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 正文 第二十冊 第十四章 結成魅胎
    深夜的鯤鵬山一片寂靜,春霧清寒料峭,夜露濕重。各處山道崗哨,只有零零散散的妖怪來回巡視,鐵制盔甲摩擦聲顯得十分刺耳。

    絕大部分妖軍都已開赴戰場,或是鎮守魔剎天各個天壑,留在鯤鵬山的不過千數。我抓住一個站崗的妖怪,很快拷問出了晏采子的住處。

    尋至主峰東側的山頭,我按下灰霧,飄向濃蔭遮掩處的一座洞府。

    緊閉的洞門忽然開啟,讓我伸手推了個空。

    “你真的脫困了。”晏采子的語聲突兀響在耳畔,未見我人,便已察覺出我的到來。這等近乎鬼神的通靈感,分明源於共時交點之秘。

    “是的,我自由了。”我興奮的點點頭,走入幽黑的洞口。

    “自由?你只是脫困了。”石門在身後“吱吱”的合攏。

    我愣了一下,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有什麼不同嗎?”

    “不拘一物,不羈一念。方是自由。”洞深處,亮起朦朧的光點,晏采子的身影隨著光點放大,由模糊而漸漸清晰。

    “那麼我永遠不會有自由的一天了。在我看來,有物可拘,有念可掛,才能更好的領略出生命的豐富滋味。否則,自由還有什麼意義?”我不以為然地道,向晏采子走去。雖然雙方距離不過數丈,我卻無法走近對方,反倒越走越遠。最終,居然現自己走到了洞府門外。

    “是道陣禁制麼?還真是奇特,難怪碧落賦能榮登清虛天第一名門。當初在千洞窟見識了玄凝釘簽,我就該想到,前輩隱身在魔剎天。”我對著石門道,“前輩,我是來兌現當日的諾言的,沒理由讓我吃閉門羹吧?”

    “我何時關過門?”石門消失在黑暗中,我仍然站在洞內,遠處是晏采子古井無波的面容。

    “越是拘限,越是羈掛,就越會偏離。”晏采子輕輕一步,邁到我的跟前,“越想得到什麼,就越會失去。”

    我搖搖頭:“難道因為怕‘失’,就不敢去‘得’?如果連渴望得到的念頭都失去了,才是真正的‘失’。”

    晏采子黯然。

    我笑道:“我今日來此,是為了用《易經》抵消那顆太清金液丹。”

    晏采子打量了我一陣,歎道:“想不到丹鼎流的秘道術,竟然可以抗拒黃泉天的死氣,令你起死回生。不過若是沒有你體內的生氣中和,也是枉然。”

    “前輩法眼如炬,只是其中過程復雜,待我慢慢細述。”

    “不必了。”晏采子漠然道,“你只需講出《易經》之理,便可離開,其余的東西我沒興趣。”

    “前輩對我體內的生死螺旋胎醴也不感興趣嗎?”我不緊不慢地誘惑道,“我敢說,即便是前輩苦修多年的醇厚內氣,在質上都比它差了一籌。”

    “生死螺旋胎醴?”晏采子好象有點動心了。

    我不失時機的添了一把柴火:“除此之處,前輩將親眼目睹,我是如何塑出魅胎,重得法力的。”像楚度、晏采子這樣的人,俗物俗事已經不能打動他們了,只有稀奇古怪的東西才會有吸引力。

    晏采子盯著我看了許久,冷笑道:“是想找一個免費的護衛嗎?”

    “我早說了,前輩法眼如炬!大家互惠互利,共同進步嘛。”我頓了頓,見對方沒有反對,便坦言魅胎一事,又把煉出生死螺旋胎醴的經過一五一十道出。

    “如果生死螺旋胎醴能夠壯大,我恐怕連黃泉天也能闖一闖了。”我運轉生死螺旋胎醴,黑碧雙色胎醴從肩胛處洩出,幽冥的氣息與勃勃生機水乳~交融在一起,宛如孿生雙子。散洩的胎醴觸及洞壁,整片巖石莫名向內凹陷,像是被吃掉了一塊。凹陷處,既沒有裂痕,也不見碎落的精末。

