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 正文 09、梅傑·梅傑·梅傑少校
    梅傑·梅傑·梅傑少校自呱呱墜地起,便是不很順當的。

    他跟米尼弗·奇維一樣,出娘胎那會兒拖的時間過長——足足拖了三十六個小時,結果,把他母親的身體給拖垮了。她母親是個溫柔、多病的女人,臨盆前足足痛了一天半,才把梅傑生下來,產後,便全沒了心思去跟丈夫爭執給新生嬰兒取名。醫院的過道裡,她丈夫嚴肅而又果斷地忙著該他做的一切,他是個極有主心骨的男人。梅傑少校的父親是個瘦高個兒,著一套毛料服裝和一雙笨重的鞋子。他絲毫不遲疑地填寫了嬰兒出生證明書,之後,便很鎮靜地把填好了的出生證明書交給樓層主管護士。護士一聲不吭地從他手中接了過去,於是就放輕腳步走開了。他目送著她離開,一邊在納悶,不知道她貼身穿的是什麼內衣褲。

    他回到病房,見妻子軟綿綿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毛毯,活像一棵失了水分的萎蔫的蔬菜,皺巴巴的面孔又乾癟又蒼白,衰弱的軀體一動不動。她的床在病房最盡頭,臨近一扇塵封的破窗。大雨嘩嘩地從喧鬧的天空瓢潑下來。天陰沉冷峭。醫院的其他病房裡,那些慘白得見不到一絲血色的病人,正等候著死神的最終降臨。梅傑少校的父親直挺挺地站立在病榻一旁,垂下頭,久久地注視著自己的女人。

    「我給孩子取了個名,叫凱萊布,」臨了他低聲跟她說,「是照了你的意思取的。」女人沒有答話,慢慢地,男人便笑了起來。這句話是他經過精心的考慮之後,才說出口的,因為他妻子睡著了,永遠也不會知道,就在她躺在縣醫院這間破舊的病房裡的病床上時,自己的丈夫竟對她說了謊。

    正是從這艱難的起點,走出了這位無能的中隊長。眼下,他正在皮亞諾薩島,每天的大部分工作時間全都用來在公文上假冒簽華盛頓·歐文的名字。為了避免有人識別出他的筆跡,梅傑少校煞費了苦心,左手簽名。他把自己隔離了起來,並利用自己不曾希圖的職權,禁止任何人侵擾他。同時,他又用了假鬍子和墨鏡偽裝自己,以防有人偶然從那扇塵封的賽璐珞窗戶——有個小偷在上面挖了一道口子——外面往裡張望,發現秘密。從最初卑賤的出身到取得如今不怎麼起眼的成功,梅傑少校走過了三十一年的淒愴歲月,嘗盡了孤寂和挫折。

    梅傑少校是姍姍來遲地來到這世上的,實在太緩慢,而且天生就是平庸透頂的人物。有些人是天生的庸才,有些人則是後天一番努力後才顯出庸碌無能的,再有些人卻是被迫平庸地過活的。至於梅傑少校,他是集三者於一身。即便是在平庸的人中間,他也毫無疑問要比所有其餘的人來得平庸,因此反倒很突出了。只要是見過他的人,總有很深的印象,他這人實在是太平常太不起眼了。

    梅傑少校自一出世便背上了三個不利因素——他母親、他父親和亨利·方達。差不多從出娘胎的那一刻起,他就顯出與亨利·方達有叫人受不了的酷肖相貌。還在他不清楚亨利·方達為何人之前,曾有很長一段時間,無論走到什麼地方,他總是發現別人把他跟亨利·方達放一塊,做些令他很難堪的比較。素不相識的人都覺得應該輕視他,結果,害得他自小就像犯了罪似地懼怕見人,而且還討好地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家道歉:他的確不是亨利·方達。生就了一副酷似亨利·方達的相貌,在他說來,要這樣走完一生的路,實在不是樁容易的事。然而,他繼承了父親——極富幽默感的瘦高個兒——百折不回的品性,從來就不曾有過一絲逃避現實的念頭。

    梅傑少校的父親一向為人持重,又很敬畏上帝。依他看,謊報自己的年齡,是他最得意逗人的笑話。他是個農民,四肢細長,卻能吃苦耐勞,同時,他又是個敬畏上帝、熱愛自由、尊紀守法的個人主義者。他認為,如果聯邦政府援助別人,而不援助農民,這便是奴性社會主義。他提倡勤儉,很討厭那些曾拒絕過他的浪蕩女人。種植苜蓿是他的專長,可他倒是因為沒種一棵苜蓿而得到了不少利益。

    政府依據他沒有種植的苜蓿的多少,以每一蒲式耳為單位,付給他一筆相當數量的錢。他沒有種植的苜蓿的數量越大,政府給他的錢也就越多。於是,他便用這筆沒出力而掙到手的錢,購置新的田產,以此來擴大自己沒有種植的苜蓿的數額。為了不生產苜蓿,梅傑少校的父親一刻都不曾停歇過。到了漫長的冬夜,他便待在屋裡,擱著馬具不修理。每天到了中午那一會兒,他就會跳下床來,只是為了查明的確沒有人會把雜活做掉。他很聰明,知道該如何投資田產,不久,他沒有種植的苜蓿的數量超過了縣裡的任何一個農民。於是,四鄰的農民都跑來請教他方方面面的問題,因為他掙到了很多錢,所以必定是個聰明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嘛。」他給大夥兒提了這麼一條忠告。臨了,大夥兒便道:「阿門。」

    梅傑少校的父親直言不諱,力主政府厲行節約,但其前提是,絲毫不影響政府的神聖職責——以農民能接受的高價,收購他們生產卻沒人想要的全部苜蓿,或者支付他們一定數額的錢,作為對他們沒有種植一棵苜蓿的酬勞。他這個人相當傲慢,而且極有主見。他反對失業保險,只要能夠敲詐到大筆的錢財,無論是向誰,他部會毫不遲疑地使出各種著數,或是哼哼唧唧地訴苦,或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或是甜言蜜語地哄騙。他是個很虔誠的人,不管走到什麼地方,總是要做一番傳道。

    「上帝賜給了我們這些善良的農民一雙強有力的手,這樣,我們就可以用這兩隻手盡量多撈多拿。」他時常滿腔熱情地布道,不是站在縣政府大樓的台階上,就是站在大西洋一太平洋食品商場的前面,一邊等著他正在找的那個脾氣暴躁、口嚼口香糖的年輕出納員出來,狠狠地瞪自己一眼。「假如上帝不想讓我們盡量多撈多拿的話,」他講道,「那麼,他就不會賜給我們這麼好的一雙手了。」

