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猶憐 正文 《前因後果加中間》之完全補充版
    其一人

    ——活著,有什麼好?

    當一個人活著,有什麼好?

    人們說,自己是萬物之靈。但就是因為知道了太多大多的事情,所以很多東西就沒辦法單純地來看待。

    「妳就是孟思君?」我問道。

    「是……是的。」

    明明就在發抖,明明連頭都不敢抬,為什麼這個凡間女子還要扯謊騙我?引魂使者會弄錯,難道她天真的認為看盡人間生死的我也不曾發現?

    「妳可知欺騙神明的下場?」

    她劇烈地顫了下,我並不意外。

    每個曾經站在這裡的人,都會害怕。

    害怕,似乎是一種負面的情緒,我……已經遺忘很久了。

    「我……我希望把我的命讓給她,就算下輩子沒辦法當人也無所謂,我……我求求你!」

    她跪在我面前,雖然距離很遠,但我依然瞧見她臉上的表情有多麼認真。

    這個凡間女子,究竟在想些什麼?

    引魂的時候,她看到了她的前世,因為這樣,而產生憐憫?

    為什麼?

    她應該知道,她的前世和她一樣,皆苦於疾病!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讓她的前世返回陽間再去受一次苦痛?

    她應該是最明瞭那種悲傷的,不是嗎?

    「妳真的清楚妳在說什麼嗎?」我忍不住開口。

    真是奇怪,我應該要立刻判她打入畜生道,然後拘回前世的,但我為何卻想明白一個凡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我清楚:我清楚:她跟我一樣,但我不願看到她和我有相同的結果。我知道我自己再回去是沒用的,雖然我們兩個的命運很相似,可我相信她在另一個地方能找到另一條道路,因為……因為我們兩個執著的東西是不同的。所以找求你……我求你給她一次機會!」

    我望著她那麼激動地訴說,不知怎地,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

    人,都是這麼複雜的嗎?

    在這殿前,有多少人想活卻不小心死了,又有多少人想死而不願活著。

    上天賜予生命,上天收回生命,不論如何做,都會有人怪罪神明。

    他們怪上天不長眼,但誰又知道,即使神明看到了人世間的苦狀,也不曾同凡人般有任何哀傷之感。

    人為什麼不像其它動物,生老病死,就這樣過其一生,不會有怨,不曾有恨:相對的,也不會有喜有樂。

    悲傷,憤怒,遺憾,冷漠……甚至恐懼。

    在這裡,我看過太多大多。但我卻仍不能全部瞭解。

    有的人很傷心卻在笑,有的人很生氣卻故作不在意,有的人很害怕卻還是要逞強。

    口是心非,顛倒黑白。

    人的七情六慾,為什麼會如此複雜?這樣不是很辛苦嗎?

    一個凡間的弱女子,怕得連聲音都在抖,為什麼還站在我面前,這麼努力地關心她的前世?

    這就是人嗎?除了自私自利,除了相互傷害,除了貪婪好鬥,也有這種願意用自己的全部去換得他人幸福的人嗎?

    「妳不後悔?」等我發現到的時候,已經出了聲。

    她先是一頓,隨後牽起一抹快樂的笑,不知為何,我竟覺心口一緊。

    「我不後悔。她是我,我也是她,如果我不能幸福,至少,我希望她可以。」

    某種聲音,在我腦海中不停地迴盪著。

    什麼呢?究竟是什麼呢?

    彷彿,是十分十分久遠的聲音……

    我沒有拒絕,任憑她被帶走,喝下孟婆湯,暗許這個替身輪迴。

    甚至介入人間,施了法,弄出聲響,吸引那男人的注意力,讓他察覺到奄奄一息的前世,然後救了也。

    我想不通自己的行為代表什麼,只是感覺那名凡間女子說話的語調起伏讓我極為懷念。

    我深知,有七情六慾,才能夠擁有那種特質。

    做人,好嗎?

    也許……比沒有七情六慾的神好吧?

    我不禁有了異樣的感觸。在心底自問:為何我會做這種沒有意義、道理的事?

