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步天下. 上卷 第九章 烏拉6
    布占泰心急如焚,連日來的不眠不休,已將他弄得形容憔悴,疲憊不堪。

    「東哥……」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我跟前,悲涼地望著我,「我該怎麼辦?」

    很突兀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太大,答案也太重,我無語,只是將手放在膝蓋上默默地垂下頭。

    寂靜的房間內,我坐著,他站著,兩人彼此間都不說話。

    「東哥!」他忽然顫聲喊我,「可否讓我抱抱你?」

    我茫然抬頭,他表情悲慟,眼底閃爍著無奈的光芒,於是我那顆早已麻木的心沉了沉,不怒反笑:「怎麼辦……爺早有定奪,何必再來問我?」

    「東哥……」

    「我累了,想歇會兒。爺若有召喚,東哥也好打起精神來……」

    「東哥!」他忽然衝過來,單膝跪地,強勁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摟住了我,我掙了掙,無奈下也只得任他抱了,「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似乎這聲「對不起」已然有很多很多人跟我一再地提起,可是他們到底哪裡對不起我了?為何明知會「對不起」我,卻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傷害我?

    我是真的累了……心太累!已然承載不起太重的東西!

    翌日,布占泰派遣部將英巴海乘船至對岸建州軍營,請求和解。努爾哈赤未予理睬,竟將英巴海轟了出來。之後連續三日,烏拉派了三次使者求和,均被拒。

    第四日,布占泰出現在我房門口,身後跟了一隊穿著全副鎧甲的侍衛。滿屋子的丫鬟被嚇得噤若寒蟬,我平靜地將懷裡逗弄玩耍的一隻小貓趕了下去,撣了撣長袍光滑而又冰冷的綢緞面料,仰頭對布占泰一笑,「這便要去了麼?好!」頓了頓,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譏誚地問道,「爺希望東哥如何妝容呢?是慘不忍睹,還是淒楚可憐?」

    布占泰繃緊了面皮,一聲不吭。

    我哈哈大笑,笑聲裡鼻子微微一酸,我刻意忽視這份悲痛,大咧咧地朗聲說:「那好……就這麼著,咱們走吧!」

    布占泰轉身疾走,腳步快得出奇。他帶來的那隊侍衛裡有個叫拉布泰的人跨了出來,躬身向我打千:「格格……得罪了!」說罷,右手輕輕一揮,身後有人拿了條拇指粗的繩索出來,利落地將我雙手反綁於身後。

    我疼得咧嘴吸氣。拉布泰斥道:「笨蛋,動作輕點!」那人嚇得手一哆嗦,反將繩結抽得愈發緊了。

    跟著他們一路繞出城,然後乘了一葉扁舟,船身不大,總共能裝個七八個人的樣子,除了我和艄公以外,布占泰只帶了喀爾瑪、拉布泰等六名親隨。

    嘩嘩的水流聲自船側湍急而過,我忽然冒出個傻念頭,如果就此一頭栽下河去,不知道那滋味又是如何?應該不會太難受吧……

    傾了傾身子,我望著渾濁的河水癡癡發怔。

    「爺,快到了!」拉布泰小聲提醒。

    占泰點頭。然後拉布泰稍一示意,立即有兩名侍衛一左一右地拉起了我,將兩柄明晃晃的鋼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小心些,可別當真傷了她……」布占泰有些猶豫,但眼神始終躲躲閃閃地不敢正視我。

    「奴才們自有分寸,爺放心!」

    「什麼人——」冷不防河對岸傳來一聲厲喝,十多名小兵手持長槍,沿著河堤奔走。

    拉布泰急忙朗聲說道:「海西烏拉部首領貝勒求見建州淑勒貝勒!」

    這句話剛說完,那頭已有人朗聲大笑:「是布占泰那老小子來了?我來瞧瞧可真……」這聲音耳熟得讓人熱淚盈眶,我扭頭看去,只見一名身穿黑色甲冑的大將騎馬奔至岸邊,雖然隔得遠了些,卻仍可從體型上清楚地辨認出來。

    「扈爾漢!」我脫口高呼。

    滔滔江水未能完全掩蓋住我的聲音,岸邊的扈爾漢頓住了馬步,錯愕地嚷道:「是……東哥格格?是東哥格格麼?當真是你——他娘的!布占泰,你小子想做什麼?捆個娘們當人質,你算哪門子的英雄好漢?」

    布占泰臉色鐵青,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著,鼻翼翕張,情緒有點不穩,但終於沒有吭聲。

    得得得……一陣馬蹄聲驟響,嘩啦一聲,水花四濺下竟有一匹烏騅寶馬負著主人,連人帶馬一塊兒躍下河來。湍急的河流中,水深至馬腹……

    眸瞳漸漸濕潤、模糊,眼前的人影在不斷晃動,一股錐心刺骨的痛楚剎那間滲入我的五臟六腑,痛得我快無法呼吸。心底掩埋至深的傷疤猶如重新被活生生地揭開,絲絲地抽搐疼痛。

    「東哥……」馬背上的人影漸漸恢復清晰,隔了七八米遠,那聲歎息似的呼喚裡飽含了太濃的情感,傳到我耳裡,竟讓我抑制不住的劇烈顫抖起來。

    「皇太極!」布占泰冷冷的話語在我耳邊炸響。他這一聲喊,也終於將我給震醒。

    「布占泰!」皇太極臉色微白,烏黑冰冷的眼眸與他微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黑白分明間,那抹極具氣勢的懾人煞氣靜靜地在他身上瀰散開來。

    這一刻的皇太極,冰冷得叫人心裡發楚!

    「布占泰——」一片混亂的馬蹄聲在對岸響起,正黃旗的旗旛迎風飛揚,努爾哈赤一馬當先立在岸邊,握著馬鞭的手筆直有力地指了過來,「布占泰,先時擒你在陣上,我赦你不殺,寬釋出來,厚養款待,扶為烏拉領主,又以我愛新覺羅氏三女配你為妻。今日你欺騙蔑視我建州,七次違背盟誓,掠奪我屬部虎爾哈……」一連串的指責如重錘般砸來,布占泰只是面不改色,昂然挺直地站在船頭。

    努爾哈赤語音一轉,雖然距離遙遠,我卻似能感覺到他火熱的目光在我臉上滾了一圈,而後繼續大聲怒斥:「而今……你竟意欲強娶我所聘之葉赫女子,且以蒼頭箭辱射我侄女。俗語有云『寧削其骨,莫毀其名』,你已辱我至此境地,我如何還能容你猖狂無禮?就算他日大明天子怪罪,我今日也必定要一雪你予我的奇恥大辱!」

    我將目光緩緩從努爾哈赤身上移開,略為往邊上偏過,身子猛地一顫,下頜涼颼颼地觸到了冰冷的刀面。

    代善!二阿哥……古英巴圖魯……他,竟也來了!

    心裡一陣恍惚,再回神看時,發現皇太極猶如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地挺立在河裡。此時已是九月末,河水雖未結冰,卻也刺骨寒冷。那烏騅馬連打了兩個響鼻,哧哧噴著熱氣。

    我心疼不已,千言萬語凝在喉間,千回百轉卻終是無法吐出一個字。他紋絲不動,薄薄的雙唇堅毅地緊抿成一線,臉色愈發轉白,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瞅著我。

    不過僅僅幾米遠的間隔,我與他之間似乎伸手便能夠到,卻又彷彿隔得甚為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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