    其餘的人便低聲道:「阿門。」

    梅傑少校的父親和加爾文教信徒一樣,也信仰宿命論。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不管是誰碰上了什麼觸楣頭的事情,全都是上帝的意志的體現,不過,他自己的那些不幸卻儘是例外。他抽煙,喝威士忌酒。靠了能說會道和振奮人心的機巧的談話——尤其是他謊報自己年齡時,或是講述有關上帝及他妻子難產生下梅傑少校的那段頗令人發噱的趣話時編造出的話,他騰達了。有關上帝及他妻子難產的那段趣話是這樣說的:上帝創造整個世界,只用了六天的時間,而他妻子光為了生下梅傑少校,分娩期足足持續了一天半。那天,要是換了個不中用的傢伙,或許會站在醫院的過道裡束手無策;要是換了個懦弱的傢伙,或許會妥協了,給孩子取其他一些極好聽的名字,但,梅傑少校的父親熬了十四年,才等到這麼一個機會,他是無論如何不願錯過的。

    關於機會,他說過一句頗有意味的笑話。「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是他時常說的。這句頗有意味的笑話,梅傑少校的父親只要有了機會,便會重複著說。

    梅傑少校沒有歡樂的一生中,命運自始至終接二連三地對他進行惡作劇,使他成了不幸的犧牲品。這些惡作劇中,最早的便是讓他生就一副叫人極不舒服的酷似亨利·方達的相貌。第二個惡作劇,是他一出世就給取了梅傑·梅傑·梅傑這麼個名字。他一生下來就被取名梅傑·梅傑·梅傑,這件事是樁秘密,只有他父親一人知曉。直到梅傑少校註冊入幼兒園,人們才發現了他的真名,而且也因此造成了災難性的後果。他母親的性命給斷送了,她不想再活下去,於是,日漸消瘦下去,最終離開了人世。然而,這在梅傑少校的父親實在是樁好事,因為他早就決定,如果逼不得已,就跟大西洋一太平洋食品商場那個壞脾氣姑娘結婚。再說,要是她不死,想不給她一筆錢,或是不給她一頓毒打,就休掉她,對這種可能性,他一向是不怎麼樂觀的。

    自己真名的發現,也影響到了梅傑少校本人,其嚴重的程度並不亞於她母親所受的打擊。以前,他一直誤以為自己是卡萊勃·梅傑,可是在這麼幼小的年紀,突然令人震驚地被迫承認,自己不是卡萊勃·梅傑,而是某個毫不相識的陌生人,叫什麼梅傑·梅傑·梅傑,對這人,不僅他自己一無所知,而且也沒有別的什麼人聽說過。

    無論如何,這是一件殘酷的事。從此,曾跟他一起玩耍的同伴離開了他,而且再也沒有來找過他,因為他們對所有陌生人一向是不信任的,尤其不信任一個因自稱是他們相識多年的朋友而早讓他們上了當的騙子。沒人願意跟他有什麼來往。他開始丟三落四,說話結結巴巴。每次接觸生人,他總顯得很羞怯而又充滿希望,但臨了總是失望。他太需要有一個朋友了,結果一個也沒找到。就這樣,他不合時宜地長大長高了,變成了一個古里古怪的愛幻想的小伙子——一雙脆弱的眼睛,一張極纖巧的嘴巴:每次遭到別人拒絕交往,那張嘴微露出的怯生生的試探性一笑,便即刻收斂起來,繼而是受了傷害後的失態。

    於長輩,梅傑少校一向是很恭敬的,可長輩卻討厭他。只要是長輩的吩咐,他什麼事都做。他們告訴他,遇事要謹慎,於是,不論遇到什麼事情,他一向都很謹慎;他們告訴他,千萬不要把當天能做的事情,拖到第二天,他也就做到了當日事當日畢;他們跟他說,要尊敬父母,他就尊敬父母;他們還跟他說,入伍前不應該殺人,他也的確做到了,一個人都沒殺。於是,入伍服役了,長輩們便要他殺人,他就此開了殺戒。無論什麼時候,他一貫逆來順受。他一向以誠待人,就像他覺得別人也會這麼待他一樣。他一旦做善事,從來都是慷慨大度。他從不濫用上帝的名義,從不與人通姦,或是垂涎鄰居的老婆。其實,他很愛他的鄰居,從來就沒有作過不利於鄰居的偽證。梅傑少校的長輩們都討厭他,因為他竟如此明目張膽地置約定俗成的傳統規範於不顧。

    既然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顯身手,梅傑少校便在學校裡出盡風頭。在州立大學學習期間,他相當認真,結果,同性戀者懷疑他是共產主義者,而共產主義者則懷疑他是同性戀者。他主修的是英國歷史,這本身就是個錯誤。

    「英國歷史!」來自梅傑少校同一州的那位白髮的資深參議員大發脾氣,怒聲訓斥道,「美國歷史怎麼了?美國歷史一點都不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的歷史遜色!」

    於是,梅傑少校即刻改學美國歷史,但事不湊巧,這時,聯邦調查局已經開始對他立案調查了。有六個人和一條蘇格蘭狗,住在那個梅傑少校稱之為家的偏遠的農舍裡,而其中的五個人和那條蘇格蘭狗,原來竟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子。沒過多久,他們便已掌握了大量不利於梅傑少校的材料,他們可以隨意處置他。然而,他們能找到的唯一的處置辦法,便是送他進陸軍部隊,當一名二等兵,四天後升他為少校,這樣,議員們因為沒有別的什麼重重心事,就可以匆匆忙忙地來回走過華盛頓特區的一條條大街,邊走邊反覆念叨:「是誰提升梅傑·梅傑的?是誰提升梅傑·梅傑的?」

    其實,是IBM公司的一台機器提升梅傑·梅傑的。這台機器跟梅傑少校的父親一樣,也是極幽默的。戰爭爆發時,梅傑·梅傑還是很順從聽話的。他們讓他當兵,他就當了兵;他們讓他申請到航空軍校接受訓練,他便順從地照辦了。可是,入伍的第二天凌晨三點,他和其他新兵竟光著腳,站在冰冷的爛泥裡,面前是一個來自美國西南部的中士,這傢伙蠻橫霸道,又好鬥成性。他告訴他們說,他可以痛打自己中隊裡的任何一個士兵,並且隨時準備證實自己說的這句話。剛幾分鐘前,中士手下的幾個下士極粗暴地搖醒了中隊的所有新兵,命令他們到行政處的帳篷前集合。當時,天還在下雨,雨水直往梅傑·梅傑身上澆。新兵們穿著便服——是三天前入伍時隨身帶的——站好了隊。那些因為穿鞋子和襪子而磨蹭了老半天才趕去集合的,結果又被命令回到各自陰冷潮濕、黑乎乎的帳篷裡,脫掉鞋襪。新兵全都光了腳,站在爛泥裡,中士用冷冰冰的目光,一一掃視了他們的臉,於是,告訴他們說,他可以痛打中隊裡的任何一個士兵。新兵呢,一個個懶得跟他爭辯。

    第二天,梅傑·梅傑竟意外地晉陞少校,一下子把那位好鬥的中士打入灰心失望的無底深淵,因為他從此再也沒法吹噓什麼他可以痛打中隊裡的任何一個士兵了。他躲在自己的帳篷裡,跟掃羅一樣,苦思冥想,不見任何來客,由下士組成的精銳警衛隊垂頭喪氣地在門口替他站崗。次日凌晨三點,他想出了一條對策。梅傑少校和其他新兵再次被粗暴地搖醒,奉命冒著耀眼的濛濛細雨,光著腳趕往行政處的帳篷前集合。中士早就等候在那裡,雙拳緊握著叉在胯部兩側,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很是急不可待地想訓話,幾乎等不及全體新兵集合完畢。