    才憶起,可能,很久很久以前,幾百幾千年以前。

    我,也曾經是個「人」。

    其二夢

    「唉,討厭,我真不想來這兒。」

    「誰想?真怕這病會傳染……嘖!被派來服侍少夫人,真是倒霉透了。」

    「可不是?我真不懂,怎麼有人臉皮這麼厚,死賴著不走。也不瞧瞧自那個樣,只會給人添麻煩而已。」

    「就是說麼,本來咱們好好的,從她來了以後,好像什麼都不對勁了。真希望她能有自知之明,快點還這裡一個清靜。」

    「聽說最近府裡又收了幾個新丫鬟,管事的一定先派過來,到時咱們就可以不必做這苦差事了。」

    「真的嗎?那可真是太好了……」

    交談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昏暗的狹窄房間內,孟思君躺在榻上,一雙凹陷的眼始終不曾閉上過。

    「咳咳|」深怕自己真會傳染給府中的人,她吃力地拉過被子掩蓋那咳聲。

    好不容易鬆了口氣,她慢慢地轉移視線望著窗口,發現又已經到春天了。

    第幾個了呢?來這府邸後,她已經逐漸遺忘了時間的流動。

    除了那扇窗和這間房,她什麼也看不著。

    門邊還擱著幾碟不怎麼新鮮的飯菜,空氣中一種食物發酸的味道讓她忍不住又咳了咳。

    那些已在府裡一段時間的丫鬟討厭她,常常把木盤放在門邊後就走了,好幾天都不會再來。

    她有沒有吃,或者能不能吃,她們不曾在意。

    今兒個也是。她還是沒能和她們照到面。

    她真想……真想和她們說說話……如果她不咳不病了,她們會願意和自己說話嗎?鈐鈐、鈴鈴……

    神思有些恍惚了。她分不清昏還是睡,只是感覺好累……

    一陣陣鈴鐺聲,又將她拉了回來。本以為是作夢,因為,這裡鮮少有人會來,但那鈴聲只是逐漸接近,讓她清醒了些。

    誰呢?

    撐坐起身,她注視窗外。兩條小小的身影伴隨著嫩嫩的笑聲出現,再定睛細看,是一對衣著相同的雙生子。

    依稀記得,曾聽說過孫家的親戚里有這麼一對可愛的龍鳳胎……

    「嘻嘻!」雙生子其中之一,像是發現了這窗口,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孟恩君見狀,下意識地往後躲進暗處,怕那孩子看到她會怕,也擔心自己真會害他們生病。

    「呼、呼!有沒有人?」小女娃兒踮起腳尖,就這樣搭著木窗,想看看裡面有些什麼。

    另一個男孩兒本來也是有興趣的瞧了瞧,發現什麼響應都沒有以後,就走了開。

    孟思君忽然想到屋旁有個水井,要是他在那玩耍,會有危險的。

    顧不了那麼多,她連忙出聲喚道:「別去。」

    小男孩聞聲回過頭,小女孩則吏拉長了脖子往內看。

    兩雙大眼睛努力地瞅著她的方向,她有些怯懦:不過因為擔心他們會跑走,還是緩緩地扶著寢柱站起。

    「那邊不好,別去。」她柔聲道。還是不敢走到較為明亮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糟,跟個兒一樣,連自己都覺得恐怖,她不想讓這兩個可愛的孩子驚嚇到。

    「啊,是一個姐姐!」女娃兒抬起手來先指著她半隱的位置,開心地叫道。腕上一對金鎖鈐煉,隨著動作鈐鈴鐺地響,煞是好聽。

    「哪裡哪裡?」男娃兒推開自己姊姊的頭,搶著觀望。手上也有同款的鈐煉。

    「啊,好痛!」她不甘心,反推回去,一來一往的推擠,就要打起來了。

    「小心點。」真怕他們弄傷了自己。孟思君忍著衝出喉問的咳,扶著牆,很慢很慢地走近幾步。「不……不要這樣,撞到頭就不好了。」幾個月沒和人說話了,她有點不知怎麼應對,唇角淡淡的揚起,卻又頓悟他們根本看不著。

    兩個孩子的笑好可愛,聲音也很好聽呢……他們會不會接受她?會不會?

    「啊!」見裡面的人總算有了動靜,女孩兒忽地高興地大叫一聲,卻又把孟恩君遲疑的步伐逼了回去。

    「妳為什麼要躲在這裡?」男孩的面容非常稚氣,但言語卻故作老成。

    孟恩君一愣,隨即輕聲道:「因為我病了。」

    「病了?」女孩漂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轉了轉,伸手進懷中摸出一個小鈴鐺。

    「給妳給妳!娘說神明會保佑。」她搭著窗,端起小手。

    孟恩君望著躺在小小掌心裡的鈴鐺,明明知曉女孩兒的這個舉動並沒有想得那麼多,但視線仍是模糊了。

    「那是妳的,我……我不能拿。」

    「沒關係,我還有很多喔。」她愉快她笑著。

    「我……」一種深深的渴望,讓她盯著那個鈴鐺不放。在自己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走近了窗邊。

    顫抖的指尖極慢地向前伸出,外面的光漸漸地照射在她只看得見骨頭的手背上,她清楚地看見那知白紙般的膚色下有著青青紅紅的醜陋痕跡,那一瞬間,她聽到自己的心跳好猛。

    會不會接受她?會不會?