    晏采子微微動容,袍袖一卷,透出至精至純的清氣,迅形成了一個氣罩,向生死螺旋胎醴罩去。胎醴猶如未覺,毫不費力地穿透氣罩,兩者接觸的剎那,部分氣罩竟然消失了,就像那塊被吃掉的壁。片刻後,生死螺旋胎醴緩緩消散在洞中。

    “怎麼樣?這股新生的力量還不錯吧?”我暗地裡一陣竅喜,生死螺旋胎醴太奇妙了,輕輕化解了晏采子的氣罩。

    “何止是不錯,簡直是匪夷所思。”晏采子滿臉壓抑不住的驚訝,伸手撫摸石壁,修長如玉的手指在凹陷處慢慢劃動。

    “缺了這塊巖石,去哪裡了呢?”他眉頭微蹙,神色凝重。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些古怪。生死螺旋胎醴再厲害,但碎石要見粉,殺人要見屍,總不會憑空把東西變沒了吧?

    “繼續運轉生死螺旋胎醴,不要停。”晏采子突然喝道,雙手按住了我的肩頭,當生死螺旋胎醴從肩胛處洩出時,晏采子的手掌輕輕抖動了一下,旋即面色劇變,他的十指指尖詭異地不見了,像是被“吃”進了一個無形的大嘴裡。

    輕哼一聲,晏采子雙手冒出氤氳清氣,手腕如同靈活的魚兒飛滑游,靈幻之極。須臾,十指指尖重新出現在手上,仿佛他又把指從無形的大嘴裡拔了回來。

    “有意思。”晏采子凝視雙掌,目光閃耀著一絲灼熱,“很久沒有這種恐懼的感覺了。不錯,非常難得的體驗。就像被一點點拖向冥獄一樣,惡鬼厲嚎,血流成河。”

    我奇道:“怎麼會這樣?”

    晏采子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現在我知道,缺少的那塊巖石,消失的部分氣罩,究竟去哪裡了!”

    “難道是?”我心中冒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駭然叫道,“黃泉天?”

    晏采子緩緩點頭:“生死螺旋胎醴,就像人為地打開一個通往黃泉天的天壑,生胎醴過處,所有的人、物都會被吸入黃泉。”

    我不禁憂喜參半,喜的是生死螺旋胎醴威力奇特,可以將對方直接送入黃泉天;憂的是對敵時,生死螺旋胎醴會波及自己人。

    “你初得生死螺旋胎醴,還來不及領會其中的奧妙。如何收斂,如何釋放,如何運用存乎一心,都要費工夫琢磨,才能學會控制。”晏采子掌心噴出一縷氤氳清氣,凝成晶瑩剔透的液流,裹住了洩露出來的生死螺旋胎醴。就像一個水晶球,包住了黑碧雙色。

    “眼下你還差得遠呢。”晏采子一哂,水晶球流動起來,生死螺旋胎醴的色澤越來越淡,如同被流水沖散而逝。

    我心裡清楚,生死螺旋胎醴的質雖高,但量太少,只有想法子使其壯大,並參透它的奧秘,才能用來克敵對戰。晏采子又道:“生死螺旋胎醴既然可以將人送入黃泉天,也應當能將黃泉天的東西取出來”

    我心頭一跳,丹鼎流秘道術的最高成果逆生丸,不就有起死回生的奇效麼?依術煉制出來的生死螺旋胎醴,也該有類似的作用吧?想到這裡,我心頭火熱,如果生死螺旋胎醴日後大成,我豈不是要誰活就活,要誰死就死,變相地掌控了整個黃泉天?

    “這對你未必是一年好事。”晏采子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離龍蝶更近了。”

    “多謝前輩提醒,我自會小心。”我沉思片刻,開始將《易經》各卦慢慢道來。

    這麼一說,就是三天,我還覺得有些詞不達意。《易經》易學難精,各卦的推衍變化更是巧妙,別說三天,三年都不見得能搞通透。晏采子聽得如癡如醉,時而悶頭苦思,時而擊節喝彩,石壁上畫滿了種種卦像變化。

    “在和《易經》卜卦之前,古人通常會沐浴、齋戒、燃香,然後選取蓍草或者銅錢,進行占卜。”我娓娓細訴,隨意抓起三枚石埠,刻成銅錢正反模樣,拋擲了六次,“顯示出來的卦象,往往和事實有著驚人的巧合,所以《易經》常被用來算命掙錢。”

