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3恐怖系列叢書 三減一等於幾 四、沒有源頭的哭
    一個月後,這個男嬰轉到了卞太太家。

    卞太太的老公還沒有回來。她沒有孩子,很寂寞,早盼著叉快點輪到自己家了。她提前買回了很多玩具。

    把叉領回家的路上,她高興得蹦蹦跳跳,像個孩子。

    進了家,她拿積木給叉玩。他擺了幾次,都倒了,就不太感興趣了。

    卞太太收起積木,又遞給他花皮球。

    他笨笨地踢,踢不准。很快也不想玩了。

    卞太太又拿出一本畫冊。

    他翻起來。這次他專注的時間比較長。後來,他把畫冊也扔到了一旁。

    卞太太收起玩具,對他說:「叉,現在呢,我就是你的媽媽了,你要乖。你乖的話,喜歡吃什麼我就給你買什麼。」

    晚上,卞太太按李太太囑咐的那樣,把便盆放在他的小床下,對他說:「半夜拉屎撒尿就用這個盆,記住了?」

    叉似乎對卞太太家的電腦更感興趣,他一次次跑到它的鍵盤前,伸出小手去擺弄。

    天要黑的時候,張古打字打累了,出門到院子裡活動身體。

    西天還有一抹暗暗的血紅。

    他偶爾朝卞太太家的院子看了看。卞太太家沒有開燈,可能是怕蚊子。在暮色中,他看見卞太太家黑糊糊的窗子裡,有一雙眼睛,正靜默地看著自己。

    他打個冷戰,仔細看,竟是那個男嬰。

    這眼神他見過一次,在停電的那個夜裡,他發現他又離開他的時候。他感覺這眼神很複雜,不像是一個嬰兒的眼神。

    張古避開很複雜的眼神,繼續伸臂彎腰踢腿。他想,也許是自己太多疑了。也許這一切都是由於他當時狠心離開他,靈魂深處一直在不安……

    過一陣,張古又抬起頭,看見那個男嬰仍然在黑糊糊的窗子裡看著自己。

    老實說,在內心深處,張古對這個最早他發現的男嬰有幾分懼怕。

    他盡可能迴避他,可是,越迴避越害怕。那男嬰的眼神,時時刻刻閃現在他眼前。

    你越離一個眼神遠你就越覺得它飄忽。

    你越離一顆心遠你就越覺得它叵測。

    你越離一個黑影遠你就越覺得它有鬼氣。

    張古突然想接近這個男嬰。

    他想,他對這個不懂事的小孩兒,一定有一種誤會。他要接近他的哭哭笑笑,吃喝拉撒,摸清他的脾氣,他的稚氣。他要接近一個真實的他,粉碎這令他寢食難安的錯覺。

    可是,他沒有勇氣走近他,哪怕一次。

    這天上午,張古到市場買菜。

    回來時,他看見李太太和慕容太太在小鎮汽車站等車。李太太跟他打招呼:「買這麼多好吃的,招待老丈人呀?」

    張古:「幾個朋友要到我家來喝酒。你們去哪裡?」

    李太太:「我們到城裡去。」

    張古把吃的喝的準備齊全了。下午,他的幾個朋友來了。其中有馮鯨。

    喝酒時,張古問:「那天斷電查清楚了嗎?」

    馮鯨說:「上哪兒查去!」

    全鎮只有張古一個人固執地認為那天停電和男嬰的出現有關係。

    朋友問:「聽說停電那天你們7排房撿了一個男嬰?」

    張古說:「是啊,怎麼了?」

    說:「沒什麼。我只是聽說,那個男嬰從來不哭,很少見。」

    朋友2說:「不會是機器人吧?肚子裡裝著定時炸彈……」

    朋友3說:「你說的好像是一個手抄本裡的情節,嬰兒,定時炸彈,梅花黨,南京長江大橋,什麼什麼的。」

    張古打斷他們:「別胡說。那是一個挺可憐的孩子。」

    馮鯨說:「我想起了最近我在網上認識的一個網友,她叫永遠的嬰兒。」

    張古的心一沉——永遠的嬰兒?

