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猶憐 正文 第三章
    「然後呢?」

    窄小的工作室裡,多了位客人,把本就不大的空間擠壓得更形侷促。

    「你就這樣把她帶來了?」爾雅的男人再次出聲,這次帶著笑。

    望了下窗外,恰巧正對休息室裡正襟危坐且看來就要睡著的瘦弱女子,不動聲色地打量完畢,葉書御細銀鏡框下的棕色俊眸才緩緩睇向好友的惡人面容。

    他深知自己斯文的樣貌和這傢伙可以成為多大的對比,或者說,這是交這個朋友的樂趣之一。

    他們每回站在一起,所引來的驚訝視線,每每讓他忍不住想要……笑。悠閒地端起這裡最上等的待客飲料——三合一咖啡,他輕啜了兩口。

    「我沒有其它辦法。」駱暘專心埋首於製圖板前。

    書御坐在彈性實在不怎麼樣的舊沙發上,沒有嫌棄。「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掉你那童子軍性格?」或許頒個「助人為『不可抗拒』之本」的忠誠獎章表揚他是個不錯的主意。

    「如果你知道她有多脫線,就不會再講這種風涼話了。」他咬牙,推開一旁木桌上堆砌的層層數據,從快被埋住的計算機中叫出需要的檔案。

    脫線?葉書御睇著他比乎常更扎人的剛毅下顎。

    「那是讓你這幾天沒睡好的原因?」啊,咖啡粉沒散均勻。他很習慣地站起身,在乏善可陳的置物櫃當中找到一支塑料湯匙,處理掉杯子裡的結塊。

    在這裡,一切克難;沒人會在意他金光閃閃的烜赫身家,不用看他人戰戰兢兢的應對態度,也不可能會有人把他當貴客熱情款待,尤其當駱暘接了案子趕工的時候,來找他簡直是一大享受。

    「別提了。」駱暘瞇起眼,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聲音。

    那女人製造麻煩的手段堪稱世界第一!

    先是很厲害的弄得整個樓梯間都是水:他出去吃頓晚餐回來,差點以為他們那棟公寓被颱風狂掃過境。找到淹水的來源是她家,才要進去搞個清楚,卻發現她連門也沒鎖上!

    這間便宜但有些破舊的公寓共五層,卻只有三層住了人,附近也不是鬧區,他真不敢相信有人能如此放心社會治安。

    他氣得打開門,整間房子已是汪洋一片,她則蹲在廁所哭得兩把鼻涕五把眼淚,說這個「水井」一直冒水——

    水井!

    那是水龍頭!不是什麼天殺的水井!

    迅速地關掉水源,就看到她因為全身濕冷而嘴唇發自,他惱怒地用大手撈起她一身凍僵的骨頭,命令她丟換掉該死的衣服,然後自己受不了地開始收拾善後。

    拖干了地,她卻還在臥房裡沒動靜,敲了好幾次門,她也不響應,他進去一看,才知道她已半暈過去,搖醒她一間之下,原來她不是心臟病發,而是肚、子、餓!

    太好了!他趁自己理智還清醒的時候,馬上衝丟最近的便利商店買兩個熱便當塞給她,盯著她用今人抓狂的速度慢慢吞吞吃完半個,再可憐兮兮地吐出一個便當的份量。想起她或許還沒吃藥,就順便提醒了下,結果她卻拿一雙下垂眼和他對瞪!

    她居然不知道自己吃藥的時間!

    抄起冰箱上的藥罐,他火大地打電話給醫院,將每一罐藥該何時服用問了個清清楚楚,還寫成字條釘在她冰箱前,她卻指著英文字說那好像毛蟲。

    哈!不好笑。奔上樓拿出各式顏色標籤,貼上罐子取代那些她只會傻傻盯著的毛蟲文字,把什麼顏色要什麼時候吃「鄭重」耳提面命一番,只差沒有刻在她腦子裡。

    她真的很奇怪!那種怪異讓人無法理解,更沒辦法用「生活習慣特別」來一語帶過。

    除了古式語法,還有原始人般的常識、外星人似的舉止。

    連穿個衣服也狀況頻頻,惱得他翻出她衣櫃裡所有的外套、衣、褲任她挑,然後一一加以解說,感覺就像是老媽子在教三歲娃兒穿衣。

    若她真的二歲,他鐵定用最大的耐心毅力親切指導,可她偏偏是個成年人!

