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華君 下卷:誰家天下從君看 第一章 同舟
    水無險,但是,蕩蕩滄水一入瀾江,便只見兩岸高壁洪濤凌亂,在渡口時看著高大,在滄水中行駛得非常平穩的船隻,此時也顛簸不止,乘客早已被告知要將身體固定在座位上,便是船工也將舷邊兒臂粗的麻繩緊緊扣在腰間,手上更不是放鬆,二十來個船工都全神貫注地聽著站在船頂的大佬的號令,避開一處處礁石與漩渦。

    如果說明河是神洲的母親河,那麼,對神洲南方的居民來說,瀾江的地位也差不多,只是一直以來,神洲文明的中心都在北方的明河流域,瀾江雖然毫不遜色,卻仍被視為蠻夷之地,便是佔據瀾江之利的安陸,也將江南視為左遷之地。

    在轉過一個幾乎是直角的峽谷後,激流驟然緩和,船上的所有人只覺得身子陡然一輕,心臟幾乎要從喉嚨口迸出,卻又迅速落下。

    「嘔——」當即就有幾個船客再忍不住,對著之前船工發給每個客人的繡筒大吐不止,船艙內本就不堪的味道更加強烈,就在大多數客人都無法忍受的時候,船老大終於出現,宣告了一個好消息:

    「好了!門關峽已過,接下來就再無危險了,各位客人若是願意,可以到甲板上走走,不過,總是在水上,還請各位離船舷遠一點!」

    還能行動的客人立刻解開腰間的繩結,衝出船艙,一出去,就有幾個年輕人仰天長嘯,興奮不已。這種情況,船老大見多了。卻仍舊忍不住呵呵一笑,再見艙內幾個暈船較重的客人實在沒力氣,轉頭順喊了幾個船工進來,給他們解開繩結,扶著他們出去,其中又有幾個女客。船工們不等老大出聲便喚自己婆姨過來幫忙,總算將所有人都扶了出去。

    江面上,空氣清新,怡人心神。兩岸懸崖峭壁,灰石嶙峋,卻又千峰疊翠,雲霧繚繞,雖看不清晰,卻可聽見猿啼鳥鳴。宛若仙境,便是幾個嚴重暈船的客人一時也不禁看呆了。

    「湛湛長江水。

    上有楓樹林。皋蘭被徑路,青逝駸駸……」一個文士裝束的男子信口吟誦,未念完便想到這首《詠懷》(注)地下文乃是「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的傷懷之辭,顯然不甚對景。也就搖搖頭,沒有往下念。

    與他同行的幾個也都是書生,一見此狀。縱是臉色不好的那幾個也都起了興致,就站在甲板上,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詩論文,只是,瀾江雖是佳景,卻一直是貶謫之地,幾人一時間能想到的有名的古詩文竟都是離別傷情之作,不禁讓人為難,正在文士冥思苦想之時,卻聽幾船舷邊傳來一陣笑聲,幾人正要惱,卻聽那邊有人放聲而歌,凝神一聽,文辭竟是格外動人心魄。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注)

    一遍歌罷,又重頭再來,和聲共唱地人卻是更多了,竟都是船工。

    「好詞,雖亦有悲意,意境卻是壯闊,船家,這是何人之作,竟未流傳?」說話的卻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眉目可親,一身簡單的赭青絲袍,看不出身份,卻顯然不是一般船工敢答話地人。

    船老大立刻過去,陪著笑,垂手回答:「幾個後生伢子賣弄,惹客官見笑了!說是何人的大作,其實也是一個客人隨口唱的,後生喜歡,就常常唱,那客人是誰,小的卻是不知。」

    「不知那人年紀多大,形容有何特色,聽口音是何處人?」老人家卻有了興致,竟細細打聽起來。

    船老大卻猶豫了,支吾半晌,竟借口有事就要離開,不待老者皺眉,他身後的隨從便身形一動,攔住船老大的去路,手按刀柄,態度卻還溫和:「我家主人只是詢問,船家不方便告知竟可實言,這般態度卻是不敬了。」

    船老大未吱聲,旁邊年輕地船工卻忍不住要上前,被船老大狠狠瞪了一眼,才不得不止步。

    船老大無奈身,對那位老者道:「客官,小的知道地也就那些,至於您後來問的,那人一直戴著那種帽子,小的實在沒有看見。」船老大指了指旁邊一群官眷頭上的離,一臉誠懇。

    「竟還是位女子?」老者輕笑,「天下女子中,願意在文才上下功夫的也不少,只是,此詞非有大境界卻是作不出地,一時間,老夫倒想不到能是何人所作了。」老者並不在意,自嘲一笑,便擺手讓船老大離開了。