    馮鯨:「是一個美眉。」

    朋友2:「現在的女孩子都裝嫩——你們瞧這名字。」

    馮鯨:「她說,她之所以和我交朋友,是因為我的名字吸引了她。」

    朋友:「你叫什麼?」

    馮鯨:「三減一等於幾。」

    朋友3:「現在的男人都裝高深——你們再瞧這名字!」

    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唱起了歌。張古忘記了男嬰那討厭的眼神,跟大家一起狂歡。他唱的是:

    一言不發,巋然不動,灰土土傻站著我是個秦俑。沒有哭泣,沒有笑容,我生命的背景是一派火紅。

    我想戰天,我想鬥地,我想抄起傢伙砸出一堆喜劇。我想唱歌,我想吻你,我想一步登天住進月亮裡。

    琴心劍膽晶瑩剔透,這輩子注定不長壽。哥哥請你慷慨一些借我一點酒,讓我轟轟烈烈獻個丑。姐姐請你放棄貞潔拉拉我的手,讓這人間的花兒紅個透……」

    這是周德東的歌?——正確。不然我就不會花這麼大篇幅寫它了。

    它是我開篇那段歌詞的前部分,好不好都請你原諒,寫它的時候我正處在裝腔作勢的年齡。其實很丟人——我的盒帶只在一個地方暢銷,那就是我的故鄉絕倫帝。那裡的年輕人幾乎都會唱我的歌。

    張古唱完,馮鯨說:「有一句歌詞不吉利,應該該成——這輩子能活九十九。」

    ……鬧到天黑之後,大家才散去。

    張古酒量不小,但是,他也有了些許醉意。他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剛剛唱的歌:這輩子注定不長壽……覺得確實有點晦氣。

    他又想起了那個男嬰,心裡有點虛。機器人?

    突然,他醉眼朦朧地看見那個男嬰出現在他的視野裡!他打了個冷戰,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

    卞太太抱著那個男嬰急匆匆走進來。

    卞太太說:「張古,拜託,我婆婆心臟病犯了,正在搶救,我得到醫院看護她。你幫我照看一下孩子!」

    卞太太:「李太太和慕容太太都到城裡去了。急死人!」

    卞太太:「我明天一大早就回來。」

    張古連連說:「沒問題沒問題。」

    卞太太把孩子放下,又急急忙忙跑回去拿來一隻奶瓶和一袋奶粉。

    張古能說什麼?說自己害怕這個孩子?

    人家收養這個男嬰本來就是出於一顆善心,這男嬰跟卞太太也沒有任何關係,你張古收留一夜都不行?再說,老人病了,遠親不如近鄰,這點忙都不幫?還有,人家是女人,丈夫不在家,遇到困難,你一個小伙子能袖手旁觀?

    從哪個角度講,張古都沒法推脫。所以儘管他的內心很害怕,可他還是說「沒問題沒問題」。

    卞太太說:「謝謝了。」然後,她轉身就走了。

    屋裡只剩下張古和那個男嬰。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麼安排。

    很靜。用一句老話形容就是: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

    男嬰靜靜地坐在張古的床上。

    張古看了他一眼。他正看張古。他和他第一次這樣近地面對面。

    那男嬰像眼科大夫一樣,仔仔細細地察看張古的左瞳孔。張古抖了一下,他當即肯定:這個嬰兒的眼神決不是嬰兒的眼神!

    張古避開他的目光,想說點什麼,但是不知怎麼說。

    有兩種說話方式。

    一種方式是像對嬰兒那樣柔柔地說:「叉,乖乖,在叔叔這裡不要鬧,讓叔叔抱著你……」

    這種語氣張古覺得實在說不出口,因為他明明感到對方不是嬰兒,他明明感到他的嬰兒表皮裡包藏著另一個人,包藏著一個險惡的成年人。在只有男嬰和張古的情況下,他的眼神似乎也不掩飾這一點。對於這個巨大的秘密,他們在眼神裡意會神通。

    另一種方式是,張古乾脆揭開面紗,直接和他談判:「我知道你不是嬰兒,你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我想全世界的人都不會知道,我只想問你,你要幹什麼?」

