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公務員 作品相關 湊字數,勿入
    唐離自進了這個有花有草、有亭有池的鄭府後花園後,就一直再看那些灑掃雜役們的測試,反倒是他應募的這伴讀職司,卻沒人安排,他幾次瞥眼看向管家,見他臉上隱隱也是一片急躁。

    堪堪等到廚間人員測試完畢,就見適才眾人進來的角門處,一個粗陵儒服打扮的十六七歲少年隨著一個青衣家丁走了進來,悄然插入隊列,而那管家見他來到,也似是鬆了口氣般,面色一緩。

    堪堪倉房奉應測試已近尾聲的時候,卻見花園正門的月洞門處,兩個穿著廣袖圓衫的中年邊對著院中的花草隨意指點品評,邊向眾人行來。

    「老爺,您怎麼來了」,還在大老遠,就見鄭管家急忙迎上前去,對著左手那個年過四旬,滿臉儒雅的中年行禮說道,而唐離身邊的家丁也早已躬腰低身行禮。

    「難得伯清兄今日有暇來訪,要賞賞本府蔬園,某自當相陪」,與身側那人相視一笑後,這中年抬頭看了一眼唐離等人道:「這是……」。

    「奉夫人令,現正在招募家人以敷府中不足之用,不想驚擾了老爺雅興,小的這就譴散他們,擇日再來。」,不想他這一說,旁邊的伯清到是來了興趣,微微一笑道:「使君出身河東高門,『修身』一項自不待言;只是人人皆言鄭兄以禮治家,這『齊家』功夫也是一等一高妙,今日既然適逢其會,某無論如何也要看上一看。」,一句話說完,這人已是當先行去了,那鄭老爺見狀,也只能微微搖頭一笑,隨後跟上。

    「免了,都免了,你們且繼續就是」,揮手制止了眾人行禮,走上前來的鄭老爺並那伯清在家人搬來的胡凳上坐定之後,靜觀測試。

    不一時,主要考較計算能力的倉房奉應測試也已結束,隨著青衣家丁的唱名聲,唐離應聲上前,只是讓他大感驚訝的是,這明顯屬於最好職司的伴讀,竟然只有他與剛才匆匆而來的那個粗綾少年兩人應聘。

    並肩站在鄭老爺身前,靜侯出題的唐離竟是有了後世暑期找工作時面試的感覺,這突如其來的想法讓他忍不住嘴角綻出一絲笑意。

    「嗯,這兩個少年都是一表人才,只是左手處這麻衣少年雖然年紀更小些,但這氣度似乎更勝一籌。」,與粗綾少年的臉色微微發白相比,唐離的這一笑就顯的更加鬆閒,那旁觀的伯清乃低聲開言品評道。

    「伯清兄所言不差,看這麻衣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人前能有這份從容倒也著實不易,且看看他才學如何。」,一時間,這本是隨意陪同而來的鄭老爺也是來了興趣,向管家示意考較開始。

    「我家老爺出身河東望族,向以禮儀詩書傳家,爾等二人既為應募伴讀而來,日後朝夕與少爺相伴,若不知書而無以詩,殊為不能,因此今日兩項考較即是本此而來。」,這鄭管家果然不愧是多年管家,耳濡目染之下,這幾句文縐縐的話語倒也說的似模似樣。

    這一番話說完,就見鄭管家隨手一指那粗綾少年道:「你年紀大些,就你先來,且誦一段《論語》開篇之章,並講解其義理所在。」

    一聽到鄭管家給粗綾少年出的題,唐離差點沒一口血噴出去,這也太簡單了些吧!果不其然,就聽那少年侃侃誦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而他隨後的解說也是更無半分差錯。

    一時等粗綾少年答完,鄭管家面色不動指向唐離道:「你接上下一章就是。」

    一聽這話,唐離頓時傻眼,適才那一章因為後世被選進教材之中,所以幾乎是人人能誦。作為專業所在,他當年上學時雖然也背過《論語》,但這幾年下來,又那裡搞的清楚它下面一章內容到底是什麼?

    見麻衣少年沉吟不語,旁邊的粗綾少年並那管家眼中都是閃過一絲亮色,而那伯清卻是大感詫異,似是想不到這童學最入門的篇章都能難住唐離一般。

    「小子誦書素不記其章節,還請管家提點一二如何」,想了許久,唐離腦海中還是空白一片,遂跟後世時背書一樣,向管家說道。

    那伯清見唐離連這最基本的篇章都背不上來,反是出言要求提點,但臉上卻無半分慚色,一時來了興趣,與那鄭老爺相視一笑後,淡淡開言道:「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

    聽到這一句,唐離才自放下心來,還好這管家要背的是《論語》開篇第一卷,當年讀三流大學時,為應付那變態老師抽查,這開篇的面子上功夫他倒是著實花了時間,倘若再延後幾卷,那還真是要命了。

    心中既定,他順著提點隨後誦道:「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做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背誦完畢,唐離也不等管家說話,顧自開始釋義,他自知剛才的表現難免落後一籌,是以在解釋的時候就想扳回一城來,遂對經義大加生發,緊扣住一個「孝」字,順便連「禮、儀、廉、恥」也一併給予解說;隨後對「仁」字的解說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只將當時上課時聽到的講說一股腦兒的都搬了出來,從「克己復禮為仁」到「巧言令色,鮮矣仁」,他的這番解說幾乎包含了兩千年來歷代學者們對《論語》研究認識的最精華部分。說到最後,他的言語早已超越本章的限制,竟是搬出後世所學,開始從整體上對孔子的核心學說加以評價。

    他這番滔滔不絕而下,粗綾少年並那管家因學識有限,聽不出其中端倪,只覺他言語混亂,多有妄語,自以為他這是自曝己短,不免心下竊喜。但聽在伯清及鄭老爺這等半生浸浮於儒家經典的人耳中,卻覺這少年所說雖不免疏漏妄語及考據不清,然而誠可謂立論新穎,發人深思。尤其是本府主人,即是出身於大唐四大世家之一的河東鄭氏,可謂自小接觸的就是這等經義,愈聽少年所說,越是驚詫,無形中他的坐姿也由剛才的隨意而聽,轉為專心致志,竟是生恐漏掉了一字。

    那鄭管家本心以為麻衣少年是在胡言亂語,是以放他多說出醜,隨後見到自家老爺那神色,才知唐離看似混亂的言語大不簡單,當下更不遲疑,立即出口加以制止。

    聽管家出口制止,斜眼瞥向那胡凳中二人臉色,唐離自思這番發揮應該足能挽回前時劣勢了,當下閉口不再多說。

    「書既已誦畢,爾等二人且再來考較一番詩藝。」,那鄭管家隨意四顧,看了看後花園中的繁華似錦,遂一指粗綾少年道:「你且以月季為題賦詩一首」,這句說完,他才手指遠處夭夭桃花掩映中的那株白梨對唐離道:「這便是你的詩題,限時半柱香,這就開始吧。」

