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紅顏 正文 第十四章 鎩羽布加勒斯特
    汪虹回到布拉格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大姑去給她到羅馬尼亞駐捷克大使館辦簽證。

    這時李昌盛已經來了,力勸她不要去羅馬尼亞,瓦哈洛娃也不同意,更不用說小郎了。汪虹本是個沒主意的人,見大家都反對,也就猶豫了。可郝雨的電話不斷打來,說他的集裝箱要到了,催她趕快過來。她一橫心,硬纏著瓦哈洛娃去了羅馬尼亞大使館。

    得到了簽證,瓦哈洛娃告誡她:「你的捷克往返簽證半年有效,無論如何不要丟了捷克身份,半年頭兒上一定要回來,哪怕再去呢。」

    汪虹說:「我明白。」

    與一臉哀怨滿眼淚花的小郎在站台上吻別,汪虹獨自登上了開往布加勒斯特的國際列車。

    經過一夜一天的奔馳,列車在深夜抵達布加勒斯特。汪虹隨著人流走出破舊不堪的火車站,卻不見郝雨來接。車站附近到處是一群一群的酒鬼,衣衫襤褸,東搖西晃。汪虹到處找不到郝雨,急得要哭。正沒轍兒呢,聽到身後有中國人在焦急地喊:「汪虹!汪虹!」她回頭一看,正是郝雨,領著一個中國人在人堆兒裡亂跑。汪虹趕緊喊:「郝雨,我在這兒呢!」郝雨聽見了,順著聲音一找便看到了汪虹,急忙跑過來,拉著汪虹的手說:「可把我急死了!路上順利嗎?」不等回答,又向汪虹介紹他身邊的中國人,「這是老張,我的好朋友。」

    老張早把手伸了出來,一邊握手一邊說:「總聽郝雨念叨你,說你好傢伙一人兒滾大包兒,可能呢!」

    一口濃重的東北方言。

    郝雨住在一套公寓裡,離老張的家很近。房間裡放了好多雞毛服,臭氣沖天。郝雨說他和老張還有焦和平是好朋友,三個人聯合發貨。小焦不來了,買了個出租車在北京跑呢。老張是一個公派公司的翻譯,公司撤了,老張沒走。憑著一口流利的羅馬尼亞語,當翻譯、倒匯、批貨啥都干,如魚得水。

    第二天早晨就隨郝雨去市場賣雞毛服,生意還真不錯。給汪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對羅馬尼亞父女,父親來給女兒買雞毛服,女兒很漂亮,十二三歲的樣子。選了又選,試了好幾件,最後選中一件天藍色的,非常珍惜地包好走了。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汪虹感到很難過——偽劣到極點的東西,他們卻當做寶貝一樣。

    汪虹說:「做齊奧塞斯庫的子民確實是一件很悲慘的事,城市破舊,農村凋敝,人民窮困不堪。就拿首都布加勒斯特來說吧,跟布拉格比就像鄉村小鎮似的。許多蓋了一半兒的樓房扔在那兒,成了野狗的家園。」

    不去市場的時候,汪虹的主要工作是整理堆了滿屋子的雞毛服。因為是偽劣產品,除了臭不說,無數雞翎子都穿透布料露在外面,必須把它一根一根地拔掉。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不僅要把鑽出來的硬雞毛拔掉,拔完之後還得使勁拍打,把附在衣服上的雞毛抖落。你想吧,在臭氣沖天的屋子裡,雞毛飛舞,汪虹宛若白毛女一般在揮汗如雨地工作。

