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猶憐 正文 第五章
    「莫姨,為什麼我沒有媽媽?」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他問出了這個深埋在心底已久、但卻似乎禁忌不能碰觸的問題。

    慈祥的婦人摸了摸他的發,對他微微笑著。「只有莫姨不好嗎?」

    他看著她,回答不出自己的感覺,心中隱隱認為——好像沒什麼差別。

    「莫姨,為什麼我沒有爸爸?」

    小學三年級,他忍不住又問。發現同學之中,就算不跟爸爸住在一起,也都會有媽媽,像他這樣沒有雙親,甚至不知道雙親長相、是誰的人,只他一個:這今他恐慌。

    婦人蹲下身,還是那樣和藹,摸了摸他的面頰,輕問:「只有莫姨不好嗎?」

    他頓住,很用力地思考後,搖了搖頭,認真道:「很好。」因為她是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

    婦人望著他,笑了。

    國中一年級,他第一次跟人打架。他能夠忍受別人說他是個棄嬰,卻不能接受有人嘲笑莫姨設立的收容院根本是貧民窟。

    他狠狠地跟那幾個傢伙打了一架,身上那套不太合身的制服被完全扯壞,他帶著激戰後烏紫的面頰,坦著胸膛,不理會街上的竊竊私語和怪異視線,大步走回家。

    「莫姨,我肚子餓了。」站在廚房門口,他如同往常這樣說著。

    穿著圍裙的婦人回過頭,睇著他破破爛欄的制服像是抹布一樣掛在身上,她的表情仍是不變的溫柔。

    「今天吃咖哩飯,你先丟準備碗筷,順便把曉生也帶到飯廳。」

    曉生是他第一個無血緣的弟弟,剛滿週歲,昨天還流了半缸口水在他課本上。

    他才轉身,準備朝房間走去,背後就傳來婦人混雜著切菜聲的緩語:「對了,你是輸了,還是贏了?」有著笑意。

    他楞了下,隨即神氣地握拳舉高手揮向頭頂,「當然是贏了!」

    隔日,他穿著縫補過的制服準時去學校,從此再也沒人敢惹他。

    國中二年級,他開始打工,自己賺取學費,以減輕莫姨的負擔,讓她可以照顧更多需要幫助的小孩。他用功唸書,只因為想考上學費低廉的公立學校。

    而後他選擇了沒有立即聯考壓力的五專,更可以兼好幾分差,薪資足夠養活自己,外加一個小毛頭;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成了業餘保母。

    再之後,莫姨年老的父親安詳過世,留下一小筆遺產,她存了起來;按著,人口漸漸增多,屋子的空間變得狹窄;他的育兒經也幾乎到了可以出書的地步。

    他不曾疑問過自己為何必須做這些裡,只是一種很自然的習慣;餵他們吃飯,哄他們睡覺,帶他們上廁所,教他們穿衣服;看著小小的孩子逐漸長大,他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

    就在不知不覺中,他從孤單一個人,變成擁有許多親人。

    他想親手蓋一間房子,想買下那塊租來的土地,強烈地想要擁有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家」。

