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遊 正文 第四冊 第五章(下)心有千千結
    吐魯番沉默了許久忽然道:「小子陪我出去走走。」躍出枯井慢慢地走到山坡上望著漫天飛舞的裳蚜呆。

    半空中瘴氣猶如雲霞蒸蔚艷麗極了。

    「你說裳蚜的生命有意義嗎?」吐魯番喃喃地道金秋的陽光照在臉上蒼白得近乎透明。幾天下來他的雙臂完全變成了纖纖觸手覆蓋著細短的灰色絨毛。額頭的觸角有一尺多長向前微微彎曲頭幾乎掉光了。

    我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沒意義只能活一天有什麼鳥意思啊。」

    吐魯番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惘然:「六千年前我也和你想的一樣。憑什麼裳蚜只能活一天?憑什麼裳蚜不能活得更長久?然而到了今天玄劫將至我又覺得很困惑。披上綵衣的感覺是什麼樣的?日落的這一刻裳蚜是否活得比我更加燦爛?六千年和一天到底哪一個更有意義?」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模樣再仔細瞧瞧飛過的裳蚜群顫聲道:「難道你的原形是?」

    「你知道裳蚜為什麼只能活一天?」吐魯番轉過身陽光映得影子又瘦又長彷彿在清寒的秋風裡顫抖:「因為它們吸食山谷的瘴氣到了黃昏瘴氣的毒性作裳蚜便會死去。儘管如此裳蚜還是猶如飛蛾撲火一般飛向瘴氣也正因為吸食了瘴氣醜陋的裳蚜變得絢麗多彩。」

    他笑了笑猛地咳嗽:「為了一瞬間的美麗就要付出一生的代價。其實裳蚜只要能抗拒瘴氣的誘惑便可以活很久很久。比如說——六千年。」他鬆開摀住嘴的手上面都是血。

    我望著吐魯番黃澄澄的眼睛什麼都明白了。

    「記住千千結咒的解結咒口訣我只說一遍你聽好了。」吐魯番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道柔軟的觸角在風中輕輕搖動。山坡上灰白色的裳蚜飛舞得如同層層波浪在滿山遍野的鮮艷野花叢中它們顯得那麼不起眼。

    等到吐魯番念完口訣太陽已經開始偏西像一隻桔色的鴨蛋黃掛在坡頂散出柔和的光芒。吐魯番癡癡地望著裳蚜群單薄的衣衫被風吹得猶如飛掠的翅膀。

    「打結容易解結難光憑口訣修煉不見得有用。可惜我自己也沒有練成解結咒所以無法指點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摸索。」當吐魯番再次回頭看我的時候神色已經十分安靜。

    我不安地看著他感覺吐魯番像是在交待後事也不知道該怎麼寬慰他。吐魯番面色陡然一變抬頭直直地瞪著天空。

    空中的瘴氣忽然不再浮動變得完全靜止就像被凍結住了。四周的空氣也停止了流動就連風也消失了。

    整座山谷靜得如同墳地一隻隻裳蚜繞著瘴霧飛舞卻怎麼也飛不進去瘴氣凝固得如同銅牆鐵壁。

    「這是怎麼回事?」我驚訝得張大了嘴。

    「終於還是被他找到了。」吐魯番自言自語道神色恢復了從容扭頭對我道:「我的仇家上門了你快躲起來千萬不要現身。快走什麼呆?」

    我急忙道:「山谷裡我還有個法力高深的同伴如果我們三人聯手也許能打敗你的仇家。」

    「做夢!」吐魯番怒喝:「他的法力臻至天人化境深不可測再來幾十個你也不是他的對手。你自己看看他正在用無上法力破開瘴氣向我示威光是這一手你能行嗎?」

    半空中凝結的瘴霧開始湧動像陀螺一般慢慢旋轉起來形成了一個漩渦漩渦轉動的力量強得恐怖地上的樹木、花草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連根拔起紛紛投入漩渦被碾得粉碎。到最後漩渦出銳利的嘯聲瘴氣中竟然出現了一個空空的洞猶如一圈彩色光環.