    更讓他受不了的,就是她視所有家電用品如蛇蠍猛獸,宛如不曾見識過。一開始對著日光燈喊「太陽」,再來被隔壁的音響嚇得不知所措,然後又誤開電視機,弄得自己手忙腳亂。

    自己怕得躲到角落,任那震耳欲聾的立體音效響徹整間公寓,險些震垮已然脆弱的破房子和薄牆壁,終於連房東也忍無可忍,放話說要收回樓層,趕她出門。

    幾個晚上,他樓上樓下的跑,簡直疲於奔命,還要幫她收拾爛攤子,同房東解釋道歉。

    為什麼他要這麼雞婆?為什麼?!

    說真的,他很想知道這種雞婆的見鬼毛病是什麼時候侵吞了他的理智的!

    大概是成長背景的關係吧,照顧人照顧成了習慣,知曉有人需要幫助,他就算閉上眼睛也無法假裝沒看見。

    就像是有潔癖的人,只要察覺哪裡有了灰塵,就會下意識地順手把它擦乾淨一樣。

    他很不願意承認,但是書御說的沒錯,他身上的確流著「童子軍」的血液,經過這些天一連串的混亂後,他更相信這項特質已經根深柢固,難以拔除。

    為了避免她一天到晚闖禍,錯手毀了他目前的棲身之所,他只好把她隨身攜帶,命令她絕對不准亂動,然後才有空進行自己已經延到無法再延的工作。

    「你沒問她來歷?」葉書御的長指撫上額間,搖了搖冷去的咖啡。

    「哈!」駱暘回給好友一聲極具諷刺的笑,大掌限用力地拍打上無辜的計算機鍵盤。

    他怎麼會沒問!為了找到她的家人,他間了好多好多遍,問到他從平心靜氣變成怒火沸騰!

    「有,她有說過她的來歷。」他開合著今人發毛的冷冽唇線,清晰說明:「她來自現在這個身體原本主人的前世。」真是與眾不同的答案!

    「喔……滿有創意的嘛。」葉書御俊雅的面容上有著饒富興味的笑意。

    「不論我把問題多簡化,她給的答案始終是﹃不知道」三個字。」就算他再有耐性,也會惱火到想要揍人,「總之她目前沒有任何可依靠的親戚,一個人獨居,而且完全沒有一般人該有的生活知識。」若是以她對待現代用品的態度來說,他很樂意相信她的確是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的山頂洞人。

    或許她以前真的在深山裡隱居,沒有水電、沒有辦法和外界有所接觸……可能她是狼狗或猴子或猩猩養大的孩子……

    而如果哪天猴子真的開口叫他「駱公子」,那這個推論就可以成立,他也就不需這麼辛苦地替她找理由解釋了。

    不管怎樣,前世今生這種沒有根據、無可證明的理論,一向不在他能體會的範圍內。

    「不過,她看起來倒是挺信任你的。」葉書御又往外看了眼,發現她果真聽話地連動都不敢動。

    「哼,是啊。」駱暘還是歎了口氣。她那種信任法,就像是小動物從蛋殼孵化破出,而把牠第一眼看到的對象當成母親。「我倒希望她跟別人一樣,看見我的長相就後退三步。」這樣的話,他就會往要心軟前極力掙扎。

    「即使你有滿肚子的怨言,但還是伸出了援手。」將杯裡一點也不美味的一口飲盡,葉書御微微一笑,點出這位有趣好友的致命死穴。

    明明就長得一副凶相,加上那副身材,好似隨時要抓個人來痛扁,但實際上卻是心地柔軟善良,只消輕輕一撩撥,他就無法抵抗,最多粗聲粗氣地罵個幾句,終究還是會跑第一去幫助人。

    「人不可貌相」這句話是對他的最佳寫照,他身上有著兩極的矛盾。

    駱暘皺眉,討厭他這樣笑。他會跟這個含著金湯匙的富家子認識是一個巧合:之後會越來越深交則不在意料之中。雖然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但他知道這傢伙是個雙面人,對客戶和女人總是彬彬有禮,是個標準的溫雅紳士,就連對家人他同樣保持距離:不過,其實他真正的面目是只老謀深算的狡滑狐狸。