    如果他的錢能多到買下孤兒院那塊地,莫姨就可以不用每個月支付租金而辭掉餐館的工作,好好休息。

    他拚死苦念,以專科畢業的學歷自修考上建築師執照,然後,去工地做工。

    一磚一瓦,他都要親自建構;他是個榜樣,必須努力地、踏實地堆砌這些他曾經走過的道路,好拓開一條更寬闊的路給那些孩子去走,然後告訴他們:他們一樣也可以做到。

    他學,他吸收,他做一堆粗活換取建造知識。

    省吃儉用,不在多餘的錢在自己身上,只為做他唯一想做的事。

    曾經,他是個連親生父母都不要的小孩。

    如果他不是被丟在馬路旁,那麼他就不曾遇見莫姨,就不曾擁有那麼多可愛的弟妹;他的人生,也就不會是這樣。

    他珍惜現有的一切,包括這個人人憐憫的孤兒身份。

    「咳咳……」

    才走進玄關,沒見到半個人影,倒是先聽見好久不見的咳嗽聲。他隨手放下買給莫姨和小鬼們的新年禮品及食材,側過頭,往聲音來源走去門口。

    一抹白色的身影坐在後門廊外的階梯上,著肩膀,長長的黑髮散落在她有些青白的頸間。駱暘一愣,正想走上前,就見對面廚房走出一個人。他猶豫了下,最後選擇站立原地。

    「嗚……咳咳……」孟思君紅著眼,拚命地吸著鼻子,喉問的灼痛,讓她微紅了眼。

    「大姐姐,妳不要自己坐在這裡生氣嘛。水給妳,要吃藥了。」小風用雙腕捧著盛著溫水的玻璃杯,遞到她面前。

    她微吃一驚,連忙接下,一怔,對上他大大的笑眼。

    啊!她怎麼老忘了,小風是很厲害的,比她還有用好幾百倍,根本不用她操心。

    垂低頭,她望著杯中的水波,表情是不甘心的。

    前幾天,她因為突然胸口悶疼的緊,才勞煩莫姨帶她去看大夫……看醫生,檢查拿藥!這一次,只不過是天氣涼了些,她就染了風寒。

    為什麼?為什麼她又病了?為什麼身體一點都不聽她使喚?

    她以為現在的自己可以跟以前不同,結果卻什麼也沒變。

    她真的好不甘心!

    這個別人的軀殼根本沒有用!昏迷的時候,那個冷淡的聲音告訴她,說這是一個嶄新的人生、一次重來的機會,原來都是騙人的。

    她的心疾依舊沒痊癒,縱使她吃再多藥都是枉然;不論她多努力想要做些什麼,只要一生了病,統統都會失去!

    就像花圃裡的小綠芽,她才躺了幾天沒澆水,就都枯萎了,猶如在諷刺她之前的盼望一樣。

    嶄新的人生?重來的機會?她只看到另一個可悲的自己!

    「你要聽醫生的話,病才會好哦。」小風用手臂夾著藥包,微笑拿上前,卻見她撇開了臉。

    「咳……我、我不吃。」她不要再吃了,那些藥丸子,每每讓她反胃,就算勉強吞了下去,她還不是就這副模樣,一點改善都沒。

    即便是換了身體,一切都仍跟以前一樣,她的命運依舊只能在同一條路上不停打轉,不停繞圈。

    「大姐姐……」小風歪著頭,眨了眨眼。

    「我……我不要吃。」明知自己對個孩子鬧彆扭很沒道理,孟恩君還是忍不住自暴自棄「再怎麼吃也不會好的,我——」

    一股無法忘懷的深切怨怒翻湧著,激起她盡力想遮蓋的一角黑暗,像是毒液般不停擴散,深深地侵蝕那最深層、最不可碰觸的脆弱;她將杯子握得死緊。

    沒人能體會的。

    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打擊,這種無法言喻、莫可奈何的憤恨,攪得她的心扭曲變形。

    有誰能理解?

    每天睜開眼睛,就要面對擺脫不掉的痛苦和惡夢,不論她再怎麼誠心祈禱,再怎麼勉強努力,身體依然不會好,更不曾有人接受她。

    結果都還是一樣的!

    或許過一陣子以後,連這裡的人也會開始厭惡她了。

    對了,反正她認命,就讓這個軀體像從前那般破敗下去好了,她就可以再丟棄,說不定這一次會成功,就如「她」——

    一張凶巴巴的男人臉突地浮現腦海,曾經那樣嚴肅地告誡過她、那樣認真地看進她的雙眼——不能忘。

    她整個黑暗的意識劇烈一震,猛然清醒過來。

    啊!

    宛如什麼符咒被解了,原本充滿負面情緒的思維一片空白了。

    剛剛……她在想什麼?又想殺掉自己來逃避嗎?她居然……差點做了駱暘最看不起的事。

    鬆了緊按在杯緣的手指,她無聲地喘了口氣。

    好討厭!好討厭自己……她怎麼會如此糟糕!

    不會有人喜歡她這種病惡又懦弱的模樣的,連她自己都看不下丟……棄……反正也沒人瞭解……

    她抬手蒙著臉,好似這樣就能遮去那醜陋慚愧的心思。

    「小風,你……別看我,我、我好醜。」真的好醜!

    她難過地自責。這個詞人獻的「她」又出現了,她不想給純淨的小風看到。

    小風的頭仍是傾向一邊,像是想到了什麼事。一會兒,他放下藥,坐到了她身,「大姐姐,妳不醜。不要沮喪嘛,遇到困難,要勇敢一點啊。」大哥教的。

    她只看得見骨頭的指節,和牠的面色如出一轍地蒼白。

    「我老是給人添麻煩,我不喜歡這樣。」她悶著沙啞的嗓音生氣地說著:「我不像妳那麼堅強,能做那麼多事,我好沒用。」來到這個世界後,她一直很努力地想振作起來,也的確快樂了些,但……是她變得貪心了嗎?