    “沐浴、齋戒、燃香,都是為了靜心。”晏采子目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

    “不錯,正是‘心誠則靈’!”我撫掌笑道,“心靈的世界猶如一汪清澈的碧水,流向另一個外部天地。用心扔擲出來的銅錢結果,正是水流過的痕跡。從水痕中,便能透視外在天地的變化。”

    “所以扔擲銅錢看似偶然,其實是心靈天地的驅動所致,同時與外在的另一個天地契合。銅錢正反的結果——卦爻,恰恰成為了雙方的交點!”晏采子霍然站起,不住來回走動。

    “所以看似偶然,實則必然。兩個獨立的天地各自運行,交點但是我們口中的‘巧合’。這些巧合,又往往被說成是吉兆、凶兆。戰國時,晉國的君主晉景公得了病,秦國派了一個叫做醫緩的神醫,去替他醫治。在神醫還沒有到達前,晉景公忽然做了個怪夢:夢中有兩個長得稀奇古怪的小人,一個說‘壞了壞了,神醫要來抓我們啦,怎麼辦呢?’另一個答道‘在心的下面、膈的上面,有個叫膏肓的地方。只要躲到那裡面,神醫也拿我們沒辦法!’後來,醫緩到了晉國會診,對晉景公無奈地說‘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晉景公的這個夢,其實就是與病情產生的神秘交點。”

    “所以夢,也是心靈的水流痕跡啊。”晏采子神采奕奕,在空中虛畫了一連串卦爻,突然盤膝坐下,陷入了不語不動的沉思。

    過了幾天,晏采子依然保持著入定的姿勢,周遭清氣蔚然起伏,不時凝結出一滴滴晶瑩的液珠,懸浮在半空,片刻後又化做雲煙蒸騰。

    我看他一時半會醒不地農副業,就不再干等,嘗試先結出魅胎,功成時再向他細述也是一樣。

    一腿微曲獨立,一腿向左凌空挑起,腳尖偏內,斜斜向上。按照月魂的指示,我擺出了一個魅舞的姿勢,雙臂猶如弱柳,飛揚成曼妙的弧線。

    “張口!”月魂沉聲道,一粒類似黃豆的東西跳進我的嘴巴,遇唾即溶。

    “這是什麼?好象有點眼熟嘛。”我咂吧一下嘴,回味它的怪澀滋味。

    “它叫做源心。還記得在龍鯨肚內,你的第一次飛升嗎?”

    我這才回想起,初次飛升時隨意一抓的收獲:“難道源心是什麼寶貝?我的運氣好得太離譜了吧?”

    “源心不是什麼寶貝,只能稱做‘異物’。它能與你的神識共鳴,將你帶入任何種族生命的本源,昭示出生命衍化的漫長歷史。正是因為你得到了源心,我才下定決心隨你入世。”月魂的聲音越來越渺茫,聽得我昏昏欲睡。

    “來吧,閉上眼,不要有絲毫的抗拒……”月魂的語聲像是一縷越飄越高的輕煙,飄入了另一個世界。

    “轟!”四下裡光華清亮,粼粼閃爍,冰澈的月輝流成無邊無際的皎潔光海。月魂化做一條彎彎的月亮船,載著我向深處漂去。

    “有了源心,你才能進入魅的意識之海,融入魅的本源,結出魅胎。”

    月魂緩緩地道,“魅胎,是需要你用心結出來的。”

    高高翹起的船頭,源心化成一葉風帆,輕盈搖曳,控制著漂流的方向。月光在前方流瀉成一座魅魂之門,拱門內,依稀有魅婆娑多姿的舞影。

    “准備好了嗎?”月魂在門前緩緩停下,“進入之前,你必須暫時放下所有的功利俗念,掃淨心裡每一個角落的陰暗。因為魅的本源,容不下半點塵垢。”

    我愣了一下:“這可能嗎?我又不是聖人。”

    “暫時丟開雜念吧,就像佛去鏡面上蒙染上的灰,回到最初的明淨。”

