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樣年華Ⅱ 正文 第一章(4)
    既然把我當成賣盤的,我就順水推舟,繼續當賣盤的,去學校找她。

    再次走進學校大門的時候,一種莫名的失落油然而生。畢業的時候,我曾設想,若干年後,衣錦還校,榮歸故里,昂首挺胸,健步走在紅地毯上,師生分列兩旁,手持鮮花,搖旗吶喊,嘴裡呼喚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某些老師因為當年考試給我不及格,而羞於見我,躲在辦公室裡獨自傷感,後悔當年沒有用發展的眼光看人,要不現在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曾當過他的老師。食堂的大師傅則驕傲地說:他是吃我做的飯長大的。澡堂打掃衛生的老大爺也會自豪地說:他是我看著光著屁股長大的。為了對母校的養育之恩表示感謝,我每年給學校一筆錢,設立以我名字命名的獎學金,專門頒發給每次考試後幾名的學生,以獎勵他們在「風聲雨聲讀書聲」的環境裡獨樹一幟。我還要投資建設新教學樓,每層設立吸煙室,為廣大煙民學生服務,讓他們不再抱怨:抽個煙怎麼就那麼難啊!考試作弊和談女朋友都偷偷摸摸也就罷了,別連抽根煙也躲躲藏藏,非往廁所跑,吸進肺裡的不僅有尼古丁,還有屎尿的騷臭,如果只是自己同胞的倒也沒什麼,可是還有留學生的,這讓自尊心強烈的國人很難接受。記得為了讓我們養成不在池外便溺和上完及時沖水的習慣,中學化學課上,老師曾特意分析過廁所裡氣體的成分,它的組成極其複雜,濃度高時具有刺激性氣味,甚至使人睜不開眼,嚴重時將導致雙目失明,因此班裡許多戴眼鏡的同學都將視力不好歸結到那些完了事兒不沖水的同學身上,說他們毀壞他人器官。在廁所抽煙,可是冒著生命危險,我不能見死不救,佛家說過,救人一命,勝過七級浮屠。

    學校還是三年前的樣子,以前門口的大鐘比北京時間晚了十幾分鐘,弄得我上課的時候經常遲到,食堂也以那個時間為準,該開飯不開,把好些學生餓出了胃潰瘍,致使校醫院的胃藥脫銷。現在那個大鐘已經不走了,時針停在9的位置,開始有人把被子搭在上面曬;分針停在3的位置,份量輕的學生能吊在上面做引體向上;秒針停在的位置,上面貼滿小廣告:辦證、代考四六級、尋異性合租、出售線性代數試題……

    我給喬巧打了電話,告訴她我到學校了。她讓我到女生樓門口等,她五分鐘後出來。喬巧出來了。穿著涼鞋,腳指甲上貼著帶花的圖案,每個腳趾的顏色各異,腳踝上還印了一張卡通貼圖。

    「沒想到你真來了。」她走上前。

    「為什麼不來,我是商人,有買賣就做。」我掏出盤,按購買價格如實售出:「八塊一張,五張,一共四十。」

    喬巧說:「加上路費一共多少?」

    我又拿出一張的票:「一共六十。」

    喬巧從錢包裡掏出一張一百的:「給!」

    我接過錢,對著天空照了照,水印裡的毛主席像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便放心地放進錢包,給她找零錢。

    「弄的跟真的似的。」喬巧在一旁看著說,「錢是正版的,可你是盜版的。」

    我說:「我就是賣盜版盤的———哎,我沒零錢找你啊。」

    喬巧說:「你是盜版的賣盜版盤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你叫邱飛。」

    「你怎麼知道,你是誰?」我不禁一驚。

    「沒零錢找就請我吃飯吧,否則不告訴你。」喬巧一臉得意。

    現在的情況敵暗我明,顯然買盤、搭話、送盤都是喬巧設計好的,為了弄清她這麼做的真相,只好請她吃飯。很有可能吃飯也是她安排的圈套之一,但已經陷進來了,就不怕陷得更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要看看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不會是替周舟給我送信來了吧,兩人同為一個系的學生,上學的時候應該就認識了。

    和喬巧去了我上學的時候常去的那家飯館。大一的時候,我和楊陽曾經在這裡喝過一個通宵,鬧得服務員們一宿沒睡,要不是因為老闆教導她們顧客就是上帝,她們差點兒就報告學校督察隊了。如今那些服務員都已不知去向,七年過去了,應該為人妻母了,她們是否還記得,那年冬天一個雪花飛舞的夜晚,兩個十九歲的鬱悶學生坐在那裡喝了一晚上啤酒,他們對暗無天日的大學生活何時才能結束大發牢騷。一轉眼,一切都煙消雲散,他們二十五歲了。

    飯館依舊座無虛席,看來食堂的飯菜還是難以下嚥,不知道現在是否還用鐵掀炒菜,掃帚刷鍋,搞得菜裡總有一股土腥味。這時一桌人剛好吃完,喬巧趕緊一屁股坐下去,身手之敏捷一看就在公共汽車上搶座鍛煉過。我坐了過去,這張桌子鄰窗,第一次和周舟吃飯也是這張桌子。