    羅馬尼亞貧困、破敗,但羅馬尼亞人使汪虹感到親切、溫馨。在她的感覺裡,法國人雖然待人熱情,但卻盲目的妄自尊大,你用英語詢問,他卻用法語回答。更可氣的是沒有英文路標,讓不懂法語的人一頭霧水。我領教過法國人這種莫名其妙的民族情緒,那是994年,我和汪虹從巴黎搭便車去布魯塞爾,走了很長時間,路過了許多城市和鄉村。汪虹以為已經進入比利時了,便用英語問那開車的先生。他搖頭說不,這裡仍然是法蘭西。汪虹說天哪,怎麼離不開法國了?雖知那先生卻板起了臉,頗有些不高興地說:「法蘭西就這麼讓您急著離開嗎?」俄羅斯人友好但是粗魯,一到傍晚,滿街都是醉鬼。甚至連「8。9」政變這樣的大事,緊急狀態委員會的重要成員都是在大醉中進行的。捷克人彬彬有禮,但透著冷漠和蔑視。他們對中國人的態度,很像中國大城市的善良人對待鄉下來的民工那樣——寬容、無奈和憐憫。羅馬尼亞人則不一樣,他們對中國人的友好是發自內心的。也許是由於兩國政府幾十年的友好關係,也許是因為羅馬尼亞的貧窮落後,他們給了中國人在別的國家從來沒有得到的尊敬和關懷。羅馬尼亞人似乎對中國很熟悉,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中國日用品,從茶杯到牙具,從自行車到書包。郝雨在這裡有幾個羅馬尼亞朋友,他不懂羅馬尼亞語也不懂英語,就靠比劃便把友誼穩固地發展起來,這真讓汪虹吃驚。就拿曼內斯庫來說吧,郝雨和他是在火車上認識的,就這樣結成好友。除了兩國人民的傳統友好關係之外,不能不說郝雨的比劃是十分到位的。曼內斯庫在布加勒斯特的一家玻璃店工作,郝雨從國內專門給他帶來幾把玻璃刀,非常好用,他喜歡極了,視為珍寶一般。曼內斯庫的太太在一家食品店當售貨員,高高大大,既漂亮又端莊。丈夫老實,妻子賢惠,生活雖不富裕,但安靜,快樂。他們有一個漂亮的女兒,胖嘟嘟的,才九歲,名字叫安德麗亞。他們經常邀請郝雨和汪虹去作客,做一些羅馬尼亞家常菜請他們品嚐。小安德麗亞的學校裡有英語課,汪虹便用英語和她交談,她非常高興,還把她們交談的內容講給爸爸媽媽聽。後來汪虹就用英語和曼內斯庫夫婦談話,安德麗亞做翻譯,竟然沒有什麼障礙,大家都開心死了。汪虹還認識了一位名叫安達的羅馬尼亞女人,她離婚了,獨自帶著七歲的女兒魯克桑德拉生活。魯克桑德拉漂亮極了,特別活潑。安達懂英語,在一家公司做秘書。她性格開朗隨和,朋友很多,經常在家裡開arty。幾乎每次都邀請汪虹參加,汪虹在這裡不光認識了很多朋友,而且還學會了一些常用的羅馬尼亞語。羅馬尼亞人與中國人交往同捷克人與中國人交往有著本質的不同:捷克人與中國人交往的直接目的是佔便宜;而羅馬尼亞人則完全是出於友誼,幾乎沒有任何功利目的。

    老張也經常邀請汪虹和郝雨去吃地道的東北菜,但汪虹只去過一次就再也不肯去了,郝雨便一個人去大快朵頤。汪虹不去的原因是因為老張的家有些恐怖——一座古老的HOUSE,老張住在光線昏暗的底層,所有的傢俱都是年代久遠的古董。迎面的牆上掛著一幅怪誕的油畫:一條巨大的毒蛇纏繞著一個瀕死的男人。

    汪虹害怕這裡的一切。

    郝雨的雞毛服賣得並不好,原因是貨到晚了。加上羅馬尼亞貨幣「累」(列依,但念法與「累」極似)跟盧布一樣瘋狂貶值,算來算去也賺不到錢,郝雨一天到晚陰沉著臉。有時汪虹跟他說話,說幾聲兒他都沒動靜,稍微大聲兒一喊,又把他嚇了一跳。汪虹看他癡癡呆呆的樣子,心裡也著急,就說你怎麼不去找老張商量商量?他有語言,關係多,說不定找個客戶一下子全賣出去了。你自己瞎琢磨個啥呀?

    他不吱聲兒,光抽煙,也不開客廳的燈,就在黑地兒裡坐著發呆。煙頭明明滅滅,真有點瘆人。

    過了幾天,郝雨對汪虹說:「這批雞毛服是砸了,都三月份了,誰還買?可生意還得做,我準備和兩個朋友馬上飛回去,再發一集裝箱涼鞋來,正好趕上春夏之交,准好賣。你哪兒也別去,在這兒等著我。」