    這邊唐離及那粗綾少年各自散開尋找詩思,而在二人剛剛站立之處右側的一叢茂密窩竹後面,也有幾人在竊竊私語。

    「阿姐,你怎麼知道管家有私心?」,問話的是個十來歲的胖球兒般小孩兒,他的手正緊緊攥在一個面蒙白紗的女子手中,剛才若非這女子阻攔,聽了家人通知的他恐怕早就衝了出去,點名要唐離做自己的伴讀了。

    「爹爹就在外面不遠,鵬弟你說話小聲些」,細語叮囑了一句後,才見白紗女子輕輕解釋道:「近幾十年來,我朝風俗酷愛顏色艷麗之花,第一等自然是牡丹,其次這四時常開的紅月季也多為人所喜,所以吟詠之作歷來就多,那粗綾儒服的少年只要據前人詩思,稍做改動,想作出一首詠月季的詩來,並不太難。反倒是梨花,因為他的顏色太過素淡,所以喜歡的人不多,詩作就更少,尤其是膾炙人口的名篇,幾乎從不耳聞,短短半柱香的功夫,無由借鑒,要想作出一首佳篇來,著實大不易。」

    白紗女子的這番話聽在胖球兒少爺耳中,固然是似懂非懂,但「管家有私心」這句話他倒是聽的分明,當下眉頭一皺道:「阿巧,等會兒你去跟娘親回話的時候,一定要把姐姐這話也傳到。好個鄭管家,任他如何撮弄,這個會講故事的伴讀,少爺我是要定了。」

    看著小少爺氣鼓鼓的胖臉,旁邊站著的一個青衣小婢立即點頭應是。

    且不說這三人之間竊竊私語,此時的唐離已是遠遠的走到了那株花開正盛的梨樹前。陽春三月,正是桃花最盛的時刻,這片燦若紅霞的的妖艷桃林,引來無數蜂蝶飛舞其間,如此景象,當真是典型的江南風光,美不勝收。

    正是在如此粲然艷麗的粉紅春色中,這樹梨花的素白就顯的如此突兀,卻又如此與眾不同,明媚的陽光灑過潔白的花瓣,使這種白愈發淡到透明,卻別有一種不同流俗的美。如果說這連片桃花是春日的暖陽,艷麗的顏色下是張揚的生命,那孤單的梨樹就如同初冬的小雪,分外淒冷,尤其是在週遭灼灼其華的包裹下,欲發顯的傷感與孤寂。

    自穿越到此,這四年來唐離終日忙於生計,在城中四處奔波。從不曾有機會如此靜心的賞花,此時獨自一人面對這一樹突兀的白梨,竟使他有些心神渺遠。思緒紛飛中,這株寂寞的梨花就彷彿是他自己經歷的寫照,永遠那麼孤單,永遠那麼淒涼,這一刻的麻衣少年心與境合,穿越的後世今生紛至沓來,竟使他隱隱感覺到生命的脆弱與無常。

    正是在這等靜默之中,半柱香的功夫匆匆流逝,遠處鄭管家的一聲呼喚驚醒了唐離的沉思,一個無言的笑意之後,轉身而去。

    只這片刻的時光,鄭使君等人並窩竹後的女子彷彿見到的又是另一個少年,剛才侃侃而言時的自信被眉眼間的淡淡蕭疏所替代,這份與三月春光絕不相合的落寞出現在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身上,麻衣輕拂,竟使唐離有了幾分飄然出塵的風流。

    「你先說,由你來評;隨後互換」,鄭管家短短一句話後,就見那躍躍欲試的粗綾少年略一沉吟後,開口誦道:

    牡丹殊絕姿東風,籬菊蕭疏怨晚叢。何似此花榮艷足,四時常放深淺紅。

    四句剛罷,引來園中眾人一震,這首詩開篇先頌絕色的牡丹與秋天的籬菊,而後筆鋒一轉,引月季與之相比,重點突出月季花的四時不敗更勝前者。此詩詩思,卻是典型先揚後抑的手法,構思既巧、再加上用語精當,這首《詠月季》的確稱的上好詩。

    唐朝的詩,詩的唐朝,詩於唐人而言,實在片刻不可暫離,考功名固然是以詩賦取士,其他朋友間的相聚、送別、懷念與交往也無不以詩來表達,縱然是到青樓酒肆消閒,耳中聽到歌女們所唱,也全都是詩,這種情形,就跟後世流行歌曲風靡天下一般,如此的社會氛圍下,縱然是普通人也能吟上兩句,何況鄭使君這等文士?口中低聲將此詩念誦一遍後,與那伯清相視片刻,這二人看向粗綾少年的眼神,比之剛才有了幾分不同。

    鄭管家看到自家老爺的神色,心中一喜,乃扭頭對唐離道:「現在就由你來品評此詩優劣。」

    見自己說話後,眼前這麻衣少年只不答話,鄭管家一陣心喜,正待開口,卻聽唐離淡淡開口道:「這位少兄誠然作的好詩,但以小子看來,若是將結尾那句『深淺』改為『淺深』,恐是更為妥帖。」

    「牡丹殊絕姿東風,籬菊蕭疏怨晚叢。何似此花榮艷足,四時常放淺深紅。」,唐離剛一說完,窩竹後的白紗蒙面女子已是將改後的詩作重又吟誦一遍,只覺入口詩味更足,隱有餘香,一時忍不住低聲道:「改的好!」。

    「改的好!」,不等鄭管家開口說話,就見旁觀的伯清擊節讚道:「一字不易,不過順序變動,足使此詩更添三分韻味,更刻畫出月季四時花色變化,好眼力,好心思!」。如此評點,引的鄭使君也是大以為然的點頭相和。

    「品評完畢,且將你的梨花詩誦來聽聽」,面色不動,鄭管家背轉身子狠狠瞅了那粗綾少年一眼後,乃對唐離說道。

    窩竹之後,白紗蒙面女子聽到唐離將要吟詩,心中即是期待,卻又感到莫名緊張,無意之間,握著胖球兒的手更緊了幾分。

    微微側轉身子,唐離淡淡的目光注目於一片粉紅中那株雪白的梨花,口中輕吟出聲道: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短短四句吟完,換回的是一片沉靜,只因這詩與周邊的環境實在太不相融了些。

    三月,桃花盛開、柳絮飄飛的時節,正是清明前後。只是面對著這滿園熱鬧春色,又有誰願想起那總是與紛紛細雨勾連一處的孤寂節日?

