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音閣 華音流韶之天劍倫第三卷 第八章、孔雀之陣
    相思心中一慟,強迫自己將臉轉開。

    月色搖曳不定,池中清波宛如張開一面淡紫色的秋鏡。澄波澹蕩,璧彩參差。

    帝迦從池中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相思輕輕抬頭的時候,只看到他的背景。他幽藍的長袍拖在地上,粼粼月光宛如祭祀的火焰,流轉不定,水珠沿著他的散發滴滴垂落,讓他的全身都籠罩著一片詭異的幽光,又漸漸隱於重重帷幕之後。

    水光,宛如在他身後拖開了一道長長的緞帶,一直延伸向夜幕深處。他整個人,也似乎從夜色中走來,又最終歸於夜色。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

    相思怔怔的看著地上那道水痕,卻沒有了趁機逃走的力氣。

    她散亂的目光突然凝滯,似乎從水光中發現了什麼——那是一道極淡的血跡。點點滴滴,灑落在水痕中,宛如一串無人問津的早梅。

    他終究還是受傷了。相思一低頭,兩行淚水默默的落到她赤裸的胸膛上。突然,她似乎下定了決心,從池中起身,伸手將旁邊的一道錦帷拉下,披在身上。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向帝迦剛才離去得片夜色走去。

    帷幕在風中輕輕搖曳,掀起一陣微寒的夜風。

    相思眼前的景象突然一闊,自己立身之處似乎突然換了一個地方。一道刺目的陽光從前方直照而下,讓她幾乎睜不開眼。

    帷幕後邊竟然是一處極其巍峨的神殿。整個神殿都建在山顛之上,透過數十道巨大的石柱,可以看到雪山連綿的峰頂,還有碧藍得如大海一樣的天穹。

    山風吹起她身上纏繞的錦幔,宛如在天邊盛開了一朵妖艷的彩蓮。

    「你……」相思緊緊握著手中的錦幔,欲言又止。

    帝迦背對著她,沒有回頭,默默仰視著他面前那座極高的神像。他身後散開的藍發和衣衫在風中獵獵作響。似乎亙古以來,他就是站在此處的,而剛才大殿之中的,只是他無盡化身中的一個。

    相思的目光漸漸凝止在那座神像上,再也無法移開。

    神像背山而建,足有數十丈高,巍峨的身形直入天幕深處,輝煌的日暈就襯在神像法相之後,看上去真有頂天立地之感,常人哪怕只是仰視神像的面容,都會被刺目的陽光耀傷雙眼。

    神像造型極為張烈揚厲,幾乎及地的長髮披散而下,其中一束纏繞毒蛇、骷髏,垂於胸前,其餘飛揚於天際。神像四臂張開,正舞於火焰與光環之中,三眼俱張,分別注視過去、未來、現在,天地一切,無所不照,而他腳下踩踏的鬼神正是時光的化身,寓言他的舞蹈能踏盡一切時間與輪迴。

    ——這就是孤獨、殘忍、莊嚴、公正的神主,是毀滅、性力、戰爭、苦行、野獸、舞蹈六種力量的擁有者,濕婆。

    濕婆擁有宇宙之舞,天地間各種力量都在他狂舞的姿態中誕生——即宇宙進化、持守及終極的消解。他是人間剛柔兩種舞蹈的創造者,他的舞蹈是一切智慧與終極之美的象徵。傳說毗濕奴的夥伴龍王捨沙甚至為了觀看濕婆之舞而捨棄了對毗濕奴的忠誠。

    這種舞蹈被稱作坦達羅舞,本來應該是人間一切舞蹈、一切藝術的典範,然而濕婆絕少舞蹈。因為當他舞蹈之時,世界就在他的狂舞中毀滅。

    作為舞神的濕婆,四臂中分持火焰、鼙鼓、三叉戟、長弓。鼓,像征了聲音,火焰是智慧與變化,三叉戟則象徵伏魔,最上一臂所持巨弓,則凝聚了濕婆無所不催的毀滅之力。那柄摧毀三連城的巨弓,化為無邊光彩,從神手中散出,覆滿三界。群魔萬獸、芸芸眾生就匍匐在神的腳下,作永恆的膜拜。

    ……

    兩人就這樣在濕婆神像前默默對持著,似乎過了千萬年的時間。帝迦歎息了一聲,道:「你可以走了。」

    相思似乎猛然回過神來,喃喃道:「我?」

    帝迦依舊注視著神像,緩緩道:「帕凡提可以為濕婆等候一萬年的歲月,重生轉世,都是一樣。你卻已經選擇了別人,而且那麼執著。所以——」他頓了頓,終於搖頭道:「你不是她。」

    相思沉默了片刻,道:「你真的會放我走?」

    帝迦淡淡道:「你既然不是她,我留你有什麼意義。」他頓了頓,良久才歎息道:「濕婆大神無所不能,上一次回歸本位前,在世間留下了六種偉大的力量,分別是毀滅、戰爭、性力、獸主、苦行、舞蹈。我作為他在人世間的化身,已經完全覺悟了其後五種。然而我卻始終無法自如運用一件東西——」他突然轉過身,注視著相思道:「就是這最終蘊藉著毀滅之力的濕婆之弓。」