    如他的成長環境影響了他的觀念想法,葉書御的豪門家世則更形複雜;他不講,他也就不問,這是他們能成為朋友長達五年的最大原因。

    但他還是覺得那種笑容很刺眼。

    「少假惺惺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嘲笑我是個蠢蛋。」駱暘冷哼一聲,把桌上沒用的草稿丟在他身上。

    「我這是在稱讚你。」葉書御狀似搖頭歎息,唇邊卻有著不太誠懇的笑。

    站起身,他把那些圖稿放入上次駱暘撿回來的碎紙機裡,按了下,開關卻不動,用腳一踢,機器才發出怪音運轉。瞧他做得萬分順手熟悉,儼然一副老牌助手樣。

    睇著被切成細條狀的紙張,他淡淡地開口:「對了,別說我沒提醒你,這次銀行招標的建築設計圖已經內定出「三合」得手,你可以省些心思和力氣了。」深沉的語氣,與前一刻判若兩人。

    很殘酷的事實,但他覺得有必要告知老友。打從一開始,駱暘加入的競賽就是極不分乎的。

    商場上爾虞我詐、利益輸送是司空見慣的事,比拚的是雄厚背景、廣大人脈,是不擇手段;實力當然也很重要,不過那得需要強而有力的後盾才有機會發揮,否則路途上不僅曾遍佈荊棘、挫折,即使多繞些距離他不見得管用。

    在眾多具有規模的建築事務所中,駱暘所擁有的不過是名非專業的年輕員工和一間不到二十坪的租借辦公室。一搬上檯面,保守的主管會選擇誰,答案再明顯不過,更別說那之中的金錢掛勾和暗盤交易了。空有一身專業才華,若無伯樂賞識提拔,仍舊出不了頭天。

    當然,以他葉書御的身份是可以給駱暘比其它人更有力的,但若他真的如此做了,駱暘回報的一定不會是感謝,而是超大號拳頭。

    明明只要捧著建築師執照去各家事務所應徵,就可以擁有比這不知道好多少倍的工作環境,他卻為了一個承諾,寧願多繞遠路,就算只能接小案子勉強填飽肚子,就算知道去試一定會失敗,也完全無所謂。

    「我知道。」駱暘一如以往,只乎淡地應一聲,沒有絲毫不服的氣怒,心思又專注於製圖板上。

    過了幾分鐘,桌上的電子鐘突然響起,他快手按掉吵死人的噪音,高大的身影站起來。

    「中午了。」那女人的吃藥時間到了。平常要是餓個兩餐也不會死人,但今天他卻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步出工作室。臨下樓前不忘回頭問:「只有便當,你沒意見吧?」他們這裡很「貧瘠」,除了樓下有一家每天菜色相同的自助餐店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不滿意,要吃別的?行!自己開車去買,他不會浪費時間和油錢,也不興客套。

    葉書御微楞,隨即無法克制地露出抹有別於之前的笑。「隨便。」

    駱暘走下樓梯,邊叨念著:「真是……要想個辦法才行……」

    他沒時間當保母,那個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姓什麼的女人不能老是跟著他……

    腦中閃過她手腕上的傷痕,他暗咒一聲——

    可惡!他真痛恨當童子軍!

    站在那裡等著的,是一個約莫六十歲、相當和藹的婦人。

    「莫姨。」低沉的男音這樣叫著,帶點不太一樣的愉悅。

    孟思君還沒來得及問來這裡要做什麼,就見他打開了那叫做「車門」的機關,三兩步跑到那婦人身旁,輕輕地給了妯個擁抱。

    駱暘又高又魁梧,而有著灰白頂發的婦人,小小的身軀大概只到他胸前,整個人都被掩住了,但她卻抬起了手,用力地拍了拍他寬大的背脊。豪爽的響應動作讓孟思君微微傻眼,總覺得那看來溫書和雅的婦人應是不會如此熱情的。