    「他到底是誰?」我渾身冷這種把瘴氣玩弄於股掌的法術匪夷所思老子拍馬也趕不上。

    吐魯番連連催促:「囉嗦什麼?快滾!我可不想耗盡心血教你一場最後卻讓你白白送命!」

    「我也不能看著你白白送命!」我一咬牙猛地吹出吹氣風一把抱住吐魯番向橘子洲飛去。他的仇家雖然厲害但我不能見死不救。吐魯番還待掙扎我早已運轉璇璣秘道術死死纏住他雙臂化作鐵鏈綁緊他後者的傷勢顯然比過去加重所以一時也掙不開。

    穿過山縫我在橘子洲找到海姬她乍見到我和吐魯番顯得很吃驚。我來不及跟她解釋硬拉著她躲進湖邊的蘆葦叢。銀白色的蘆葦足足有十幾丈高連綿一片十分茂密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這裡和外面隔著一座山十分隱秘他不見得能找來。」我對吐魯番道撥開蘆葦叢悄悄向外看。

    「沒用的他追殺了我足足三個月從魔剎天到紅塵天我始終逃不出他的掌心。」吐魯番歎了口氣。

    海姬蹙眉道:「小無賴這個人是誰?聽你的口氣難道還有外人會來這裡?幹嗎害怕成這樣?」

    「噓」我把手指放在唇邊:「先別說話等會再告訴你。」心緊張得砰砰直跳我心知肚明一旦被那個人現我們三個絕對凶多吉少。

    過了一陣子外面還是沒有一絲動靜我漸漸放下心來如釋重負道:「看來安全了。」

    「轟」的一聲地動山搖整個湖都猛然跳動了一下。我呆若木雞眼睜睜地瞧著湖邊的山峰一點點升高再一點點向我們接近飄落到了湖面上。

    山竟然在動!一個青衣人左手托著山峰就像托著一片輕輕的羽毛閒庭信步踏過明澈的湖水足尖蕩起一圈圈漣漪。

    我靠!舉著山還能在湖上走?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海姬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吐魯番無聲苦笑嘴唇默念十幾根咒絲倏地捆住我的手腳又對海姬善意地點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心裡頓時一沉知道他要為了保全我們暴露自己。

    看了我一眼吐魯番毅然躍出了蘆葦叢。

    「姓楚的我在這裡!」吐魯番站在湖邊厲聲喊道。

    青衣人靜靜地站在湖面上從容優雅寬大的衣袍隨風輕輕飛揚。他沒有看吐魯番低著頭凝視青山在碧水裡的倒影水波彷彿映上他的眼簾。

    然後他揮揮手那座山就飛了出去砸落在橘子林上。一記天崩地裂的巨響震得我耳膜脹大地抖動亂石崩雲幾萬棵橘樹一下子被山峰壓成爛泥周圍裂開一道道深深的壑坑。我心中一寒美麗的橘子林被輕描淡寫地毀掉青衣人的冷漠可見一斑。

    「沒想到這裡別有丘壑。吐魯番我們又見面了。」青衣人緩緩抬起頭眼神深邃得像是星空清澈得像七月的湖水完全沒有一點歲月的痕跡。

    「少說廢話!」吐魯番急念密咒之術青衣人四周不斷濺出五顏六色的光星映得湖水閃爍不定。

    青衣人唇皮微動光星一近他的身立刻化作一縷縷青煙飄散輕鬆破除了吐魯番的密咒。激鬥中吐魯番忽然悶哼一聲手捂著胸口後退喘氣如牛。我心中一緊吐魯番原本就重傷未癒加上青衣人的密咒之術在吐魯番之上交戰的結果而想而知。

    青衣人沒有趁勝追擊慢慢豎起兩根晶瑩如美玉的手指淡淡地道:「你有兩條路可以選擇。第一成為我的屬下。」屈下一根手指道:「第二交出千千結咒的術法口訣。」語氣平和卻不容置疑彷彿一個俯視臣民的高傲君王。

    吐魯番一面咳嗽一面大笑:「收起你這一套吧三個月前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吐魯番稱雄魔剎天幾千年向來只選擇自己喜歡的路!」

    青衣人彷彿悠悠地歎息了一聲:「既然如此只好請你去黃泉天了。」

    吐魯番大吼一聲嘴唇默念幾百根晶絲倏地閃過猶如一張閃亮的蜘蛛網閃電般網住了青衣人迅打結。後者神色平靜身後的空氣像水波一樣晃動綻出了一面菱形的鏡子鏡子裡伸出一隻手利刃般劃過晶絲絲網寸寸斷裂。這隻手並不停頓轉眼伸到吐魯番面前拇指中指相扣成環對準他的額頭輕輕一彈。