    「詩詞文章中也有爺想不到的事情?」扶著老者的妙齡女子湊趣地調笑,引來老者一陣大笑。

    「小妮子大膽!」老者親暱拍拍她地肩,語氣卻十分縱容。

    「閨閣不以才顯,貴女有才也不會輕顯,如安陸素王妃,少有才名,可

    半篇詩文流傳,真正有文字流傳的多是如您一般淪落只是,這般文字斷不會出自風塵,便是貴宦家庭的女子,也寫不出這等蒼涼卻達觀的文字……」老者一番指點,女子認真聽著,聽到老者提及自己的出身,卻也神色不動,安之若素,倒是眾人不由佩服,便是一旁原本不屑與侍妾之流為伍的官眷也有數人輕輕頜首,頗為讚許。

    「聽爺這樣說,那還真是位奇女子!」女子滿眼嚮往。

    老者卻忽然長歎:「亂世方現絕代人才,天意啊!」

    一聲歎喟竟是意味無窮,船上不由一陣靜默。

    這也是因為這條船上除了那些官眷與老者一行,便都是書生文士,對這些話自然敏感,若是商旅之悲,便不會如此了。

    老者身邊的侍妾顯然不願老者傷懷,不著痕跡地引開話題:「亂世方現絕代人才?爺說錯了吧!聖帝之世神洲多少人才,那何嘗是亂世?」

    「小妮子!」老者何等睿智,淡淡地一笑,屈指彈了一下侍妾的額頭,道:「不是屬國之亂,聖帝哪能有那麼多人才?兵禍連結近十年,明河赤流千里,還不是亂世?」

    女子揉了揉額頭,嬌嗔著言道:「爺前些日子還說,今世已無人才,不知何時有奇才現身,難道如今不是亂世?」

    老人被侍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般一駁,倒是笑了:「你以為這亂世還能亂多久?」

    「老人家以往亂世將盡?」當即就有一個文士忍不住搭話,並向老者拱手行禮。

    老者答了一禮,卻未回答,旁邊又有一個文士道:「交淺言深,卻是我等莽撞,只是,所謂百年修得同船渡,我輩後進,見識尚淺,盼前輩不吝指點。」

    老人家不由笑道:「百年修得同船渡!的確是有緣!看各位行色,定是赴東嵐參加解試,以爾等之見,東嵐這般行事離天下歸心尚有多遠?」

    眾人一愣,卻聽老者幽然一歎:「敢立天下歸心之制,東嵐志在天下……這亂世又能再有多久?」

    「……終究是亂世,東嵐縱然天下歸心,亦需有實力,實力歸根結底便是軍力,紫華君之後,東嵐至今未得將兵統帥之才,何能終結亂世?」一個清朗的聲音自船頭傳來,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瘦削的白衣文士傲然而立。

    老者打量了他一番,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他腰側的佩劍,搖頭輕笑,示意侍妾扶自己回船艙:「老了!老了!……」

    眾人大惑不解,卻不好追問,只有那個說「百年修得同船渡」的文士,眼中眸光一閃,拉著首先出聲的友人走向船頭,拱頭執禮,笑道;「在下羅謹字慎之,這位是王希字子期,不知兄台如何稱呼?聽口音,兄台與我等一樣,都是安陸人?」

    白衣文士一怔,臉色微紅,半晌才道;「崔述,無字。」

    這個答案讓羅謹與王希一愣,他看上去已過弱冠之齡,也是行過冠禮的裝束,為何無字?

    崔述看了兩人一眼,語氣淡然地解釋:「家中長輩盡歿,在下乃自冠。」

    亂世之中,變故迭起,自行冠禮雖不常見,卻不稀奇,兩人當即也就表示一下哀悼之意,又客套了兩句,羅謹便拉著王希離開。

    走開幾步,羅謹才對一臉不高興的王希道:「我們挑起了人家的傷心事,當然得離開。」

    王希雖然是直性子,倒也不笨,立即就明白了,卻還是抱怨了一句:「你這些聰明人就是麻煩!盡弄些不明不白的事情!」

    羅謹與王希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也不以為意,將到拉到船尾,才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王希聞言便是一驚:「他是……」幸好,他也知道不能說出口,立即摀住自己的嘴。

    「八成!」羅謹點頭。

    王希點頭,卻仍舊處於怔忡出神的狀態,羅謹笑了笑,微微瞇眼,不知在轉什麼心思。

    半晌,王希回過神來,兩人才準備回前面的甲板,剛繞過船艙,他們就見船老大站在船舷邊,望著他們,滿臉驚訝,羅謹正要開口中,卻見船舷欄杆上正擺著三牲祭品,不由一愣。

    船老大見他們看向旁邊,望了一眼,不由尷尬,乾笑兩聲,解釋:「這……這是一些老規矩,讓客官見笑了。」

    兩人也無意多管閒事,點點頭,就走了。

    經過船老大身邊時,羅謹低聲說了一句:「是祭那首詞的作者吧!」

    船老大臉色一白,正待分辯,卻見兩人已經離開,禁不住腿一軟,跪倒在船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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