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侯 正文 第三十章
    景無染畏罪跳崖自盡,鎮南王府也交出了兵權,如今,只剩冠冕堂皇的王爺稱號和榮華富貴,再無半分實權。

    這次下江南祝壽,最後結果會演變如此,又有幾分是盡在算計掌握之中的呢?

    我命錢二去查景家兩兄妹父母死亡的真相,卻一無所獲,無論怎麼看,都只是一場意外而已。

    孫三李四拿著我紅衣侯的令牌接收了江南兵權,也已經回來覆命。

    似乎,都已經解決了……除了那個依舊搜捕不到下落的趙三留。

    葉朝之傷勢好轉甚快,三日後,我們就可以啟程返京。

    臨行前,我想到了景老爺子,還有景無月。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鎮南王府,我還是要去走一趟。

    冷香苑裡,花林連綿落英繽紛,萬紫千紅中,景老爺子低頭坐在石階上,一聲也不出,只定定的看著眼前幾盆雨過天青色的均窯花盆。

    那是景無染種的芳瓊花,也許是過了花期,原本盛放的花朵殘落,一種說不出的凋零感覺。

    我慢慢走到景老爺子面前,輕聲喚道,「老王爺……」

    靠近細看,才發現老爺子的頭髮又花白了幾分,老態龍鍾之相再也掩飾不住,哪裡像曾經叱詫疆場的勇士,也只是個垂垂老矣的遲暮老人。

    聽見我叫他,景老爺子緩慢的抬起頭來,看了看我,「你是誰?」

    「我是紅衣。」

    老爺子歪頭看了我半晌,皺起眉頭,滿臉困惑的神色,「紅衣?紅衣……」

    他低聲念了幾遍,把身子往邊上一挪,讓出個位子來,伸手拍了拍,「來,坐!」

    我依言坐下,陪他一起繼續安靜的瞪著花盆發呆。

    不知瞪了多久,我只覺得眼睛發酸,腿都坐麻了,一旁的景老爺子忽然開口。

    「無染……其實一直很聰明的……」

    「嗯嗯,很聰明……哈?」我伸指捏著自己麻木的小腿,一面順著老爺子的話接口,可是旋即發現,他根本就沒有對著我說話,眼睛看著一碧如洗的藍天,彷彿要看到不知名的遙遠的地方去。

    也許,景無染一事,他已經知道了……

    我猜測。

    「紅衣也是很聰明的,從小就很聰明,總能猜到我的心思呢……」老爺子自顧自的說話,我在旁邊沉默的聽著。

    「記得無染和紅衣一起隨著太傅唸書,太傅誇紅衣機靈,一點就透,可無染不愛說話,我就罵他,說他笨,怎麼配做我的孫子?要是紅衣是我孫子就好了……」

    ……天下的父母長輩,無論古今,都會下意識的把別人的孩子和自己的比……所以說,景無染那樣憂鬱的性子,有部分原因也是因為這個吧……

    「……而且無染每次想起爹娘,都會躲起來一個人悄悄的哭,可我還是罵他,罵他懦弱,男人怎麼能動不動就流淚?無染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也越來越不肯親近我了……」

    ……至此,我可以確定,老頭子的教育方針明顯出了問題。

    我雙手托腮聽他繼續說那過去的事情。

    「無月也從小就很喜歡紅衣呢……我想,要是紅衣能成為我的孫女婿那該多好,可無染很反對,我又罵了他……那是他第一次和我頂嘴……第一次呢……那麼激烈的反對……」

    老人家一邊回憶一邊慢慢說來,就像是完全沒有看見坐在身邊的正牌紅衣我,只有記憶中那個八歲的小紅衣。

    「無染常說,他很羨慕小紅衣,他要是紅衣就好了……」

    ……老是被人罵不如別人,任誰都會這樣說的……只是,景無染對紅衣,會不會只是長期的自卑和下意識的帶入感,慢慢的變成了那種複雜的感情呢?

    問世間情為何物,這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也無法解釋的問題,我更無從說得清。轉頭看見景老爺子呆呆的看著天空,已經完全沉浸在他記憶的世界裡,一聲不吭,我小心翼翼的站起身來,踮著腳尖悄悄離開。

    轉過長廊,景無月正站在拐角處等著我。

    小姑娘這段時間明顯很難熬,嬌俏的臉蛋眼瞅著瘦了一圈。也怨不得她難過,自己的親哥哥卻是想要殺掉自己喜歡之人的幕後黑手,又在眼皮子前跳了崖生死未卜,如今爺爺依舊癡呆不知外界事情,她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要撐起整個鎮南王府,委實太勉強了點。