    汪虹問:「那兩個朋友是誰呀?」

    郝雨說:「你不認識。」

    汪虹又問:「那你有錢嗎?貨都壓著。」

    郝雨說:「就是錢不好辦,管他呢,回去再說。」

    汪虹說:「我還有一千美元,你拿去用吧。」

    郝雨笑了,說:「還是老婆疼我,把私房錢都拿出來了。」

    汪虹說:「誰知道是不是你老婆,你憑良心吧。」

    第二天,郝雨去訂了機票。是中國航班,直飛北京。

    三月五日下午起飛,這一天,布加勒斯特下起了暴雪,五米以外都看不見人。整整下了一天,還沒有要停的樣子。郝雨上午就冒著雪出去了,說有事要辦,囑咐汪虹為他收拾行裝。行李早收拾好了,天也過了中午,還不見他的人影兒。汪虹心裡這個急呀,坐臥不寧。就在這時候,他回來了。

    汪虹說:「你看幾點了?急死人了!」

    郝雨說:「沒辦法,事兒辦不完。」拎起箱子就走,對汪虹說:「你就別去機場了,雪這麼大。好好在家等著我,一到北京我就給你打電話,啊?」

    汪虹點點頭,問:「老張也不來送你?」

    郝雨說:「誰也不用送。」

    走了。

    汪虹一個人孤伶伶地呆在房子裡,望著窗外的暴風雪,心緒不寧。看看天色已晚,胡亂弄了口吃的,早早睡了。

    睡到半夜,突然聽見有人用鑰匙開門。汪虹把門反鎖了,開不開。她怕得要死,裹著被子蜷縮在床頭,不知要發生什麼事情。那人見開不了,便敲門,小聲兒喊:

    「汪虹!汪虹!」

    汪虹細細分辨,像是郝雨。可郝雨現在在天上呢呀!她戰戰兢兢跑到門前,問:

    「你是誰?」

    氣得外面就罵:「你腦子進水了!我是郝雨!」

    汪虹還不信,說:「別騙人,郝雨已經回國了!」

    「回個屁國!雪太大,飛機不飛了!」

    這回汪虹信了,趕緊開門,郝雨拎著箱子進了屋,說:「你發神經病呀?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

    汪虹就笑,「誰知道飛機就不飛了?」

    郝雨說:「真他媽麻煩,我有急事兒呢。」

    汪虹說:「飛機不飛誰也沒辦法,哪天飛?」

    「這個航班取消了,三天以後下一個航班走,誤我大事兒了!」郝雨憂心忡忡地說。

    第二天中午,一天一夜的暴雪終於停了。正吃飯呢,朋友打來電話,說老張被人殺了。汪虹驚得把湯勺掉地上摔成了三截兒,聽郝雨問對方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對方說就是昨天。郝雨撂下電話,心事重重地坐在餐桌前不吃也不喝。

    汪虹說:「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兒?太可怕了!」

    郝雨說:「在國外玩兒倒匯,遲早有這麼一天。你想想,成天腰裡掖著幾萬美子,手裡拎著一大袋子『累』,不出事才怪!」

    汪虹點點頭,老張確實是這樣,仗著有語言,人頭兒熟,什麼事兒都不吝。羅馬尼亞『累』不值錢,他常常左右兩手一手一個大塑料袋,裝得滿滿的都是『累』,下了巴士進地鐵,滿世界瘋跑。

    飯是吃不下去了,郝雨說:「走,咱們到老張家門口轉轉。」

    汪虹說:「我不去,鬧不好那兇手還在那兒藏著呢,來一個殺一個。」

    郝雨說:「別發神經,趕緊麻溜兒著走。」

    到了老張門口,看不出一點這裡曾經發生兇殺的跡象,依然如平時一樣靜謐。汪虹挽著郝雨的胳膊轉過房角,突然發現有一個中國人站在那兒。汪虹以為必是兇手無疑,幾乎癱倒在郝雨身上。郝雨半拖半抱著汪虹來到巴士站,那位先生還在關切地注視著這位突然發病的女同胞。

    郝雨如期飛走了,汪虹一個人守在空蕩蕩的房子裡,茶飯不思,寢食難安。深夜,電話鈴突然響起,汪虹拿起電話,是一個遙遠的聲音,一聽便知道是國內長途。對方先問這裡是不是郝雨先生的家?

