政明啟唇問道。

    「你……」宗政曉猛然脹紅臉,垂眼囁嚅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要讓人難堪的?」

    「什麼?」太小聲了,他聽不清楚。

    哼,悶著不說話只會憋死自己,那樣太痛苦,乾脆開誠佈公吧。

    「我說啊,哥--」

    宗政明心底掠過一絲瑰異,卻見少年直視他,臉上是受傷的神情。

    「你討厭我喊你哥哥嗎?」半晌,宗政曉沮喪開口。「因為我扯謊,是吧?而且我把你當壞人,跟著你卻是因為要監視你,你……生氣了?」

    「沒有。」宗政明簡短道。

    宗政曉馬上跟著氣道:

    「你回答得這麼快,一定是騙人!」

    既然不相信,為何要問?宗政明深黑的雙眸瞅住他,沒再出聲。

    自從少年喚自己作「哥哥」之後,態度完全變了,像是現在這樣毫無道理的情形,每個月初一十五總會重複一次。

    少年老說討厭坐馬車不想來,卻又在下一回再度出現。

    最令他不解的,是他們明明沒有血緣關係,少年卻改口喊他哥哥。

    義父雖然也是父,但那畢竟是義親。少年對他的稱呼,卻是確確實實的,不帶義字。

    身上的血不同,也可以是親人?

    少年沒了平常慣有的笑顏,氣惱地瞪著外頭飛逝的景色,宗政明腦海裡卻不意浮現剛剛看到的一幅畫面。

    那是怎麼做的?緩慢地伸手,他循著回憶,摸索般地撫上宗政曉的頭頂。

    宗政曉一愣,瞠目結舌,呆愕地轉回首看著他。

    只要這麼做,少年又會活蹦亂跳了。宗政明如此思忖,冷著一張臉,學著剛才孫望歡的舉動,撫揉宗政曉的發。

    他的手勢因為陌生而顯得相當笨拙僵硬,用力地好像快要扭傷少年的脖子。但是,少年卻不像之前,既沒有哇哇亂叫,也不曾閃躲逃開。垂眸停頓良久,結果僅是澀澀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似乎摻雜一點委屈,卻又更多歡喜,像是期待已久。

    他好像……漸漸地能夠分別那些重疊的表情。

    宗政明看著少年昂高臉,咧開嘴,露出白牙對自己道:

    「你做啥啊?哥哥,我今年十四了你知不知道?可不小啦。」雖然是責備的字句,又笑得好暢快開懷。

    宗政明不覺收回手,凝視著他開朗的笑顏。

    人,真是奇怪。

    明明是一樣的舉動,是何原因造成兩種結果?即使沒有血緣,也可以冠上親密的稱謂,背負著那樣的名稱之後,就會有如此大的差別。

    那樣錯綜複雜的情緒以及感情,他此生都不可能完全懂得。

    馬車駛入城中,在當鋪裡待一下午,辨別幾冊臨摹本和兩幅真跡書畫,並叮囑夥計在帳本上重新寫下所值。事情完成後,他就要回去,見少年站在門邊悶悶不樂,他不覺又舉臂摸了摸少年的頭,因為太過自然,他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只是在想到什麼之前,就已經這麼做了。

    少年這回紅著臉衝他笑開了,他微微一頓。

    以前,自己這雙手的作用,只是帶給別人無法更改的命運;而如今,同樣的手,卻似是可以改變完全不同的東西。

    「哥哥,我還會再去找你!」

    少年先前的氣憤似乎莫名地到來,也同樣莫名地消卻了,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何事情,他不瞭解。只是,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少年總是很用力地喊著「哥哥」兩個字。

    人……果然很奇怪。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駕著馬車,回到那粗糙的石子路上。

    遠遠地,就見孫望歡和一位大娘站在門口交談。他駛近停下,兩人察覺這方動靜,便同時轉頭望著他。

    孫望歡的表情訝異,一旁的大娘則是在看到他時瞪凸了眼。

    「啊……你……這麼早就回來了?」她沒預料啊。

    「望歡師傅……」大娘傻楞楞地張著嘴。「我……又見鬼了啊……」

    「不是的、不是。」孫望歡連忙站到宗政明身前擋著。「他、他是人。雖然臉色的確是太蒼白了些,不過,妳再看看清楚啊,他有腳有影的。是、是、是我的夫婿啦!」情急之下,她當著他的面脫口而出。