    相思這才看清,他手上正持著一張巨大的彎弓。

    彎弓在碧藍的天幕下徐徐張開一抹濃黑的色澤,然而這抹黑色,卻華麗得耀眼,宛如從天孫手中裁下的一段星河。無盡的華彩就在弓弦上盈盈流動,讓人不敢諦視。

    當年阿修羅王橫掃三界之時,諸神恐懼,大地之神化為戰車,日月之神為車輪,山神為戰旗,蛇神為箭矢,鳳凰為箭羽,大梵天親為馭者,到雪山之顛懇請濕婆出戰。而濕婆正是用這張弓,一箭洞穿了號稱永恆的三連之城。

    相思眼中的神光長久停佇在這柄彎弓上。

    弓弦已張如滿月。

    弦上是一枚羽箭,萬道金光如太陽一樣從箭尾耀目而出,宛如來自鳳凰最美麗的尾翎。在藍天下宛如聖火跳躍,奕奕生輝。

    而金色的箭尖,已直對準了她的胸膛。

    相思閉上眼睛,輕輕道:「你要殺了我?」

    帝迦搖頭,緩緩道:「不。濕婆之弓摧毀你的肉體,也將拯救你的靈魂。」他默默注視著她,不再說話,冰冷而妖紅的眸子中漸漸透出一種悲憫來。

    相思抬頭看著他,他的身影與身後的神像若即若離,他的神情也突然如神一樣高高在上,似乎久已看淡了人間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卻又偶爾引動了憐憫之心,慷慨的,賜給他選定者永生的權力。

    濕婆之弓華光流轉,宛如彩虹。任何人看到這樣美麗的光華,都會忍不住匍匐膜拜,甘心在它懷中作永恆的安眠。

    死亡,是他給她的恩賜。這在多少人眼中,都是永世追求夢想,是三生難得的榮耀。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突然道:「覺悟成神真的那麼重要?」

    帝迦注視著她,似乎在面對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終於淡淡道:「你不會明白的。」

    相思道:「為什麼不肯做一個人呢?」

    帝迦沒有回答。

    相思突然上前一步,雙手握在箭尖上。

    帝迦一皺眉,正要撤箭,卻又猶豫了。

    這時,空氣中響起一陣灼燒的聲音,相思雙手止不住顫抖,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但她沒有放手,反而將箭尖握向胸前,輕輕道:「你如果真的以為這樣能救我,就放箭吧。」

    帝迦注視著她,突然一揚手,弦音一聲空響,羽箭已經收回他的手中。

    相思雙手仍然放在胸前,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滴滴鮮血順著她潔白的手腕墜落。

    帝迦轉過身去,不去看她,淡淡道:「樂勝倫宮東面的所有迷陣我都已經撤去,你沿著左邊這條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下。西面有人闖入,我必須用心禦敵,不能送你了。」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真的是要放自己走,臉上掠過一片喜色,突然又有些擔心的道:「敵人很強麼,你的傷……」

    帝迦打斷她:「走!」

    相思又看了他一眼,終於道:「保重。」轉身向神像左邊的小路跑去。

    此刻,天邊突然傳來一聲悠揚的梵唱。那聲音若有若無,極其高遠,宛如諸天花雨,突然墜落,天香滿路,洞人肝膽。

    相思不由止住了腳步,抬頭仰望冥冥的青天,卻不知聲音從何而來。

    帝迦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身後,道:「樂勝倫宮的天音梵唱,據說已經數千年沒有重響過了。」

    相思訝然道:「那為什麼今天……」

    帝迦微笑道:「因為樂勝倫宮在迎接它的主人。」

    相思喃喃道:「誰?」

    帝迦突然執住她的肩,將她轉向自己,道:「你。」

    相思這才看見,他一手握著剛才那支羽箭,箭頭正直對青天,金色的箭尖發出奪目的光芒,而金光的中心,卻有一縷蜿蜒的血痕,不知為何已經變成桃花一般嫣紅的顏色,盈盈艷光流轉,太陽一般的金光,也遮擋不住。

    漫天梵唱,竟似乎就是從箭頭之中發出的。

    「你的鮮血染到濕婆之箭上,讓樂勝倫宮的梵唱因此而奏響。」帝迦凝視著她,一字字道:「我也許最終還是沒有找錯人。」

    相思搖頭,退了一步,道:「不可能的……」

    帝迦打斷道:「是與不是,已經不是你我能看得明白的。」他轉身面對神像,將一指放在眉心,結印道:「唯有祈求神示。」

    相思一怔,道:「神示?」她抬頭仰視神像,喃喃道:「問他?」

    「不是。」帝迦搖頭,將目光投向遠方:「是神的使者。居住在第五道聖泉之中,曼荼羅教之天魔,濕婆在人間唯一的預言師——日耀。」

    崗仁波吉峰上四道聖泉,每一道都流入一個佛法之國,成為灌溉十方、撫育萬眾的河流。其中流入印度的發源為恆河;流入中國的,成為長江。

    然而,還有第五道。

    第五道聖泉居於世界的中心。傳說中萬年前已在天戰中被冰雪封印,除非濕婆大神親挽神弓,一箭洞穿,任何力量都無法打開。

    而第五道聖泉之中的神的使者日耀,赫然也是西王母的最後一隻青鳥。與月闕、星漣一樣,都是擁有著神奇的預言力量卻又滿身畸形的半神,寄居在常人無法涉足的地方,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與折磨,只為了她們的使命——召喚西王母的回歸。

