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 正文 41、斯諾登
    “切開,”一個醫生說。

    “你切開吧,”另一個說。

    “別切開,”約塞連舌頭僵硬、口齒不清地說。

    “這是誰在亂插嘴,”一個醫生抱怨道,“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

    我們是動手術還是不動手術?”

    “他不需要動手術,”另一個醫生抱怨他說,“這不過是個小傷口,我們只要止住血,清洗一下傷口,再縫幾針就行了。”

    “可我還從來沒有過動手術的機會呢。哪一把是手術刀?這一把是手術刀嗎?”

    “不,那一把才是手術刀。好吧,要是你想動手術,就下手吧。切開吧。”

    “就這樣切開嗎?”

    “不是切開那兒,你這個笨蛋!”

    “不要切開。”約塞連昏昏沉沉地感覺到有兩個陌生人要把自己切開,急忙喊叫起來。

    “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頭一個醫生挖苦地抱怨道,“我們給他動手術時,他要一直這麼不停地嘮叨下去嗎?”

    “你們得等我收他住院後才器給他動手術,”一個職員說。

    “你得等我把他審查清楚了才能收他住院,”一個口氣生硬的胖上校說。他留著小胡了,長著一張紅潤的碩大臉盤。這張臉幾乎快要貼到約塞連的臉上了,就像一只大煎鍋的平鍋底似的,散發著烤人的熱氣。“你出生在什麼地方?”

    見到這個口氣生硬的胖上校,約塞連聯想起那個審問牧師並裁決他有罪的口氣生硬的胖上校。他瞪大眼睛,透過眼前的一層簿霧,盯著胖上校。空氣中彌漫著甲醛和乙醇的清香氣味。

    “我出生在戰場上,”他回答說。

    “不,不,你出生在哪一個州?”

    “我出生在清白無辜的情況下。”

    “不,不,你沒聽明白。”

    “讓我來對付他吧,”另一個人急不可耐他說。這個人瘦長臉,深眼窩,薄嘴唇,顯得刻薄歹毒。“你大概是個機靈鬼吧?”他問約塞連。

    “他已經精神錯亂了,”其中一個醫生說,“你們為什麼不讓我們把他帶回到裡面去治療呢?”

    “如果他精神錯亂,就讓他這麼呆在這兒吧。他或許會說出什麼能證明他有罪的話來呢。”

    “可他仍在流血不止,你難道看不見嗎?他甚至會死掉的。”

    “那對他才好呢!”

    “那是這個下流雜種應得的報應,”口氣生硬的胖上校說,“好吧,約翰,全都交待出來吧。我們要知道事實。”

    “大家都叫我約·約。”

    “我們要求你和我們合作,約·約。我們是你的朋友,你要信任我們。我們是到這兒來幫助你的。我們不會傷害你。”

    “我們把大拇指伸到他的傷口裡戳幾下,挖出點肉來,”那個瘦長臉的家伙提議道。

    約塞連閉上眼睛,好讓他們以為他失去知覺了。

    “他昏過去了,”他聽見一個醫生說,“能不能讓我們先給他治療,要不然就太晚了。他也許會死的。”

    “好吧,帶他進去吧。我真希望這雜種死掉。”

    “你得等我收他住院後才能給他治療,”那職員說。

    當那個職員翻弄著一張張表格給他辦住院手續時,約塞連閉上眼睛假裝昏死了過去。隨後,他被慢慢推到一間又悶又黑的房間裡。房間的上空懸掛著許多灼熱的聚光燈,在這裡,清香的甲醛和乙醇味更加濃重了,沁人心脾的香氣熏得人昏昏沉沉的。他還聞到了乙醚的氣味,聽到玻璃器皿的了當響聲。他聽見兩個醫生的沙啞呼吸聲,心中一陣竊喜。叫他高興的是,他們以為他失去了知覺,根本不知道他在偷聽。在他聽來,他們的那些對話全都無聊透頂,直到後來一個醫生說:

    “喂,你認為我們應該救活他嗎?我們要是救了他,他們也許會對我們懷恨在心的。”

    “我們動手術吧,”另一個醫生說,“我們把他切開,看看裡面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一直抱怨說,他的肝有毛病,可在這張調光照片上,他的肝看上去挺好的。”

    “那是他的胰腺,你這笨蛋,這兒才是他的肝呢。”

    “不,這不是,這是他的心髒。我敢拿一個五分硬幣跟你打賭,這才是他的肝。我要開刀把它找出來,我應該先洗手嗎?”