    「我和梅傑少校,」他誇口道,語調還是跟前一天晚上發話時一樣:強硬、清脆、快速。「可以痛打中隊裡的任何一個士兵。」

    同一天晚些時候,基地的軍官們就梅傑少校一事採取了行動。

    他們該如何對待梅傑少校這樣的少校呢?要是當面羞辱他,那就等於貶損與他同軍銜或是軍銜比他低的所有軍官。但要是很恭敬地待他,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幸虧梅傑少校早就申請到航空軍校接受訓練。當天傍晚,梅傑少校的調令送到了油印室。次日凌晨三點,梅傑少校再次被粗暴地搖醒,中士向他道了聲「一路平安」,於是,他便被送上了一架西去的飛機。

    當梅傑少校飛抵加利福尼亞,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到時,他依舊是光著一副腳板,腳趾沾滿了爛泥,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一見,臉色頓時刷白。至於梅傑少校,當有人再次粗暴地把他搖醒時,他便想當然地以為,肯定又是光著腳站在爛泥裡,因此就把鞋子和襪子留在了帳篷裡。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到時,他還是穿了那身便服,皺皺巴巴、髒不拉嘰的。當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還沒有在閱兵比賽中揚名,一想到下星期天梅傑少校光著腳和他中隊的全體士兵一起接受檢閱時的那副模樣,他便不由得渾身一陣劇烈的戰慄。

    「趕快去醫院」,當他徹底緩過神來,可以說話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咕噥道,「告訴他們說,你身體不舒服。你就留在那兒,等拿到制服津貼,有錢買幾件衣服後,你再回來。還有幾雙鞋子。買幾雙鞋子。」

    「是,長官。」

    「我想你沒必要喊我『長官』,長官,」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向他指出,「你的軍銜比我高。」

    「是,長官。我的軍銜或許是比你高,長官,可你畢竟還是我的指揮官。」

    「是,長官,你說的沒錯。」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表示同意。「你的軍銜或許是比我高,但我畢竟還是你的指軍官。因此,你最好按我的吩咐去做,長官,不然你會倒霉的。到醫院去,告訴他們說,你身體不舒服,長官。你就留在那兒,等拿到制服津貼,有錢買幾件制服後,你再回來。」

    「是,長官。」

    「還有幾雙鞋子,長官。一有機會,你就先買幾雙鞋子,長官。」

    「是,長官。我一定買,長官。」

    「謝謝你,長官。」

    在梅傑少校,軍校生活和以前那麼多年的生活沒有什麼差別。

    不管他跟誰呆在一塊兒,那人總想把他攆走,希望他跟別的什麼人呆在一起。每到一個階段,教官們就給他優待,為的是讓他趕快結束訓練期,好盡早打發他離開軍校。梅傑少校幾乎沒用多長時間,便訓練合格,獲得了空軍飛行胸章,於是,即刻被遣往海外。到了海外,一切突然好轉了起來。對梅傑少校來說,被別人當做自己人,是他這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到了皮亞諾薩島,沒過多久,他的願望最終成了現實。軍銜,在投身作戰行動的軍人眼裡,實在是毫無半點價值,軍官和兵士間的關係,無拘無束,輕鬆自在。有些人,儘管梅傑少校連名字都不知道,卻跟他招呼一聲「喂」,邀請他一起游泳,或是打籃球。他每天最暢快的時刻,便是耗在一場場從早到晚的籃球比賽上,誰都不在乎輸贏,也從不記錄比分,每場球賽的人數不等,多則三十五人,少則一人。梅傑少校先前從未打過籃球,也不曾玩過別的什麼球,不過,他身材高大,上竄下跳,再加上著了魔似的勃勃興致,倒是彌補了他天生的笨拙和缺乏經驗的不足。在那方傾斜的籃球場地上,和那些差不多成了他朋友的官兵一起玩球,梅傑少校尋到了真正的快樂。賽球既然沒有贏家,自然也就無所謂輸家了。梅傑少校又是蹦又是跳,每一刻他玩得都十分盡興。直到杜魯斯少校死後的一天,卡思卡特上校坐了吉普車轟隆隆地開進營地,從此,梅傑少校便再也不可能在籃球場上盡情地打籃球了。

    「你現在是新任的中隊長啦,」卡思卡特上校隔著鐵路壕溝,衝著梅傑少校很粗魯地喊道,「不過,別以為這有什麼了不起,因為這根本就算不得什麼,只不過表明你是新任的中隊長而已。」

    好長一段時間來,卡思卡特上校對梅傑少校一直抱有很深的積怨。梅傑少校是他花名冊上一個多餘的少校,這意味著人員編制相當混亂,無疑成了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的那些人——卡思卡特上校堅信是他的敵人和競爭對手——攻擊自己的把柄。卡思卡特上校一直在祈禱,希望能碰上像杜魯斯少校的死這樣的好運。花名冊上多餘了一名少校,實在令他很苦惱。可這會兒他又有了個少校的空缺。他任命了梅傑少校為中隊長,於是,便坐上吉普車,來也突然去也突然地在馬達的吼叫聲中開走了。

    這在梅傑少校便是就此結束球賽。他滿臉通紅,感覺很不自在,兩腿像生了根似地一動不動。這時,雨雲又在他頭頂上方集結起來。他朝球友們轉過身去,一個個臉上掛著好奇的思索神色,又用含著沮喪和深不可測的敵意的眼神,木然地注視著他。他深感羞恥,渾身禁不住一陣寒戰。球賽繼續進行,可是不再有任何的趣味。

    他運球時,沒人想上前阻攔;他一喊傳球,不管誰掌握著球,必定把球傳給他;即便他投籃不中,也沒人上前跟他爭搶籃板球。球場上只聽得見他一個人的聲音。第二天還是這樣,第三天他便不再來球場打球了。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全中隊上下不再有人跟他說話,每個人都盯著他看。梅傑少校天天都低垂雙眼,兩頰熱辣辣的,在忐忑不安之中度日。所到之處,他便是眾矢之的,受人蔑視、嫉妒、猜疑、怨恨,以及含沙射影地惡意誹謗。有些人先前不曾怎麼注意他酷像亨利·方達,這下可好,竟沒完沒了地議論起這事來了。甚至有人心懷叵測地暗示,梅傑少校所以被提升為中隊長,就是因為他長得像亨利·方達。就說布萊克上尉吧,他本人便一向覬覦中隊長這個職位,因此,他堅信,梅傑少校的確是亨利·方達;可他實在是沒有種,不敢啟口承認。