    「你這小子!」莫姨高興地推開他好好打量。「好久沒回來了,你知不知道他們很想你?」好像瘦了點,不過看來更修長了。不知足十麼時候開始,這固孩子不停地抽高,她脖子都要往後折成九十度了。

    「我忙嘛。」他一笑,凶凶的臉讓他看起來像個不乖的大孩子。「莫姨,身體還好嗎?」溫聲問候著他最尊敬的長輩。

    「沒病沒痛,怎會不好?你就是愛操心。」個子這麼大,心思卻這麼細膩。

    「因為我沒辦法常常陪在妳身邊,當然會操心。」駱暘真誠道。

    莫姨微笑著。「我又還沒七老八十。」傻孩子!

    駱暘凝睇著她紅潤的臉色,也笑了。停了下,才說:「對了,莫姨,我在電話裡講過了,就是她。」他側過身,比了比車子的方向。

    孟恩君坐在「車」裡,聽不見他們講話。發現婦人循著駱暘的目光往自己這邊看來,她一頓,連忙想站起身致意,卻忘了自己身處在狹小空間裡,頭「咚」地一聲撞到車頂。

    「嗚……」好痛哦!這車真小。

    她摸著頭,眼淚隱隱含在眼眶裡。想出去,卻不知道要怎麼打開這古里古怪的神秘開關。

    還是……乖乖坐著吧。她咽口唾液。

    駱暘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僵硬的肢體和表情,忍不住在心底數口氣。

    「嗯……那個小姐果然像你形容的那樣。」莫姨唇畔有著笑,顯然已從他那邊得知一些狀況。

    「得麻煩妳了。」他對莫姨說道,然後走回車旁,剛好對上孟恩君求救的眼神。探手拉開門,他靠著車身往下睇視她。「可以出來了。」等不及她老是溫溫吞吞的動作,他自然地牽起牠的手。

    她頰上一紅,不敢抬頭看他。「我——我自己來就行了……」

    「我可不想站在這裡等到天亮。」催促她走出車外,他自己則彎身從後座拎了個包包出來,然後牙關上車門。

    「那個——」是她的……呃,包袱。是他昨天要她收拾的,為什麼現在要拿著?她心裡有好多疑問。

    有點畏縮地跟著牠的腳步,走到婦人身前。

    「她是——」駱暘正要為兩人介紹,說到一半卻停住,轉頭看向她,「對了,妳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她連耳朵都熱了。姑娘家的名字怎麼能隨便告訴別人……她垂眼盯著地面,像是要將它穿出一個窟窿。

    幹嘛不說話?「妳——」

    「你好,我姓莫。」溫柔的聲音透進孟恩君的耳朵裡。「這裡的每個人都叫我莫姨,我該怎麼稱呼妳?」她笑得瞇起眼,成了一條細細的縫。

    孟思君抬起臉,只覺面前的婦人好慈祥地望著她,不覺鬆懈了些不安,撫平了心裡的怕生。

    「我……我……」這個大娘在微笑,是對著自己呢。彷彿被感染般,慢慢地,她微白的唇也緩緩上揚,「我……姓孟,娘都叫我思君。」氣虛的話音有一點點喘,交握的掌心裡,也有著熱度。

    她期待的表情,還有怪異的說話,並未讓莫姨的笑容有任何變化。

    「那我就叫妳思君,好不好?」她輕聲說道,很柔很柔地,融化了防備。

    啊,這個人……有一點點像娘。孟恩君怔怔地凝望著面前的婦人。

    自覺地,她乖順的點頭,如同以往娘哄她吃藥時那般。

    「乖孩子。」莫姨摸了摸她乾燥的發,敏感地察覺到她的身體微顫了下。她漾出了抹和藹的笑,「來,進來。我聽駱暘說,妳身體不太好,今天天氣冷了些,別站在這裡吹風了。」拉著她骨瘦的手腕,轉身走進室內。

    有人關心她……又有人關心她了!

