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樣年華 正文 31
    第二天,我呆坐在考場上盯著完全陌生的試卷,耳邊傳來同學們疾筆如飛的聲音。監考老師在我的身邊走來走去,因為我的試卷空空如也而一次次發出歎息。當我在試卷上寫下自己名字的時候,更堅定了離開的信念。我將卷子交給那個用異樣眼光打量我的老師,匆匆離開了考場。

    爸來到學校的時候正好是午飯時間,我問他吃了嗎,他說還沒。我把他帶到學校食堂,給他買了一份飯。他問我:「你怎麼不吃?」

    我說:「不想吃。」

    爸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麼,低下頭津津有味地吃起那份在我看來平淡無味的飯菜。

    吃完飯,我們來到操場,寂靜的操場空無一人,草皮在陽光的暴曬下晃得人眼前發亮,我們找了個樹蔭坐下來。

    爸的手在兜裡摸索,像是在找煙,摸索了一陣後,無奈地做出放棄的選擇。我把自己的煙遞給他,他表現出很吃驚的樣子。我說:「其實我早就開始抽煙了。」

    爸沒說什麼,從煙盒裡抽出兩根,其中一根叼在嘴裡,另一個遞給我。我說:「在你面前我還是不抽了。」他又把那根煙插進盒裡。我們彼此看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沉默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氣氛有些尷尬,我和爸爸之間存在著無法丈量的代溝。

    爸先開口了:「昨天晚上睡著了嗎?」

    「沒有。」我如實回答。

    「想得怎麼樣?」他問道。

    「還是當初的決定,不想上了。」

    「不上學你幹什麼去?」

    「不知道。」

    「那總得找點兒事情做吧,你心甘情願一天到晚待在家裡嗎?」

    「可能還會上學,換個專業。」

    「你想學什麼專業?」

    「不知道,反正我是絕對不適合現在這個專業。」我在一片茫然中依然堅定這條路對我是行不通的。

    「你這是感情用事,年輕人做事容易衝動。」

    這樣的話我已經聽過太多太多。「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件事情我已經反覆考慮了很久。」

    「可是你現在仍然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或者想幹什麼,你只知道自己不能幹什麼,如果你學了別的專業仍舊厭倦怎麼辦?」

    「不會的,如果讓我重新再來一次的話,我會選擇一個一生鍾愛的專業。」

    「人總是在變的,不可能對一件事情保持終生熱情不減,譬如……」爸沒有繼續說下去,這讓我想起了他和媽危在旦夕的感情。

    「之所以熱情會每況愈下,就是因為當初的錯誤選擇。」我堅持自己的原則。

    「事情總是變化的,你還小,缺乏這方面的經驗,或許若干年後你會發現,你準備放棄的這個專業卻是你離不開的。」

    「打死我我也不信,我要跟丫徹底絕裂。」爸對我的屢屢勸阻讓我憤怒,他似乎體會不到我對這個專業的深惡痛絕。

    「我只是舉個例子而已,還是希望你三思而後行,做事情不要盲目。我就吃過不少這樣的虧,摔了無數個跟頭,現在站起來回首走過的坎坷路,覺得自己當初特幼稚。這種感覺你也會遇到的。」

    「我現在是一點兒也學不下去了,今天考試我只寫了個名字就交卷了。」我想讓爸瞭解現狀。

    「下回再遇到這種情況就不要寫名字了。」爸好像怕我給這個姓氏丟臉。

    「這學期我基本沒怎麼上過課,馬上就要考試了,如果全不及格會被開除的。」

    「你現在要化悲痛為力量,多看看書,哪怕混下來也能有個畢業證呀,找工作也好找。」

    難道爸的意思就是讓我忍氣吞聲地度過四年傷痕纍纍的生活,得以混個畢業證,好找份工作餬口嗎?與其這樣不如去海澱圖書城門口買個假的,方便又快捷。

    我試圖讓爸理解我的想法,能夠站在我的立場考慮這件事情。如果換成他,他會如何對待這件事情,做出怎樣的選擇。可他卻以過來人自居,不厭其煩地給我講述大道理,讓我再三斟酌事情的利弊,還說我是半大不大正處於人生道路的迷茫階段,現在是關鍵時刻,要慎重地走好每一步,否則一步踏空,後患無窮。