    “別動手術,”約塞連說、他睜開眼睛,掙扎著要坐起來。

    “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其中一個醫生憤憤地訓斥道,“難道我們就不能叫他住嘴嗎?”

    “我們可以給他來個全身麻醉。乙醚就在這裡。”

    “不要全身麻醉。”約塞連說。

    “我們給他來個全身麻醉,叫他昏睡過去,那樣我們想把他怎麼樣就怎麼樣。”

    “他們給約塞連做了全身麻醉,使他昏睡過去。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彌漫著乙醚氣味的僻靜房間裡、直覺得口干舌燥;科恩中校坐在他床邊的一張椅子上,正安安靜靜地等著約塞連醒來呢。

    他穿著寬松肥大的橄欖綠襯衣和褲子,胡須密匝匝的棕色臉龐上掛著人絲和藹而淡漠的微笑:他正用雙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禿腦門呢。約塞連一醒過來,他便俯下身格格笑著,語氣極為友好地向約塞連保證說,只要約塞連不死,他們之間的那筆交易就仍然有效。約塞連哇的一聲嘔吐起來。科恩中校一聽到聲音馬上跳起身,厭惡地逃了出去。約塞連心想,烏雲之中總還是有一線光明的。隨後,他覺得透不過氣來,便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一只長著尖指甲的手粗暴地把他搖醒了。他翻過身,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面容猥瑣的陌生人輕蔑地撇著嘴,不懷好意地瞪著他。那人得意地說:

    “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

    約塞連頓時渾身冰涼,一陣暈眩。他出了一身冷汗。

    “誰是我的伙伴?”當他看到牧師坐在剛才科恩中校坐的地方時,他問道。

    “也許我是你的伙伴,”牧師回答道。

    但是,約塞連沒能聽見他的話。他又閉上了眼睛。有人拿過水來喂他喝了幾口,又踮著腳尖走開了。他睡了一陣,醒來時覺得情緒很好,便轉過頭去想對牧師笑笑,卻發現換了阿費坐在那裡。約塞連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阿費哈哈大笑,問他眼下感覺如何。約塞連異常煩惱地沉下臉,反問阿費為什麼不在監獄裡呆著,一下子把阿費給問糊塗了,約塞連閉上眼睛,想趕阿費走,等到他再睜開眼睛時,阿費已經走了,牧師又坐在那裡了。他一眼瞥見牧師興高采烈的笑模樣,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問牧師到底為了什麼這麼高興。

    “我為你高興呀,”牧師激動、快活而又坦率地回答道。“我在大隊部裡聽說你受了重傷,如果你活下來的話,就送你回國。”科恩中校說,你的情況很危險。可我剛剛從一位醫生那兒得知、你受的傷非常非常輕,過一兩天你大概就可以出院了。你一點危險都沒有,情況好得很。”

    聽了牧師帶來的這個消息,約塞連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好極了。”

    “是啊,”牧師說。兩片絆紅悄悄爬上他的面頰,使他看上去顯得既頑皮又快樂。“是啊;這好極了。”

    約塞連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與牧師談話的情景,不由哈哈大笑起來。“瞧,我第一次遇見你是在醫院裡,現在我又在醫院裡了。最近一次我見到你也是在醫院裡。你這一向呆在哪兒?”

    牧師聳了聳肩。“我一直在禱告,”他坦白道,“我盡可能呆在自己的帳篷裡。每一回惠特科姆中士離開這個地區時我都要禱告,這樣他就不會抓住我了。”

    “這樣做有用處嗎?”

    “這樣做可以減輕我的煩惱,”牧師又聳了聳肩回答道,“再說,這樣的話,我也有事可干了。”

    “噢,這很不錯,不是嗎?”

    “是呀,”牧師熱烈地贊同道,好像他原先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是呀,依我看,這確實不錯。”他興奮地俯下身來,顯得既尷尬又焦慮。“約塞連,在你住院期間,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地方,需要我為你帶些什麼東西來嗎?”

    約塞連快活地取笑他說:“像玩具、糖果或者口香糖之類嗎?”