    孟思君簡直受寵若驚,她很努力地克制,很努力地眨睫,很努力地深深呼吸,才能讓自己酸澀的眼裡不要跑出淚水來。

    想起些什麼,她回首看向高大的駱暘,後者卻因為她眸裡所傳達的感謝和喜悅「……幹嘛那麼感動?」好像他做了什麼天大不得了的善事。他不解地自喃,提著包包跟著她們走進眼前有些年代的兩層樓建築。

    「大哥!」驚喜的呼喚伴隨著小小的身影衝上前,駱暘還沒出聲打招呼,就被撞個滿懷。

    腰部被緊抱著,他勾起唇色往下看——

    「你精神真好,小風。」他捏了捏他柔嫩的面頰。

    「因為姨說大哥要回來嘛!」小風笑得合不攏嘴開心的臉上粉粉紅紅的:「大家聽莫姨說你要回來,所以今天放學都很快就回來了。」

    這廂話聲才落,叉有人撲到駱暘腿邊,短短小小的四肢死命巴住。

    「哥哥,抱抱。」清嫩的嗓音夾雜著吸口水的配樂,已經把褲管弄濕一塊。

    「好,我抱。」駱暘失笑也彎下身,正待把院裡最小的孩子從腿上「拔」下來放進懷中,背後卻遭襲擊。

    「我也要抱!」四、五個二歲到十歲不等的小孩,一一從旁冒出,就像無尾熊在爬樹似,巴著他頎長的身軀不放。

    他利落地抓起兩個小的夾在腋下,背後再背一個,腰上那個先擱著,兩隻大腿被纏,乾脆就站在原地。好不容易都把他們公平地分配好位置,才抬眼,就對上孟思君捧著熱茶,一臉呆愕。

    「看什麼?」他可不是雜耍馬戲團。兇惡的面容挑高眉,對照一顆顆可愛的小頭顱小臉蛋,說實在的,真的很像不肖人肉販子挾持拐騙弱小孩童。

    他……真受孩子們喜愛。她楞楞地從極端不協調的景象中回過神來,囁嚅道:「我……我只是覺得……」有點意外。

    意外他剛才不自覺掛上的笑容,還有他對待孩子們的和善;更意外他這張土匪般的容貌……原來不只她一人不怕。

    雖然她早就認定他只是外表嚇人,內心一定不是如此,但她還以為這秘密只有她知道呢。

    這些天,因為她不會用那些不曾看過的東西,因此都是駱公子在照料牠的起居飲食,幫了她好多好多的忙,她老是笨手笨腳又常做錯事,他雖然凶巴巴地罵她,但隔日依然還是替她打點好一切。

    結果……到了最後,害她都把他罵的話當成是他關心她的表示了。

    因為……她就是有那種感覺嘛。

    沒來由地臉一熱,她連忙移開視線瞅著自己手指。

    她在想什麼?好像……怪怪的。

    駱暘一看到她那副沒自信的怯懦樣就忍不住提醒:「話不要每次都只說一半,講話要直視對方,聲音大一點。」他不是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怎麼她就是記不得?「還有,不要駝背!」好像一隻烏龜。

    孟恩君聞言,嚇得趕緊挺百了背脊。

    之前他也曾這樣訓斥她,大手還隨著話語拍在她背上,險些沒讓她跌飛出去。

    「妳已經夠龜毛了,別又老像背著個殼似的。」他像個教官般再次說道。瞧她那副膽怯的樣子,最容易招人欺負了。

    她知道龜,也看過圖冊,娘也曾講好多事情給她聽,可……龜有長毛嗎?

    她不懂「龜毛」的意思,但卻從語氣裡知道那絕不是什麼好話。抿著唇瓣,她細聲地抗議:「我……我才……才……」沒有殼。

    「什麼?」他瞇眼,刻意放大音量。

    一如這幾天的訓練般,她反射性地堅定重複:「我……我才沒有!」中氣仍是嚴重不足,卻多了點自信。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感到訝異。

    駱暘揚起了嘴角。

    「很好。」有進步。

    很……很好?他……稱讚她?他在稱讚自己?

    為……為什麼啊?