    坐下後,喬巧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現在做什麼工作,不會真淪落成盤販子了吧。」

    我說:「賣盤怎麼了,至少我自力更生,艱苦創業。」

    喬巧說:「沒什麼,我是羨慕你,都有自己的產業了,總資產有多少,上市了嗎?」

    我說:「別拿我開涮了,你知道我不是賣盤的,真要是倒好了,聽說電腦剛剛在中國普及的時候就開始賣盤的那些人,現在都成了IT精英,在中關村已是風雲人物。」

    服務員拿著菜單過來問吃什麼,我讓喬巧點,她問我餓嗎,我本來想貧一句:不餓,看見你我哪兒吃得下去。但因為還不熟悉,便沒說。只說不太餓,喬巧說她也不餓,就喝點兒酒吧,便要了一個老醋花生、涼拌金針菇和泡椒雞爪子,末了跟服務員說了一句:「再拿兩瓶啤酒。」

    我說:「沒想到你還有喝酒的嗜好。」

    「陪你喝,知道你能喝。」喬巧說。

    「你到底是誰啊,怎麼什麼都知道。」眼前的喬巧讓我充滿疑惑。

    喬巧說:「我是0級的,看過你們樂隊在學校演出。」

    啤酒上來了,喬巧倒了兩杯,一杯推到我面前,拿起另一杯和我碰了一下說:「你可曾經是我的偶像啊,今日相見,幸會幸會!」

    我心裡暗自發笑,以前只有我崇拜別人的份兒,沒想到還會有人崇拜我,一不留神成了偶像,我有意貶低自己說:「你說的不是嘔吐對象吧,那時候學校辦晚會,學生會倒是非常願意讓我們演出,因為我們一上台,總會引起台下爆笑,如果就為了博觀眾一笑,我們亮相的效果比小品和相聲好多了,但是負責場地的老師特不樂意讓我們登台,因為演完以後,台上總會留下礦泉水瓶子、香蕉皮、蘋果核什麼的,不好打掃。開始還有人扔西紅柿和煮熟的雞蛋,我們會撿起來擦擦放進嘴裡,邊吃邊演奏,後來觀眾覺得太便宜我們了,就扔不能吃的。」

    喬巧說:「不至於吧,我看過幾場,挺好的,我還一個勁兒鼓掌,巴掌都拍疼了。」

    沒想到自己當年還有如此忠誠的樂迷。我知道現在好多人都兩面三刀,當著面能把你捧上天,背地裡把你說得狗屎不如。為了得到對於那支記錄了我們青春印記和成長的喜怒哀樂的樂隊的客觀的評價,我進一步探聽虛實:「你看過我們幾次演出?」

    喬巧喝了一口酒說:「我入學那年的迎新晚會上,你們唱了一首自己寫的歌,叫《稻草人》,歌詞我現在還能背下來呢。」說著便開始旁若無人地吟誦起來:

    我佇立在麥田之間

    渴望擁有燦爛的明天

    身上穿著樸素的稻草

    人們笑我愚蠢的外表

    世間的凡事紛紛擾擾

    卻不使我為此煩惱

    我並非沒有頭腦

    也會像他們一樣思考

    我嚮往山的那邊

    聽說那裡總是藍天

    沒有自由的雙腳

    我羨慕空中翱飛的小鳥

    無法隨心所欲地奔跑

    依然會在某天摔倒

    我看到雪花飛落

    感到未來虛無縹緲

    白雲飄飄,我會慢慢蒼老

    陽光很好,就在這天跌倒

    我說:「你記性真好,不學外語浪費了。」這次晚會我仍然記得,那天楊陽感冒,沒法唱歌,我就客串了一回主唱。歌是五年前寫的,當時我大二,對大學徹底絕望,萌發了退學的願望,因為不知道退了以後幹什麼,只好繼續留在大學裡勉強度日。現在連我自己也記不清歌詞,沒想到卻有人能完整地背誦出來。

    「那天我正好帶著隨身聽,就錄下來了,後來打聽到,歌是你寫的。」喬巧說。

    「慚愧慚愧,已是陳詞舊曲,現在聽了都臊得慌。」多年後再次聽到當年寫的歌,就像聽父母講述自己小時候尿炕的事情,既感覺可笑,又為自己曾有過這樣的經歷而不好意思。

    旁邊三個男生正在揮汗如雨地吃一份大盤雞,一個比桌子小不了多少的盤子擺在中央,三人將T恤的袖子撩到胳肢窩,露出腋毛和胳膊上線條分明的肌肉,津津有味地啃著,骨頭吐了一桌子,看得我自愧不如,甚是羨慕。我現在雖了(注:不行了的意思),頂多啃個雞爪子,吃兩塊土豆,一盤宮保雞丁都能把我吃撐著。在校生和畢業生的區別不僅在於飯量的大小,還體現在對衛生和環境的要求上。

    服務員給這桌端上一盆酸辣湯,大拇指始終泡在湯裡,直到放下湯盆,才從湯裡拔出大拇指,皮膚明顯比周圍白了一塊。如果是我,堅決會讓飯館再換一盆,但這三個學生毫不在乎,一人一大碗咕咚咕咚喝下去。我想後退幾年的話,我也會拿起就喝,當年我連在食堂吃出肯定不是動物的指甲蓋時食慾都絲毫不受影響,涮過手的湯又怎能澆滅我對食物的渴望。

    飯館裡沒開空調,只有一台電扇在工作,吃飯的學生汗流浹背,但高漲的食慾和熱烈的言談並沒有受到影響,依然推杯換盞、添菜加飯。我待得實在難受,去開空調,老闆不准,說現在才33℃,還沒超過體表溫度,用不著,但我還是按下啟動鍵。還沒回到座位,就聽「嘀」的一聲,空調吹風口的擋板又合上了。我回頭一看,老闆雖然遠離空調,但手裡有遙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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