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名家隨筆精選集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不快之感
    葉紹鈞

    兩扇玻璃窗外,是一個小的方天井。他抬起頭來,只有窗外陳舊,簡單,沈寂的景物,是他的世界;這個他看了不知幾回了,倘要他將圖畫描寫出來,一定能夠一些兒沒有差錯。左旁的短牆,青苔長滿了上半截。那牆的年紀比他長,刷在上邊的水泥,早已不知那裡去了,豎著,鋪著的磚,便顯出很明白的畛域來。那青苔簇齊的長著,彷彿一片平田,種滿綠秧,有縱橫的阡陌,把他劃分得很清楚似的。有的時候,從牆腳下來了一兩條蜒蚰,升到半牆,便停著不動。他兩個觸角,像羊角一般矗起,良久良久,才微微的,慢慢的,向左或右動一動,就這樣的捱過了他全生命幾分之一的時間。對面一座牆,卻是很高,斑駁得比較的好些。但白色的堊粉,已轉成了灰色。此刻斜映著右旁牆上日光的反射,才稍微光亮一些。待日光過了,他那廣漠的平面,悶鬱的色澤,使人神經部麻木起來,竟至沒有思想和情感。他和左牆,原是成個直角。距這直角不到兩尺,矗立著一棵已死的黃楊樹。這樹和對牆一樣的高,因他死了,枯了,枝條都砍作薪柴,光剩一根直挺挺的干本。他的皮多半脫落,露出僵白的木質,和他的背景——對牆,絕對的不調和。至於那座右牆,是比較的有文采了,因為上邊有三方圖案畫的鏤空花紋,砌得非常工整。花紋空處,結著許多蛛網,上邊都黏著灰塵;可是結那些網的工程師,早已去得遠了。在和黃楊樹對稱的地位,是一個白鐵的水落。落雨的時候,屋瓦上面的水,從水落裡下注,水滴打著白鐵,發出單調,幽咽的聲音。此刻他寂寂的直立著,在這天井裡,卻要算他是唯一有光輝的東西了。

    太陽一些兒沒有留戀的意思,獨自上屋去了,小方天井裡就被黝黯籠罩著。他眼睛雖望著天井,他的感覺裡卻沒有這個世界,——這時候他什麼都沒有。他沒有喜悅,憎怒,愛好,希望種種情緒,也沒有什麼事想要做。他只覺有一種不可名言又像很微淡的「不快之感」,不絕的來襲他身體的不知哪一部分,——這是他天天經驗的。雖說是很微淡的,然而比他嘗過的一切厲害的痛苦還難堪。這真是他生命的病菌,一個奇異的仇敵!

    他遇見了這個奇異的仇敵,積久更加害怕起來。他不甘心永久受仇敵的壓迫,曾經求教哲學來幫助他。哲學就將玄想的論證,傳習的主義,-一供給他做武器;凡可以幫助他的地方,沒有不盡心竭力。可是不見什麼功效:哲學的知識,不就是治那生命的病菌的對症藥的本身,所以那病菌還是潛伏著,時時顯出他狠毒的勢力。

    天真夜了,小方天井的上面,一方烏黑的天頹然如死的蓋著,沒有一顆星放些兒光!枯寂極了,暗昧極了,不可言說。

    他的生命,儘管滋生著病菌,真個病了。這生命既沒有趣味,也沒有趨向,然而他還是*的,盲目的戀著。為什麼戀著?因為他已經有了個生命。為什麼不去尋死?因為他從傳說裡知道尋死是一種罪惡,所以不願犯著;卻並不因為生命有價值,所以不使寂滅。他明明知道這些,他曾經屢次把自己剖析,提出問題來,末了總得到同樣的答案。他又明明知道他的同伴,誰都和他一樣。可是知道自知道,患病自患病,那氣喘幾絕,吐出絲絲的血的病人,何嘗不能細細的講肺病的進程是怎樣,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的現象是怎樣呢!