    口中細細品評著這首梨花詩,背依半株杏花的伯海感到一絲淒清意味的同時,看看遠處那灼灼正盛的桃花,眉間輕輕一皺,只是等他注目於那樹孤寂的白花,再看看眼前這個負手而立,眉眼間滿是淡淡輕愁的少年,卻又感覺他與這潔白的瓊花遙相呼應,竟是如此的和諧。此時再吟到:「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的幾清明?」,愈感其間寄托遙深,與剛才渾然不一了。

    「這是典型的以理入詩,此詩誠為佳構,看這少年的詩作及眉眼氣宇,與他的年齡殊不相符,怪哉,怪哉!某平生閱人良多,不想今日竟是看不透他。」,正在伯清心有所感的當口兒,卻聽身側鄭使君驚奇說道,一雙若有所思的眸子也緊緊注目在唐離身上。

    「噢?鄭兄素有慧眼之稱,今日何以出此感歎,其實這也容易,喊他過來問問便是了」。

    「不可,前時對《論語》的釋義是為『有學』;再看他這首文理兼備的詩作,就是有才了。如此才學俱佳,這少年大不簡單,此時強邀相問,反為不美,反正以後有時間,再慢慢看去就是。觀其行更勝於察其言。」

    「如此說來,今日這招募,鄭兄已有定論了?」

    鄭使君聞言,自得一笑,伸手招過管家,輕輕叮囑了數句後,便陪著那伯清起身遠去,空留下場中陷入一片莫名情緒的唐離及絞盡腦汁想要找出此詩破綻的粗綾少年。

    「留下你的家宅住址,明日一早到本府門房等候」,送走了老爺,轉過身來的管家看了唐離一眼,面無表情的說道。

    唐離自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今天這測試安能看不出其中端倪,管家對他如此,本自在料中,隨口說出住址後,只微一拱手,便轉身出角門去了。

    等唐離的身影剛在角門處消失,那粗綾少年急忙上前湊向管家道:「姐夫,結果如何?」。

    那管家臉色本來就差,此時再一聽少年問話,更是色變罵道:「千防萬防,就怕有人插腳,所以今天要考較的題目早給了你,就這還比不過剛才那窮小子,還有臉來問?『何似此花榮艷足,四時常放深淺紅』這就是你花五貫錢買來的詩?你這笨蛋……」。

    鄭管家這番數落直持續了半柱香的時間,其間這粗綾少年半聲都不敢吭,等他漸漸氣平之後,他才又鼓起勇氣,喏喏道:「姐夫,那我……我……明天……」。

    「明天一早到門房等候!」,一句話說完,見粗綾少年滿臉喜色,管家頓時臉色一黑:「看你這點兒出息,逢事兒一點靜氣都沒有!就你這氣度,還想得老爺賞識,癡心妄想!你以為那『察舉』的名額如此簡單易得,真是笑話,給我好生收斂些。告訴你姐姐,晚上我自去找他。去吧!」。

    目送粗綾少年遠去,鄭管家搖頭不已,若非看在他姐姐那白嫩嫩的身子份上,他又豈會如此傷神,「哎!養個別宅婦也是不容易呀!」,微微輕歎聲中,他也負手而去。

    「阿姐,他敢提『清明』來傷你的心,我以後天天讓他給你好聽的故事賠罪,阿姐,你不傷心了!」,眾人都已散盡,只有窩竹後的小胖子輕輕搖著白紗蒙面女子的手,稚聲勸慰道……

    ………………………………

    剛走出府門,街市上的嘈雜之聲撲面而來,吃這喧鬧的氣氛一激,唐離心胸為之一闊,剛才還縈繞心間的那縷輕愁瞬間冰消,想到剛剛斷了說書的財路,今天就又找到一份不錯的差事,著實值得高興,至於說剽竊了蘇軾大作的那份愧疚,在生存壓力面前,只能是忽略不記了。

    可惜唐離的好心情隨著他越近自家住宅,消失的也越快,今天這份職司該怎麼跟唐夫人說,著實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在他看來,所謂伴讀不過跟後世的家教沒什麼區別,又不簽賣身契,什麼奴才不奴才的!只要給錢,他半點不在乎。但在母親目前眼中又是如何看待?越想越是心中沒底。

    心中忐忑難安,唐離推院門進屋,卻見母親正俯身爬在粗木圓桌上寫著什麼,而旁邊的蟈蟈在一邊嘰嘰喳喳的說道:「夫人,最近栗米又跌了,斗米降了十二文,若是在一家買的量多,還能再便宜些,這樣一來,咱們就能買的更多了。」

    「這是給阿離積功德,咱們要做的圓圓美美才是,對了,蟈蟈你跟伽愣寺的大師們都說了嗎?」

    「夫人要開粥棚,這是好事,佛爺們還有個不同意的?不過說來也奇怪,我去一報名姓,說施粥的功德都歸公子,那些佛爺們一聽公子姓名,再一聽說是前些日子在寺前俗講的,都客氣的很,那知客僧還請了我去禪房喝茶呢!」,看蟈蟈說話間的口氣,很是得意。

