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步天下. 上卷 第九章 烏拉2
    「東哥——」他一把摟緊我,嘴唇滾燙地印落我的額頭,戰慄,「不行!我不能……我不能……」

    「阿爾哈圖土門!我是奉了貝勒爺的指令,護送格格回葉赫,請阿爾哈圖土門莫要令我等難做!」

    「奉誰的指令也不行!」褚英激動地大叫。

    我一把捂上他的嘴。

    他瘋了——我卻不能陪他一起瘋!

    「褚英!你聽好了!」我用力吸了口氣,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我很高興你能來送我!回葉赫是我自願的,沒人強逼於我,你聽明白了沒有?我想要回家……難道這也不行嗎?」眼淚抑制不住地滑落,「我被你們強留在建州這麼多年,難道人老珠黃,想回家安享餘生也不行嗎?」

    「不是……」

    「你回去!不要……逼我恨你!」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臉色蒼白,眼底有著濃郁的傷痛,「東哥!東哥!東哥……」他發狂似的念著我的名字,然後仰天長嘯一聲,驀地將我放下地來。

    他原地站著,雙手垂在兩側,握緊的拳頭上骨節泛白,「你等著……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來!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默默地垂下淚來,我不喜歡褚英,甚至曾經一度憎恨過他,但說到底,他對我的這份情卻是誠摯可見。

    啞聲回答。

    明知這一聲「好」無非是騙人騙己的一個謊言,然而在看到他悲涼地露出一抹寬慰的笑容後,我不禁再次心酸落淚。

    謊言,也分善惡吧?就讓他帶著這個善意的美麗謊言回去吧!

    「那麼……再見!」我吸著鼻子,在自己眼淚成河之前,踉踉蹌蹌地跑上馬車。

    簾子放下時,耳邊清清楚楚地聽到烏克亞的一聲無奈歎息以及褚英顫抖的聲音:「珍重!」

    我躲在車廂裡,把臉埋在膝蓋上,嗚咽痛哭。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影響了我,我說不清,只是覺得悲哀,只是……覺得想哭。

    馬蹄聲響起,漸行漸遠,我的淚模糊了雙眼……身子微微一晃,馬車已然重新啟動,繼續踏上邁向葉赫的歸途。

    內心悲痛之中又似乎透出了零星的期冀,也許……也許……

    不,沒有也許!

    即使他們來了又能如何?我能面對褚英說出的話,未必能對他們說出口。他們若是來了,反而增添彼此間的傷痕。

    還是……不來的好!

    可,為什麼……我的心,竟會感覺如此之痛?!

    回到葉赫後,布揚古待我比想像中要親熱,我揣測或許是他看我還不至於老得掐不動,指不定還能派上些用場,所以才分外地討好我。

    我欣然接受一切,轉身卻將布揚古和那林布祿送我的金銀首飾全都賞了屋裡的丫鬟僕婦,直把她們樂得跟什麼似的。我倒也並非是刻意要去收買人心,然而我這個老格格想長期在家好生待著不受氣,上下還是得多加打點才好。

    自我回轉,葉赫為表感謝之意,同時能更好地緩解與建州的關係,將孟古姐姐之妹擇日送至赫圖阿拉。

    是年中,努爾哈赤娶了這位年紀比我足足小一半的姑姑葉赫那拉氏,納為側福晉;後又娶了一位西林覺羅氏,納為庶福晉。

    冬十一月,據聞努爾哈赤命額亦都率師招渥集部那木都魯諸路路長來歸,還擊雅攬路,為其不附,又劫屬人,是以取之。

    明萬曆三十九年。

    轉眼在葉赫已經待足一年。超級乏味的一年,每日渾渾噩噩,除了吃喝拉撒睡,感覺無所事事的像是在等死。布揚古雖然不怎麼為難於我,但是看似鬆懈的管治下卻是盯得極嚴,生怕我跑了或者一個想不開尋了短見。

    七月,建州派出七阿哥阿巴泰及費英東、安費揚古攻取渥集部烏爾古宸、木倫二路——沒想到連七阿哥都披甲上戰場了,皇太極他……是否仍不受重用地留置家中呢?

    八月,一則驚人的消息傳到葉赫——建州貝勒舒爾哈齊亡故。在幽禁了兩年半後,於十九日猝死於暗無天地的牢獄之中,終年四十八歲。

    冬十月,建州大將額亦都、何和禮、扈爾漢率師征渥集部虎爾哈,俘兩千人,並招旁近各路,得五百戶。

    建州勢力節節擴張,布揚古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然而偏生在此緊要關頭,那林布祿卻因心力交瘁而病倒。

    明萬曆四十年正月。

    新年方過,便有消息傳來,建州與蒙古科爾沁部族聯姻,努爾哈赤娶科爾沁親王明安之女博爾濟吉特氏——滿蒙聯姻,努爾哈赤終於跨出了歷史性的一步。

    布揚古終於因震驚而發怒,我看著他在家宴上聽聞消息後遽然變了臉色,硬生生地將手中的酒盅給捏碎了。然後,他鐵青著臉孔慢慢轉過頭,視線穿過人群,木然地停留在了我的臉上。

    我的心怦地一跳,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好日子……恐怕要到頭了。

    這一年,我年滿三十。這個歲數,以現代眼光來看,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放在古代,卻已是祖母級別的老姑娘。

    而現在,我這個曾經的「女真第一美女」,如今的「葉赫老女」,卻不得不再次放下自尊,被自己的兄長遣送至一個我早知會去,卻延遲了兩年的地方——烏拉城。

    馬兒懶洋洋地踢踏著細碎的腳步,以踩螞蟻的龜速前進,間或它還發發拗脾氣,進一退二。

    我優哉游哉地任由它原地打轉,反正我不急,急的是前面兩位大爺。

    穿紫色漳絨福壽三多紋袷坎肩,下巴有些尖瘦,膚色略白,面容秀氣的那位是我的小哥,布揚古的弟弟布爾杭古;另一位著絳色緙金水仙紋袷馬褂,容長臉,膚色偏黑,寬額窄鼻的男子是布占泰的弟弟喀爾瑪。

    他們兩個,一個是奉命來送我的,一個是奉命來接我的。同樣是兩個部族首領的弟弟,身份相似,長相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就連性子也是南轅北轍,大相逕庭。

    「東哥!你能不能快一點?錯過了時辰,讓貝勒爺等久了,豈不是……」

    「不妨不妨!」喀爾瑪在布爾杭古的抱怨聲中再次充當了和事佬,「兄長在出門前便關照了,諸事且隨布喜婭瑪拉格格心意便好……」

    我一揚下巴,給了布爾杭古一個「要你多管閒事」的眼色,在看見他吃癟的糗樣後,又忍不住笑趴在馬背上——反正事情都到了這份上了,再壞也不過是個「死」字。我既已抱定了這份決斷之心,反而不再把任何東西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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