    「唉呀:我的天啊!」

    「啊:」孟恩君才正觸到那鈴鐺,就被人從中打了掉。

    圓圓的鈴鐺摔在外面的石板地,她沒按著,兩個孩子也立刻被人抱離。

    「我還道舅爺約兩個寶貝跑哪兒去了,結果居然是到這裡來了!」管丫鬟的大嬸急忙揮手,命長工趕緊把那兩個小祖宗抱走,自己則掩著鼻,拿出帕巾抹著手。

    孟恩君只能看著他們被帶離,什麼都來不及說。

    大嬸甚至沒把視線移到房內看一眼,壓根兒就當那裡面沒人。退了幾步,她一話不說,對著旁邊一名丫鬟就賞了個大巴掌,尖高的嗓子罵道:「妳是怎麼做事的?!叫妳顧兩個孩子都顧不好,明明就交代了要好好看著,偏偏還讓他們跑來這種地方:讓老爺利夫人知道了,誰來擔這責任?要是那兩個寶貝得了病,妳就等著被趕出門吧?」

    語末,還用力地扭了丫鬟的耳朵一把,丫鬟立刻疼得流下眼淚。

    「別……」孟恩君氣弱地撫著胸,想開口,但那大嬸已經轉身就走。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大嬸走回幾步,丟下自己手中的帕巾,連同地上的鈴鐺踩著,一起踢到草叢裡,才滿意地離去。

    從頭到尾,她都當孟思君不存在。

    那被教訓的丫鬟摀著紅腫的耳,佇立了半晌,才恨恨地瞪著那黑暗的窗口。

    「都是妳!要是沒有妳就好了!」她指著房間憤怒地大聲泣罵,然後跑走。

    四周安靜了下來,只有孟思君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

    溫暖的春風徐徐地吹著,滿枝的綠葉隨著搖動。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輕地抬起手,將那扇窗給掩上。

    「咳咳!」費了些力氣走回榻邊,她躺上去,臉朝著裡面,用棉被蓋住自己,緊緊地縮成一團。

    明明,已經春天了。

    可是,那徹骨的冷,卻凍結了她的所有所有……

    她真的覺得好冷、好冷……

    「怎麼了,冷嗎?」

    粗啞的男聲在她耳旁響起,有力的手臂在床被底下環過她腰際,傳達著暖意。

    「不……只是作了個夢。」微紅了臉輕聲說著。嫁給他大半年了,她還是不太習慣。

    「又作夢?」彷彿察覺她手腳過於冰涼,溫柔的一攬,他用魁梧的身軀包覆住了她整個人。「惡夢嗎?」他輕緩地撫著她的背骨,像哄孩子似地慢慢拍著。

    埋在他厚實的胸膛中,她舒服地歎息。

    「不,不是惡夢。」她柔道:「是一個……讓我覺得現在很幸福的夢。」

    「幸福到想哭?」他細心地用粗糙的指抹丟她眼角旁的淚水。

    「對啊。」她小小聲她笑。

    聞言,他似乎長數了口氣。

    將她的臉挪靠在自己肩窩當中,他低聲道:「妳會一直幸福下去,所以,別再亂作夢了。」

    輕應著。

    她知道,他半睡半醒,說的話其實明早就曾忘記。但她更清楚,即使只是夢話,他也不會對自己說謊。

    閉上眼,悄悄地也伸手抱住他。她想,她被冰封的夢,一定會慢慢地融化,慢慢地遺忘,總有一天,曾完全消失不見。

    總有一天。

    其三因果

    「我要休妻!」

    這房間藥味真重。他皺著眉,站在門口,沒有想知道她會有什麼表情的。

    真不知道爹在想些什麼,為了對朋友守約,結果犧牲了他。娶妻將近五年有餘,他們倆沒同過房,沒行過夫妻之禮,宛如只是住在同一個宅子中的陌生人。

    囑咐下人買藥材給她吃,本以為她的身體會爭氣些,至少別病成見不得人的樣,後來輾轉得知她的情況,才發現這樣只不過是浪費銀兩罷了。這女人的不知好歹,令他十分不高興。

    他都已經掏出了錢,試著想要幫她,是她自己不好,這副模樣只會拖累別人,不值得關心和疼愛,恕不得人。

    之前是因為有太多家業上的事需要他學習打理,才沒空理會,不過現在他當家了,誰敢說話?