    但是,他的面前畢竟是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嬰兒,假如他這樣板著面孔向他發問,自己都感到恐怖……

    終於,張古慢慢走到抽屜前,拿出一個口琴,遞給叉,小聲說:「叉,玩這個吧。」——最後他還是採用了對嬰兒說話的語氣。這也證明了不管他多麼肯定自己的直覺,最終他對這個嬰兒信任還是大於他的懷疑。

    叉不再看張古的左瞳孔,他接過口琴,擺弄一陣,並不會吹。

    張古拿過來,吹了幾下,又給他。

    他學著吹,吹得亂七八糟。

    這時候,張古覺得他又很像一個嬰兒了。

    過了一陣,張古在房間一角給他支了一張鋼絲床——他不想和他一起睡。然後,張古試探著給他脫衣服,說:「太晚了,我們睡覺吧。」

    他看了看張古,把口琴放下了。

    可能是在兩個媽媽那裡訓練出來了,他很聽話,讓張古脫了衣服,乖乖躺進了被窩。

    睡前,張古在他的床下擺放了一些軟墊,防止他半夜掉下來。

    張古關了燈,屋子一下被黑暗淹沒了。

    外面,那條狗又在門外叫起來:「汪!汪!汪!」張古不知道那是誰家的狗。張古一次都沒有見過它。只是,每天夜裡它都到張古的門外叫。

    他和他在同一間屋子裡。

    恐懼湧上張古的心頭,他感到這個世界虛飄飄的,他想抓住一個固定的東西,可是沒有。

    他屏住呼吸,嚴密關注著男嬰的動靜。男嬰無聲無息,像一個啞謎。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那條狗停止了叫。屋裡更安靜了。

    張古全神貫注地聽。

    「啪……」隱隱有木頭乾裂的聲音;「唰,唰……」隱隱有蟲子走在牆壁上的聲音;「咚咚咚……」隱隱有老鼠跑動的聲音;「呼,呼……」隱隱有豬在圈裡打呼嚕的聲音;「嗒……」隱隱有水缸裡冒泡的聲音……

    張古十分疲憊,困意一陣陣襲來,他要合眼了。

    突然,他在黑暗中聽見了另一個聲音,是那個男嬰發出的:嗚嗚咿咿。

    這莫名其妙的兒語讓張古無比恐懼,他的睡意一點都沒有了。

    那個男嬰很快又沒有任何動靜了,可是,也沒有呼吸聲,一片死寂。

    張古屏住呼吸,繼續聆聽他。

    過了很久,張古實在挺不住了,又合上了眼睛。

    朦朧中,他聽見那個男嬰又開始發出了聲音:嗚嗚咿咿哞哞,這次音節多了一些,有點像唸經。

    張古的心又一次被恐懼佔據——假如男嬰在夢中突然說出話來……想到這裡,張古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一動不敢動,把耳朵張得像飯盆那麼大。

    過了一陣,男嬰又沒聲音了。

    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張古特別特別困,他的注意力稍微一放鬆,他的眼皮就黏黏地沾在一起,一下滑進了夢鄉……

    迷迷糊糊中,他又聽到那個男嬰發出了奇怪的聲音。但是,他已經滑到夢鄉的湖底,再沒有漂浮上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那個男嬰慢慢坐起來。他的心開始狂跳,想問他:你幹什麼?——可是,他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只好縮在被窩裡,觀察他的下一步舉動。他以為男嬰一定會走過來,可是沒有,他摸起他的隨身聽,在黑暗中擺弄著。突然,他哭起來。他的聲音特別難聽,像野貓在叫。

    他不是從來不哭嗎?

    他不是從來不哭嗎?

    他不是從來不哭嗎?