    我看著她,一時之間想不到怎麼安慰,正在搜腸刮肚之際,景無月卻先開了口。

    「侯爺大恩,寬恕鎮南王府,無月沒齒難忘。」

    我見她臉色有點淒楚,於心不忍,上前一步,「郡主。」

    可景無月隨之後退一步,搖搖頭,繼續道,「無月戴罪之身,自知已配不上侯爺……」

    「……」我沉默了下來沒吱聲。

    本來這個憑空多出來的未婚妻已經讓我叫苦不迭,雖然這樣子說顯得有點不近人情,但景無月主動提出取消婚約,對我來說,是再好不過。

    畢竟,要我先提出解除婚約,一來顯得有對鎮南王府落井下石之嫌,二來回京之後謝凌雲那皇帝老兄很有可能會掐死我!如今景無月開口,正中下懷。

    可此時,我卻半點高興的心情都沒有,看見景無月愁眉不展,再想到景無染下落不明死不見屍,老爺子徹底陷入了自己的記憶世界中不聞外界一切……

    如此結果,該說一句好嗎?

    至少我說不出來。

    取出無染留下的那根紫竹笛子,我想還給景無月,她卻又往後退了一步,拒絕了,「我不能收,哥哥是留給你的。」

    「但是……」我猶豫著該怎麼措詞,景無月開了口,「還是侯爺收著吧,畢竟那原本就是侯爺送與家兄的,如今也算是物歸原主。」

    我見景無月怎麼也不肯收下,我往前一步,她反倒後退兩步,無奈之下,只好將笛子收起,向景無月抱拳行了個禮,轉身往大門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便啟程回京。

    和來時不同,回去選擇的旱路,沒有了故意的拖拖拉拉晃晃悠悠,居然比來時速度還快了一些,雖然在我看來,和一個大型豪華旅遊觀光團也沒什麼區別。

    康老四一聲令下美其名曰「考察民情」,行程就變成了走半天,歇半天,遊山玩水,路過個小鎮小城什麼的都進去巡幸一番,參觀參觀,吃喝吃喝。我琢磨著大概又要半個月才能到達目的地。

    不過我沒有什麼急事,事實上能夠遲些日子向謝凌雲匯報,那是求之不得,所以對康老四的這個假公濟私之舉,我很默契的表示了絕對。

    扳指算來,離開江南已經七天了,這日來到一處名叫筆架山的地方,康老四照例下令紮營歇息,明天一早再繼續上路。

    坐了整整一個上午的馬車坐的我腰酸背疼渾身僵硬,吃過午飯打算出去散散步舒活一下筋骨,眼角瞥見康老四繼續百折不撓的纏著紫菀,我很沒良心的視而不見,一面由衷的感慨「天氣真好世界和平」,一面緩步往營地後方走去。

    營地後方是一片樹林,雖然說不上參天大樹,但也長得鬱鬱蔥蔥,甚是茂密,如今到了深秋,樹葉變黃落下,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遠遠看去頗有秋色含煙層林盡染的意境。

    剛走到林邊,隱隱聽見人聲,我有點好奇,探頭一看,卻不由得愣了一愣。

    葉朝之正在林中和一人說話,那人尋常兵士裝束,看起來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隨行士兵,垂手低頭恭敬的對葉朝之說著什麼。

    相隔有點遠,我聽不清楚,而且……

    我不太敢和葉朝之見面。

    雖然他救了我兩次,但每次想起那夜的裸裎相對和吃盡豆腐,我就尷尬的只想挖個地洞鑽下去,遠遠看見他身影毫不猶豫的抱頭鼠竄。

    不能怪我當鴕鳥以為把腦袋埋起來就沒事了,確實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葉朝之呀……

    他吻過我也抱過我,可是……我和他的關係到底要怎麼算?並且……軒轅流光又要怎麼算?

    突然醒悟過來自己現在不就是那典型的腳踩兩隻船,我懊惱的蹲地畫圈圈。

    上了兩隻船又不是我樂意……可是事情發展非我所能預料,怎麼彎彎曲曲來來繞繞就變成了這樣?

    人生三運,政運財運桃花運。

    政運難說,財運還好,可這桃花運明顯有點超出了我的預料,變成了算不清的桃花債。俗話說情債好欠卻難還,這糊塗帳我該怎麼辦?

    我焦躁的抓抓頭,再次探頭看去,卻見眼前已經沒了人影,葉朝之和那兵士都不見了,正在訝異,腦後忽然傳來葉朝之的聲音。

    「小侯爺?」

    「嚇?」我一驚,猛地轉過身來。

    葉朝之不知何時已經悄沒聲息的站在我身後,表情有點訝異,也許是沒想到會是我,開口道,「我聽見有人聲,沒想到會是小侯爺。」

    ……什麼耳朵啊!我一聲都沒吭,居然都聽得見,看來武俠小說上描寫武功高強之人耳力靈敏,能聽見異常細微的動靜,倒是真的了?