    牧師的臉又紅了。他不自然地咧嘴笑笑,然後又變得恭恭敬敬的。“像書籍啦,也許別的什麼東西。我希望我能做點什麼讓你高興的事。你知道,約塞連,我們大伙都很為你感到驕傲。”

    “驕傲?”

    “是啊,當然啦。是你冒著生命危險攔住了那個納粹刺客。這是非常崇高的行為。”

    “什麼納粹刺客?”

    “就是那個來這兒暗殺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家伙呀。是你救了他們的命。你在樓廳上跟他扭打成一團時,他差一點把你刺死。你能活下來真是命大。”

    約塞連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不由得冷笑起來。”那人根本不是什麼納粹刺客。”

    “沒錯,是的。科恩中校說他是的。”

    “那人是內特利的女朋友。她是來找我的,不是來找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自從我把內特利的死告訴她以後,她就一直想殺我。”

    “可這怎麼可能呢?”牧師臉色發青地憤然反駁道。他給弄得有點糊塗了。“他逃走時,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兩個人全都看見了。官方的報告說,你攔住了一個前來暗殺他們的納粹刺客。”

    “別相信官方的報告。”約塞連冷冰冰地提醒他。“那是這筆交易的一部分。”

    “什麼交易?”

    “是我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做的一筆交易。如果我見人就講他們的好話,並且永遠不在任何人面前批評他們叫其余的官兵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的話,他們就把我當做一個大英雄送回國去。”

    牧師大吃一驚,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既惱怒又沮喪,擺出一副好斗的架勢嚷嚷起來。“但這太可怕了!這是一筆見不得人的丑惡交易,難道不是嗎?”

    “令人作嘔,”約塞連回答說。他把後腦勺靠在枕頭上,毫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我想,我們都同意用‘令人作嘔’這個字眼來形容它。”

    “那你干嗎要同意這筆交易呢?”

    “要麼接受這筆交易,要麼接受軍法審判。”

    “噢,”牧師露出一副懊悔不已的神情,用手捂著嘴叫道。他局促不安地欠身坐回到椅子上。“我真不應該說剛才那番活的。”

    “他們會把我關到監獄裡,讓我和一幫罪犯呆在一起。”

    “當然啦。凡是你認為正確的,你就應當做。”牧師點點頭,好像就此了結了這場爭論,隨即便陷入了窘迫的沉默之中。

    “別擔心,”過了幾分鍾,約塞連淒慘地笑了笑說,“我並不打算這麼做。”

    “但你必須這麼做,”牧師關心地俯下身來堅持道,“真的,你必須這麼做。我沒有權利影響你。我真的沒有權利說三道四。”

    “你沒有影響我。”約塞連吃力地翻過去側身躺著,既莊重又嘲諷地搖了搖頭。“耶穌啊,牧師!你難道不認為那是一種罪孽嗎?救了卡思卡特上校的命!我決不允許在自己的檔案裡出現這樁罪行。”

    牧師小心翼翼地回到原先的話題上;“那你將怎麼辦呢?你不能讓他們把你關進監獄。”

    “我要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要麼,我也許真的會臨陣脫逃,讓他們抓住我。他們大概會的。”

    “那樣他們就會把你關進監獄。你不想進監獄吧。”

    “那麼,我想我只好繼續執行飛行任務,直到戰爭結束。我們中總有些人會活下來的。”

    “可你也許會送命的。”

    “那麼,我想我還是不執行飛行任務吧。”

    “那你將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

    “你會讓他們送你回國嗎?”

    “我不知道。外面熱嗎?這兒倒是很暖和的。”

    “外面很冷,”牧師說。

    “你知道,”約塞連回憶說,發生了一件希奇古怪的事——也許是我做夢吧。我覺得剛才來過一個陌生人,他告訴我他抓住了我的伙伴。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象出來的。”

    “依我看,這不是你想象出來的,”牧師對他說,“我上一次來的時候,你就把這件事講給我聽了。”

    “那麼,那個人真的說過這話了。‘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他說,‘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像他那麼凶惡的樣子。我很想知道誰是我的伙伴。”

    “我倒認為我是你的伙伴,約塞連,”牧師既謙卑又誠懇地說,“他們肯定是抓住我了。他們記下了我的號碼,一直在監視著我。他們要叫我到哪兒去,我立刻就得到哪兒去。他們審問我的時候就是這麼說的。”

    “不,我不認為他們指的是你,”約塞連肯定地說,“我認為他們准是指內特利或者鄧巴這一類的人。你知道,是指某一個在這場戰爭中送命的人,像克萊文傑、奧爾、多布斯、基德·桑普森或者麥克沃特。”約塞連突然吃驚地長歎一聲,搖了搖腦袋。“我這才明白,”他叫道,“他們抓走了我所有的伙伴,不是嗎?剩下的只有我和亨格利·喬了。”當他看見牧師的臉色變得煞白時,他不由得驚慌起來。

    “牧師,出了什麼事?”