    接任中隊長後,梅傑少校在昏亂中接二連三地遇上了令人難堪的倒霉事。陶塞軍士事前沒徵得他的同意,便擅自差人把他的東西搬進了杜魯斯少校生前獨自佔用的那間寬敞的拖車式活動房裡。當梅傑少校一路急跑,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中隊辦公室,報告自己的東西遭竊一事時,裡邊的那個年輕下士一見他進來,忙跳起身,大喊道:「立正!」險些沒把他嚇死。梅傑少校同辦公室裡所有的人一起啪的一聲立正,心想不知是哪個要人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

    好幾分鐘過去了,房間裡鴉雀無聲。要不是二十分鐘後丹比少校從大隊部順道過來向梅傑少校賀喜,讓他們放鬆下來,或許他們全都得在那兒畢恭畢敬地直站到世界未日。

    在食堂,梅傑少校遭遇的事更令人心酸。米洛滿面笑容地在食堂恭候梅傑少校的光臨,巴望著洋洋自得地領他到前面一張由他親自擺好的小餐桌旁。桌上鋪一方繡花檯布,擱一隻粉紅色雕花玻璃花瓶,裡邊插了一束鮮花。梅傑少校畏縮不前,可眾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拒絕入座。甚至連哈弗邁耶也抬起頭,離開正在用餐的盤子,昂起松垂的大下巴,吃驚地盯著他。米洛又拖又拉,梅傑少校只得乖乖就範,深感恥辱地蜷縮在自己私用的餐桌旁,好不容易才把這頓飯吃完。飯到嘴裡,像是灰末,無滋無味,可他還是一口一口地嚥了下去,他生怕得罪了那些為他準備這頓飯的人。後來,跟米洛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梅傑少校第一次覺得該說說自己的意見了。他告訴米洛說,他還是喜歡像往常一樣,跟其他軍官一起就餐。米洛對他說,這無論如何不行。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行的,」梅傑少校爭辯道,「以前可從未出過這種事。」

    「以前您可從未做過中隊長。」

    「以前杜魯斯少校是中隊長,可他一直是跟其他軍官同桌就餐的。」

    「這跟杜魯斯少校可不同,長官。」

    「跟杜魯斯少校有什麼不同?」

    「我希望您別問我這個問題,長官,」米洛說。

    「是不是因為我像亨利·方達?」梅傑少校鼓足了勇氣問道。

    「有人說,您就是亨利·方達,」米洛回答說。

    「哎,我不是亨利·方達,」梅傑少校大聲嚷道,氣得連說話的聲音都發抖了。「我跟他沒一點相像。即便我的確長得很像亨利·方達,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什麼關係也沒有。我想跟您說的也就是這個,長官。只是您跟杜魯斯的情況不一樣。」

    確實就是不一樣。下一頓用餐時,梅傑少校取了飯菜離開食品櫃檯,走過去準備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普通餐桌旁就餐。不料,他們一個個猛抬起頭,滿臉敵意,彷彿有一道不可越過的屏障,梅傑少校當即給嚇呆了,殭屍般地站在那裡,手裡的托盤抖個不停。直到米洛悄悄地走過去,引他乖乖地到他獨用的餐桌旁,這才替他解了圍。此後,梅傑少校便斷了和其他軍官同桌用餐的念頭,一直是一個人背對著大伙坐在自己的餐桌旁,獨自用膳。他很清楚,他們恨他,就因為他是中隊長了,似乎高人一等,不便跟他們同桌就餐。只要有梅傑少校在,食堂裡就從來沒有人說話聊天。他意識到,其他軍官都想方設法避開跟他在同一個時間吃飯。後來,梅傑少校再也不上食堂了,就在自己的活動房裡用餐,大伙這才感覺到了徹底的解脫。

    一天,中隊第一次來了個刑事調查部的工作人員,訊問梅傑少校有關醫院裡有人在公文上假冒簽華盛頓·歐文的姓名一事。這下,那個假冒簽名的傢伙反倒提醒了梅傑少校。於是,他第二天就開始在公文上假冒簽上了華盛頓·歐文的姓名。對自己剛接替的新職位,他實在是厭倦透頂,極為不滿。他被任命為中隊長,但作為中隊長,該做些什麼,他一無所知。他只曉得自己該做的事情,就是躲在中隊辦公室帳篷後面自己的那間小辦公室裡,在公文上假冒簽上華盛頓·歐文的姓名,諦聽窗外德·科弗利少校擲馬蹄鐵落地時發出孤寂的丁當聲和彭彭聲。他老是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麼極其重要的任務還沒完成,於是便整天無所事事,空等著任務哪一天突然從天而降。非萬不得已,他極少出門,因為他受不了眾人瞪眼看他。間或,這種乏味的生活也會被打斷。陶塞軍士因為解決不了某樁事情,就讓某個軍官或士兵來找梅傑少校,請示該作何處理,可梅傑少校也無能為力,便又馬上讓來人回去見陶塞軍士,由他妥善處理。他身為中隊長,該由他做的事情全都給辦妥了,但顯然他沒有派上絲毫用場。他變得鬱鬱寡歡,沮喪消沉。有時,他經過一番認真考慮,準備去拜見隨軍牧師,傾吐自己滿腹的苦水,但隨軍牧師自己似乎也是苦難重重,所以,梅傑少校又不願給他再添什麼煩惱。再說,他也實在沒什麼把握,隨軍牧師是不是也替中隊長服務。

    對德·科弗利少校,他也向來沒什麼把握。德·科弗利少校不是出去租借公寓,或誘拐外國勞工,就是擲馬蹄鐵,除此之外,便再沒什麼更要緊的事情可做了。梅傑少校經常細心觀察馬蹄鐵如何輕聲墜地,或邊滾邊碰撞地上的小鋼樁。他又時常一連好幾個小時朝外偷看德·科弗利少校,心中不由驚奇,這麼威風的一個人竟沒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他常常極想跟德·科弗利少校一塊擲馬蹄鐵、可一天到晚擲馬蹄鐵,差不多跟在公文上簽署「梅傑·梅傑·梅傑」一樣,乏味無聊。而且,德·科利弗少校面容嚴峻,實在令梅傑少獻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梅傑少校頗是懷疑自己跟德·科弗利少校的關係,或是德·科弗利少校跟自己的關係。他知道,德·科弗利少校是他的主任參謀,可他不清楚這主任參謀究竟是怎麼回事。有德·科弗利少校在身邊,他是有幸得到了一位寬厚的上司,還是不幸碰上了一個失職的部下,對此,他實在無法斷定。他不想問陶塞軍士,因為心裡懼怕他,此外,也就沒有別的什麼人可以問了,德·科弗利少校更是不用說了。不管出什麼事,幾乎沒人敢去請教德·科弗利少校。唯獨一個軍官很蠢,竟敢擲了德·科弗利少校的一塊馬蹄鐵,不料,第二天便染上了最奇怪的皮亞諾薩怪病,就連格斯和韋斯,甚至丹尼卡醫生,都不曾見過或聽說過。所有的人都斷定,是德·科弗利少校為了報復,才讓那可憐的軍官染上這種怪病的,可是究竟怎麼讓他染上的,誰也說不準。

