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步天下. 上卷 第十章 死生11
    窗外滴滴答答下著毛毛細雨,窗戶是開著的,便於透氣。我歪在軟榻上,靠近窗口,鼻端聞著初夏日暮時分的涼薄氣息,有些疲倦欲睡。我的臉已用一塊白色紗巾蒙了起來,一來是為了遮醜,二來也是為了擋避我咳嗽說話,甚至呼吸時吹出的唾沫。

    記得當時我提出這個要求時,一旁的兩名醫官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其實看多了肺結核病人的護理忌諱,我對小時那段恐怖的回憶有了相當深刻的印象,不是那麼容易忘卻的。

    「這藥吃著好像還管點效用!劉軍這老東西還是有點本事的……」皇太極在書案前轉頭看向我,微微一笑,「你最近氣色看起來好多了……」

    我軟軟地點頭,不敢告訴他其實我月事不至,已然閉經兩三月,今日才問過那位漢人老醫官,知道這原是病症加重之故。

    「……福晉的疾病外因乃是感染瘵蟲,內因則是正氣虛弱導致,病變主髒在肺臟,可累及脾腎,甚而傳遍五臟。初起肺體受損,肺陰受耗,表現為肺陰虧損之候;繼則肺腎同病,兼及心臟,而至陰虛火旺,或因肺脾同病,導致氣陰兩傷;後期肺脾腎三髒虛虧,陰損及陽,最終導致陰陽兩虛的嚴重局面……如今福晉的病情症狀是咳嗽氣急、痰粘而少、顴紅潮熱、盜汗少寐、胸疼咯血、癸水不至、消瘦乏力、舌絳苔剝、脈沉細數。此種種跡象表明福晉的病情加重了,已屬陰虛火旺,是以奴才大膽,請福晉換藥方……」

    日間老醫官的話彷彿猶然在耳,我略略翻了個身,感覺胸悶難受,長長地歎了口氣。

    「今兒個那老東西又開了一方子,為何吃得好好的,突然又要換藥?」

    面對他狐疑的質問,我虛弱一笑:「病症輕了,自然要換方子的,漢醫講究的可不就是對症下藥麼?」

    「嗯……」他低頭看手裡的藥方,沉吟,「秦艽五錢,鱉甲一兩,知母六錢六分,青蒿四錢,地骨皮五錢,銀柴胡四錢,胡黃連三錢三分,烏梅七枚,麥冬五錢,沙參五錢,玄參五錢,生地黃五錢,甘草二錢。水煎服,每日一劑……這漢醫果然博大精深,就是寫出的方子也是嚴謹細緻,絲毫沒有半分馬虎。」

    看來皇太極的漢學水平這些年增進不少,回想當年手把手教他寫漢字時的情景,恍若隔世,我不禁黯然心傷,險些落下淚來。不過,這些惆悵的情緒也只在我心底打了個轉,便立即被我刻意地擯棄腦後,我已著實不願再去回想那些身為「東哥」的往日。

    昨日之心譬如昨日死,今時今日的我已完全脫離東哥的影子,我是……

    「……為什麼封我做你的側福晉?」那一日,待醫官離去後,我終於忍耐不住不滿的情緒爆發怒火。

    他站在床前,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漸漸地眼裡有了心疼,有了無奈,有了太多太多的情感:「我不想委屈你……可是,現在唯一能保護你,能將你留在我身邊的,只有這個辦法!原諒我自私……我知道你鄙視痛恨這個名分,但是……求你,只當我求你,留下來……」

    神魂俱顫,從小到大,我從未見他求過人!哪怕是面對他那個喜怒無常、性情難以捉摸的阿瑪,也從沒見他如此低聲下氣,委曲求全過。

    「你……」終於,我無聲地歎了口氣。如今的我已然一無所有,有著不能透光的尷尬身份,以及隨時隨地可能病發的殘軀。如果不是皇太極肯收留我,真不知道拖著這副老醜模樣,無依無靠的我還能去哪兒?情勢逼人啊!

    倏地抬頭,我不冷不熱地問他:「你如何向其他人解釋我的存在?側福晉……呵,這可是要上報族譜的吧?」

    「還未正經地報上去,我只含糊說了你是喀爾喀扎魯特部的女子……『東哥』這個名字只怕以後都不能再叫了,因為葉赫那拉氏布喜婭瑪拉已經不存在了……」他有些無奈地勾起嘴角,凝目看向我,「以後該叫你什麼好呢?」

    我笑了笑,忽然為能夠拋卻東哥的身份而大感輕鬆,心情隨之好轉:「悠然……步悠然!」我眨了眨眼,透出無比的喜悅。

    皇太極愣了一下,眼眸變得異常深邃,過了許久,才說:「這倒有點像是漢人的名兒。」說著,衝我和顏一笑。我才剛覺得他的笑容高深莫測,似乎透著些許我看不明白的眩惑,但轉瞬,卻已被他接下來的話語分離心神,「好吧,就叫步悠然,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步悠然!我愛新覺羅皇太極獨一無二的步悠然……」

    「又在發呆想什麼了?」突如其來的戲謔聲,將我喚醒,我回過神,發覺不知何時,皇太極已從書案走到我面前,半蹲在軟榻邊癡癡地望著我。

    若是以前我或許還能明白他眼眸中的驚艷和深情源於何處,但是如今的我,實在不敢妄自揣測他此刻看著我的眼神,算不算是我所以為的幸福和滿足?我對自己……沒了信心!

    「累了嗎?累的話我抱你到床上去歇歇……」見我搖頭,於是又改口,「那一會兒讓歌玲澤給你端碗燕窩粥來……」他親暱地將我耳邊的碎花抿攏,「你晚上沒吃什麼東西,我知道你胃口不是很好,但那粥是我親自煮的,你看著我的面子上好歹用一些……」

    「那粥……你煮的?」我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會煮粥?」

    他彆扭地一笑,「不會……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笨拙,學了三天,才勉強有點樣子……好了,你別笑了,到底吃還是不吃?」

    我笑得雙肩發顫,心裡卻是暖暖地升起一股甜蜜,「吃的。四貝勒爺親自下廚煮的粥,我怎敢不吃?」頓了頓,看著他尷尬發糗的表情,正正經經地輕歎,「只要是你煮的,便是毒藥,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

    這次輪到他震撼了,忽然一把攥緊了我的手,表情凝重起來,眉宇間卻是淡淡地滲透著脈脈溫情。他將我的手攤平,右手食指在我手心裡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個字,然後將我的五指包攏,輕輕握成拳,「給你了!你要收好,別再……打碎它了!」

    我無語凝噎。

    「乖乖地喝粥、吃藥,然後躺下睡覺……我今夜要回趟城裡,前幾日扈爾漢巡邊,執殺盜參者五十餘人,父汗甚喜,故而今日設宴……」

    我別開頭去,隨意地嗯了一聲。

    努爾哈赤……大金國的汗王!實在不願再去想那些前塵往事……

    「也許……今夜就趕不回來了!」

    我輕輕一顫,避開他的目光緊緊咬了下唇,再回過頭時,臉上已是掛起微笑,「知道了,囉唆!城門到時候就關了,你在城內又不是沒有家……」

    手被他捏得生疼,「不一樣!那雖是家……可我的心在這裡……」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下大了,嘩啦啦的水聲吵醒了我,我矇矓地睜開眼,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竟是沉沉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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