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沉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冰釋(一)
    晚上坐在窗前,罩了明燭,繡完裙裳上最後的一朵玉蘭。

    心內莫名的燥熱不安,抬眼望向窗外,倒是樹影搖曳。紫玥新換了冰塊放在桌邊,執了紈扇替我扇風。

    我放下手中的裙裳,「紫玥,到庭院中坐坐吧,這屋裡還是太悶了。」

    晚風習習,我假寐的靠坐在廊下。

    「如妹妹倒是好逸致啊。」

    我睜開眼,看著站在眼前的瓊華公主,光彩照人的掩了所有的華彩,「蝶姐姐。」

    公主笑著挨著我坐下,「怎麼就在這廊下睡了呢,是不是屋裡太熱了。」

    我搖了搖頭,笑道:「只是這夜景太美不勝收了。姐姐怎麼這麼晚了過這怡悅閣來了。」

    公主笑道:「我這番來,可是來向妹妹討賀禮的。」

    我粲然輕笑:「姐姐是嫌我們段家送的聘禮還不夠多了?」

    「你這促狹的壞妮子。」她笑著戳了下我的額角,「倒長了張利嘴。蒙冤那日,怎麼就緘口不言,不向皇帝哥哥竭力澄明。」

    我斂了笑,問道:「姐姐就這麼相信不是我?」

    她瞇眼看著我,笑道:「是你麼,你在乎這些麼,在乎這些虛名?你入宮這些日子,我總冷眼在一旁看著,卻只覺你將這些後宮的名分恩寵看的是那麼的淡,好似就不染纖塵般。就算你願在這宮中,也不是為了這名分恩寵,定是有旁的因由。」

    我抬眼看著那輪浩然明月,啟唇低語,「姐姐怎麼知道我不在乎呢?也許我比任何人都在乎這些虛名。」

    公主怔怔的看著我,許久,才直起身來,歎道:「天太晚了,我先回了。」

    我點了點頭,「紫玥,將我繡的那幾件衣裙拿來,送瓊華公主出去。」

    滿地華霜逶迤,我靜靜的佇立在廊下,望著樹影恍惚,此情此景,再也無回頭路。

    「小姐,先喝了這碗冰鎮蓮子羹。」

    我沒有接過,只是看著慧妍,「有什麼話,就儘管說吧。別整天一臉委屈的看著我。」

    慧妍抿了抿唇,說道:「小姐當日為什麼不開口為自己辯解呢?」

    我看了眼她手中的蓮子羹,歎了口氣,說道:「慧妍,你在我身邊呆的時間最長,我早已將你當作自己的親人,有些事情,我也不瞞你。你知道,我是太后親封的貴妃,段家是朝廷倚重的家族,公主和鎮北侯的婚期就在眼前,在如此明顯的栽贓嫁禍的事上,太后怎會不加干涉,不予理會。而皇上,他已是不信,解釋得再多,只會徒生厭惡罷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