    夫婿?宗政明不覺睇向她,她的耳殼極紅,鬢邊剛好滑落一道汗水。

    「大娘,今天謝謝妳了。我明兒個會到茶棚子去幫大家寫信的。」快快說完,她迅速拉著宗政明跑進屋裡,關門落閂,低頭吐出一口長氣。

    他瞅住她臊紅的臉龐。

    「小姐……」

    「那只是掩飾!」在他開口的同時,她立刻先聲奪人,像是一定得說明清楚般地飛快道:「因為……因為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住啊。孤男寡女同在一個屋簷之下,會給人說閒話的。大娘們問了好幾次,問我是不是一個人,又說要介紹對像給我,我想遲早也會被撞見,所以只好……只好……」講到最後,她終於抬起臉。

    宗政明面無表情,只是注視著她。

    四目相對,她彷彿忽然洩了氣。

    「你……我…難地笑了一下,旋即輕撩裙襬,往廳裡走去。「算了,我早該猜到你沒反應了,但是還是感覺很丟臉啊……」細聲咕噥。

    宗政明隨她走入屋內,才跨過門檻,一陣味道撲鼻而來。木桌上擺有三碟簡單菜餚,兩副碗筷,他又是看向她。

    「總不能每天都吃包子饅頭啊,時常接受人家分送的菜也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就請大娘教我了。」只是很簡單的事情而已,她自己都不曉得為何要像這樣緊張解釋。「說是教我……其實都是大娘在做,我只幫了一點點的忙。所以,不會不好吃的,你放心吧。」

    她先坐下,等著他一同開始用膳。

    宗政明落座在她對面,舉箸後,看她同時吃將起來。

    他夾起菜,也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著那種滋味。

    像是蠟一樣。

    對他而言,吃食這件事,只是因為這個肉體不吃東西就會死掉,想要活下去就得吃,因此只要可以吃就好,無論怎麼樣誘人的菜餚,美味與否,他都無所謂,也幾乎不能分辨。

    眼耳鼻舌身意,他缺乏六欲。就算他留在這裡,要當人,但是,沒有,沒有情感……也可以算是人嗎?

    如果只是披著人皮,那麼和以前又有何差別?想要成為真正的人,到底該做些什麼,要擁有如何的條件?

    他依然掌握不住,那樣稍縱即逝的真實。

    回過神來,他已站在孫望歡房門前。

    烏黑的雲朵遮住月光,夜色朦朧。一道黑影由眼角掠過,那種輕盈和迅速都絕非屬人所有,他沒有側首細察,因為那樣會讓「他們」知曉他看得見。

    七月一屆,門打開之後,陽間的陰氣驟盛,他時常都能感受到那些影子的存在。在杭州韓府時,視野裡飄蕩的隊伍是模糊的;現在,在他眼中,每個輪廓卻是清清楚楚。

    因為他該死未死,那扇連接陰陽的門,開啟後所帶來的陰氣,讓他身上的鬼氣也變得濃重了。

    若是被發現他和他們是同樣的存在,很快就會被帶走。所以他不能回頭。

    掌心裡有著微微的濕意,甚至沿指尖滴落地面。那不是因熱發汗,而是由於他的鬼氣轉濃,身為人的軀體承受不了。

    真的是人的話,一定不會這樣。

    手指收緊成拳,他抬起眼睫,忽地,左方傳來細微聲響,他轉眸望去。

    一扇窗板正輕輕地擺呀擺的,因為稍稍起風,所以被察覺到。

    他移步踱近,見到孫望歡坐在房間裡面,頭卻靠在窗欄邊,以曲起的手臂為枕,狀似假寐。她氣息平穩,半濕的長髮掛在木欄外。瞧來應該是沐浴後想讓發乘涼風乾,卻不知不覺困了。

    她的髮梢垂落於外,一些些的風就足令那青絲微晃。

    他稍微側首瞅著。然後,緩緩伸出手,將髮絲卷在自己修長的指間,已干的部份相當柔軟,鬆開以後再抓起,他冷著一張霜白面容,卻彷彿孩子般好奇地玩著她的發。

    因為那個黑暗的地方什麼也沒有。對於可以確切抓住東西的這種感覺,他……或許希望記住並且熟悉。

    所以,夜晚他和她同寢,只要她在身邊,就算是被帶走,他也能夠找到光亮之處回來。

    r「宗……宗政……」一聲細微夢囈從孫望歡口中逸出。

    他停住動作,轉眸注視她。

    孫望歡小小地在椅中挪移一下,並未清醒,僅是靠著窗欄的頭更歪了一點。

    她的夢裡,有他?