    忍不住掩著口鼻,就連站在這裡,他就已經覺得是一件難忍的事,怎可能和她同住?他還想活久一點,不想沾了她的晦氣。

    讓這種要死不活的媳婦進門,根本只是徒增笑話。

    「明兒個,我會叫下人將休書遞上。」簡單交代一句,不願再多留一刻,也不打算聽她回應,他使轉身推門。

    早走早好,明天以後,他和她之間,就不再有瓜葛,終於不必背著個包袱。

    他已經安排好了,那陳員外的女兒如花似玉,雖帶有點嬌氣不願做小,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只要打發走了她,他就可以去下聘了。

    妻子,果然還是要這種千金閨秀好。

    「咳……咳咳!相、相公。」

    聽到身後傳來氣弱的嗓音,言詞親暱,他眉峰更擰。

    「我會給妳足夠的銀兩帶走,這樣妳答應了嗎?」還不改口?

    她似是楞了楞,未久,才小聲地啟唇:「不……我,咳陔……我不是那個意思……咳咳:」好不容易順了氣,她的語音已然全部沙啞:「孫公子……我只是……咳咳咳……想說……謝謝你而已……」她有些飄忽地道。

    謝什麼?謝他給她的銀子,還是謝他的忍耐?

    只聽她好似縹緲地自語:「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自是要謝謝你的……」

    他聞言暗忖:那可以省了去,因為這五年來,他運牠的長相都沒能認得。

    一拂袖,他逕自離去,沒予回應。

    翌日,他修了封休書,命管事拿去,卻不料管事回報,她已病逝。

    沒有什麼哀傷的感覺,他甚至想著她為何不等出府再死,府邸中有冥喪,下聘的事又得緩一緩,給那些街坊知曉,還要被他們指指點點好一陣子。

    真是麻煩!死了都還這麼麻煩。

    幾經思量,他終究只放出了休妻的消息,沒說明她病逝府中。草草地喚下人處理,自己則早已去忙另樁喜事。

    兩個僕工替她找了塊偏僻的地掩埋立碑,其中一個較為不忍的,好心地予以祭拜,不過那僕工還鄉之後,墳上就逐漸生草,一場大雨,更是讓簡陋墓碑上用木炭寫的文字沖刷消失。

    墳,變成無名墳。

    在他迎娶新妻子,而後又添增兩名小妾數個子女後,再也沒有人記得那墳曾經寫上了誰的名字。

    ……

    「咳咳!咳咳!」

    「拜託一下,你要咳別對著我咳,也不想想自己的口氣多難聞!」一名打扮入時、花枝招展的女子下了出租車,還對著車裡的人影繼續用那種不屑的語調道:「唉喲,你動作可不可以快點?拖拖拉拉的,我用看的都覺得受不了,我上輩子不知造了什麼孽,得這樣服侍你。你自己看:現在景氣這麼差,這病健保又沒給付,一個月要浪費七、八千塊還治不好,那些錢要是拿來給我買米買鹽,都不知道能吃多久。」

    嘰嘰喳喳、嘮嘮叨叨,連出租車司機都看不下丟,瞧一眼那始終低著頭被念的可憐老公,忍不住開口:「喂,歐巴桑,妳說夠了沒?我們照表要多收二十元啦,妳錢不夠。」

    「什麼歐巴桑,我才三十歲!」女子差點要尖叫了。

    「三十歲四十歲都好,二十塊啦!」肖查某咧。

    女子生氣地從零錢包裡掏了硬幣,卻因為用力過猛而掉了一地,發現旁邊有人在看,她火大地抓起一把塞進司機手裡。

    「不用找了!」發現司機在笑,她更惱,等車開走後,轉頭對自己丈夫口囂:「都是你!笨手笨腳地杵在這裡,害我東西都沒拿好,你剛剛是沒看到那個司機在欺負我?就不會幫我出氣一下!」

    見他默默地轉下瘦削的身子,撿著地上的銅板,她一把火瞬間湧上——

    「你就是這樣!活像個癆病鬼,不管出了房門還是在房門裡,都一樣軟弱無能力!」想到為了那筆遺產和保險金才忍受到現在的婚姻,再見到他這副窩囊樣,她氣不過,揚起手來,不料被人從後面抓住。