    本以為會有所不同的,本以為能看到一些希望的,最後,卻還是那般挫敗。

    而且她變得不知足了,所以才會漸漸變得面目可憎。她垂首,覺得自己好難小風睇著她,良久良久,才緩緩地牽出一抹笑。

    「大姐姐,我一點都不強的。」他慢慢地、用稚嫩的語調說道:「我學習自己穿衣服、學習自己用筆寫字、學習用手腕作任何事、學習東學習西,不像大家那麼方便,所以常常也會覺得累啊。」聞言,孟思君整個人有一霎的僵硬。

    他學她,還住自己膝蓋,縮成一團小球兒。

    「而且,我很愛哭喔。」他害臊地抿了抿嘴,才小聲說道:「以前走在路上,有人指著我說我是怪物的時候,我也是曾跑回家偷俞躲在棉被裡哭的喲。」僅是一瞬間,她詫異地瞠大眸,極為錯愕地轉過臉,只見他依舊是那一張陽光般的容顏,對著她笑瞇了眼——

    「看到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我也會覺得很難過啊,但是,沒有就是沒有,我再怎麼傷心,手也不會長出來;笑還是比哭好,莫姨利大哥都會比較高興,所以,我就多笑啊。」他的嫩唇上揚著大大的弧度。「我知道別的小孩子都會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我知道我的爸爸媽媽可能是因為這樣才不要我,我知道好多好多的事情,就因為我都知道,所以找才不要讓他們擔心。」因為他想趕快長大啊。

    小風歪著脖子,發軟軟地垂下,好開心地凝視著她眼眶裡的淚水。

    「我沒有手、沒有親生的爸爸媽媽,但是我有莫姨,我有大哥,我有曉生哥哥,還有很多弟妹……現在又多了大姐姐。」啊,好多喔,就算伸出手指,怎麼數也數不完……算了,反正他也沒有手指。「所以,不要哭,好不好?我們統統都別哭。」

    孟思君看著他,意識宛如被痛擊般,她震驚地摀住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笑容,好可愛、好可愛。

    她遲了好久才找回聲音,艱澀地啞道:「對……對不起。」視線模糊著,她無心讓他揭開殘忍的現實。

    「不用道歉啦,是我自己要跟妳說的啊。」頓了下,他天真地舉起圓圓的腕節晃了晃。「我覺得不像怪物耶,比較像小叮噹喔。」

    孟思君喘出一聲低泣,再也聽不下丟,張開顫抖的手臂,緊緊地把他小小的脆弱身軀抱進懷裡,閉緊了雙眼,淚水無法控制地落下。

    「啊……我快沒辦法呼吸了啦……」他輕輕她笑,任由她弄濕自己背上的衣服。

    她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地一直搖頭,心裡難受得不能呼吸,哽咽得幾不成調,抽抽搐搐,半句話也無法響應。

    小風聞著她身上淡淡的藥味,伸出細小手臂環住她的。

    「妳的身體好冷哦……跟大哥不一樣。」他輕擁著她,面頰放在她肩上,「我分妳一點點溫暖,感冒趕快好起來喔……大姐姐,大哥,雖然老天爺爺是不公平的,但是,曾有其它的東西來補償呢。」

    粉色的小唇漾開害羞的微笑,他續道:「所以找非常謝謝老天爺爺,因為而不公平,才讓我擁有很多不同的家人,有這麼多幸福,所以,我們統統都別哭。」

    她無語,一個勁地摟著他,充滿歉疚地淚流滿面。到最後,連小風的眼角也逐漸濕潤起來,他紅著小鼻子,拚命加油地安慰她。

    空氣中,迴盪著小風稚嫩的說話聲,還有孟思君隱隱的低位聲,飄得好遠好遠。

    飄到了另一面牆後,飄進了駱暘心裡。

    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駱暘走近躺在廊下的一大一小,無聲地數了口氣。

    「也不怕著涼……」他蹲下高大的身子,瞥見孟思君的睫上有著水,心中一動,粗糙的手指輕撫上她的面容,替她拭去那淚珠。淚滴在指間化開,他微怔,才發現自己做了奇怪的事情。

    他的好管閒事,已經有一部分轉變成……憐惜了嗎?