    送至梅傑少校案頭的公文,多數與他無關。其中的絕大部分公文內容涉及他接任前的一些文牘,是他從未見過聽過的。這些文牘根本就無需查閱,因為每一份的批示總是老一套,否定前一份的內容。因此,梅傑少校每一分鐘的效率都極高,可以簽署二十份公文——每一份都建議他絲毫不必理會其他公文。每天都要接到由設在大陸的佩克姆將軍辦公室發送來的冗長簡報,標題通常是一些樂觀的道德說教,諸如「因循拖延即是偷盜時間的竊賊」,「愛清潔僅次於愛上帝」。

    讀了佩克姆將軍那些關於清潔和因循拖延的公文,梅傑少校深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既啊邋遢又拖拉的傢伙。因此,他總是盡快地送走那些公文。唯一能提起他興趣的,就是偶爾送來的有關一個少尉的那些公文。這傢伙實在是倒霉透頂,來皮亞諾薩島還不足兩個小時,就在奧爾維耶托上空送了命,才打開了一半的行李包至今還留在約塞連的帳篷裡。由於那個倒霉的少尉沒去中隊辦公室報到,而是去作戰室報到,所以,陶塞軍士決定,萬無一失的辦法就是向上級報告說,他根本沒到中隊報到。偶爾發送來的涉及這個少尉的那些公文,都談到了一個事實,即,他似乎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某種意義而言,也正是他的結局。至於梅傑少校,他對送至自己案頭的那些公文頗為感激,因為終日坐辦公室簽署公文,較之一天到晚閒坐辦公室,實在要強得多。有了那些公文,他也就有了事情可做。

    梅傑少校簽署的每一份公文,照例過了二至十天的時間,必定退還給他,不過附上了一頁空白紙,要求他再簽個字。退還的公文總比原來厚了許多,因為他上次簽字的紙和供他再簽字的附加紙中間,添進了不少張紙,全都是散駐各處的所有其他軍官新近才簽的字。那些軍官也是一天到晚忙著在同一份公文上簽字。看著簡單的公文愈積愈厚,最終積成大本大本的手稿,梅傑少校好不失望。

    他在同一份公文上簽字,不管簽了多少回,總要返回,還讓他簽一次。他漸漸明白,要想擺脫其中任何一份公文,都是白費心機。一天——就是刑事調查部那名工作人員初次來訪後的第二天——梅傑少校在一份公文上簽上了華盛頓·歐文的姓名,沒簽自己的名字,他只是想看看會有什麼效果。他挺喜歡這個簽名,實在是非常喜歡,於是,這之後,他整個下午都在所有公文上簽華盛頓·歐文的名字。這純粹是他一時無聊所為,自然也是一種反抗行為,他知道事後必定會因此而受到嚴懲。翌日上午,他膽戰心驚地走進辦公室,卻巴望著看看會發生什麼事。結果,啥事兒也沒有。

    他犯了罪,但反倒是樁好事,原因是,凡經他簽上華盛頓·歐文姓名的公文,再沒有一份退還!最終取得了進展,於是,梅傑少校便以全身心的熱情,投入新的事業,往公文上簽署華盛頓·歐文的姓名,這或許算不得是什麼了不起的活動,但總要比簽「梅傑·梅傑·梅傑」有些趣味。一旦華盛頓·歐文實在乏味了,他就倒個個兒,寫成歐文·華盛頓,直簽到再無趣味為止。他終究是了結了一樁事情,因為凡是簽上華盛頓·歐文或歐文·華盛頓的公文,再沒有一份返回中隊。

    最終真正返回中隊的,倒是假扮成了飛行員的另一名刑事調查部工作人員。中隊上下全都知道他是刑事調查部的,因為他向他們吐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並懇求每個人別告訴其他任何人,可其實呢,他早就跟其他人說了,自己是刑事調查部派來的。

    「中隊裡知道我是刑事調查部派來的只有你一個人,」他向梅莎少校吐露說,「你要絕對保守秘密,以免影響我的工作效率。你明白嗎?」

    「陶塞軍士也知道你是誰。」

    「是的,我知道。我想進來見你,只得告訴他。不過,我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不會跟誰說的。」

    「他跟我說了,」梅傑少校說,「他告訴我說,外面有個刑事調查部的人想見我。」

    「這雜種。我得對他進行安全審查。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把任何絕密文件攤在這兒。至少在我匯報之前得把它們收起來。」

    「我這兒沒什麼絕密文件,」梅傑少校說。

    「我說的就是這類文件。把它們鎖進你的公文櫃,這樣,陶塞軍士也就沒法拿到了。」

    「公文櫃唯一的一把鑰匙就在陶塞軍士手裡。」

    「恐怕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刑事調查部的來人說,語氣頗為生硬。這傢伙身量矮胖,極有朝氣,卻好激動,動作敏捷果斷。他從一隻特大的紅色信封裡抽出許多份直接影印件。「你見過這些嗎?」——那只信封一直醒目地藏在一件皮製的飛行短上衣裡邊,衣服上畫得花裡胡哨——飛機穿越滾滾的橘黃色高射炮火,以及標誌完成五十五次作戰飛行任務的一排排整齊的小炸彈。

    梅傑少校木然地看著一份份寄自醫院的私人函件的直接影印件,上面均有審查官簽署的「華盛頓·歐文」或「歐文·華盛頓」。

    「沒見過。」

    「這些呢?」

    梅傑少校繼而又盯著一份份寄給他的公文,上面是他簽署的相同的姓名。

    「沒見過。」

    「簽這些姓名的人是不是在你的中隊?」

    「哪一個?這上邊有兩個姓名。」

    「隨便哪一個。據我們估計,華盛頓·歐文和歐文·華盛頓是同一個人,他用兩個姓名,只不過是想迷惑我們。你知道,經常有人耍這種把戲。」

    「我想我中隊裡沒這兩個姓名的人。」

    刑事調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員面露失望。「他可比我們想的要聰明得多,」他說,「他在用第三個姓名,又要冒充別的什麼人了。我想……沒錯,我想我知道這第三個姓名是什麼。」他靈機一動,極興奮地又抽出一份直接影印件,讓梅傑少校看個仔細。「這個見過沒有?」

    梅傑少校略微前傾了一下身體,見到的是那份V式航空信函的直接影印件,上面除瑪麗這個名字外,所有內容都讓約塞連給塗掉了,不過,約塞連還寫上了:「我苦苦地思念著你。美國隨軍牧師·T·塔普曼。」梅傑少校搖了搖頭。

    「我以前可從未見過。」

    「你知道誰是·T·塔普曼嗎?」

    「是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

    「這事總算真相大白了,」刑事調查部的來人說,「華盛頓·歐文就是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

    梅傑少校一陣驚恐。「·T·塔普曼是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

    他紂正道。

    「你能肯定嗎?」

    「當然。」

    「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怎麼會在一封信上寫這樣的話呢?」

    「也許是別人寫的,冒用他的姓名。」

    「別人怎麼會想冒用隨軍牧師的姓名呢?」

    「想不被人發現。」

    「你說的或許有些道理,」刑事調查部的人遲疑片刻後斷言道,接著很清脆地咂了咂嘴。「也許我們面對的是一幫人,有兩人的姓名恰好可以相互調換,就串通一氣。沒錯,我敢肯定是這樣。其中一個就在你的中隊裡,一個在醫院裡,再有一個就是跟隨軍牧師在一塊兒。這麼說來,一共有三個人,是不是?你是不是絕對肯定以前從未見過這些公文?」