    「幹嘛啦!」她用力甩掉那箝制,一回頭,望見一張恐怖的兇惡臉,差點沒嚇得魂飛魄散。

    「小姐,大庭廣眾的,太難看了吧?」魁梧的男人冷著聲,更增添不少氣勢。

    以為惹到哪方角頭的女人趕緊暗笑:「我是陪我老公來看病……」見對方眼一瞇,她抖落一地雞皮疙瘩,連忙朝著仍蹲在地上的丈夫道:「那、那我今天有事,你自己去看吧,結束以後自己回家!」

    很捨不得地把錢包往他手中一放,一溜煙的落跑。

    「搞什麼……」有著兇惡臉的男人皺眉。

    「你嚇到人家了。」軟軟的女聲加入,沒什麼力氣的樣子。

    「是她欺善怕惡。」嘖一聲,高大的身影蹲下,幫忙撿著零錢。「不好意思,我太雞婆了,害得你們夫妻吵架。」果然又犯了老毛病。家裡那張小風他們做好玩的童子軍海報又要流一筆……也不知道畫了幾個正字了。

    「不……」始終低著頭的瘦弱男子總算慢慢地抬起頭,看見魁梧男人時先是想要後退,而後再看見那個有著虛軟氣音的女人,他倏地一震!

    魁梧男人本是微訝他那種病重的臉色極為熟悉,按著又察覺他神色有異,使出聲問道:「怎麼了?」

    「不……咳咳!沒什麼。」男子趕忙垂下眼道。

    不知怎地,他看到女人的那一剎那,腦海裡竟浮現出一間昏暗的古厝。

    那樣清晰,彷彿他曾經親自去過一般。

    「先生?」魁梧男人撿完零錢,正要給他。

    他很快地回了神,伸手接下,道:「謝……謝謝。」

    「不客氣。」點個頭示意後,便輕輕地車起一旁的妻子,緩緩走離。

    男子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只是發呆似地站在醫院大門前,望著那兩抹背影,久久無法釋懷。

    「十年修得同船渡……」等他發現時,眼眶已經微濕。

    不論是被怎樣辱罵,他心底最深處總是不願出口反駁,現在才想到,或許……

    是因為他上輩子欠了誰什麼吧……

    又佇立良久,他才駝著咳嗽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醫院大廳之中。

    ……

    「妳在想什麼?」

    「沒……我只是覺得,剛剛那個人……好像以前的我。」

    「妳覺得他很可憐?」

    「你呢?」

    「我並不覺得妳可憐。」

    「我知道。」輕輕她笑了下,「佛說,有因必有果,善惡到頭終有報。但其實,我並不覺得這世上有誰是一定的惡人,有誰又一定必…得到嚴厲懲罰。」

    「所以?」

    「所以……在受苦的人,我希望他們也都能有快樂。」

    「……為什麼妳這麼相信這種事情?」他就不信。

    「因為……秘密。」

    微微她笑著,她難得地高深莫測。只是可惜不能告訴,他們之間的緣分,或許……

    其四家人

    「那是什麼?」

    少年指著在床鋪上蠕動的「物體」詢問。

    「那不是『什麼』,那是你弟弟。」婦人微笑回答。

    「我弟弟?!」少年的面皮抽搐了下。

    雖然他早知道這種事情一定會來臨,但怎麼也沒料到,那個「弟弟」會這麼地……像一團肉球。

    「他叫曉生,你要好好跟他相親相愛,知道嗎?」

    婦人,微笑依舊。

    「啊!啊!」

    「啊!啊!啊!」

    「啊!啊!啊!啊!」

    「啊妳的頭!」忍無可忍,他終於回頭罵了一句,卻突然發現那小傢伙居然不在他用棉被圍好的定點裡。

    視線連忙轉移,才看到那個無齒魔鬼在啃櫃子!

    「那個不能吃!」丟下還沒擦乾的課本,駱暘兩大步跨進,一把攬起他的小胖腰夾在腋下。

    「嗚……」這個姿勢似乎不太舒服,還不會用說話來抗議的小球人開始委屈啜。

    「嗚哇……哇……哇哇……」很快地變成嚎啕大哭。

    天啊,簡直魔音穿腦!這麼小的身體裡到底哪來的這麼大聲音?

    「吵死了……別哭!」換到左手,這樣滿意了吧?