    一道深深的血痕綻出吐魯番的額際他慘叫一聲撲通倒下。這隻手縮回了菱形鏡鏡子幽靈般地消失了。青衣人走到吐魯番跟前手指插進他的內腑拈出一顆黃澄澄的內丹隨手一捏內丹化作粉末飛揚。

    我渾身抖心裡既憤怒又害怕。我從來沒有見過法力這麼恐怖的人舉手投足間就殺掉了吐魯番。就算是老太婆師父也比他差了好遠。海姬臉色蒼白默不作聲地看著我。

    「不識抬舉。」青衣人漠然看了一眼吐魯番的屍體袍袖張開宛如白雲出岫貼著湖面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像一片被風無意中帶起的秋葉轉眼消失在天空。我頭皮麻這是羽道術青衣人已經練到登峰造極不帶一絲煙火氣的地步。

    這時我渾身驟然一鬆捆綁的咒絲鬆開了。我心裡一陣難過知道這是施咒者將死咒法因而失效的緣故。我跑出蘆葦叢扶起吐魯番他雙目緊閉渾身浴血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出來。

    海姬走過來察看吐魯番的傷勢道:「他的內丹被挖出沒救了。那個人真可怕光是托起山峰的神力已足可驚世駭俗。」

    「那是龍虎秘道術!」我猛地一驚叫道:「龍虎秘道術如果練到顛峰的確可以生出一龍一虎的強大力量排山倒海。」說到這裡我忽然想起青衣人在湖面上行走的從容那是最高深的渡術!伸出菱形鏡的手似乎也有一點兵器甲御術的影子。而對方玩弄瘴氣的漩渦和璇璣秘道術的奧義完全吻合!

    他到底是誰?我額頭冷汗涔涔又驚又疑。為什麼我會的法術他也會?而且每一樣都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吐魯番剛才好像說過他姓楚難道他會是?

    「你怎麼啦?」海姬輕輕握住我冰涼的手安慰道:「那個人法力通玄整個北境恐怕都找不出一個人是他的對手你救不了你的朋友也沒辦法不必太難過了。」

    吐魯番忽然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睛我驚喜交加緊緊抓住他:「老滑頭原來你沒死!」

    吐魯番一言不地看著我眼珠骨碌碌地滾動像是完全不認得我。細短的絨毛紛紛鑽出臉皮膚被灰白色的網紋一層層覆蓋身體慢慢鼓起像是一枚橄欖四肢完全變成了細長伶仃的觸足。

    「裳蚜?你的朋友是裳蚜妖?」海姬盯著不斷縮小的吐魯番不能置信地搖搖頭。我心中難過臨死前的吐魯番不會說話也不認識我了。他被徹底打回原形六千年的修煉付之東流。

    透明的翅膀從吐魯番兩肋生出輕輕拍動著他飛了起來雙翅生風越飛越高飛向半空中彩錦般的瘴氣。

    夕陽西下餘暉灑滿大地。隔絕橘子洲的山已經被青衣人移動現在站在湖畔可以看見外面金紅色的山谷可以看見彩色的裳蚜漫天飛舞。

    它們不再蒼白而醜陋像是五光十色的重重波浪在暮風中翻湧。它們盡情展示著絢麗的霓虹外衣灼灼生輝比天空的瘴氣還要美比山谷的野花盛開得更鮮艷更熱烈更驕傲!

    這是生命的色彩!

    我忽然有一種想流淚的感動。

    「很多年以前在成千上萬的裳蚜中有一隻裳蚜不願意接受只活一天的命運所以它拒絕了美麗的瘴氣誘惑。它活下來了但從此沒有機會再穿上綵衣擁有那絢爛的一刻。」我對海姬喃喃地道:「六千年和一瞬間究竟哪個才算是真正的生命?」

    海姬也不能回答我暮色漸漸蒼涼如水空中的裳蚜一隻隻墜落凋零如五彩繽紛的落花。裳蚜一沾泥土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知道它們當中有一個是吐魯番。

    「活著的時候會覺得一年一年的時間很長。真的要死了才知道六千年和一天沒有什麼不同。」我忽然想起吐魯番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默默搖了搖頭:「那是不同的。」

    「因為無論如何你戰勝了自己的命運。」我對著腳下的泥土說道。在那裡埋葬了一隻與眾不同的裳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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