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名家隨筆精選集 正文 第六十三章 記北京大學的圖書館
    柳存仁

    北大的圖書館是值得令人留戀的地方,就是說值得令人心醉,也不能算是過分。本來,任何一所大學都有它的圖書館的,雖然那些圖書館的真實的情形,不但是在內質上,就是在形式上,也有絕大的異點或差別,其不同的程度有時候簡直不容易叫人相信,雖然我不想說是不能叫人相信。

    在戰事爆發之前——注意,在戰前——我曾經有過一次很好的機會,參觀了幾個相當著名的大學的圖書館。一個是南京的中央大學的圖書館,我所得到的印象是館內的閱書的學生很多,但是,不在閱讀課內的功課或溫書的學生太少了。這就是說,大部分的學生都在低著頭研求著當天或第二天的指定課程,準備應付教員的或,肯自己在一旁靜悄悄的為學問而學問的人,究竟很少。這樣的情形,北平西郊的清華大學圖書館裡的用功的學生們,也未能免。在清華,進圖書館看書是有一個專門的名辭叫做「開礦」的,開礦的目的,大半是想得到教授的好分數,在校內是有許多人以得到各項功課的金齒耙「E」或銀麻花「S」為榮的。我在這裡只舉這兩個好一點的例子,應該可以概括其餘的情形。因為,倘若說起一些在其他的幾個大學的圖書館裡面更常見到的現象,那麼,也有借它來做男女學生的談戀愛的幽靜場合,也有用它做為解悶休息的清涼境界,甚至於在圖書館裡開開什麼江蘇省同鄉會,借那長長的書桌來擺起藉以聯歡的茶點,噴起一圈圈的煙霧來,這也是題內應有,並沒有什麼希奇。

    北大百年講堂

    如果有的學校的學生們走進圖書館是為了喫茶點的,則北大的學生們走進北大的圖書館是為了吃他們的精神上的食糧,並不能夠說是過甚其辭。

    北大的學生們並不是天生的超人,但是他們大約不甚重視教授們指定的功課。原因是教授們自己也不重視,有的教授甚至於平素並沒有什麼功課指定。譬如像沈兼士先生,在他教中國文字學的時候,一年到尾僅講完那七十多頁的講義式的薄薄的課本。在他的重覆了近百次的語句裡面,《景紫堂叢書》,《一切經音義》,《靈鶼閣叢書》……這些名字總是耳熟能詳的。如果圖書館裡沒有這些種書籍,也就算了,但是圖書館裡不但是有,而且可以隨便的借,並且可以幾十本一次的借出,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留難。在這種情形之下,不願意去拿來翻翻的總是少數。那麼,喜歡去圖書館看書或借書的人既多,圖書館的重要性也就增加,同時,教授們既然都有循循善誘的吸引學生的力量,當然不必特別畫出某書第五十三至八十二頁,另一書五十四至八十三頁做為Assignments了。

    北大圖書館的建築,是在松公府的舊址。這裡,我們最好是把它的新舊兩部分畫分開來說明。舊館址就是胡清的松公府本身,前後佔有三個大的庭院,雕樑畫棟,古柏參天,非常富有中國式的藝術美的氣息。自然,這樣舊式的建築物,因為學校的經濟拮据和喜歡保持傳統的老譜起見,已經變成很陳舊很腐朽的屋宇了,雖然每天照例的有幾百個年輕的男女在那裡川流不息的進出。這座大府的第二進和第三進的屋子,近年有一部分裝修成為很富麗堂皇的宴會廳,在平常是不大應用的。另外一部分的屋裡則堆積滿了整箱整櫃的北大文科研究所的未經整理的藏書,實際上都和圖書館是分開的。和圖書館有關係的僅是第一進的幾間,可以說完全是閱報室和它的附屬的部分。同時我也可以說,這舊圖書館的整個部分,就是全部的閱報室。在我從前寫的《北大和北大人》的第一篇——《記北京大學的教授》文內,記得有過一張北京大學新圖書館的插圖(《宇宙風乙刊》第廿七期),在新圖書館的旁邊,有一座較舊的屋宇的一角,那就是舊圖書館的一部分的輪廓。我至今仍然清清楚楚的記憶著,那閱報室的梁木上面尚未剝落的陳舊而古老的深紅色的髹漆,四面交織著碧青色的雲彩和玄黃色的織錦的圖案,真是一看之下就可以感覺到一陣的幽古的美麗的氣息,深深的埋藏在幾重的灰塵和朽黯的底下。那交叉形的細紋的窗稜上面也垂掛著幾重塵絲和並沒有完全織成的蛛網,在它的下面是黑壓壓的擠滿了一屋的充滿著熱烈的求知慾和愛知天下事的讀報的青年們,大家擠在一塊兒看《大公報》上面王芸生寫的《寄北方青年》的社論。