    我覺得談話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便以下午有課為由結束了談話。

    爸說:「你看,你還知道自覺主動地去上課呢,事情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糕。」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臨走前,爸把那盒煙留給我,說:「想不通就抽一根,我當知青那會兒就是晚上一邊蹲在野地里拉屎,一邊抽著煙看著廣闊夜空思考人生和未來的。」

    、在爸對我進行的勸阻中,有一句話被我認為值得深刻思考:你不學這個專業還能學什麼?這句話在我對日後何去何從做出選擇的時候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如果我放棄眼前的專業去尋求真正值得我去熱愛的專業,那麼這個專業又是什麼呢?我感到又一片茫然在向我靠近。

    每當我無法忍受置身於學校中的難以名狀的空虛時,就會選擇徒步或乘坐公共汽車繞著北京城漫無目的地轉悠。從我起床的那一刻起,直至晚霞將城市的天邊層林盡染。我會在萬家燈火的時刻結束一天的環城旅行,帶著疲倦回到學校。

    公車下,是一輛輛疾速行駛的汽車,我搞不懂它們為了什麼總是奔馳在道路上。

    現在,當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心中湧動著難言的苦澀,腦海中閃現著一幅幅關於我當時苦悶情景的畫面:躺在床上一蹶不振地抽著煙;手裡拿著啤酒,蹲在夕陽下的樓頂,凝視著天邊的晚霞;寂靜的月光下,獨自一人發瘋般地在操場上奔跑;面對作業本和黑板時心中的失落,坐在教室裡聽著老師唸唸有詞,如坐針氈;當同學們去上課的時候,我一人孤落地待在宿舍,煩了就抽根煙,在空蕩蕩的樓道裡溜躂來溜躂去……一想到距離畢業的那一天還遙遙無期,心情便沉重起來,渾身不自在,腦袋「嗡」地一聲響,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才算到達終點,結束這種苦悶之旅。

    宿舍門後貼著一張值日表,上面規定宿舍的每個成員在哪天應該做什麼,只有它才能強迫我們每天輪流打掃宿舍衛生、打開水。沒有它,我們的生活環境必然會變得骯髒不堪。

    我打開水被安排在週一,成為此期間被我認為惟一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所以,每當一個星期剛剛從週一開始的時候,我卻在打完水後認為這個星期已經結束,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可做,於是,剩下的幾天將被我渾渾噩噩、狼狽不堪地度過。

    突然間,我對整座校園、整座北京城,還有我的生活產生了陌生感,置身於此,我有些格格不入,壓抑的苦悶始終伴隨著我。

    我決定離開北京,去外地走一走。

    、這個學期在我打了次開水後接近尾聲,期末考試再次向我們襲來。

    就在老師給同學們上期末複習課的時候,我到北京站購買了去往西安的火車票。

    期末考試的前一天晚上,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我帶著身邊共有的00塊錢,獨自踏上由北京開往西安的列車,在車站廣場的售貨攤買了兩盒「康師傅」、一袋「曼可頓」、一盒豬肝和一瓶礦泉水,然後上了車。

    我座位旁邊是一個頭髮半長的女孩,大大的眼睛下面翹起一個頑皮的鼻子,性感的嘴唇在白晰面容的襯托下愈顯紅艷,身體散發著清香味道。我把剛剛從車站廣場買來的食品放到桌上,坐在緊靠窗口的座位上。

    「你去西安?」女孩看到我的吃的問道。

    「對,你去哪兒?」

    「我也去西安,你是去玩嗎?」

    「就算是吧,去轉轉。」

    「你還在上學吧?」

    「嗯,你呢?」

    「馬上就要畢業了,論文答辯已經通過了,等我從西安回來的時候就可以拿到畢業證了。」

    「在哪個學校上學?」

    「北外,你呢?」

    「北糯螅你什麼專業?」

    「西班牙語,你學什麼?」

    「機械。」這兩個字從嘴中蹦出時,我的心中瀰漫著悲哀與無奈。

    「你上大幾了?」

    「大二。」

    「現在正是考試的時候,你怎麼還能去西安玩?」

    「不想考試,沒勁!」

    「我上大一、大二的時候也特別討厭上課、考試,但慢慢就混到畢業了。」

    「你找到工作了嗎?」

    「找到了,我8月份去西班牙,給一家公司做翻譯。」

    「你已經混出來了。」

    「你也會有混出來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還要混多久才能結束這種無法忍受的生活。「光當」一聲,火車啟動了,我的身體隨之一晃。