    不知為何覺得有些惱,他沉著臉想拉開她睡夢中環在小風身上的手,她卻抱得好緊,怎麼也不放。他忍住氣,施了些力,結果驚醒了她。

    「唔……」好刺眼……分不清現實還是在夢裡,她眨著眼,瞅見粗獷的臉龐近在咫尺,情景和他們初見時重迭;不過,這一次,少了空虛,添了很多想念。「啊……你……你來接我了?」她唇畔有著溫柔的笑,彷彿等這一刻等了好久。

    他只覺胸中有某個部分像是被她淺淺的笑意柔化,才微頓,她冰涼的手就撫上了他的下顎。駱暘一怔,低啞地開口:「妳再不放手,是想把感冒傳染給小風嗎?」

    「咦?」指尖微刺的觸感太真實,她的動作忽地暫停,先是整個人呆住,而後猛然坐趄:「鬼大……駱公、不不……是你!」天,原來不是在作夢!

    「清醒了?」剛剛那算不算是她調戲他?

    「我……你……我以為……」著急地想解釋,又犯了結巴。溫熱的刺麻感殘留在手上,她驀地臊紅了頰。

    她怎麼老是在他面前……失態呢?

    「小聲點。」比了個手勢,他指了指還在熟睡的小風。

    她會意過來,反射性地抬手掩住嘴,卻見他似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心頭沒來由地跳得慌,她趕忙轉移目光看向自己衣襬。

    駱暘沒多說什麼,打橫抱起小風,轉身走進一間房。

    她低著頭不敢直視,耳邊傳來他移動的聲響,終究還是忍不住,抬起眸,望向那寬闊的背影。

    有多久沒看見他了?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不曉得是不是已過了幾十個秋天,只知道自己真的好想見他;那思念,不是很深,卻猶如極細極長的絲線,纏纏繞繞,教她難以忽略。

    察覺自己心底的思緒脫了序,她胸間滾燙起來。

    駱暘走出來,望見她表情異樣,遂步上前,沒想那麼多就把手貼上她額前。

    「發燒嗎?」他瞅著她,淡淡的關心攏在眉間。

    「啥?」被碰到的地方,像是燙傷了,燒得她腦子一片赤焰。她急急收回散亂的神思,道:「沒、沒事的!」她想,她永遠也沒辦法習慣這男人看似突兀卻輕柔的舉止。

    猶如要反駁她一般,干疼的喉閒在她說完話後就咳出了聲,頸子邊細細的血管因而浮出扯動。

    他的眸色轉深。走到茶几旁重新倒一杯溫水,彎腰拾起之前小風放在旁邊的藥包,一起遞給她。

    「吃藥。」沒多餘的字眼,表達了他的不容拒絕。

    他……是在生氣嗎?雖然他沒怎麼表現出來,但她就是感覺到了。

    這麼久沒見面,她本來還想,一定要開心一點,讓他知道她在這裡過得很好,還要記得向他道謝,結果卻是這種情況……

    有些鬱悶地吞不難嚥的藥丸,在他沒得商量的盯視下,她連水都喝得一滴不剩。才放下杯子,就被他接了過去,不小心觸到他的手,那觸感比留在喉間的水更加溫熱。

    腦袋裡亂糟糟的,不是因為頭暈,而是因為他就站在身邊。

    不是只有影子,不是只有聲音,他粗糙的皮膚那麼真實地劃破了她心底的矜持。

    想念他,即使他終於如她所願地出現了:思念,卻只增不減。

    為什麼自己這麼容易被他影響?

    「莫姨呢?」

    僅是有些沙啞的一句話,害得她心臟又一跳。

    「她、她出門去採買年貨。」還帶了年紀較大的孩子一起去幫忙提東西,剩幾個小的,都在樓上的大房間睡午覺。

    「嗯……」他低應一聲,不知在看什麼地環顧了下四周,最後把視線停在她身上,「妳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抱?」

    啊?她呆在原地,愛睡眼睜得大大的。

    真像某種小動物。駱暘跨步上前,雙手抓著她肩膀,用力一提,就將她整個人拎了起來,劈頭就罵:「妳這個笨蛋:生病還在這裡吹風睡覺,為什麼就是不會照顧自己!」今天的氣溫只有十五度,這麼大個人了,不會衡量一下天氣嗎?她的身體可不比一般!

    粗聲粗氣地,他真的是非常非常地不高興,揪著她走進室內。

    他罵人了……一見面就罵人……是因為關心她?