    雖然不明所以,但是幾乎不曾被人誇獎過的她,打從心底湧上滿滿、滿滿的愉悅,脹得整顆心鼓鼓的,一下子,連病白的頭間都紅透了。

    「大哥,她是誰啊?」她是不是很想睡覺啊?小風仰起頭,終於逮到發問的機會。

    孟恩君垂首望著這發問的孩子,半晌,才遲鈍地注意到他雙手皆沒有手掌。

    「啊……」她放下茶杯,急急蹲下身和他乎視,連聲道:「你……你的手……全麼、怎麼會這樣……」好糟糕,得快點叫大夫來幫他看看才行——

    小風歪著脖子,大眼瞅著她慌張的樣子,然後,抬起圓圓的腕節碰了碰她的肩膀。

    「小心:」她吃了一驚,側身避開,用冰涼的雙手輕輕地包覆住他的小手腕。

    「會碰痛的……小心點……」

    「不痛的,大姐姐。」小風微笑,看著她的眼睛,稚氣的臉上有著靦覷。「從媽媽肚子裡出來就是這樣了,所以不會痛,妳不用擔心。」

    「咦?」

    「妳可以摸摸看啊。」他將另一隻手臂也遞到她面前。

    「這……」她下意識地把眼光投向駱暘,他卻反常的沉默,並沒有任何回應。

    她只好遲疑地伸出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撫上小風的手臂,發現他還是如陽光般笑著,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這才明白地確定他真的不疼。

    望著他粉嫩的雙頰,不知怎地,她的眼眶濕了起來,突然覺得好難過。

    「對……對不住!」她好笨,笨死了,又做錯了事,而且傷害到這麼可愛的孩子。

    「不會啦!」小風拉開嘴角,笑容更大。「我真的不痛哦,因為是天生的,所以一點感覺都沒有,現在已經很習慣了,只是偶爾還是會麻煩到其它人,我很高興妳這麼怕我痛喔,所以不會難過啦……大姐姐,妳不要哭嘛。」他趕緊反過來安慰她。

    她只是蹲在地上低著頭,壓抑著啜泣聲。

    小風傷腦筋地看向駱暘,駱暘撇了下嘴角,還是沒有動作。

    啊,大哥好討厭喔,故意要他自己處理。小風皺了皺鼻子,忽地想到一個可以教這個姐姐不哭的方法。

    「大姐姐,」他喚著,用圓手腕碰了碰她的頭頂,「大姐姐,妳不要哭嘛,每一滴眼淚裡面都住著一個天使喔,如果妳流很多眼淚,他們就統統跑出來了,沒地方住,很可憐耶。」要是眼淚掉在地上,就摔死了……唔,大概。

    他伸長脖子要吸引她的注意,唱作俱佳,略顯誇張的語氣夾帶著比手動腳的豐富肢體語言,果然有了效果。

    「……啊?」她抬起汪汪淚眼,聽不懂他口中的「天屎」是什麼東西,怎麼會從眼睛裡跑出來,又為什麼很可憐?

    「妳不要哭嘛。我告訴妳喔,我以前也不知道的,」所以跑掉好多可以帶來幸福的天使呢,「可是大哥跟我這樣說以後——」

    「好了!」駱暘終於插嘴,粗獷的臉龐上有著怪異的紅暈。「小風,別再說了。還有妳,快點站起來,蹲在那邊多難看!」真該死,他八百年前編來哄小孩的蠢話也被搬出來丟人現眼。

    她要是等會兒又問他,他可能會當場吐血。眼角瞟到小風在偷笑,他瞪過去,小風馬上掩住嘴。

    人小鬼大!

    把身上抱夠的障礙物一一除下,駱暘一手拉起她,「不准哭,小風都比妳勇敢堅強,妳是大人,作點榜樣給他們看。」逼視她,差點要從鼻子噴出氣了。

    她瞅著近得快要和她額抵額的凶男人,一時倒忘了怎麼繼續分泌淚水。

    「你要住在這裡一陣子,可別讓他們看笑話,知不知道?」他微瞇了下眼,才要再說些什麼嚇唬她,就見她瞠大那雙愛困眼連連點頭。

    好……好近!她都可以嗅到他身上的味道了。孟思君忍不住退了一步,心臟猛地怦怦跳。

    有點怪……不是她多心……真的……

    「咦?」手還壓著胸口,遲了好一會兒才消化掉他剛才的話,「我……我要住在這裡?」她錯愕地間。

    拎起放在地上的包包,繞過幾顆正在吮手指的蘿蔔頭,走向桌旁。

    「我不知道妳有什麼困難,但妳不能這樣一直跟著我,妳既然學不會照顧自己,那我只好請人幫忙。」他把袋子放在椅子上,正好對著從廚房端菜出來的莫姨說:「莫姨,麻煩妳了。」略帶歉意的語氣。

    「不會的。」她打趣她笑道:「我倒希望你像小時候那樣多依靠我一些呢。」長大了,就總把辛苦往肚裡吞,她多心疼!