    聽她們說話,唐離明白母親忙著的是要施粥,為自己「觸犯」神佛的行為祈福,這事兒究竟有多少效果且不說它,單是這份心意對孤兒出身的他而言,就是最大的收穫。

    「阿娘,蟈蟈,你們在做什麼?」,調整過來臉色,唐離輕輕一笑進了房門,明知故問道。

    「少爺回來了,夫人正列單子準備物品,明天要在伽楞寺前施粥為你祈福」,見唐離進來,蟈蟈一笑抬頭,嬌憨說道。

    「阿娘,你身子剛剛好些,這施粥的事兒緩緩也行,別累著您。」,輕輕刮了一下蟈蟈的鼻子,唐離順勢坐下,對唐夫人說道。

    抬頭看了唐離一眼,唐夫人又埋下頭去繼續忙活,「施粥緩急倒是無妨,但咱急切著辦,為的就是讓神佛感應到這份誠心,這事兒自有為娘來操持,阿離忙你的就是。」

    見母親臉色大好,唐離順勢賠笑說道:「阿娘,孩兒今天又找到一份差事,每月能有一貫五的進項。咱這一家人的吃穿,還有母親的將養身子的錢該是夠了。」

    「一貫五!是什麼差事?」,唐夫人手中筆不停,隨口問道。

    「在一家大戶當伴讀」,邊開口說話,唐離邊小心的窺探色母親的神色。

    「伴讀?」,寫字的手微微一頓,一滴濃墨落在了竹紙上,印成黑黑的一團,「那家府上?」

    「本州新來的鄭使君府」,感覺到母親神態的異常,唐離低聲說道。

    「刺使府?」,唐母聞言神色又是一變,聽這語氣,比之剛才卻多了幾分欣喜。

    「是,反正是不立契約的,孩兒想……」

    「阿離,這份差事你要好生去做,萬萬不能懈怠,佛祖保佑,給你這偌大的一個機緣。」,說話間,面有驚喜的唐夫人還不忘雙手合什念了聲佛。

    見母親不僅不惱,反而如此高興,摸不著頭腦的唐離乃疑惑問道:「阿娘,您這是……」。

    「自你父亡故,為娘身子不好,家中度日艱難,你的學業也就停了。如今依咱家的情況,你要想重上州學恐怕是千難萬難,上不了州學,就做不了鄉貢生,更別提進京應試了?只是不如此,像我們這等家庭,你又那裡有出頭之日?眼見你一天大過一天,這本是為娘心中最大一塊兒心病,沒想到今天就來了這個機會,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邊說,唐母不住念佛不已,抬頭見兒子仍是滿臉疑惑,她才一笑續又解釋道:「唐朝官制,除了科舉、吏進以外,更有『察舉』一項,自開元二十七年起,當今陛下每年都會下詔著各州舉薦賢才,這條路雖然開始授官低些,但勝在不用科考,於貧寒人家而言,實在是一條大好的晉身之階。只是這察舉權都掌握在一州刺使手中,要是以前,咱想也不敢想,但阿離你如今既然進了刺使府,又是做的伴讀差事,即能順便好生讀幾年書,跟內宅又近,若是就此得了使君大人的青眼,就有機會出頭。倘若天可憐見,阿離你能有些出息,娘也算對得起你那死去的爹爹了。」,也不知是高興,還是傷感,唐夫人說著說著竟又紅了眼圈兒。

    「原來是有機會當官兒!」,唐離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後倒並不太激動,但母親望子成龍的心情卻是可以理解,更讓他高興的是,自己這份收入不錯的差事終於不用擔心惹她傷心,當下拿出嘴上功夫,又有蟈蟈在一旁湊趣,不一會兒的功夫已將唐夫人哄的破啼為笑,一時間小屋中氣氛歡然。

    …………………………

    第二日一早,唐離趕到刺史府門房時,見昨日那粗綾少年也在其中等候,本想上前招呼,卻見他滿臉倨傲,遂也放下這心思。

    約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見一青衣小鬟來到門房,叫了聲:「誰是唐離?快隨我去見夫人。」

    一路穿越三重院落,那青衣小鬟便前邊引路,邊不時扭頭打量唐離,只是她既不開口,依舊一身麻衣打扮的少年也不便冒然出言搭訕。

    「你就是唐離!」,後院中廳處,年近四旬的鄭夫人細細打量了眼前這個少年許久後,才開言問道。

    「是」,再次微微鞠躬為禮,唐離並不多話。

    「四年前,爾母重病,據聞你自十一歲起便解了州學,日日於城中四處做工供養病母,此事可屬實?」,看到唐離迥異於同齡人的這副沉穩,鄭夫人心底暗暗點頭的同時,饒有興趣的出言發問道。

    「是」,唐離這才明白,原來昨天那管家之所以要留下自己的家宅住址,竟是出自這夫人的授意。

    雖然回答只是短短一個字,鄭夫人卻是能體味出其中的辛酸與艱辛,畢竟,做這件事的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少年。且不論昨日使君大人對他的才學評價有多高,同樣作為一個母親,其實最打動她的,還是唐離的這份純孝之思,所以也就有了今晨的這次破例相見。「難得你小小年紀能有這份心思,倒也不枉了坊鄰對你誇讚。」,這句略帶感歎的讚賞,倒的確是出自鄭夫人之本心。

    「母親生我、育我,十一年中辛苦良多,小子今日所為,不過是盡人子本分,實不敢當夫人誇讚」。想起四年來與母親相處的片段,還有她日漸好轉的身體,唐離唇邊忍不住露出了一縷溫暖的笑意。

    感受到這種母子深情,鄭夫人對眼前少年的好感又多了幾分,當下再不猶豫,開言道:「小兒生性頑劣,素來難以安心習書,今後還要你多費心了!尤其是下月,本府老夫人即將抵達金州,介時少不得考較鵬兒學業,這一月時間定要抓緊才是,其時若能得老夫人滿意,我家老爺定不吝於重賞,你好生做去吧!」。

    唐離點頭應是,等他那身麻衣轉出房門不見,才見鄭夫人微一招手,適才那青衣小鬟福身上前。

    「鵬兒先後已經攆走了四個伴讀,今日兒個你就不用在身邊侍侯了,去少爺房中看著,難得這個伴讀讓我極是滿意,若鵬兒再敢隨意放肆,你速來報知,這次再依不得他胡來了,去吧!」,想想自己孩子的頑劣與倔強,再想到一月後老夫人壽宴後的考教,鄭夫人一聲長歎後,揮手示意道。

    …………………………

    依唐離的理解,原以為伴讀不過是幫人磨墨添紙,順便跟著陪讀,免的他一個人無聊。誰知跟隨帶路的家人一路走來閒聊才知,自己所想滿不是那麼個事兒。在鄭府之中,先生只半日授課,其間自己要隨著一起細聽講解,後半日,當「鵬兒」少爺溫書的時間,自己不僅要給他磨墨添紙,更要督促他背誦篇章經義,遇到有疑難,還要負責解答,總而言之,自己這伴讀的角色類似於下人加同學再加助教的混合體。聽明白了這些,少年不由感歎,一千五百文的工資的確不是那麼好拿的。

    說話之間,唐離並那帶路的家人已經來到一個單獨的小偏院中,隔著遠遠的距離,就聽到一個拖長腔調的蒼老聲音傳來道:「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雖然不曾見人,單只憑著聲音,唐離也能想到這位老先生在誦書時那搖頭晃腦的樣子。

    揮手制止了那家人要上前通報的舉動,唐離囑他自去後,放緩了步子向窗邊踱去。

    這是一間素雅的書房,上首處一張書幾後,一位白鬚飄然的老先生正右手舉書於前,若合節奏的緩緩誦讀,而下首處的書案上,一個圓成胖球般的十一二歲小孩兒懶懶散散的爬坐在那裡,低著頭似聽非聽,唐離自窗稜間的縫隙看去,正見這小胖球兒放在書案下的肉手掌上,正有一隻紅殼的小旱龜拚命的伸著長長的脖子和笨拙的四肢,緩緩向前爬起……。