    孟恩君一楞一愣的,之前彼此間曾經一再上演的熟悉互動讓她不太能反應過來。

    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人就已經躺上了柔軟的床,隨之而來的溫暖棉被也罩上了她的頭。

    「駱——」她想抓下遮到她視線的被子,結果被他一把搶下。

    「不要說話,不要亂動,給我睡覺。」再簡潔不過的命令。

    「我……」她不想睡……為什麼每個人看到她都會覺得她困了?

    他倏地以極近的姿勢俯下瞅她,那距離近得連呼吸都拂到她頰邊了。她心慌意亂地開上了嘴。

    「睡覺。」他瞇起凶死人的黑色眼眸,看她乖乖聽話了,才轉過身。

    「別……」下意識的反應比通過腦海的理智更迅速,她伸出手來抓著牠的衣角,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欸……對、對不起。」收回自己突兀的莽撞,她把臉埋進床被中,只覺得好差人。

    可是,她不想一個人躺在這裡……

    細微的聲響震動了她,悄悄抬眸一睇,就見駱暘拉了把椅子生了下來,手中卻多了一本書。雖然他的位置不是很近,但是,她卻覺得兩人間沒什麼距離。

    他總是什麼話都不說,可又那麼心細如絲。有些感動,忍不住,她笑出了一點點聲。

    「躺好。」壓住她瘦削凸出的肩骨,他三兩下就用棉被把她裹在床上動彈「什麼?」駱暘聞聲啟唇,翻開書,連頭都沒抬起。

    「沒什麼。我只是想,你人真好。」她誠實地道。

    「只有妳才會這麼認為。」他沒看過第二個在這麼短時間內就如此相信他的人。

    「不……」她摀在被裡咳了咳,「是真的,我知道你很好,我知道的。」她紅著頰,緩緩她笑語。

    駱暘沉默,沒有表情地把書翻到另一頁。

    不在乎牠是否在聽,也不在意他會不會聽,她只是連自己也不曉得什麼原因地,在這種今人安心的氣氛下,有點像是自言自語地輕聲道:「我……天生患有心疾,身體從以前就很不好,爹又早逝,所以,一直都只有娘照顧我,每天在房裡睡著昏著。小的時候,真怕自己一閉上眼,就再也張不開了。」她看著天花板,微微笑著,「可是後來,卻又開始覺得,好像這樣不醒來,會比較好一點。」她瘦白的手指緊抓著身上的床被。

    安靜的四周,仍是只有翻頁的聲音。

    她慢慢地吸幾口氣,感覺輕鬆了些,才續道:「我不曉得為什麼只有我必須受這樣的痛苦,若不是怕娘難過,死了好像也無所謂。每天,我都只能一個人躺在房裡,什麼也不能做,真的……好寂寞。」

    很細微地,坐在椅上的駱暘蹙了眉。

    「我一天要喝的藥,比吃的飯要多好多呢。每次都苦得讓我險些吞不下去,有時候真的忍不了,吐了出來,我也知道那是浪費了……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越來越氣虛的嗓音更加小聲了。

    握著書本的長指一緊,紙張皺了起來,氣氛也一下子繃扯住。

    「娘死了以後,我也好想跟著她去。」語調已經逐漸變了樣。「但是,只要想到她這麼辛苦地照顧我,到最後一刻,她甚至放不下心地希望我有個好歸宿,我就是無法斷念……」隱泣聲,幾乎沒有洩漏半點。

    但駱暘就是聽到了。

    心中的波動漸深,他想,難怪自己總會不自覺地記掛著她。

    好像……像是一面鏡子的反照;她的怨,跟他小時候曾經有過的好像。

    但是,她太孤獨,情緒變得負面悲觀,而他卻幸運地找到了讓自己能繼續下去的方法和支撐,沒有迷失。

    她停了良久,人到他幾乎以為她不會再說話了,才又開口:「我常常想,如果我跟乎常人一樣,那有多好。但我知曉這分盼望難以實現了,甚至直到嫁了人後,我才瞭解,要其它人接受我有多難……」

    「妳嫁過人?」他總算插口,語氣是些微訝異的。

    她雖然因為長年服藥的關係而使膚質不甚光滑,但不論怎麼看,最多應該也不會超過二十,這麼年輕就結過婚?

    不知何故,他的這個疑問,讓她心底一陣刺痛。

    她不僅嫁過人,還是個連夫君都嫌棄的妻子,她是如此羞慚的存在,不健康的軀體和見不得人的過往,這麼地今人傷感……

    「我……我被休了……」胸中某個地方抽疼不已,是犯病了嗎?她揪著自己的衣襟,額上已覆了層薄汗。

    為何她的心口曾這麼難受?