    「我可不小了。」他揚眉。

    「在我眼裡,你跟小風他們沒兩樣。」她笑著舉高手,揉著他的短髮。

    駱暘微怔了下,唇角緩緩上揚成淡淡的柔和弧度,餘光睇見有人在看,他咳一聲,轉過頭,對還沒狀況的孟思君道:「妳就暫時待在這裡,以後再作打算。」又轉過頭,「莫姨,我先走了。」

    「不留下來吃晚飯?」還有幾個趕不回來的大孩子沒看到他,一定會失望。

    「不了。」他為難他苦笑。最近的工作進度已經落後太多,今晚還得熬夜趕工,大概得睡在工作室了。「我走了。小風,還有你們幾個小傢伙,聽話點。」叮嚀著,得到他們每個人點頭點到快要斷掉的回復,才回身向外走。

    「啊……」等等啊:孟恩君想叫住他,卻又不敢。

    游移不安的視線正巧遇上莫姨打量的目光,她困窘地抿了下唇,掙扎了一會兒,她朝莫姨彎身鞠了一個躬,還是追了出去。

    他要去下她了!她做錯事了嗎?沒有他……她……會覺得不安、會怕啊!

    「駱……駱公子!」在前院喚住他,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我……咳、咳咳:」只是小跑一段而已,胸口就窒得緊,連話都說不全。

    「妳在幹嘛?」雖氣惱,卻不忘拍撫她瘦得只剩骨頭的背,「深呼吸……慢一點……妳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妳有心臟病的,別開玩笑:」他生氣地教訓。

    「你……咳:」她咳得額上的青筋都浮起來了。沒聽進他的怒氣,她只急道:「你、你要走?留下我一個人?」抓著他的衣袖,她已經顧不了禮教。

    只要想到他就要離開,她便覺得好心慌。

    他一愣,不懂她為何如此激動。

    好像……很怕寂寞似的。

    鎖著眉峰,他正色說道:「不是妳一個人,莫姨會照顧妳。」

    「可、可是……」那位大娘看來雖然人很好,但是……畢竟和他不一樣啊。

    她的表情,像是剛剛沒流完的淚隨時都會再掉。駱暘抬起手臂搭著她的肩膀,直直地看進她眼瞳中。

    「孟思君,」他頭一次連名帶性叫她,猶如一道定身咒,今她整個人傻楞住。

    「我不曉得妳究竟是怎麼了,或許有什麼苦衷:不過,妳若不能學曾這裡的一切,曾帶給其它人評多不便,也無法生存。我雖然請莫姨幫助妳,但是妳自己也要盡力,懂嗎?」他極其嚴肅的對她說。

    她不懂。她不懂為什麼是她、為什麼她會來到這裡,更不懂為什麼她回不去長安……最想知道答案的人其實是她啊!

    無聲地搖了搖頭,她的目眶紅了大半。

    唉!駱暘放開她,數了口氣,抬頭望著天空。一會兒,他旋過腳步走離,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他丟下她了。因為她又笨又煩人,所以連他都要丟下她了。

    她低首盯著自己腳上的鞋子,眼前模糊成一片。

    咬著唇,她沒有哭出聲音。因為……他叫她不要哭,所以她聽話……她聽……

    「嗚……」抽泣聲終究還是溢出了唇瓣。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楸著自己身上的長大衣,是他怕她著涼而給她的,可是他現在卻要丟下她了——

    「好醜的臉。」柔軟的手布隨著粗啞的話聲落在她頸間。駱暘到車上拿了條大圍巾,一回來就見到她皺著五官,哭得鼻頭都紅了。

    「醜死了,妳別再哭了。」鬼都會被嚇跑,連他都看不下去了!