    …………………………

    「紅兒,把灶間煨著的蓮子羹給老爺端來。」,夕陽西下時分,刺使府後寢中,鄭夫人邊幫著使君大人換上家居的便服,邊吩咐著身邊的侍女道。

    「多謝阿沅了」,使君大人的這句話換來鄭夫人一個白眼兒,側身瞅了瞅見並無下人在場,她才含笑輕聲啐道:「下人們都在,怎能喚我閨名!」。

    「夫人說的是」,使君大人微微一笑,扎煞著手裝模做樣的行了禮後,才哈哈笑著接過紅兒端過的羹湯,小口呷了起來。

    看到丈夫這個樣子,微微搖頭的鄭夫人心底其實甜蜜的很,她本出身於同為河東大族的崔家,這門混事也是自小就定下了的,不過跟家族中其他的姐妹相比,她的婚姻給她帶來的更多是幸福,眼前鬢角微染星霜的夫君一如二十多年前那樣愛惜自己,不說像其他同等地位的人那樣養「別宅婦」,就是連妾室也不曾納一個,如此罕見的行為只讓那些同僚紛紛猜測她是何等的河東獅。

    想到這裡,鄭夫人忍不住低頭微微一笑,看向丈夫的眼神中又多了三分溫情。

    「母親的車駕七日前已經動身了,按行程現在該出河北道了。夫人這些日子多操勞些,此次壽宴不容有失,那些新招募來的家人也要多多督導,免的到時出了什麼茬子,讓老二、老三房裡的看了笑話,與你面上不好看」,將最後一口蓮子羹喝盡,鄭使君接過紅兒手中的緞巾揩著手臉,邊隨意說道。

    「此事老爺盡可放心,妾身料理的好,絕不至落了長房的名頭兒!只是聽說這次隨母親過來的還有各房的侄兒侄女們,這其中有好幾個聰明伶俐的,怕就怕鵬兒……」,說道這裡,鄭夫人忍不住歎出一口氣來。

    當其時也,崔、盧、李、鄭四家並稱望族,乃舉世公認的「詩書繼世、禮法傳家」,正是緣自於此,四家對於族中後輩的學業歷來極為重視,鄭家雖不像崔門那樣有每年的族中大校,但這十餘年,老夫人的壽宴承擔的就是這一職能。

    作為跟老夫人同樣出身崔門,加之又是長房兒媳,鄭夫人可謂是最得老夫人歡心,如此一來不免讓其他幾房心下嫉妒,所幸她事事做的妥帖,倒也沒讓她們挑出什麼刺兒來,唯一的命門就在於孩子身上,且不說那苦命的女兒,單是作為長房長子的鄭鵬,委實太過於頑劣,去年藉著鄭使君轉職履新的由頭避過了考校,今年無論如何是不行了,只要想到考校時兒子喏喏不能言的樣子,鄭夫人彷彿就看到了幾個妯娌兒瞟向自己時的異樣眼神兒。

    「阿沅,這些日子咱們多督促著些,到時鵬兒考校成績真的差了,也自有我去找母親請罪,你放寬心就是。」,知道妻子好強,鄭使君上前安慰道。說起這個孩子,他也實在是沒有辦法,若說他不聰明,誠然說不過去,就是太頑劣了,這些年打也打過,關也關過,就是扳不回他的性子,到最後他也沒了轍兒,只想著等孩子再大些,懂事了以後再行好生調教,只是如此一來,這每年歷行的考校就實在讓他這個長房長子實在不好過。

    「老爺去請罪有什麼用,相夫教子本是妾身……」,鄭夫人還要再說,就聽門外一聲腳步響動,隨即就見青兒閃身走了進來。

    悄悄放下握著夫君的手,鄭夫人面做正色道:「青兒,你來的正好,說說下午你在少爺那兒都看到了什麼?」。

    微微喘息的青兒福身一禮後,沉吟了片刻才開言道:「奴婢遵夫人吩咐,躲在少爺房碧兒妹妹處觀看,見那唐離開始只是在窗外並沒有進去,等到中午董先生走了之後,他才進了書房,這時候也不知怎麼的,就聽到裡邊少爺傳來一聲大叫。」

    「大叫」,聽到這兩個字,鄭夫人與使君大人相視一個苦笑,前幾個伴讀被寶貝兒子趕走時,最開始都是以一聲大叫開始的。

    「奴婢聽到大叫,就跟著碧兒妹妹到了書房外,結果就看到少爺、少爺……」,說道這裡,青兒的臉上滿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少爺怎麼了?」,見青兒在這關頭說話吞吞吐吐起來,心急之下的鄭夫人陡然提高音量道:「說!」。

    「是!奴婢看到書房中,少爺滿臉興奮,緊緊抓住唐離的衣襟,口中不停說道;『更新,更新!』,那個唐離卻伸手摩挲著少爺的頭髮,另一隻手卻輕輕拍著少爺的臉!」

    「什麼?拍鵬兒的臉!」,聽到這句話,不僅是鄭夫人,就連安坐靜聽的使君大人突然站起身來,驚諤出聲道。說起來,這孩子自九歲以後,除了他姐姐,就再沒讓任何一個人摸過他的臉,縱然是他們這身為父母的也不例外,更何況是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

    「是,奴婢和碧兒妹妹看的分毫不差。」,作為夫人的貼身侍女已經三年,青兒自然知道老爺夫人吃驚的原因,面對他們疑惑的目光,再次肯定說道。

    「繼續說,說的越詳細越好。」,靜默半晌後,想不明白其中原因的使君大人拉著夫人坐下後,對青兒吩咐道。

    「後來就是吃飯,少爺讓奴婢來稟告夫人他不過來吃飯了,並讓碧兒去廚下多叫了好幾道菜,倒是那個唐離,一點也不守本分,等奴婢再去看時,他居然是跟少爺對面坐在一起,不過這中間少爺倒是一直高興的很,也不知唐離說了什麼,以前少爺從不回碗兒的,今天居然又添了兩回,還更喝了半碗兒羹湯!」。話說到這裡,青兒偷眼看去,見夫人臉上果然如預料般露出了一絲笑意。