    張古害怕到了極點。他想悄悄跳下床,逃出去,可是身體卻像被麻醉了一樣,不接受大腦支配,一點也動不了……

    早上,張古醒來時,那個男嬰已經醒了,他躺在被窩裡,手裡拿著那個口琴在玩,嘴裡嘀咕著各種音節。

    卞太太來了。她的眼睛很紅,一看就是沒睡覺。

    「他哭了嗎?」她進門就問。

    「沒有,挺乖的。」張古說。

    「真是麻煩你了!」

    「哪的話。」

    卞太太一邊對張古講醫院的事情,一邊麻利地給叉穿衣服。

    她抱著男嬰走出門的時候,張古發現那個男嬰回頭看了他的隨身聽一眼。

    卞太太抱著那個男嬰走了。張古開始洗漱,又簡單吃了些早點,騎自行車出門去上班。

    今天他聽的還是周德東的歌:琴心劍膽晶瑩剔透,這輩子注定不會長壽……

    突然,周德東的歌聲變成了一陣嬰兒的哭聲,那哭聲古怪而淒厲:「嗚哇!——嗚哇!——」

    張古嚇了一跳,差點從自行車上摔下來。

    他清清楚楚地記著,這盒帶是他六個月前在小鎮音像店買的,他聽過無數遍,沒有任何問題。直到昨天下午他還從頭至尾聽過一遍,並沒有這個聲音。

    那麼,是誰錄上的?

    只有一個可能:昨夜,那個男嬰在他睡熟之後,用隨身聽錄下自己恐怖的哭聲……

    他想,難道昨夜自己做的那個夢是真的?又一想,哭聲這麼刺耳,自己不可能不被驚醒啊!難道是那個男嬰拿著他的隨身聽悄悄去屋外了?

    張古不寒而慄。

    到了單位之後,他一天都心不在焉,鎮長問他幾件事他都答非所問。他用手翻來覆去地擺弄著那盤盒帶,一直在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如果不弄個水落石出,他會一直忐忑不安的。

    終於,他決定對卞太太說出這件事。

    他下班回家的時候,看見卞太太正在院子裡和那個男嬰玩鞦韆。他在院子外對卞太太喊:「嫂子,你來一下,我跟你說件事。」

    他一邊喊一邊觀察那個男嬰的眼神,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他玩得很專注。

    卞太太過來了。

    本來,張古想把他對那個孩子的懷疑都說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全部嚥回去。他只是把隨身聽的事說了一遍,聲音很低。

    卞太太聽後不解地問:「有這樣的事?你懷疑……」

    張古有點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是不是那個孩子昨夜哭了,胡亂按了我的錄音機,把哭聲錄進了盒帶裡……」

    「我們大家都沒聽見這個孩子哭過一次,都在為這件事感到奇怪呢。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哭聲,一定是你自己搞錯了。」卞太太說得很堅定。

    她又補充道:「一個歲的孩子,半夜哭的時候,胡亂抓起了錄音機,又胡亂按下了錄音鍵……哪有這麼巧的事!」

    張古幹幹地笑了笑,說:「那可能是我自己搞錯了。」

    這時候,他的眼光越過卞太太的肩頭看了那個男嬰一眼,他正在鞦韆上朝他看,那眼神說不清楚。

    莫名其妙的嬰兒哭聲一直沒有找到解釋。張古只好把那段恐怖的聲音洗掉了。哭聲有十幾分種,佔用了兩首歌的時間。之後,張古正常上班下班,日子無波無折。似乎沒事了。但是,張古心中的陰影卻沒有消散,它像烏雲一樣越來越厚重。

    最後,張古把那恐怖的聲音歸罪於哪個朋友的惡作劇——他必須調動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否則怎麼辦呢?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很會欺騙自己。一生中,我們不知欺騙過自己多少次,因此我們失掉了很多探尋真理的機會。

    又過了一段時間,張古漸漸淡忘了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們經常會忘掉一些事情,因此我們活得很幸福。但有時候不完全是這樣。在張古完全忘掉了這件事的時候,一次他上班去,剛剛走出家門,戴上隨身聽,猛然聽見一陣嬰兒的笑聲,那笑聲極其古怪,極其刺耳。他萬分驚恐,猛地把隨身聽摘下摔到了地上!

    他下意識地朝卞太太家看去,那個孩子正在窗子裡靜靜看著他……

    張古再一次斷定: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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