    火車有節奏地奔馳在鐵軌上,窗外景象漸漸由燈火闌珊的城市變成漆黑一片的莊稼地,車窗像一面鏡子,映射出我的五官。我在車窗的另一側看到一張麻木的臉,上面雜亂地擁擠著眉毛、眼睛、鼻子、嘴,鬱悶像揮之不去的表情,滲透其中。

    「喂,想什麼呢?」女孩問我。

    「沒想什麼,我有點兒困了。」

    「吃點兒東西就不困了。」女孩掏出一包「曼陀思」薄荷糖,問我:「以前去過西安嗎?」

    「沒有,我只去過西單。」

    「嘿嘿,我還去過東單呢。」女孩笑著說,「我以前來過西安一次,我男朋友的家就在西安。」

    「哦,他怎麼沒陪你來,正好可以回家看看?」

    「分手了。」

    「為什麼?」我隨口問道。

    「他畢業後要去中國駐古巴的大使館工作,將來很可能留在那裡,想讓我作為家屬跟過去,可是我不願意去。我打算去西班牙。結果他就提出和我分手,分就分,誰怕誰,西班牙有的是帥哥。」

    「沒有你他只能在古巴玩黑妞了。」我說。

    「玩就玩,反正我現在和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了!」女孩表情堅決,「你有女朋友嗎?」

    「有。」

    「是你的同學?」

    「不是同班同學,我們一個學校的。」

    「你們怎麼認識的?誰追的誰?」

    「一見鍾情。」

    「這樣最好了,我就是被男朋友騙到手的!」女孩憤憤地說。

    「他都怎麼騙你了?」我好奇地問。

    「剛入校的時候,他整天給我寫信,還請我吃飯。一個月後我就屈服了,結果第二天就成了我請他吃飯。」

    「你應該多堅持一段時間,能堅持到畢業最好了,四年裡每天都會有人請你吃飯,還能收到求愛信,多幸福的一件事情!」

    「我現在也挺後悔那麼快就答應了他。」

    「他都把你什麼騙走了?」

    「該騙走的都騙走了。」

    我和女孩的談話起初還屬於高談闊論,隨著我們談得愈發投機,談話變成了交頭接耳和竊竊私語,我們省去了逐漸熟悉的中間階段,直接發展到親密地步。下半夜,火車尚未開過太原,女孩的頭就已經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

    此時,車廂內的旅客們已經以各種姿勢睡去,我隱約看到窗外黑黝黝的山脈在遠處緩緩移動,一陣睏倦襲來,我便將頭抵住女孩的頭,聞著她頭髮散發出的清香,也睡著了。

    當我擦著垂涎到下巴的口水醒來時,看見女孩正專注地看著我。

    「怎麼啦?」我問道。

    「你打呼嚕的聲音怎麼這麼大呀!」我感覺女孩的話語中摻雜著崇拜情結。

    「我睡覺還打呼嚕?」

    「不會吧!呼嚕打得那麼響你居然會不知道?」

    「睡著的時候怎麼會知道自己打呼嚕,難道你睡覺的時候知道周圍發生的事情?」我反問。

    「當然知道」。

    「知道什麼?」

    「我就是在睡著的時候被你的呼嚕聲吵醒的,我以為火車出事了,趕緊睜開眼睛,結果就聽見你的呼嚕聲在我的耳邊轟轟作響,嚇死我了!」

    「給你吃豬肝,算我給你壓驚。」我把那盒豬肝遞到女孩面前。

    「拿走,拿走,我才不吃這東西呢!」女孩扭頭說,「知道你為什麼呼嚕打得這麼響嗎,就是因為你老吃豬肝,肝和肺連在一起,肺和呼吸道相連,所以你打起呼嚕來如雷貫耳,多少受到一些豬的影響。」

    我很佩服女孩豐富的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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