    「吃完飯,唐離卻並沒有催促少爺去書房讀書,反倒是讓少爺去睡上半個時辰,他自己也去了右廂的客舍睡覺。」

    「睡覺?」,嘴裡喃喃重複了一遍,鄭夫人正要開口說話,卻為夫君所阻,遂閉口不言,繼續聽青兒往下說。

    「睡覺起來,少爺就急忙催促小李子他們去找鑼鼓,鍾罄那些物件兒,隨後又吩咐碧兒去請小姐」,微微一頓,見夫人沒有插話,青兒才又繼續說道:「準備這一切的時候,也不知唐離拉少爺在一邊兒說了什麼,隨後就見他們在勾小指。後來小姐就到了,坐在書房最後面,再然後唐離一敲鑼,就開始了俗講,說的是有個和尚帶著個猴子和豬到西天取經的故事。」

    聽到這裡,鄭使君先是一愣,片刻之後才見他微微一笑,拉住臉色大變,正要起身的鄭夫人,搖頭示意。

    「俗講了近半個時辰就結束了,然後唐離就走下來,休息了一會兒後就跟少爺坐在一起,不久他們就開始誦書了。」,話語一頓,青兒想了想,鼓起勇氣道:「老爺夫人,有一件事奴婢不知該說不該說。」

    「什麼事?儘管說就是」,不等鄭夫人開口,使君大人一笑鼓勵道。

    「是,依奴婢下午察看得知,這個唐離才學似乎差的很,他當少爺的伴讀……」

    「噢!你怎麼知道他才學差?」,拍了拍夫人的手,鄭老爺饒有興趣的問道。

    「下午誦書的時候,奴婢看唐離有很多字都不認識,居然還很多次請教少爺,因此有這種想法」,說這話時,青兒臉上滿是一副不屑的表情。

    「你繼續向下說」,不置可否的恩了一聲,使君大人繼續催促道。

    「誦書期間,每到三柱香的功夫,唐離就要領著少爺出書房玩耍一會兒,奴婢現在就是趁他們玩耍的當口兒,回來向夫人稟報的。」,說道這裡,青兒總算將整個事情解說完畢。

    「嗯,做的很好,你這就回去,繼續看他們在做什麼?到晚上再來報知」,打發青兒去了之後,鄭老爺才笑著轉身道:「夫人有話請問。」

    「妾身原以為這唐離是個少年老成的性子,靠的住!可你看看他做的這些事兒!才學差就不說他,俗講、和尚、猴子還有豬,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不行,妾身得去管管,不能讓他帶壞了鵬兒……老爺你……虧你還笑的出來!」,見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兒,鄭使君還只是笑,鄭夫人一氣之下,轉身就要出房。

    伸出手去將夫人的手握住,鄭老爺微笑開言:「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一首詩吟完,才見他對滿臉不解的鄭夫人道:「阿沅你也是自幼識書的,能作出這等詩的人豈是個才學差的?」。

    「這首詩是唐離寫的?」,見夫君點頭應是,鄭夫人微微一愣,伸出去的那隻腳也自然的收了回來。

    「為夫識人的眼力,阿沅你總該相信就是,這個唐離極不簡單,你還記的前些日子他們姐弟天天向外跑嗎?其實為的就是這少年的俗講。什麼和尚、猴子、豬的。這俗講名字叫《西遊釋厄傳》,說的是我朝貞觀年間玄奘法師往西天取經的故事,雖然不合咱們的家學,倒也是勸人為善的。再者,所謂『百善孝為先』,這少年既然能侍母至孝,品行又豈會太差,那至於就將鵬兒該帶壞了?」

    見夫人微微點頭,鄭使君續又說道:「鵬兒那性子你這當娘的也知道,今天能如此親近唐離,就是一個最好的開端,否則你縱然換個伴讀,依然被鵬兒趕走,又有什麼用?至於其他,咱們現在就不要插手太多,至不濟也不會比現在更差。沒準兒他督導有力,月後母親壽宴上,鵬兒還能給你掙個綵頭回來。」,最後這句玩笑話語,果然惹的鄭夫人一笑。

    「稍後妾身再請人傳話,請董先生再管教的嚴厲些,至於唐離,就依老爺說的就是,只是盼兒怎麼辦?不說前些日子,今天你也去了鵬兒那兒,依她的身份,不管不行啊!」

    聽到「盼兒」二字,鄭使君臉上頓時沒了笑意,眼中也凝聚起無比的心痛,沉吟良久,才聽他低聲道:「由著她,這孩子的命太苦,太苦呀……」。

    說起女兒,鄭夫人一如往日般沒能抑制住的哽咽出聲,到最後竟是伏在夫君的懷中低聲啜泣起來,初燃的燭光將兩人的身影投射在窗紙上,微微搖曳之間,看來是如此的心傷。

    …………………………

    身邊微微的呼吸聲傳來,睡不著覺的唐離側身看過去,右邊兩臂遠近的長榻上,胖胖的鄭鵬緊緊蜷成一個圓球睡的正香,只是不知他這般年紀出身,又有什麼心事,以至於熟睡之中依然深深的蹙著眉頭。

    想起今天的經歷,還真是讓他覺的世事離奇,沒想到自己伴讀的對象,竟然是當日聽自己說書的那個胖球兒少爺。有了這個基礎在,雖然今天花費了許多心思,但相處畢竟不錯,到晚上他要走時,這位少爺竟是執意不肯,還死活鬧著要跟他睡到一個房間來。想到其他那些丫鬟下人們看自己跟見鬼一樣的表情,唐離不免對這個向自己顯示親近之意的少年又多了幾分好感。

    輕輕起身替鄭鵬拉上被踢開的被子,微弱的月光下,看著這樣一張純真的蘋果似胖臉,唐離忍不住輕輕拍了拍,才轉身向著窗前走去。

    來此四年,第一次離開自家那殘破卻溫馨的小院在外安歇,唐離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有了戀床的毛病,以至於離了家,竟然睡不安穩,微微搖頭一笑,少年輕輕推開窗子,一任朦朧的月輝撲面而來,在室中印下白白的一片。

    注目於天際那輪清瘦的上弦月,耳邊隱約的夜蟲鳴叫聲傳來,此時的唐離莫名生出今夕何夕的感覺,穿越千年的間隔,後世的自己看到的應該也是這樣一輪明月吧?似乎是無意之間,曾經亂熟於心的那幾句古詞悄然湧上心際:「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地點雖然不同,但這種對人生短暫而虛幻的迷茫,卻是一般無二。

    對月感懷,正當唐離陷入這淡淡閒愁的當口兒,卻聽身後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來道:「阿離,你想家了嗎?」。

    「噢!你醒了,趕緊披上衣服,免的著了涼」。扭頭見鄭鵬單穿著內衫坐了起來,唐離走上前去幫他披上了外衫。

    「你也就比我大上三歲,但阿離你可真會照顧人」,裹著衫子走到窗前,小胖子深深的吸了口氣後,突然從口中冒出句小大人般的話來,更讓他詫異的是,側身而立的鄭鵬臉上,不知是沒睡醒的疲倦,還是因為月光的遮掩,總之這張本該是童稚的臉上,竟有著一份與他年齡絕不相符的憂愁。