    “亨格利·喬死了。”

    “上帝啊,不!是執行任務時死的嗎?”

    “他是睡覺時做夢死去的,他們看見一只貓趴在他的臉上。

    “可憐的家伙。”約塞連說著便哭了起來,他把臉伏在臂膀裡,不想讓人看見他的眼淚。牧師沒說再見就走了。約塞連吃了點東西後睡著了。半夜裡,一只手把他搖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面容猥瑣的瘦子。那人穿著病員的浴衣和睡衣褲,一邊獰笑著,一邊嘲弄地對他說。

    “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

    約塞連心煩意亂起來、“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他略顯恐慌地追問道。

    “你會發現的,老弟,你會發現的。”

    約塞連伸出一只手去掐那個折磨自己的人的脖子,可那人毫不費勁地避開了他的手,怪笑一聲逃到走廊裡不見了。約塞連躺在床上一個勁地哆嗦,脈搏直跳個不停,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很想知道誰是他的伙伴。醫院籠罩在黑暗之中,一片寂靜。他沒戴手表,不知道幾點了。他已經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是個整夜臥床不起卻又無法入睡的囚徒,在永無盡頭的黑夜裡企盼著黎明的到來。

    陣陣寒氣從他的雙腿直往上逼來,他想起了斯諾登。斯諾登從來都不是他的伙伴,只不過是個他稍微有點熟悉的小伙子罷了。那一回,多布斯在內部對講機裡向約塞連呼叫,救救轟炸手、救救轟炸手。約塞連從炸彈艙的艙頂上爬過去,爬到機尾艙裡,看見斯諾登受了重傷,眼看就要凍死了。一圈刺眼的金色陽光透過側炮眼照射到他躺著的地方,在他的臉上跳動著。約塞連第一眼看見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時,胃裡就立刻翻騰起來了,他覺得惡心。他心驚膽戰地愣了幾分鍾才往下爬,匍匐著穿過炸彈艙頂上的狹窄通道,從裝著急救藥箱的密封皺紋紙板箱旁邊爬過去。斯諾登雙腿叉開仰面躺在艙板上,身上仍然裹著笨重的防彈衣、防彈鋼盔、降落傘背帶和飛行救生衣。離他不遠處躺著那個不省人事的小個子尾艙機槍手。約塞連看見斯諾登的大腿外側有一個傷口,看上去足有一只橄欖球那麼大,那麼深。鮮血浸透了他的工作服,根本分不清楚哪些是碎布條,哪些是爛糊糊的血肉。

    急救藥箱裡沒有嗎啡,也沒有別的可以幫斯諾登止痛的藥品。

    約塞連只好眼睜睜地、心驚膽戰地盯著那個裂開了的傷口。藥箱裡的十二支嗎啡針全被人偷走了。在原來放針的地方有一張字跡工整的紙條,上面寫著:“有益於Mamp;M辛迪加聯合體就是有益於國家。米洛·明德賓德”。約塞連一邊詛咒米洛,一邊拿起兩片阿司匹林硬往斯諾登那兩片毫無反應的蒼白嘴唇裡塞。不過,他先是匆匆忙忙地抓起一條止血帶綁住斯諾登的大腿,因為在最初幾分鍾的慌亂之中,他的腦子裡一片混亂,只知道自己必須采取適當的措施,卻一時想不出具體應該做些什麼。他真怕自己會完全垮掉。斯諾登一聲不吭,靜靜地看著他。並沒有動脈出血的跡象,可約塞連卻裝出一副全神貫注綁扎止血帶的模樣,因為他根本不懂得如何使用止血帶。他假裝成熟練和內行的樣子擺弄著止血帶,他能夠感覺出斯諾登那暗淡無光的眼睛正盯著自己。止血帶還沒綁扎好,他就恢復了鎮定。他立即把止血帶松開,以防產生壞疽。此時,他的頭腦已經清楚,他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在急救藥箱裡翻來翻去,想找一把剪刀。