    我抬頭,卻正好和他視線對上,看了個正著,頓時覺得耳朵發燙,連忙往後一退,卻沒發覺後面都是低垂的樹枝,將我頭上的金冠正好勾住。

    「哎呀∼∼怎麼會這樣?」我哀哀低呼,反手想要扯開,卻發現勾的太緊,根本解不下,反倒扯得頭皮生疼,我又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別動,我幫你。」葉朝之見狀連忙上前幫忙。

    他手臂越過我臉際伸到腦後,幾乎是將我半抱在懷裡的姿勢,我微紅了臉不敢動彈,葉朝之並未發覺,道,「勾的很緊,不如先將頭冠解下再取?」

    「……好。」

    葉朝之輕柔的將我頭冠解下,一頭長髮隨即流水一般披散下來,落在肩上。

    耳邊響起樹枝折斷的聲音,想必是葉朝之正將卡在冠上的枝葉撿去,我正想說這個我自己來就好,遠處卻傳來一陣腳步聲。

    葉朝之開口道,「是你的人。」

    我皺眉,「可是我這個樣子……」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太喜歡讓別人看見自己長髮披肩的模樣,也許……是擔心被看出什麼吧……

    葉朝之倒也機靈,立刻明白過來,將我腰攬住,腳尖一點,就躍上了身旁的大樹。

    樹葉雖然泛黃,但並未落下,茂密的完全可以隱藏住人的身影,樹杈很大,坐上兩三個人也絲毫不顯侷促。

    剛藏好,樹下就傳來趙一的聲音,「可看見小侯爺?」

    「剛才明明看見侯爺往這邊走的。」幾個侍從隨即回答。

    看樣子是要找尋某人的下落了,我看了葉朝之一眼,揚聲開口,「我在樹上,趙一,你們退下。」

    「侯爺?」

    趙一想抬頭,我連忙又叫道,「看什麼看?本侯爺想爬樹玩,你們都退到五十步之外,沒我命令不准回頭看。」

    大概趙一跟隨謝紅衣已久,早就習慣了她層出不窮的古怪命令,絲毫不覺得怪異,果然不敢抬頭,恭敬的應是,隨後帶著人迅速退下。

    我這才吁一口氣,回頭一看,葉朝之臉上明顯帶著笑意,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正定定的看著我。

    「葉……葉相……」我嘟囔了一聲。

    「朝之,叫我朝之。」他笑了起來,原本英俊的面孔更顯溫和。

    「……朝之,那個,我自己來就好……」我指指他手裡的金冠。

    和他在一起總覺得曖昧,可又得找點什麼來說,不然更尷尬。

    葉朝之將金冠輕輕放在我手中,但旋即開口道,「我替侯爺把頭髮挽好,可成?」

    雖是詢問的語氣,一雙手卻已經毫不客氣的攏起我一束長髮。

    我自己委實不會梳髻,只好點頭。

    葉朝之的動作十分輕柔,手指輕輕的在發間滑過,一縷一縷的挽起,唯恐弄疼了我,如水一般的柔情。我心裡一動,此情此景,似乎誰也曾經這樣溫柔的拂過我長髮……

    是軒轅流光?

    一想到他,我沒來由的一陣心慌,竟忘了自己正坐在樹上,身子下意識的一側,重心不穩差點就摔下樹去,幸好葉朝之眼疾手快連忙攬住。

    「別亂動,掉下去怎麼辦?」他低低說道,滿是擔心的意味。

    「我……一時走神了……」我胡亂想了個借口搪塞過去,根本不敢看向葉朝之那雙似乎看透一切的眼睛,生怕被他看出什麼端倪來。

    葉朝之淡淡笑了笑,輕輕開了口,「紅衣,你變了很多。」

    「呃……」這個問題我不好回答……等一下!他剛才叫我紅衣?不是平時那樣叫「小侯爺」?

    我一時還沒明白過來,額上便傳來溫熱的感覺。那是葉朝之的雙唇,正輕輕吻上我額頭。

    「真的,變了很多,變得……」他猶豫了一下,似乎是在考慮怎麼措詞,「變得讓人看不透也猜不透,卻能讓見到你的人都情不自禁的就沉迷了下去……」

    我維持著之前的姿勢,傻愣愣的徹底呆住了。

    他的這些話……算是告白嗎?是心裡話?還是……

    我咬住嘴唇根本不敢抬頭,他卻伸指輕輕的抬起我臉,溫柔的在唇上印下一吻。

    若有若無的字句,就飄渺的溢出兩唇交纏間。

    「……如果是現在的你……也許……可以……」

    我不太明白他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他也只是輕吻而已,然後重新替我挽髮梳髻,一絲一縷,輕柔似水,溫和的如同三月的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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