    「要是見過,我就會在上面簽名了。」

    「簽誰的名?」刑事調查部的人問得很狡猾。「你的還是華盛頓·歐文的?」

    「簽我自己的名字,」梅傑少校對他說,「我連華盛頓·歐文的姓名還不知道呢。」

    刑事調查部的人綻開了笑臉。

    「少校,我很高興你跟這事無關。也就是說,我們倆能夠合作。

    只要是能合作的,不管是誰我都需要。歐洲戰區某個地方,正有人在設法把發送給你的公文弄到手。你是否清楚究竟是誰?」

    「不清楚。」

    「嗯,我倒有個挺不錯的主意,」刑事調查部的人說,接著又俯身向前,很隱秘地低語道,「很可能是陶塞那個雜種。不然的話,他又何必到處洩露我的身份呢?好,從今後你多留點神,一聽到有人談起華盛頓·歐文,就告訴我。我要對隨軍牧師和這裡所有其餘的人進行安全審查。」

    那傢伙剛走,刑事調查部派遣來的第一個工作人員便從窗外跳進梅傑少校的辦公室,想知道剛才那人是誰。梅傑少校幾乎沒認出他來。

    「是刑事調查部的工作人員,」梅傑少校告訴他說。

    「他絕對不是,」那人說,「這一帶只有我才是刑事調查部的人。」

    那人穿一件褪了色的褐紫紅色燈芯絨睡袍——夾肢窩的線縫都已綻開來了,一條棉法蘭絨睡褲,一雙破舊的室內便鞋——其中一隻鞋底裂了開來,走起路來啪喀啪塔直響。梅傑少校差點沒認出他來,接著便想了起來,這是住院病人規定穿的衣服。這人體重增加了二十磅左右,看上去身體極健壯。

    「我的確病得很厲害,」他哀歎道,「我在醫院裡從一個戰鬥機飛行員那裡染上了感冒,最後卻得了相當嚴重的肺炎。」

    「我很難過,」梅傑少校說。

    「不過,這場病對我很有好處,」那個刑事調查部的人抽了下鼻子說,「我用不著你同情。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在調查什麼。我來這裡提醒你,華盛頓·歐文似乎把他的作戰基地從醫院轉到了你的中隊。難道你沒聽見周圍有什麼人談起過華盛頓·歐文嗎?」

    「說實話,我聽見過,」梅傑少校回答說,「剛才在這裡的那個人,他正談著華盛頓·歐文呢。」

    「是嗎?」刑事調查部的人高興地叫道,「也許這是我們破案的關鍵所在!我這就趕回醫院,給上司寫份報告,請求進一步的指示,你每天二十四小時監視他。」說罷,他便越窗跳出了梅傑少校的辦公室,消失得無影無蹤。

    片刻後,梅傑少校辦公室和中隊辦公室之間的帳篷門簾給挑了開來,刑事調查部的第二個工作人員又回來了,一邊不停地喘著氣。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我剛才看見一個穿紅睡衣的傢伙從你的窗子跳了出去,沿大路跑了!你沒看見嗎?」

    「他在這裡跟我談話哩,」梅傑少校答道。

    「我剛才想,有人穿紅睡衣跳窗逃跑,這事看來一定很可疑。」

    那人繞著窄小的辦公室一圈圈地踱著有力的方步。「起先我以為是你,急急忙忙逃往墨西哥呢。不過現在我明白了,不是你。他沒提起華盛頓·歐文,是不是?」

    「說實話,」梅傑少校說,「他提過。」

    「真的?」那人叫了起來。「太好了!或許這是我們破案的關鍵所在。你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嗎?」

    「在醫院裡。他病得相當厲害。」

    「好極了!」那人驚叫道,「我馬上去醫院找他。最好是隱匿了身份去。我這就去醫務室說明情況,讓他們把我當做病人送醫院。」

    「除非我的確有病,他們是不肯把我當做病人送醫院的,」從醫務室回來後,他跟梅傑少校說,「其實,我病得不輕。我一直想去醫院做一次體格檢查,這一次倒是個極好的機會。我再跑一趟醫院,跟他們說我病了,這麼一來,他們就會送我去醫院的。」

    「瞧瞧,他們對我幹的好事,」從醫務室回來後,他就跟梅傑少校匯報說,滿嘴齒齦都變成了紫色,神情極度痛苦。他雙手提著鞋子和襪子,腳趾也給塗上了龍膽紫溶液。「有誰聽說過刑事調查部的人牙齦是紫色的?」他哀歎道。

    他低著頭離開了中隊辦公室,跌進一條狹長掩壕,摔破了鼻子。他的體溫依舊正常,不過,格斯和韋斯把他當做例外,用救護車送他進了醫院。

    梅傑少校撒了謊,但一切正常。對此,他實在是沒有絲毫驚訝的感覺,因為他早就發現,真正說謊的人,總體上說,較不說謊的人來得機敏,有抱負,也更容易達到目的。要是跟刑事調查部的第二個工作人員說了實活,他就會給自己惹一身麻煩的。相反,他說了個謊,反倒可以無憂無慮地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了。

    自刑事調查部派第二個工作人員來中隊暗查以後,梅傑少校工作時變得越發慎重。所有簽字他一律改用左手,並且得戴上墨鏡和假鬍子——他曾用了這兩樣東西做掩護,想再上球場打籃球,但結果失敗了。為了做進一步的防備,他巧妙地把華盛頓·歐文改成了約翰·彌爾頓。約翰·彌爾頓靈活性強,且又簡潔。跟華盛頓·歐文一樣,一旦寫膩了,也可以倒過來寫,而且效果同樣不錯。此外,還能使梅傑少校簽字的效率提高一倍,因為比起自己的姓名或是華盛頓·歐文的姓名,約翰·彌爾頓要簡短得多,寫起來也就省了不少時間。另外還有一個方面,約翰·彌爾頓也極有成效。約翰·彌爾頓具有極廣泛的用途,於是,梅傑少校沒多久就把簽名寫進了假想的對話片斷。這樣,公文上便有可能見到一些典型的批註:「約翰·彌爾頓是個性虐待狂」,或是「你見過彌爾頓嗎,約翰?」其中有一條他是最為感到自豪的:「約翰中有人嗎,彌爾頓?」約翰·彌爾頓展現了一個個嶄新的前景,處處是使之不盡的妙計,為永遠消滅令人厭倦的單調提供了保障。一旦寫煩了約翰·彌爾頓,梅傑少校便又改寫華盛頓·歐文。