    “我冷,”斯諾登輕聲說,“我冷。”

    “你很快就沒事了,小伙子,”約塞連笑著安慰他說,“你很快就沒事了。”

    “我冷,”斯諾登又虛弱無力他說,他的嗓音聽起來像個天真的孩子。“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不知道再說什麼好,只得這樣答應著。

    “好啦,好啦。”

    “我冷。”斯諾登鳴咽著。“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約塞連害怕起來,動作也加快了。終於,他找到了一把剪刀。他小心翼翼地把斯諾登的工作服從傷口處往上剪開,一直剪到他的大腿根。隨後,他又繞著他的大腿筆直地剪了一圈,把那件厚厚的華達呢工作服一截為二。他正剪著,那個小個子尾艙機槍手醒了過來,看了看他,便又昏過去了。斯諾登把頭扭到另一邊,以便更加直接地盯著約塞連。他那疲倦、無精打采的眼睛裡閃動著一絲暗淡的光。約塞連心裡有點發虛,竭力不去看他。他又順著工作服的內側接縫往下剪。從那個裂開的傷口裡——那些疹人的肌肉組織仍在抽搐著、跳動著——殷紅的鮮血不停地往外湧。透過這些,他看到的是不是一根粘糊糊的骨管呢,——鮮血就像房簷上融化的雪水那樣分成許多細流往外流淌,不過,他的血又粘又紅,一流出來就凝固住了。約塞連沿著工作服的褲管一直剪到底,又動手把剪斷下來的褲管從斯諾登的腿上褪下來。褲管撲的一聲落在地上,裡面的卡其布短襯褲的底邊露了出來,其中一側浸透了血污,好像要用鮮血解渴似的。約塞連吃驚地看見,斯諾登赤裸的大腿是那樣光滑而蒼白,而他那白得出奇的小腿則毛茸茸地長滿細細的、卷曲的淡黃汗毛,看上去令人厭惡又毫無生氣,顯得很特別。這時他看清了,這個傷口並沒有橄欖球那麼大,但卻有他的手掌那麼長、那麼寬,而且非常深,裡面血肉模糊,只能看見血淋淋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就像新鮮的碎牛肉。約塞連看出斯諾登沒有生命危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傷口內的鮮血已經開始凝固了。在飛機降落之前,只要給他包扎一下,使他保持鎮靜就可以了。約塞連從急救藥箱裡拿出幾包磺磚藥粉來。當他輕輕地推著斯諾登,想叫他稍微側一側身子時,斯諾登哆嗦起來。

    “我弄痛你了嗎?”

    “我冷。”斯諾登嗚咽著。“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說,“好啦,好啦。”

    “我冷,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傷口開始痛了,”斯諾登猛地縮了一下,突然哀怨地叫了起來。

    約塞連又發瘋似地在急救藥箱裡亂翻一通,想找支嗎啡針:可是只找到了米洛的紙條和一瓶阿司匹林。他一邊詛咒著米洛,一邊把兩片阿司匹林遞到斯諾登的嘴邊。他沒有水給他服藥。斯諾登幾乎令人察覺不出地輕輕搖了搖頭,表示他不願意吃阿可匹林:他的臉蒼白蒼白的。約塞連摘下斯諾登的防彈鋼盔,讓他的頭枕在艙板上。

    “我冷。”斯諾登半閉著眼睛呻吟道,“我冷。”

    他的嘴唇開始發青。約塞連有點驚慌失措了,他不知道該不該扯開斯諾登的開傘索、把尼龍降落傘布蓋在他的身上。機艙裡非常暖和、出乎他的意料,斯諾登突然抬了抬眼睛,疲倦而友好地沖他微微一笑,隨後挪了挪屁股,好讓約塞連給他的傷口敷上磺安藥粉。約塞連干著干著便恢復了信心,重新變得樂觀起來,飛機闖進一股垂直氣流之中、劇烈地顛簸起來:約塞連突然吃驚地想起來,他把自己的降落傘忘在機頭那邊了。但是,這會兒已經沒有什麼辦法好想了。他一包接一包地把結晶狀的白色藥粉倒入那個血肉模糊的橢圓形傷口裡,直到把殷紅色全部蓋住。接著,他憂心忡忡地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壯起膽子伸出一只赤裸的手抓起那些垂在外面的、漸漸變干巴了的縷縷肌肉,把它們塞回到傷口中去。他急急忙忙地用一大塊藥棉紗布蓋住傷口,隨即把手縮了回去。這場短暫的嚴峻考驗總算過去了,他神經質地笑了笑。直接接觸無生命的肉體並不像他所預料的那麼令人惡心,於是,他一再找借口一次次用手指頭去撫摸那個傷口,以確認自己是勇敢的。