    他不禁撫著自己胸口。軀殼中間那塊冰冷而凝滯不動的部份,在沉寂無法數清的悠久歲月之後,好像終於輕輕地掙開一個小洞。

    宗政明只是凝望著她,許久,許久。

    她又作夢了。

    會知道這是夢,是因為她看到了那個黑袍人。

    黑袍人的雙手低垂,被長長的鐵鏈給綁住,持煉者的方向只是一團濃霧,黑袍人似乎被牽引般,慢慢地往那邊走去。

    她和黑袍人之間有段距離,望見他就要遠去,她便不自覺地也跟著前進,但是,卻一點也沒法接近。

    心裡莫名地發急,不知為何,她腦海裡清楚地知道,一旦黑袍人濃霧之中,就再也不會出來了。

    走著走著,心裡充滿不安的情緒,她遂加快步伐,逐漸地變為跑著,伸長手想要穿透什麼,甚至是開始朝黑袍人狂奔起來。

    不要、不要……不要啊……

    為什麼?她為什麼會那麼不想要他過去呢?

    就算找不到任何理由也好,她就是不要。無論如何奮力向前奔胞,連一寸距離也不曾縮短消失。她慌,更怕。

    讓他留下來,拜託,不要帶走他……

    她……真的不相i那人走……

    不想那人走!

    眼見那團濃霧就要包圍住黑袍人,她心跳狂亂,意識深處閃過一個名字,她霎時開口嘶聲大叫--

    猛然從夢中驚醒過來,孫望歡渾身一震,僵在床鋪上,背脊整個涼了。

    急遽跳動的心聲傳到耳邊鼓噪著。像那樣……恐懼誰又會離開她的痛心感受

    夢境太真實了,真實得……不像作夢。

    額際流下一道冷汗,她抬手想拭去,卻無法如願,這才遲鈍發現有人緊緊地抓住她的右腕。

    偏臉睇去,宗政明亦剛好張開眼睛。

    「咦……」她微微一愣,隨即立刻錯愕地彈坐起身,脹紅著脖子,慌張指著他道:「呃……我不是、你怎麼會……你這人真是……」她記得自己明明、明明是坐在窗前,現下為何會在床上?

    還有,他怎麼又和她睡一起了?

    羞惱地想要罵人,卻察覺他臉色有異,滿身大汗地粗喘著,好似……好似從很遠的哪裡跑來一樣。

    「你怎麼了?」滿腔的惱怒一瞬間全化為關心。長大以後,她對他,總是無法真正生氣。

    宗政明彷彿一時無法開口,平坦的胸膛起伏幾次,方才緩和。

    「宗政?」她憂慮低喚。因為,他抓著自己的手,實在太冷太濕了。

    他勉強撐坐起身,抬眸和她平視。

    「我聽到妳的聲音……」深深地呼吸後,他說。

    「我的……聲音?」她困惑不解。索性舉起另只手,蓋住他的額頭。「我又說夢話了?還是你睡昏頭了?你最近有點不對勁,真的病了,要告訴我啊。」

    溫軟的掌心貼在自己的人皮上,陰影之下,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臉了。

    她略顯發急地道:「上回也是,以前小時候不會這樣的啊。這個季節,你好像變得特別容易發汗呢,但是身體又這麼冷……」究竟是不是病?他老是不吭一聲的,就要人操心。

    她心裡的不踏實,是由於害怕再發生一次那樣的事嗎?

    他半晌沒說話,她奇怪地放下手,只見他深黑的瞳眸直視著自己。

    「啊……」她胸口震悸地一縮,直接反應欲往後退,背部卻碰到某樣物體,她緊張回首一看,後面已經是床柱,再轉過臉,宗政明卻拉著她的膀臂,整個人逼近過來。「你做什麼……」她有些手足所措,只能避開視線。

    「小姐,妳是否還會想著要離開?」他忽然問道。

    冰冰涼涼的一句話透進耳裡。聞言,她卻是極其驚訝地轉眸瞅住他。

    宗政明只是道:

    「雖然妳和我一起住在這裡,妳還是從未承諾過不走。」他的嗓音極是低沉,直接問道:「會不會有一天醒來,妳又突然不見了?」

    她相當訝異地瞠著眼,良久才開口說:

    「你……在想著這種事?」

    宗政明點頭,隨即因為感到身體僵硬而垂眸,自己的指尖細顫著,他慢微地收力,已經可以大概握住拳頭。

    像這樣子……全身骨頭彷彿斷裂再接上的劇痛,雖然很難忍受,他卻心甘情願。因為,鬼不會感覺到這種疼痛。

    原來,這個身體,並不僅僅只是枚空殼而已。

    「小姐,請妳不要再離開我。」頰邊的汗流下,他沒有擦去。像是這世上僅有他們兩人,其它都不再重要,他灼灼地凝視著她,卻又依舊清冷地說:「只要妳在這裡等待,即使我走遠了,也一定會回到妳身邊。請妳別再離開,我想和妳共同生沽。」