    「我在你這樣年紀的時候,母親身子不好,幾乎天天昏睡不醒,家裡窮也請不起人照顧,所以一到晚上我就整夜睡不安穩,總擔心她的被子滑落,尤其是冬天更是如此,幾年下來,也就習慣成自然了,其實算不得什麼。」,沒有理由,或許只是因為這樣的靜夜,這樣的月光,使唐離微笑著對十二歲的鄭鵬說出了這樣的話語,只是在這其中,並沒有半點哀傷,淡淡話語中流淌的都是汩汩溫情。

    室中靜默了半晌,等唐離又抬頭看月的時候,才見又裹了裹身上衫子的小胖球說道:「以前,我也是這樣,每次晚上半夜醒來,總能看到有一個人在為我小心的蓋著被子」。

    這樣的話語,這樣有著淡淡感傷的腔調突然出現在一個十二歲的富家少爺身上,讓唐離大為吃驚,扭頭看去時,卻見鄭鵬臉上的那份憂傷癒發明顯。

    這次又是良久的靜默,這當唐離忍不住出口要問的時候,就見小胖球突然說道:「阿離,我恨……不喜歡我的爹娘,還有這滿院子象狗一樣的下人」,突如其來的濃重恨意,竟讓他那披著月光的童稚面容上顯出絲絲猙獰之意。

    身為陪讀,這話聽在唐離耳中自然刺耳,但他卻沒有插話,靜靜等著小胖球繼續說下去。

    「爹當官兒當的晚,在我兩歲那年,他第一次得了朗州一個縣尉的小官兒,那地方窮的很,還老容易發瘟疫,除了娘,我和姐姐都沒去,從那以後,直到前年,我們兩個都住在***莊園裡。」,自小跟父母分別,但小胖球的話語中卻沒有半點傷心,臉上反倒露出了絲絲笑容。

    「奶奶雖然疼我,但她平時要管的事情很多,所以那幾年真正帶我的其實是姐姐,早晨她會叫我起來,給我穿衣服洗臉,安排下人給我做最好吃的花糕、帶我玩耍、去族學、看百戲……總之,那幾年她時時刻刻都在我身邊,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這樣,我吃的每一頓飯姐姐都會看著下人去做,夏天睡覺的時候姐姐會給我趕蚊子,冬天睡覺的時候姐姐會給我暖被窩,姐姐還會給我講故事,給我蓋被子,阿離,你相信嗎?那九年中,我從來都沒有生過病。」,說到姐姐的時候,小胖球兒的眼睛習慣性的一縮,隨後流露出的是無限的孺慕之意,這種感覺唐離絲毫不陌生,自己每次念起母親時,他也該是有同樣的表情吧。

    「雖然爹娘都不在身邊,但我跟姐姐在一起很好……很好……」,說道這裡,鄭鵬胖臉上的神色驀然一變,「七歲那年,娘回來了,然後姐姐就跟盧家的一個少爺定了親,可惜那個短命鬼不到一年就死了;後來又是爹娘傳來書信,讓姐姐又跟崔家二房的崔山河訂了親,不過……」,說到這裡,小胖球兒的臉上滿是悲哀。

    「不過僅僅三個月,崔山河也死了。從此,我就再也沒見過姐姐的笑容,就是這樣,她們還不放過姐姐,兩年前剛見到我們不久,就又給姐姐訂了李家的『冥婚』」,胖胖的手由於握的太緊已經沒有了半點血色,鄭鵬嘶啞著喉嚨說出這幾句話,滿臉的猙獰卻掩飾不住眼中的晶晶水光。

    「冥婚?」,從不曾聽過這個詞,唐離下意識的出口問道。

    「就是嫁給死人」,鄭鵬轉身厲聲說道,惡狠狠的眼光緊緊盯住唐離,混似一隻剛剛學會捕食的小狼,「姐姐那麼溫柔,那麼善良,她能做出最好的飯菜,她能繡出河北道最美的錦緞,她比鄭家所有的女人都漂亮,她憑什麼該嫁給死人?憑什麼?來了客人他們不讓姐姐見,吃飯不讓姐姐在一起,姐姐只能穿白色的衣裳,永遠蒙著那該死的白紗,就連……就連那些豬狗一樣的下人,都敢嘲笑姐姐『剋夫』,是掃把星,對姐姐離的遠遠的,指指點點。以前她們每次要給姐姐訂婚,我都哭過、鬧過,可有誰聽,結果我就只能一次次看到姐姐傷心,看姐姐一天比一天瘦下去。我只恨自己太小,不能早日當上家主,我要毀了這混蛋的婚約,我要讓姐姐重新高興起來,我要讓姐姐跟其他的女人一樣,能穿上艷麗的衣裳,塗抹上最漂亮的大食胭脂,帶我去踏青,帶我去郊遊……」,聲音越說越快,越說越高,到最後幾乎成了嘶啞的嚎叫,那緊握的雙拳也散亂的揮舞著,這時的小胖球兒,那裡還像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兒?

    似乎是這陣歇斯底里的發洩耗盡了鄭鵬全身的力氣,一陣嘶吼完畢,他再也控制不住的順著牆壁滑坐在地上,那蓄積已久的淚水如同瀉洪的堤壩,滾滾滑落,消失了臉上的扭曲猙獰,素白的月光打散在他的身上臉上,顯的是如此的傷感與無助。

    「來不及了,阿離,姐姐來不及等我長大了,我只能看她一天天皺著眉頭、一天天瘦下去,二房的三嬸兒就是這樣死的!」,眼淚流淌中,小胖球喃喃說著這些話,卻又突然撲起身子緊緊抓住唐離的衫角,仰頭嘶聲道:「這樣下去,姐姐會死的,她會死的,她跟三嬸一樣會慢慢死掉的!阿離,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只有在聽你俗講的時候,我才看姐姐笑過,我看到了,她真的笑了,阿離,你多想想辦法救救她,你一定要救救她」,衫角被緊緊的攥成一團,鄭鵬的眼中除了淚水,就滿是狂熱的企求與熾烈的渴望。

    至此,唐離才明白為何這小胖球為什麼對下人都是冷臉厲聲相向,卻獨對自己明顯的表示出親善之意;也明白為什麼以前說書的時候,這個小胖球總是那麼大方?今天初見時,見到鄭鵬的重重舉動,他本以為這是富家少爺自小嬌慣的惡劣習性,卻不知他年僅十二歲的心中,竟埋藏著如此多的哀傷與絕望。