    這枯寂的,暗昧的天容底下,彷彿裝置就一種模型,預定著一個方式,專等無論什麼人來倣傚,配合。無論什麼人一受彼此的擁抱,便如醉似迷,不由自主了。他想起了什麼茶館什麼俱樂部裡的情形了:滿了灰塵的電燈泡裡,放出不普遍,沒精采的紅焰的光,照見幾個已經有了個生命的人,散坐在屋的四處。他們坐在那裡,並沒有什麼事,也並不要會見什麼人,只是各顧各的安舒,吸煙哩,品茶哩,假寐哩,默想哩,吃小食哩,狀態萬有不同。偶然有一個人引起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大家便接了上來,信口批評一回,不判個是非,不求個解決,一笑而罷。而且他們的論點,刻刻在那裡遷流*,隨後的談料,他們也不問從前邊那一節裡推衍出來,只屢次振動聲帶,各佔據著永劫的一節罷了。看看電燈更為黯淡了,他們便各顧各走了。他們天天如此,有什麼意味?然而不如此,他們便問郁得凶了!可貴的生命,將這無可奈何的法兒去消費著,豈不可惜!他又想:當自己伏在書桌上昏暈的燈光底下,只有單調的鐘擺聲伴著的時候,隨便檢一本書看,看了幾行,又隨便翻過幾葉,或是換過一本。自己天天如此,有什麼意味?然而不如此便怎樣?可是那可惜的程度,就和他們不相上下了。他們和自己,都是個倣傚模型,配合方式的東西啊。

    一棵樹上尋不到同樣的葉子,除非摘了下來燒了,才化為同樣的灰;各枝樹枝沒有同樣的姿態,除非砍了下來解析雕琢了,才成同樣的幾隻椅子。模型,方式和生命,原是背馳的呀!然而他和他同伴的生命,竟給模型,方式擁抱了。他們體內每個細胞,從吸氣,進食,藉神秘的指導力,營生長,營養,更新,繁殖等作用,而享有生命;這是向上的進程,何等的可貴!可是多數細胞組織成了一體,卻被病菌侵蝕著,頓然停止進程,降而為機械的,物質的吸煙,品茶,假寐,默想,吃小食,看書。這生命的箭,終於受他力的吸引,不能射到無窮的遠,這是何等空虛,幻滅的事!

    凡是遊歷的人,差不多有一種情形:當好景還在前途的時候,他那熱烈的希望,興奮的意趣,常常引導著他,做他活動的原力。待到一切好景都玩過了,完了,更沒有什麼可玩了,此後惟有回轉身去,重去踐那來時的足跡,這時就覺得頹喪的氣味,浸漬到全身的不論那一部分;旅店中躺上一天半天,火車中睡去一刻兩刻,都沒有不可以。因為這時候沒有什麼力做他的引導了。火車上的機關手,或是航船上的水手,他們從路程的這一端到那一端,又從那一端到這一端,屢次反覆,無有休歇,無論沿路的一棵草,一塊石,一個洗衣的醜婆子,一條瘠瘦的水牛,他們都諗熟;但是疏遠,不感興味。倘若拉住他們的不論那一個,問他「可感到你那職業真實的意味?」他一定很不高興的回答個「不」字。已經倦游的遊客呀,往返一條路途的機關手,航船水手呀,誰能不跟著你們走同一的沒有興味,寧與疏遠的道路呢!

    這等雜亂的,自訟的思想,時時刻刻通過他的腦海,而終於引起他生命的病菌的劇烈增殖。他的感覺裡沒有世界——小方天井是沒有,天是沒有,自己也不很真實,只覺一個虛幻的自己,包圍在廣大的虛幻裡。……

    黑暗的,障礙的烏雲散了,月兒露出伊美麗的微笑,星兒轉動他們流利的媚眼,輕風唱伊輕清的戀歌,-一表顯他們生命的活動,真實,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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