    就算是必須承受巨大的痛苦,他也會一次一次地再回來。

    她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已經不是可以打他頭要他清醒一點的無比認真。她輕喘了一口氣。

    「你……你在說什麼……」

    「我也……想『喜歡』小姐。」他說。臉孔慢慢地接近她。

    她沒有絲毫抵抗,只能神情複雜地看著他,然後,她還是閉上雙眼,任由他冰冷的雙唇緩慢地吻上自己。

    輕觸著她溫熱的唇瓣,他僅是學著她曾經對自己做過的動作而已。他一直都想知道這代表何種意義。

    只不過,這麼做是否就可以明白喜歡的意思?他始終不敢貿然嘗試,如果他依舊無法感受喜歡是什麼感情,那就說明自己離當人還很遠很遠。

    但是現在,自己體內那個陰森不見天日的深處,終於有個開口。

    她的溫暖和柔軟,像是透過交合的嘴唇,傳遞給他,流進心底那個如針穿般的微小孔洞,讓他冷涼的身體輕微發熱。

    想要留下來,想和她在一起,想知道她的感情。這樣,是不是就是一種?他是不是比較像人了?宗政明輕貼她的唇畔,低聲道:

    「我終於明白,既然不可能完全懂得,那麼,我只要擁有一種。」只要擁有一種就好,他便不再是佇立在橋尾的那個自己,而會是人。

    是人,就能夠體會她的喜歡,也能夠喜歡她。

    孫望歡不再閃避他極近的注視,強睜的雙眼泛紅濕潤,怔怔地回望住他冰白的臉孔,她啞聲說:

    「宗政,不是永遠的,我不要。可是……我也不相信有一輩子的事情。」與其那樣心碎,不如孤獨一個人。

    他看著她傷心的表情,然後用那缺乏高低起伏的語氣,許諾般地說道:

    「我會用此生證明,我絕不會離開;妳走,我也會用這一世去找到妳。所以,妳不要再趕我,也別再消失不見。」

    她的淚水掉下來,眼裡霧濛濛的一片。他這麼堅定地說著,她要怎麼拒絕?

    若是她再次切斷兩人間的聯繫,他一定會信守這番誓約,窮盡此生此世,循著她遠走的腳步來到她身旁吧。

    自己懦弱逃避的心,能夠因為他的諾言變勇敢嗎?

    「你真……笨……」她責怪道,卻不是忿怒的緣故。「你明明……可以留在宗政家,可以過得更好。跟著我能做什麼?我又不用你服侍……」

    「小姐,我們作夫妻。」一同生活,共睡一床,彼此永不分離,只有夫妻。「妳說過,我是妳的夫婿。」

    她喘泣一聲,舉臂掩住自己的眼。

    「我才沒有……」她嗚咽否認那個難堪的謊言,埋怨他無視姑娘家的矜持。

    「小姐。」

    讓他拉下自己的手,她已哭花自己的整張臉。

    這個男人,又在胡言亂語,從小到大,他都是如此直接地教人煩悶。但是,就算再怎麼害怕,她……也無法和他分開了吧。

    多少的寂寞和孤獨,她都能夠忍受。但是那種有誰離她而去的恐懼和心痛,她再也不想經歷了。

    再也不想,不想啊……

    倘若,不逃走的話,他真的可以讓她看見永遠嗎?

    垂下顫抖的眼睫,她用力呼吸幾回。

    「是夫妻……」她小小聲地,眼淚流也流不完。說:「就不要……再喊我小姐了。」

    這是她的承諾。她答應,讓他用這一生永不分開的陪伴作為證明,證明她所無法相信的一輩子。

    他像是知曉她的真意,不在意髒污的涕淚,再次吻住她。

    似是等待了好久,以為絕不會有這一刻的到來,孫望歡顫抖的膀臂,輕輕地圍住他的肩。

    她的嘴,是溫的。

    胸腔裡微微地發熱,他在她有著紅痣的左耳邊,低沉說道:

    「一世就好,我們作夫妻。不再分離。」

    他,只有一世的機會和時間,那樣短暫的幾十年。

    雖然不可能全部懂得,但是此刻他卻清楚知道,就算是逆天而行,即使之後會墮入惡苦地獄,他也要留下,伴她這一生。

    他是--在人成胎前負責捏命的捏胎鬼。而今,因為她,他悖離輪迴,再也無視命運之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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