    在冬天屋裡僅有一個小火爐,爐內的碎煤常常僅是閃爍著微弱的青藍光的火苗,可以看得出它的溫度決不能抵禦那外面的零度以下的氣候的寒冷。有時候颼颼的大風可以把這間屋子的木門吹開,並且把裡面的零亂的報紙吹個滿地。但是,讀報的人卻都有著一顆誠摯而又熱烈的愛國的心,這種熱烈的心情使整個的屋子裡充滿著歡欣而活潑的朝氣,在閱報室裡面所讀到的報紙,除了北平當天的各大報——《世界日報》,《北平晨報》,《華北日報》,《益世報》,法文的《政聞報》,英文的PeipingChronicle,和小型版的《實報》而外,還有天津的《大公報》,《益世報》,《庸報》,《華北明星日報》等,都可當天看到,此外像上海,南京,漢口各大城市的報紙,也不過隔幾天就可以寄來。在當時,北大的師生們曾經合辦過一個《讀書週刊》(天津《益世報》)一個文史週刊(南京《中央日報》),都不是在北平的。甚至於像邊疆各地的報紙,如迪化的《新疆日報》等,也都按期收到陳列,看的人也很多。在大閱報室的東側,有一排偏殿式的廂房,則是存貯多少年來的舊報紙的地方。各地各種的合訂本的報紙,都分別年月的裝訂起來,隨時可以查閱,毫不困難。管理的人員雖然僅有一個,卻非常熟諳迅速。事實上這一個人並不是從美國的國會圖書館或武昌文華大學的圖書館專修學校畢業的,看上去好像有點兒不夠資格,但實際上他的技術訓練卻早已超過任何常人之上。他擔任他的職務已經在二十年以上,二十多年積累的經驗使他的管理方法和整理步驟都能夠絲毫不紊亂的迅速辦妥,沒有一位教授或學生不感覺到滿意。他甚至於可以認識借書人的姓名職務和面貌,只要他看見過這個人一次。因此,他可以幾大冊的合訂本的舊報紙借給一個空手的學生,用不著一看或問詢他的有無借書證。他不是職業的圖書館員,他在校內的正式的名稱只是一個工友,而且他每月所得的薪金,也和其他的看門掃地擦黑板鎖課堂的工友們並無分別。他和職業的圖書館員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一天到晚喜歡翻看舊報的內容,談論十年來的國內外的各方面的變遷。職業的圖書館員則僅知道說「查不著」「借出了」「正在催還」,並且重複著他的說話的次數而已。

    以上所說是舊圖書館的大概,而新圖書館就在舊館之西,是三層大樓的極新式的建築,這才是圖書館的本身。這一座新圖書館在*廿四年秋才落成,那年的*還舉行過一次開幕典禮,但是兩年之後,隨著盧溝橋畔的神聖的抗戰的炮火,北大由北平而遷至湘南,昆明,敘永,這座巍然獨峙的圖書館,則至今沉淪在北平市內含垢納辱,真是像宋人詞裡所說的「絃歌地,亦膻腥」了。

    新圖書館可以分做前後兩部,前部是三層大樓,樓下是中西文參考書閱覽室,共兩大間,二樓是中西文雜誌閱覽室和指定參考書閱覽室,也是兩間,三樓是幾間辦公室編目室等。

    每一間閱覽室的面積都是很大的,大約像其他學校的禮堂飯堂那樣。三面都是極高的長窗,配著深綠布做的窗簾,簡潔而且悅目。壁間滿列著幾大排的書櫥,裡面都是分門別類的新的參考書籍,時常更換陳列。在新書購到編目陳列之後,兩個星期之內僅能在館借閱,以供眾覽;兩星期後就可以隨便借出。善本的書籍和精藏的方志等書,另有善本藏書目或方志藏書目備檢,也是隨時可以借閱。譬如說,一般的《中國文學史》上面多僅有一兩段的關於《金瓶梅》的敘述,大部分是抄襲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的,多很簡括,而北京大學的學生卻可以隨便的在圖書館裡借閱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詞話》,並且把它和坊間各本詳細比較,鈔成「補遺」。

    每一間閱覽室至少有十張極長極大的書桌,每桌可寬坐至少八人,而座椅的舒適,又為全校任何他處的椅子所不及。室內在夏天雖無冷氣,自然生風,冬季則有熱水汀暖氣,和室外的溫度相差奚止數倍。靠在圖書館的座椅上,一眼望去,一排一排的書架,燦爛奪目,加以室內閱書的同學很多,卻大家都靜悄悄的,別有一番讀書樂的印象。《天下郡國利病書》,《太平御覽》,廿五史,《碑傳集》等都是唾手可得,俯拾即是的東西,用不著費心,常常可以很容易的放在面前。如果不是怕書裡的蠹蟲咬手的人,隨便翻翻總是不成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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