    最壞的情況也不過如此,也莫過於他的不信,莫過於再次的鋃鐺入獄,法場斬殺。

    如今,事態一切分明,他對我,也許還會懷有一絲愧疚。

    此刻才驚覺,自己已將這深宮中的日子,后妃間的爭鬥,當做了一場賭局。

    成王敗寇,誰負誰勝,不到最後,無人知曉。

    就算是到了當口,恐也是有轉圜的餘地吧。

    世事永是難料。

    「慧妍,這蓮子羹,你自己喝吧。我出去走走。」

    赫然轉身,向外走去。

    才至門口,正碰上回來的紫玥,「主子,這是去哪啊?」

    我逕自從她身邊走過,「你先回吧,我出去走走。」

    紫玥跟上來,說道:「主子,這夜都深了。」

    我轉身看著她笑道:「那你就跟上吧。」

    還未到霞櫻苑門口,只見侍衛列隊,李公公著急的走來走去。

    正思量著轉身離開,李公公已迎了上來,躬身請安,「恭請娘娘金安。」

    我只好駐足問道:「李公公,這是怎麼回事?」

    李公公依舊垂手躬身,「皇上在霞櫻苑。」

    我詫然問道:「皇上?」

    李公公著急的回道:「皇上這些日子常來這霞櫻苑呆一小會,可今日都進去這麼長時間,還未見出來。」

    我心底一緊,「一個人麼?」

    「和順親王。」

    我猶疑了一下,說道:「那本宮進去看看。」回頭對紫玥道:「你和李公公在外面等著。」

    這是第二次在月色下走在這霞櫻苑中,月華如水,映在繁枝茂葉上,襯得越發如瓊苑瑤台。

    微風拂面,帶著清冽的酒香,甘醇若醴。

    順王爺靜靜的看著我,「你來了。」

    我點了點頭,看著一旁伏在桌上的趙維,「皇上好像有些醉了。」

    順王爺靜默了一會,說道:「那我先走了。」

    我應聲坐在趙維身邊,撫上他緊鎖的眉心。

    指尖才觸上,他就睜開了惺忪的眼,迷離的望著我。

    恍若幼時。

    「維哥哥。」我脫口喚道。

    他皺眉喃喃:「蓉兒,是你麼?」

    我一震,入宮這麼久來,這是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不管是蓉兒,還是亦如,他都未曾喚過。每次對著我,從來都是直接的說話,從不喚我的名字,不由淒然應道:「維哥哥,是我。」

    「蓉兒。」他柔聲喚道,雙眸緊緊的盯著我,「蓉兒長大了,再也不是小時的樣子了。那時候,總是笑靨如花的賴在蘇姨懷裡撒嬌,讓父皇都心疼你不及。」

    我心緒惶然,說不出任何的話語,只知道低聲輕喚,「維哥哥,維哥哥。」

    他直起身,笑望著我,「蓉兒,你終是肯喚我了,終是肯喚我維哥哥了。」

    我眼底一片潮濕,望著他,說不出任何的話。

    他伸手拭去我臉上的淚痕,說道:「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還是那麼愛哭,讓父皇總以為我欺負了你。」他將我擁在懷中,將臉埋在我的頸間,語聲沉悶,「可是,那一次卻是我哭了。我偷偷的哭了。父皇突然的將你賜婚給段承康,我當時那麼震怒,在御書房全然不顧太子的姿態,和父皇吵鬧,讓他撤掉聖旨。父皇卻說,君無戲言。君無戲言啊。我那時是那麼的意氣至盛,被父皇勒令在上書房,禁罰三日。我在上書房想著,你也定是和我一樣,和我一樣在家吵鬧吧。我只想等著你進宮,進宮後和你說個明白,可是,你再也沒來過。沒來看過我,沒來看父皇,也沒來看你的姑姑蘇姨。我只好偷扮成小太監偷溜出宮去尚書府找你,可是,卻進不去,那樣戒備森嚴的尚書府怎會讓一個毛孩子偷溜進去。我只好讓我的貼身侍衛潛進府裡去看,自己在外邊等著。貼身侍衛告訴我說,你也在家裡不肯吃飯的吵著要見我。你知道嗎?我當時心底是多麼的高興啊。」他抱著我的臂膀又緊了緊,渾身輕顫,「我總是隔段時間的就出去看你,哪怕看不找,知道你的一些消息也是好的。沒想到,後來再能夠見著,你已經大了,有十歲了吧,和段承康策馬山野間。你是那麼的開心,我卻偷偷的哭了。」

    我心底一陣柔軟,瓦解了這些年來對他似堅牆鐵瓦般的責怪記恨。

    我伸手環住他的腰,哽咽的說道:「維哥哥,對不起,維哥哥……」

    他的頭在我頸項間搖了搖,說道:「蓉兒,是維哥哥不好,維哥哥沒有保護好你。曾經那樣說的要娶你為皇后一世疼愛,可是在我真正登上皇位的那日,要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將你的家族滿門抄斬。自那以後,我再也無法見著你,看見你笑,就算是偷溜出宮,也再也找不回你。我只能在夢裡看見你,在夢裡看著你一日日的長大。每次的夢中相逢,你都是冷冷的看著我,那樣的決然,再也不願叫我一聲維哥哥。再也不願。」

    他輕輕的將我推開,抓住我的手,放在他冰涼的臉旁,淒然笑道:「蓉兒,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回曾經那笑靨如花的小女孩了,再也找不回了。」他自內襟腰帶上,取下那塊螭龍玉珮,放入我的掌心,「就讓這塊玉珮隨著你,你知道的,它們是一塊玉雕琢出來的,是不應分離的。」

    我再也忍不住,淚潸然落下,看著他醉眼微醺的樣子,牽起他的手,說道:「維哥哥,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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