    月魂出“丁冬”清鳴,樂聲高潔通透,淙淙盈盈,猶如月光下閃爍的甘泉沁人心脾。我頓覺精神一爽,如沐甘霖,在空靈剔透的樂聲中,身心也變漸漸通明透徹。

    “想一想,追根溯源,慢慢地往回走,回到你最初的心。”月魂悠然鳴唱,源心風帆呼地鼓脹而起,帶動月魂沖入了魅魂之門。

    閃耀的光芒刺眼。我忍不住瞇起眼睛,黏糊糊的汗珠隨之滾落,流進了脖頸。日頭烈辣,我叭在一棵高大的槐樹頂上,瞇著眼,伸長了脖子,盯著對面高聳圍牆內的花園。秋千上的少女像一只飛舞的彩蝶,撒滿園子的嬌笑聲是彩蝶抖落的花粉。

    王大小姐?我怔怔地望著她,恍如驚夢。樹上的知了叫得起勁,前塵往事潮水般湧入腦海,一時忘卻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的疑慮。

    叭在樹頂,遠遠地望著她,樹上的少年仿佛在牆外慢慢變老。

    牆真的太高了。

    園裡和園外,是兩個世界。

    所以爬上了最高的樹,也是枉然。所以我一天天看她,也一天天離她更遠。

    越是想抓,就越抓不住,越是抓不住就越想抓。

    這一切她永遠不會知道。她永遠不會知道,牆外一個少年於她寄托了所有的夢想,所有的喜悅和所有的哀傷。

    就像嬉戲在百花叢中的美麗蝴蝶,永遠無法知道,藏在樹蔭晨的丑陋知了。這種遺憾不夠深沉,但輕得透明。這種遺憾永遠無法代替,所以只能填補。

    是的。

    當我想起“遺憾”這個詞時,樂聲盈耳,渾身泛出青碧色的光彩。一蓬亮如銀霜的長噴泉般從我頭頂散開,身軀開始變化,九條雪白如玉的手臂曼妙伸展,身下化做矯夭舞動的一腿。

    “轟!”我騰空躍起,化成了魅!

    天空化成了月光的海洋,我向著最璀璨的光源飛去。

    下方變成了北境遼闊斑斕、聲色變幻的山河,無數魅從各重天飛來,歡舞相聚在一起。

    在寂美的落晶的沙漠,在靜美的月光海峽,在奇美的冰雪山川,在壯美的彩霞高原——我們起舞!

    因為人生有太多遺憾,所以更要美麗的起舞!

    正因為生命有太多的遺憾,所以要用漏*點的飛揚來填補!

    魅——是遺憾所化。

    每一個北境的生命,都會或多或少地留下遺憾,無窮無盡的遺憾執念生出了魅。所以魅可以穿任何一重天,所以魅竭力挽留逝去的美好。

    我跟隨著魅的飛舞,舞過北境的風土地理,舞過悠長的歲月。我的心神和魅緊緊相連,體驗著它們的經歷,感受著它們的內心,學會如何將埋藏的憂傷跳成一曲喜悅的舞蹈。

    “魅的本源,是遺憾,也是升華。”我我喃啁地道,像是陡然抓住了一道閃耀的靈光,“月魂,其實,魅並不希望你為它們報仇呢。”

    轟然巨響,剎那間,空氣凝滯,我渾身上下被一團黏稠的腔體包裹。腔體閃閃光,流動著溫熱的液體。柔軟的腔壁有節奏地起伏,一條柔軟的肉管纏繞出來,連接我的肚臍,滋潤的汁液源源不斷地流入體內。

    我就像一個了宮內的嬰兒,貪婪的吸取養分,漸漸地,陷入了平和香甜的睡夢。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沉睡中醒來,四周昏暗,巖石的洞壁投下濃重的陰影。一粒黃豆大小的東西從喉內噴出,掉在地上。碎成了殘渣。正是我先前服下的源心。

    晏采子站在我的對面,目光灼灼,像在觀察一個珍稀動物。

    “是源心?”他撿起地上的殘渣,仔細瞧了瞧。

    “是源心。”我好象睡了數千年,口舌都有些不流利了。

    “我曾在靈寶天得到過一顆源心。”晏采子出神地道,“因為源心,從此我走了‘我’。”

    我無暇分辨晏采子話中的意思,神思內,月魂的幽鳴如泣如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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