    那副墨鏡和假鬍子,梅傑少校是在羅馬買的。那時,他正日漸陷入困境,無以擺脫,為了解救自己,他便買了這兩樣東西,算是作最後一番徒然的努力。首先是偉大的效忠宣誓運動讓他蒙受了奇恥大辱。當時,有三四十人四處跑動,相互競爭著找人簽字效忠,但居然沒一個人肯讓他簽名。接著,那件事剛過,又出了克萊文傑的飛機及全體機組人員在空中神秘失蹤一事。別人又陰毒地把造成這場離奇災難的責任一古腦兒推給了梅傑少校,原因是,他從來沒有簽過字,進行效忠宣誓。

    那副墨鏡鑲的是品紅色寬邊鏡架。那副假鬍子則是身著鮮艷服裝的街頭手搖風琴藝人用的那種。一天,梅傑少校覺著自己再也耐不得孤獨了,於是,便戴上墨鏡和假鬍子,前去球場打籃球。他裝出一副輕鬆隨便的模樣,漫步走向球場,暗地裡則在默默祈禱,可千萬別讓人給認出來。其餘的人全都裝作沒認出他,於是,他便來了興頭。他很為自己這無害的計策感到慶幸,正當他暗自得意時,對方一名隊員突然猛撞了他一下,把他撞倒在地。不一會兒,又有人狠狠撞了他一下,他頓時反應了過來,他們全都認出了他,正利用他的偽裝,不是用肘擠他,就是用腳絆他,或是使足了勁把他推來搡去。他們壓根就不希望他在這裡。他剛意識到這一點,自己的隊員便本能地跟對方的隊員聯合了起來,彷彿一群凶暴的亂民,圍住他狂叫亂吼,惡語咒罵,又拳腳相加。他們把他打倒在地,趁他還沒來得及爬起身,便對著他猛踢。當他盲目地掙扎著站起身之後,他們對他又是拳打腳踢。他雙手摀住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他們一個個你擁我擠,發了狂一般,身不由己地湧上去,狠狠地對著他拳打腳踢,用手指扣挖他的眼睛,又用亂腳踩他。他給打得天旋地轉,直至壕溝邊,一頭栽了下去。在溝底,他站住了腳,沿另一側爬了上去,搖搖晃晃地走開了,身後那夥人衝著他大聲吼叫,亂擲石塊,直到他踉蹌地拐過中隊辦公室帳篷一角,方才躲了過去。遭圍攻時,梅傑少校自始至終最關心的是,千萬別讓墨鏡和假鬍子掉落下來,如此,他或許能偽裝下去,也就沒必要再以中隊長的身份出現跟他們衝撞了——這可是最讓他害怕的事。

    回到辦公室,他哭了;哭完,他便洗淨嘴上和鼻子上的血跡,擦去臉頰和前額上抓傷處的泥垢,於是,把陶塞軍士召了進去。

    「從現在起,」他說,「只要我在這兒,任何人不得進來見我。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長官,」陶塞軍士說,「包括我嗎?」

    「是的。」

    「我知道了。就這些嗎?」

    「就這些。」

    「要是您在的時候,有人真的要來見您,我該怎麼跟他們說?」

    「告訴他們我就在裡邊,讓他們等著。」

    「是的,長官。等多長時間?」

    「等到我離開。」

    「那麼,之後我該怎麼應付他們?」

    「這我就管不著了。」

    「您離開後,我可以讓他們進去見您嗎?」

    「可以。」

    「可您早就不在這兒了,是不是?」

    「是的。」

    「明白了,長官。就這些嗎?」

    「就這些。」

    「是,長官。」

    「從現在起,」梅傑少校對那個替他收拾屋子的中年士兵說,「我在這兒的時候,你別進來問我是否有什麼吩咐。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長官,」勤務兵說,「我該什麼時候進來問您是否有什麼吩咐?」

    「我不在的時候。」

    「是,長官。那我該做什麼?」

    「我吩咐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可是您不在的話,就沒法吩咐我了。您會在這裡嗎?」

    「不會」「那我該怎麼辦?」

    「該辦的事,就辦。」

    「是,長官。」

    「就這些,」梅傑少校說。

    「是,長官,」勤務兵說,「就這些嗎?」

    「不,還有,」梅傑少校說,「你也別進來打掃。只要你不知道我是否在這裡,千萬別進來。」

    「是,長官。可是我沒法一直知道你究竟是否在裡邊。」

    「假如你不知道,你就只當我在這裡,你自己就走開,等弄明白了再說。知道了嗎?」

    「知道了,長官。」

    「很抱歉,不得不跟你這麼說話,可我實在是迫不得已。再見。」

    「再見,長官。」

    「謝謝你。謝謝你替我做的一切。」

    「是,長官。」

    「從現在起,」梅傑少校對米洛·明德賓德說,「我不再上食堂吃飯。我要人把每頓飯都送到我的活動房去。」

    「我想這主意倒是挺不錯,長官,」米洛答道,「這樣,我就可以另外給您做些菜,其他人絕對不知道。我保證您一定喜歡吃。卡思卡特上校一直就很喜歡吃。」

    「我不需要什麼特別的菜。其他軍官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只要讓送飯的人在我的門上敲一下,把托盤擱在台階上,就可以了。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長官,」米洛說,「十分明白。我讓人藏了些緬因活龍蝦,今天晚上我就燒給您吃,另外再給您來一盤鮮美可口的羅克福爾乾酪色拉和兩塊冰凍巧克力奶油小蛋糕。這種蛋糕是昨天跟法國地下組織的一名重要成員一塊從巴黎偷運出來的。開始先這麼吃,行嗎?」

    「不行」「是,長官。我明白了。」

    當晚用餐時,米洛給梅傑少校送去了烤緬因龍蝦,鮮美可口的羅克福爾乾酪色拉和兩塊冰凍巧克力奶油小蛋糕。梅傑少校頗為惱火。不過,要是讓人送回去,只會白白浪費,或者由別的什麼人吃掉。梅傑少校可是酷愛吃烤龍蝦的。他便很內疚地把這頓飯吃了下去。第二天中午,送來的是馬裡蘭水龜和整一夸脫一九三七年釀製的佩裡尼翁酒。梅傑少校連想都沒想,便三口兩口地吃了個精光。

    米洛之後,便只剩下中隊辦公室裡的那幫人了。梅傑少校一直避著他們,為此,他每回進出都是從自己辦公室那扇塵封的窗戶經過。窗戶從不上銷,開得極低,很大,因此,跳進跳出相當的便利。每次離開中隊辦公室回自己的活動房屋,他總是等四周圍沒有人的時候,一個箭步衝過帳篷的拐角,緊接著縱身躍進鐵路壕溝,低著頭一直往前直奔進那片森林。及至與活動房屋成一直線,他便爬出壕溝,飛速地從茂密的矮樹叢裡穿來穿去,直奔回家。穿越矮樹叢時,他只碰到過一個人,就是弗盧姆上尉。某日黃昏,臉色憔悴蒼白的弗盧姆上尉,冷不丁地從一塊露莓灌木地裡冒了出來,把梅傑少校嚇了個半死。他向梅傑少校訴說,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曾揚言要切斷他的喉管。