    一個白衣的曼妙身影浮現心頭,她總是淡淡的來、淡淡的去,除了每日的祈福,從不開口說一句話,縱然置身於人頭湧湧的伽楞寺山門,她依然是那般的孤寂,以至於到此時回憶起她來,在唐離腦海中浮現的總是那一幕關鎖容顏的覆面白紗。

    「我要做家主,我要救姐姐,他們教的一切我都會,只是越讓我背,我就越不聽,阿離,我等不及了,你救救我姐姐,你救姐姐,我就能讓你出彩,讓奶奶還有他們都重賞你,行嗎?」,見唐離閉目沉思不說話,小胖球兒急了,眼淚也顧不得擦,就開始提出「交易」來。

    聞言,唐離剛要想笑,卻又忍不住心中一酸,於他而言,姐姐就是母親的化身。而他此時的表現與自己以前見母親重病時的心情簡直一模一樣,為了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怕是一切都可以付出吧?

    「你姐姐是個好女孩兒!滿天神佛都會保佑她的,我們一起努力,讓她開心起來,放心,她不會死的,她一定不會死的。」,手輕輕的撫上小胖球的頭,唐離輕聲一遍遍安慰道,漸漸的,鄭鵬的情緒也平復下來,半依著唐明看向窗外已行至中天的上弦月,口中喃喃道:「她不會死的,她不會死的……」。

    ………………………………

    知道自己的說書能給一個可憐的孩子帶來可憐的最後一點歡樂,唐離不再將之視為哄小孩兒的手段,而愈發的用心起來,在每天下午兩次半個時辰的段子中,更盡量的加入一些勸慰的話語,說起來,這種要融合後世心理學的工作,簡直比當伴讀累的多,但每次看到那個孤零零的白衣人影,他都覺的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而自那晚過去之後,小胖球兒也一改往日的頑皮,雖然上午課習時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表情,但一到下午唐離當班時,必定端端正正一絲不苟,清朗的讀書聲遠近可聞,只讓平時侍侯他的那些丫鬟下人們吃驚不已,這反常的一幕傳到鄭使君夫婦耳中,簡直讓他們不敢相信,最終還是鄭夫人悄悄來聽了好幾次,才確信無疑,回去後只將夫君及管家好一陣兒誇,誇他們總算挑出個能頂事兒的伴讀。不過依管家那強顏歡笑的臉色看來,夫人的這次誇獎並不讓他開心。

    匆匆已是十天過去,白紗女子雖然天天都到,卻總是安靜的守在書房那個角落、不發一言,唐離雖有心與她說話,卻苦無機會,也只能徒喚奈何。

    這日下午,第二章《西遊釋厄傳》講說完畢,白紗女子一如往日悄然退身而走,小胖球跟著唐離誦了三柱香功夫的書,一到「課間」休息時間,立即拔身就跑了出去。

    半盞茶的功夫後,才見他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也不說話,就拉著唐離向外走去。

    「阿鵬,咱們這是要去那裡?」,腳下跟著走,唐離莫名問道。

    誰知小胖子卻並不答話,逕直拉著唐離前行,左轉右繞到一個朱紅的小門前才停住了步子道:「姐姐出來了,她就在裡面,阿離你去,俗講什麼的都行,總之要讓她高興起來。」

    聽說了緣由,唐離倒也不推辭,拉了小胖子的手就向裡走,誰知鄭鵬卻掙脫了他,「我也去的話姐姐就不會跟你說話了,阿離你自己去。」

    一聽這話,唐離頓時心下躊躇,那小胖子卻似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邊推著他的身子,邊解說道:「這是內府專用的小花園,平時除了我和姐姐沒人會去的,院外的下人也都被我剛來的時候譴散了,阿離你放心進去,我先去誦書,過一會兒來接你回去。」,話剛說完,他又重重的推了一把,轉身跑走了。

    「這小滑頭」,口中嘀咕了一句,站在朱紅小門前的唐離驀然閃現出「書生小姐相會後花園「這個念頭來,甚至就連「待月西廂下,臨風戶半開。遙見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這等詩詞都自然而然的從腦海中蹦了出來。微笑著搖搖頭,撫了撫自己的衣衫,他才輕推月門,「吱呀」聲中閃身而入。

    從四周的圍牆看,這僅供主人用的小花園佔地並不太大,但在陽春三月,百花爭春的時節,裡邊的景色卻是奼紫嫣紅,美不勝收。地處江南,名花本就多有,更何況這一州刺使府內。

    因有花樹阻擋,唐離並不能直接看到鄭盼兒,他自然不能高聲呼叫,遂放緩了步子,邊欣賞周圍的春色,邊緣著花徑向前緩步而去。

    眼前繁花似錦,耳邊雛鳥低鳴,這等美景只讓唐離大感舒心,踏著腳下青青碧草,唐離漸漸來到一處枝籐茂盛的薔薇花架前,少年正要湊上前去好好欣賞群花爭勝鬥艷的美景,卻聽身側籐牆處傳來絲絲低語。

    駐足凝身,撥開花籐上的葉緣看去,只見隔壁不遠處,在那株潔白的梨花樹下,此時正亭亭玉立著一個全身素白的女子,呆呆出神的她也不知在樹下站了多久,以至那件七破間裙上都雜落著十來朵淺蕊瓊瓣的梨花,最調皮的是其中兩瓣竟然堪堪掛在她那自然流瀉的黑髮上,烏黑中兩點雪白,別有一分俏麗。

    夕陽的金光透過唐離身前的花籐牆,灑出碎碎的金色光斑散照在那身衣裙上,黑色的秀髮如同燙上了一層金邊,而那素白的長裙反光之下也欲發白的耀眼,竟似為她整個身子打上了一層粲然銀暈的光圈,驀然一陣柔柔的春風襲來,瓣瓣梨花戀戀離衣飄飛,潔白的裙裾也悠悠擺動,三月裡、花樹下、夕陽柔風中不沾一絲煙火氣的女子直似伽楞寺畫壁上的飛天神女,飄然欲舉。

    雖然僅僅只是一個背影,卻讓唐離感到一種最純粹的美,只是這種素白如瓊瑤般的美卻與週遭百花怒放的熱鬧如此格格不入,竟使少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她的經歷,剎那間,一股莫名的心酸湧上心頭。

    側首間心底微一歎息,再次凝神的唐離聽到女子的喃喃聲隱約傳來: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常歎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滄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空見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原來,她口中輕吟的卻是初唐詩人劉希夷的樂府名篇——《代悲白頭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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