    「哇——」

    「可惡!」一把用到後背掛著,像背貨品似的。

    「哇——」

    居然還不領情?

    「那就這樣。」抓起他的一雙小小腳,弄個倒立。

    很棒吧?他是全世界最酷的嬰兒了。

    「哇哇——」哭得更凶。

    好吵……為什麼他可以聲嘶力竭,這樣弄得自己全身顫抖僵硬?

    他好擔心他那小小小小的腦血管會噴血爆掉。

    「別哭……別哭啦!」受不了,把他拎到自己面前,兇惡地吼叫一聲。

    小嬰孩哭聲停了,鼻涕眼淚統統都流到嘴巴旁邊,苴苴地瞅著駱暘看。

    「好髒的小孩……」不是普通的惡。

    才鬆一口氣,覺得可以清靜清靜,沒想到下一刻,曉生卻突然像是火山爆發般地狂哭起來。

    「哇哇!哇哇!」

    糟糕!這傢伙好像不太愛看他的臉,每看必哭,他居然忘了!

    為什麼莫姨剛好不在?為什麼要把這小子丟給他照顧?跟這種東西要怎麼溝通?手忙腳亂又不知如何是好,駱暘已經開始冒汗。如果可以,真想昏死過去當作沒聽到。

    他哭,表示他傷心或不舒服吧?那、那……

    那麼,他或許安慰他一下就好了……

    笨拙地「ㄑㄧㄠ」了幾遍,他才找到一個不錯的姿勢,輕輕地把小身體抱進懷裡;見他還是哭不停,下意識地就拍撫起那圓圓的背脊。

    「噓……別哭……別哭,乖乖的。」頁怕拍到他吐血,他用的力量好小好小,也因此,他更清楚地感受到,懷中的這個嬰兒,是多麼地柔軟。

    好像剛蒸好的肉包子,綿綿嫩嫩的,還帶著一點特別的乳香味。

    依附在他肩膀上,抽抽噎噎地,抓著他的衣服拚命磨蹭。

    還……滿可愛的。

    或許是他的情緒也感染到了嬰兒,漸漸地,曉生停下了哭聲,毛髮稀疏的小光頭就這樣靠在牠的肩上。

    生怕這傢伙再造反,他不敢鬆懈。另目二遍一遍的拍著他,配合著節奏,緩緩地踱著步。

    就這樣過了十幾分鐘,不習慣做這種事的手臂也酸了起來,偷眼瞧一瞧,恐怖的魔鬼看起來像是睡著了。終於可以解脫,走近床邊,很慢很輕很柔地,將小小的肉包子往床上放。

    孰料,才一沾床被——

    「哇!」

    原來還沒睡熟!

    沒防備地被嚇一跳,他一驚,連忙又抱回懷中。

    「別哭…拍又哄,險險地把邯媲美立體音效的哭聲給推了回去。

    他這麼小,又不能打他教訓他,給他一拳大概就斷氣了……也可能會哭得更大聲也說不定。

    又過了二十幾分鐘,駱暘很仔細地觀察,這次確定他真的是睡著了。

    非常小心翼翼地,把小小球娃往床上放。

    「哇!」

    不會吧?根本是在耍他嘛!

    徹底戰敗了,投降,舉白旗。

    「好好,我會一直抱著你……拜託不要哭……」任小娃娃「巴」在他身上,坐在床緣,若老實實地拍了一遍又一遍。

    肩上的衣服,還有昨天的課本都被口水弄濕了,不要緊;手臂酸得都快僵硬斷掉了,不要緊;這傢伙第三十二次看到他的臉就哭,都不要緊。

    只要他現在乖乖的,就不要緊。

    「連我也想睡了……」他低聲喃道。

    抱著這顆肉包子,他才察覺,原來人的體溫,是很溫暖的。

    或許……他這個天外飛來的弟弟,是因為怕冷,才這麼黏人吧……

    牛皮糖口味的包子……不,他很像痲薯……棉花糖也滿不錯的。

    原來,小嬰兒是一種很好吃的東西啊……

    「唉呀。」

    婦人買菜回來,看到了這一幅景象;她低呼後掩住嘴,放下菜籃,躡手躡腳地從木櫃裡翻出了照相機。

    「喀擦」一聲,把這有趣的畫面拍下。

    誰說沒血緣就一定不親?誰說十幾歲就代表叛逆期?又是誰說家庭不健全的小孩行為就會有偏差?

    他們家的孩子,不都是挺可愛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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