    然後,他動手用一卷繃帶綁住那塊紗布。當他第二次把繃帶繞過斯諾登的大腿時,他看見在他的大腿內側還有個小洞。這是個圓圓的、有兩角五分硬幣那麼大的傷口,青紫的邊緣卷縮著,中間黑洞洞的,血已經凝固了。彈片就是從這兒穿進去的。約塞連在這個傷口上也敷上一層磺安藥粉,又繼續往斯諾登的大腿上纏繃帶,直到把那塊紗布包扎緊為止。接著,他用剪刀剪斷繃帶,把繃帶頭塞到裡面,打了個十分整齊的方結,緊緊系住繃帶。他覺得自己包扎得很好,得意地跪坐在自己的後腳跟上,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邊真誠而友好地對斯諾登咧嘴笑著。

    “我冷。”斯諾登呻吟著。“我冷。”

    “你很快就沒事了,小伙子,”約塞連安慰地抬了抬他的胳膊,向他保證道,“一切全都控制住了。”

    斯諾登無力地搖了搖頭。“我冷。”他又說。他的眼睛呆滯、暗淡,就像兩塊石頭,“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說。他越來越感到疑慮和驚慌。“好啦,好啦。不一會兒我們就著陸了,丹尼卡醫生會來照料你的。”

    可是,斯諾登還是不停地搖頭。最後,他稍微揚了揚下巴,朝自己的腋窩示意了一下。約塞連彎下腰盯住那兒,看見就在防彈衣的袖筒上方,一片顏色奇怪的污跡從工作服裡滲透出來、他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停住不跳了,接著又激烈地咚咚跳個不停、跳得他透不過氣來。斯諾登的防彈衣裡面還有傷口。約塞連一把扯開斯諾登防彈衣的扣子,不由得尖聲叫了起來。斯諾登的內髒湧了出來,濕漉漉地堆在地板上,而且傷口裡面的血仍然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淌著。一塊三英寸多長的彈片正巧從他另一側的腋窩處射了進去。

    這塊彈片穿過他的腹腔,又在這邊的肋骨處打通一個大洞,把他肚子裡雜六雜八的東西全都帶了出來。約塞連又尖叫了一聲,伸出雙手使勁捂住眼睛。他嚇得渾身戰栗,牙齒格格打戰。他強迫自己再次抬眼看過去。他一邊看一邊痛苦地想,上帝造出的一切都在這兒了——肝、肺、腎、肋骨、胃,還有斯諾登那天午飯吃的煨番茄。約塞連最討厭煨番茄。他頭暈目眩地轉過身去,一手按住熱乎乎的喉嚨,大口大口嘔吐起來。他正吐著,那個尾艙機槍手醒了過來,看了他一眼,就又昏過去了。約塞連吐完之後,感到渾身疲乏無力,內心既痛苦又絕望。他虛弱地轉回身對著斯諾登。斯諾登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微弱、急促,他的臉也變得越來越蒼白。約塞連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夠救活他。

    “我冷,”斯諾登嗚咽著說,“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機械地嘟噥著。他的聲音小得根本聽不見。

    約塞連也感到冷,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斯諾登那可怕的五髒六腑髒兮兮地淌了一地。他死死盯住它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它們所包含的寓意是很容易領會的。人是物質,這就是斯諾登的秘密。把他從窗口扔出去,他就會摔下去;把他點燃了,他就會燒起來;把他埋入地下,他就會和別的各種垃圾一樣腐爛。靈魂離去之後,人就變成了垃圾。這就是斯諾登的秘密。成熟的時機決定一切。

    “我冷,”斯諾登說,“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說,“好啦,好啦。”他扯開斯諾登的開傘索,把白色的尼龍降落傘布蓋在他的身上。

    “我冷。”

    “好啦,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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