    帝迦反手將箭插入大地,輕輕抬起她的下顎,道:「你願意跟我去第五道聖泉麼?」

    相思猶豫了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帝迦突一揮手,只聽一聲轟然巨響,濕婆神像右邊的巨石緩緩挪開,幽光閃耀,裡邊竟然也是一條狹窄的隧道。

    相思還在驚訝,帝迦已從她身後輕拍她的肩,道:「進去。」

    相思突然彷彿想起了什麼:「那……那闖入宮中的敵人呢?」

    帝迦深紅的眸子中神光一寒:「他已經進入了孔雀之陣。然而,自古以來,還沒有人類能從孔雀陣中走出來過。」

    卓王孫一踏入隧道,身後的石門已經轟然關閉。

    隧道極長,似乎永無盡頭。兩邊石壁竟然是半透明的,透過森然藍光,可以隱約看到外邊三尺內的水域。而那詭異的藍光帶著縱橫交錯的無形磁力,一道道透體而過,照得人骨骼筋脈都帶上熒熒碧色,兩旁石壁似乎都被巨力重壓,幾欲變形。

    卓王孫也不知道自己在這隧道中已經前行了多長時間,石壁外的游魚錯過了一群又一群。有的小如彈珠,帶著千萬點金光,一湧而過,宛如開了一蓬金色的煙花,有的卻極其龐大,黑沉沉身體宛如山嶽一般從石壁上方緩緩掠過,鱗爪森然,恐怖怪誕,宛如從禹鼎上脫身而出的上古怪獸。不由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在這隧道中行進的時間,就是世界誕生,歷經神怪、洪荒、文明等諸多時代;萬物生長、變化、滅亡、輪迴的整個歷史。

    他眼前突然一闊,一道七彩的光華透空而來。

    眼前是一片極為廣大的森林。

    只是這森林中並沒有樹,而是無數高聳的石柱。

    第一柱合抱粗細,通體赤紅,約有數十尺高,正對在卓王孫眼前,柱上刻畫著無數凌亂的圖案、以及無法辨認的文字。而這條石柱後,宛如大樹分支一般,分出了六支,都各俱顏色。而這六支之上,又每柱再生出六支,如此生生不止,往返不休,森林迅速擴大延伸,彷彿無邊無際,直覆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石林下半部都沒在數尺深的液體中。那液體與其說是水,不如說是水銀,一片妖異的銀光,靜如沉璧,騰空返照,照得柱身上圖案閃動不止。傳說秦王陵在地底以水銀為川流湖泊,這裡一片廣大的水銀之湖,真讓人有誤入千年古墓之感。

    七色石林,卻被頂端藍光、底部銀紋交相映襯,更顯得光華流轉,七彩斑斕。

    想不到這孔雀之陣,卻真的如孔雀開屏一般,美輪美奐,只讓人目眩神搖。

    而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如此浩瀚的工程,竟然潛藏在這幽幽湖底之中。而這彩石之柱,水銀之湖,難道就是傳說中無人能破的孔雀之陣?那些凌亂的圖案與經文又代表了什麼意義?

    不管如何,前方除了半沒在水中的彩石柱外,已經沒有路了。

    卓王孫突一縱身,已無聲無息的落到第一根石柱的頂端。

    他腳下赫然是一幅血紅的濕婆本生圖。而前面的六根柱子的頂端,則各繪著濕婆的一種化身。毀滅之神、性力之神、戰爭之神、苦行之神、舞蹈之神、萬獸之主。六色彩繪都鑲著一圈奪目的金邊,從上從上看去,才真如孔雀之翎,妖艷瑰魅。

    而每一幅彩繪之後又分別再生出這六種化身,如此循環往復,鋪陳開去,真如一支巨大的孔雀,將翎屏盛開在這聖湖之底。

    然而他下一步,應該選擇濕婆的哪一種化身呢?

    卓王孫注視著彩圖,突然冷笑道:「出來。」

    一個人影,在濕婆舞蹈之神的彩繪上,緩緩顯現。

    那人全身隱沒在一件黑色的大氅中,休說面目,就連身形也難以看清。然而一種清幽的寒氣,就從他模糊的身影中逼人而來。

    卓王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誰?」

    那人注視著他,良久,突然微笑道:「我就是守護孔雀之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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