    「假如以後你再這麼嚇我,」梅傑少校對他說,「我會切斷你的喉管。」

    弗盧姆上尉倒抽了一口冷氣,立刻躲進了那塊露莓灌木地。從此,梅傑少校便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當回頭看看自己所做的一切,梅傑少校不由得深感欣慰。就在這幾英畝的外國土地上,滿滿擠了兩百多人,可他竟然成功地做上了隱士。他用了一點計謀和想像,就讓中隊全體官兵幾乎再也沒法跟他說話了。不過,他察覺到,這也正合了他們的意,因為沒人想跟他搭訕。事實也的確如此,只有那個瘋子約塞連除外。一天,梅傑少校正沿溝底急匆匆奔回活動房屋用午餐,約塞連突然一個魚躍,把他撞倒在地。

    全中隊上下,只有約塞連一人魚躍把他撞倒時,是最讓梅傑少校感到厭惡的。約塞連從來都是臭名在外,總是逢人便嘮叨個沒完——實在是把個臉丟盡了——抱怨自己帳篷裡的那個死人——

    其實壓根就沒在他的帳篷裡;阿維尼翁飛行任務完成後歸來,他竟脫光了衣服,四處溜躂,德裡德爾將軍上前給他別一枚勳章——以嘉獎他在弗拉拉上空執行任務時的英勇善戰——的那天,他還是赤條條地站在隊伍裡。

    那個死人的遺物雜亂地堆放在約塞連的帳篷裡,天底下誰都沒這份權力把它們清理出去。由於梅傑少校準許陶塞軍士匯報上級說,到中隊後還不足兩個小時就戰死奧爾維那托上空的那名少尉根本就沒來中隊報到,因此,他也就不再有這種權力。真正有權力把少尉的遺物清理出約塞連帳篷的,在梅傑少校看來,只有一個人,就是約塞連自己,不過,梅傑少校似乎又覺得,約塞連實在是沒這個權力。

    梅傑少校讓約塞連一個魚躍給撞倒之後,不停地呻吟,扭動著身子想站立起來。約塞連卻不讓。

    「約塞連上尉請求立刻和少校面談,」約塞連說,「有一樁生死攸關的大事。」

    「請讓我站起來,」梅傑少校渾身難受,便沒好氣地命令道,「我的手臂撐在地上,沒法回禮。」

    約塞連放開了他。兩個人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約塞連再行了個軍禮,複述了自己的請求。

    「到我辦公室吧,」梅傑少校說,「我想這裡可不是談話的地方。」

    「是,長官,」約塞連答道。

    他們拍打掉身上的砂土,於是,默不作聲極不自在地朝中隊辦公室的門口走去。

    「等我一兩分鐘,先讓我在這些傷口上塗些紅藥水。然後再讓陶塞軍士送你進來。」

    「是,長官。」

    那些辦事員和打字員正在辦公桌和文件櫃旁忙著,梅傑少校連瞧都沒瞧他們一眼,便莊嚴地大步向辦公室的後面走去。他隨手放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簾。一進自己的辦公室,趁沒人在,他便快步穿過房間,走到窗口,跳了出去,拔腿就跑,卻發現約塞連擋了他的去路。約塞連立正守候著,又行了個軍禮。

    「約塞連上尉請求立刻和少校面談,因為有一樁生死攸關的大事。「他很堅定地複述了一遍。

    「拒絕你的請求,」梅傑少校厲聲說。

    「那可不行。」

    梅傑少校作了讓步。「好吧,」他極不耐煩他說,「我就跟你談談。請跳進我的辦公室去。」

    「您先請。」

    他們跳進了辦公室。梅傑少校坐了下來,約塞連在辦公桌前不停地走動,告訴少校說,他不想再執行作戰飛行任務了。他又能怎麼辦?梅傑少校暗暗問自己。他只能按科恩中校的指示辦事,只能希望一切順利。

    「為什麼?」梅傑少校問道。

    「我害怕。」

    「這不是什麼羞恥。」梅傑少校很親切地安慰他。「我們大家都害怕。」

    「我不是覺得羞恥,」約塞連說,「我只是害怕。」

    「要是你從來不害怕,那才不正常呢。即便是最有膽量的人也會有害怕的時候。作戰中,我們所有人都面臨不少最為重要的任務,其中之一就是戰勝恐懼。」

    「哦,得了吧,少校。我們就不能不說這些屁話嗎?」

    梅傑少校極是窘迫地垂下了目光,不住地撥弄手指。「那你要我跟你說些什麼呢?」

    「就說我完成的飛行任務次數已經足夠了,可以回國了。」

    「你飛過多少次?」

    「五十一次。」

    「那你只要再飛四次就行了。」

    「他又會增加飛行次數的。每次我快要飛滿的時候,他就又增加了。」

    「這一次他或許不會這麼做。」

    「不管怎麼說,他從來就不讓一個人回國。他只是把大夥兒留在這裡,等候命令輪換調防,待到人手不足時,他便又增加每個人的飛行次數,迫使大家重返戰場。自從他來這裡以後,他一直是這麼做的。」

    「你不該責怪卡思卡特上校,輪換調防回國的命令一再延緩,根本就不是他的過錯,」梅傑少校告訴他說,「這完全是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的責任,一接到我們的輪換調防命令,他們就應該馬上處理。」

    「儘管如此,他還是可以請求補充兵員,一旦命令下達,就能讓我們回國。不管怎樣,反正有人告訴我說,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只規定每人完成四十次飛行任務,只有他一個人要我們飛五十五次。」

    「這事我倒是不太清楚,」梅傑少校回答說,「卡思卡特上校是我們的指揮官,我們必須服從他。你何不飛完最後四次,看看會有什麼結果。」

    「我不想這麼做。」

    你又能怎麼辦?梅傑少校又暗暗問自己。這麼一個人正直視你的眼睛,說他寧死也不願在戰場上送命;在行事方面,他至少跟你一樣明理,機敏——可你卻不得不裝著他根本就不如你,對於他,你能奈何呢?又能跟他說些什麼呢?

    「假如我們讓你自己挑選任務,執行例外的飛行,」梅傑少校說,「那樣的話,你就可以完成最後的四次飛行任務,而且又不冒一點風險。」

    「我不想執行例外的飛行任務。我不想再捲進這場戰爭。」

    「難道你願意親眼看見我們的國家戰敗?」梅傑少校問。

    「我們不會戰敗的。我們有充足的人力、財力和物力。我們有一千萬軍人,他們可以替代我。有些人正戰死疆場,而更多的人卻在撈錢,花天酒地。就讓別的人去戰場送死吧。」

    「但要是我們所有的人都像你這麼想,那還了得?」

    「這麼說來,假如我不這麼想,就必定是個十足的笨蛋。難道不是嗎?」

    你究竟能跟他說些什麼呢?梅傑少校滿臉愁苦,實在是疑惑不解。有一句話他是萬萬說不得的:他毫無辦法。跟人說他毫無辦法,這便有了某種暗示:要是他有法子,他會盡一份力的;同時又讓人覺出了言外之意:科恩中校的政策不是有錯,就是有欠公允。科恩中校對這件事向來是沒有半點含糊。

    「對不起,」他說,「可我實在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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