    快手在她脖子處打了個松結。

    溫暖傳到她剛才冰冷的心口。睜著帶淚的眼,她傻傻地看著他,忘了言語。

    駱暘抱胸,「今天寒流來,很冷,妳再吹風,發燒感冒是小事,要是發病就糟了。」呀,他不是要講這個的,拉回正題:「我並不是因為生氣才把妳往這邊丟。

    妳手腕上有一道疤痕,那是妳昏倒進醫院的原因,我不知道妳有什麼天大的難處必須這樣才能解決;但是,既然妳運氣好,老天讓妳活了下來,那麼有些事情就更應該好好思考。妳留在這裡,對妳比較好。」疤痕?她掀開腕虛的袖子,果然看到一道深色的割痕。

    這是……這是什麼?不是單純的傷口而已嗎?是……「她」自己劃傷的?為什麼要弄傷自己?

    啊……所以,「她」才那樣笑,好像解脫了什麼似……「她」……自盡?

    因為這個破敗的身體嗎?憶起自己也曾有過同樣的想法,她倏然心驚。他適才那一席話雖然是說給「她」聽,可她卻深刻地感同身受。

    「你……你討厭懦弱的人?」或著,用死逃避痛苦的人?她心虛地間道。

    犀利的眼神纏上她脆弱的思緒,「我討厭想放棄自己寶貴生命的人。」他沉聲。

    她一震!羞愧得不敢直視他。她的確是好想丟棄自己的命,每回病得嚴重了、意識昏沉了,她總希望能就這樣遠離一切苦難,別再張開眼。

    她跟「她」是一樣的,只是「她」成功了,而她卻失敗了。

    她不想活……而他討厭……

    「不過,我欣賞知錯能改的人。」他狀似無意地補充,化解了她的窘境,「所以,妳就把這裡當成冬令營,好好地生活一陣子。」別再蠢得去割腕自殺。

    她因為他的第一句話而頓住,沒說話,卻也不再哭了。

    「可別忘記要定時吃藥。我走了。」揮個手,他準備再次告別。

    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她抿了抿唇,鼓起生乎最大的勇氣表達自己的意見:「駱……駱公子!」她的聲音在風中更顯飄忽,彷彿沒吃飯似。「你……妳還會再來吧?」來找她,或者是……來接她。

    話出口的同時,她只覺面頰熱得像是有把火在燒。

    不要緊!不要慌!駱公子常告訴她,講話不能只講一半,要全部說出來。

    所以、所以……不要駝背!她挺直了腰。

    她也不瞭解自己怎會如此依賴他,只是腦海中反覆記得,第一眼看到他好凶的臉,她就告訴自己:要印在心中,絕不能忘記他伸出的手和他粗柔的聲音。

    心跳得好厲害,噗通噗通!噗通噗通!要是跳出來被他看到了,那怎麼辦?

    她閉緊了眼,等他的回答像等了一生的時間。

    駱暘睇著她,從她臉上梭尋到那顯而易見的期待。說不出來是什麼樣的思緒,腦中竟起了波紋。

    為什麼……她會信賴自己到這種地步?

    他這樣的長相,連進銀行領錢都會被警察盤問;走在街上,流浪狗會來著尾巴自動離開:女孩子晚上看到他,沒哭倒在地已算不錯了;房東太太一開始還以為他是槍擊要犯,因為怕被幹掉才肯把房子租給他。

    而她卻一股傻勁地相信他?到底憑的是哪門子的見鬼原因?

    他笑出聲,有著鬍渣的下巴收縮著,越笑越不能止,到最後,乾脆放聲大笑。

    連房子裡的小鬼們也都好奇地從窗口探出頭張望。

    她被這笑攪得一團混亂,以為自己又做了什麼蠢事,卻不明白這次他怎麼不是用罵的。

    「妳真有趣。」笨得有趣。笑聲漸緩後,他說。

    「啊?」癡楞的大問號。

    「我當然還會再來的,傻瓜。」他邊往外走邊揚聲:「我答應妳,不會不管妳的。」就當他們有緣吧。

    呆了半晌,她才興奮地紅了臉。

    他留下的笑聲被寒冷冬風吹了開來,擴散成無限柔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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