    「什麼?」他沒聽清楚。

    用力地吐出一口氣,她咬咬唇,幾無血色「我的夫君,他……他不要我……」

    氣氛凍凝著,似連空氣都結成稠塊。

    她不敢聽,不願知道他對這樣一個敗節的女子會有怎生的想法,好想逃跑,好想遠離,她為什麼要說出來?不說是不是比較好?可是,她並不變欺瞞。

    他沒揣測指責,完全出乎她意料地,把焦點放在別處,問了別的問題。

    「為什麼?」低沉的音韻迴盪在室內,自然得沒有一絲起伏。

    她一頓。「……咦?」

    「為什麼他不要妳?」駱暘重複間著,沒有半點調侃的意味。

    孟恩君楞住!她以為旁人應該一目瞭然的答案,他卻不知。

    不自覺地往他那邊看去,他生的位置背著光,她瞧不清他真正的情緒。

    「因為,我這麼礙事,他不要我……是……是當然的……」猶如被他墨見的眼眸下了咒,她喃喃地回答著,眼神卻移不開了。

    「為什麼?」他還是不明瞭。「為什麼是當然的?」

    「因……因為……」對於這根深柢固的觀念,她居然說不出任何有力的理由。

    身有惡疾的妻子本就只能等著被休離,一直都是這樣的,她自己也從未想過這種疑問。

    「若是妳的親人生了病,妳也當然地不喜歡他們嗎?」

    「這……」她怎會!娘就沒嫌棄過她啊,要是反過來,她也絕對會照顧娘,可是——「夫妻沒有血緣,能算是親人嗎?」可以算是嗎?很親很親的那種親人?

    說不出什麼原因,她想知道答案,想得心臟一直怦怦跳。

    「為什麼不算?」他淡淡道:「誰說沒有血緣就不能算是親人?」院裡的每個人都比他那末謀面的真正血親來得緊密不可分。

    她傻了。

    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她不曾聽過的說詞,她只知曉娶妻是要傳宗接代、服侍夫君、侍奉公婆;從來都沒想過,原來妻子可以是夫君的家人。

    「所以,如果他真的愛妳,把妳當親人的話,應該是更加呵護,怎會輕言離去?」他用著不可動搖的低沉嗓音陳述,那種極其堅定的自我信念,潛入她耳裡,竟遠比那古老的莫名規條來得更具說服力。帶有一點點溫柔地,他道山她心裡最深處、也纏繞最久的疼痛癥結——「他不要你,不是因為妳不夠好,只是他不愛妳而已。」

    不是妳不夠好,只是他不愛妳而已。

    她楞呆呆地望著他,下一瞬,幾乎熱淚盈眶了。

    不是她不好,不是她做錯,不是因為她的病體……

    不是她不好……不是!

    「我……厭惡自己,厭惡活得這麼辛苦,厭惡為什麼是我……一切的一切,都感到好厭惡。」她忍著,不想每次一見到他就是流淚。「可是……小風……他說了很多話……我才發現,這世上不只我一人不幸……我覺得自己好丟臉……我明明想要打起精神,卻又不小心……傷害到和我一樣的人……」她緊緊地閉上眼,經由小風,讓她領悟,讓她萬分慚愧。

    她害得別人和她一齊傷心,她好對不住小風。

    似乎有人數了口氣。沉窒的氛圍被腳步聲牽引消逝,他從椅子上起身,慢慢地接近她,粗繭的手指撫上了牠的發,帶給她一陣強大震撼。

    「妳很努力,」低低地,他又如之前這麼說了。相同的話,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滲透感,「妳已經很努力了。」摸著她的頭,反反覆覆地。

    她終於哭了出來,就像是要把長久以來一直壓抑的痛苦完全宣洩,她毫無保留地坦露自己的脆弱,宛如一個稚嫩的孩子般,拼了命地在他面前哭泣。

    什麼都不需要隱藏了,因為他都能全部看穿。

    其實,就算身體沒辦法痊癒,她也只是希望有人能好好地正視她一眼。

    不要嫌惡地轉過頭,給她一句鼓勵或一個笑容,牠是很盡力地在活著,為什麼沒人能瞭解?所以,她才總是想殺掉自己,才覺得死掉也無所謂。

    因為她真的好累,累到不想再找理由活下去了……

    她沒有故意生病,真的沒有。

    「睡吧。」這兩字,是駱暘在她哭了好久以後唯一說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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