    汪虹說:「是。」

    對方說:「我是老張的兒子,我爸爸到底出什麼事兒啦?」

    汪虹心咚咚地跳,說:「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

    老張的兒子說:「我爸爸說和你們是好朋友,你們怎麼會不知道?」

    汪虹說:「對不起,我們真的不知道。」

    老張的兒子說:「你們肯定知道,我馬上去羅馬尼亞找你們!」

    剛迷糊了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這回是老張的弟弟,非讓汪虹把他哥哥的死因說清楚。如果說不清楚,就要來羅馬尼亞算賬。

    剛把這個電話放下,又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是老張的國內單位,詢問他們的張同志出了什麼事情。

    心驚肉跳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汪虹正發愣呢,忽然有人敲門。汪虹嚇得不敢吱聲兒,連大氣兒也不出,想讓敲門那人以為家裡沒人。可那敲門人頑強得很,也不急,也不火,只是敲,沒完沒了。敲了一會兒,見屋裡總沒動靜,那人就說話了,一口洋味兒的中國話:

    「我們是羅馬尼亞警察,請您開門。」

    汪虹仍然不開。

    他們又到鄰居家往這裡打電話,汪虹也不接。外面的人沒轍兒了,又說:

    「我們知道你在屋裡,我們已經監視你三天了,你如果還不開門的話,我們就要砸門了。」

    聽說要砸門,汪虹只好應聲兒了,她戰戰兢兢地問:「怎麼能證明你們是警察?」

    外面的人說:「你低下頭,從鑰匙孔往外看。」

    汪虹低頭從鑰匙孔往外一看,果然看見一份警察的證件。她開了門,兩個警察和一個羅馬尼亞翻譯走了進來,搜查一番後,要她跟他們去警察局協助調查。這時她心裡一緊:難道郝雨與這件殺人案有關?可怎麼會呢,他們是好朋友呀!

    在國內汪虹連派出所都沒去過,在國外卻因為與殺人案有關而進了警察局,一想起這些,上樓梯都腿軟。

    警察詳細詢問了她與老張是怎麼認識的,跟老張的交往過程,最後一次見到老張是什麼時候以及郝雨的情況——他為什麼急著回國,他走時老張為什麼沒有來送行,他和老張之間的經濟往來等等。

    汪虹一五一十說了個仔細。

    警察笑了,說:「看得出你是個老實人。你最近不能離開布加勒斯特,因為我們還可能會找你核實情況。」

    接著從打字機上取下打印好的口供,讓翻譯給她念了一遍,問她有沒有錯的地方?

    她說沒有。

    「那好,請簽字並摁上手印。」

    踩著厚厚的積雪,汪虹一腳深一腳淺地回到家裡,六神無主,理不清個頭緒,心裡只是害怕。

    過了兩天,中國大使館打來電話,說外交部專門為此事派來了人,要汪虹來大使館談話。

    在大使館裡,汪虹見到了溫文儒雅的王毅先生。王先生仔細詢問了老張和郝雨的交往情況,汪虹又把在警察局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王先生突然叉開話題,問汪虹:

    「你為什麼要和郝雨在一起?」

    汪虹囁嚅道:「我想結婚。」

    王先生問:「他答應和你結婚嗎?」

    汪虹點頭:「嗯。」

    「他在騙你。」王先生說,「我來之前專門去了郝雨的家,親眼看見他和他妻子住在一塊兒,根本沒有離婚!」

    汪虹愣了。

    「我勸你還是盡快離開他,」王先生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已經瞭解了一些你的情況,你堂堂一個南開大學的畢業生,英語又很棒,為什麼要和郝雨這樣的人混在一起呢?如果你願意去德國,我現在就可以給你辦——我太太正在為德國的醫院引進中國護士,你可以去。」

    汪虹說她會仔細考慮的。

    在大使館門口,她和王先生握別。王先生說:「我敢肯定你和這個案子沒有任何關係,你真不該掉進這個漩渦裡來。」

    汪虹問:「那郝雨和這個案子真的有關嗎?他和老張是最好的朋友呀!」

    王毅先生意味深長地一笑,沒有說話。

    噩夢從此纏住了汪虹。

    郝雨走時帶走了所有的錢,只給汪虹留下一點點生活費。三月的布加勒斯特非常寒冷,積雪很厚。汪虹的鞋磨壞了,不能穿了,她只好從不多的生活費裡擠出錢來,去商店買了一雙最便宜的印有星條旗圖案的單層布鞋。可這鞋也實在太單薄了,在雪地裡走幾步就濕透了,一會兒就能把腳凍僵。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鞋脫下放到暖氣上烘乾,然後抱著冰涼的腳使勁兒揉搓。

    汪虹已經有些日子沒吃過肉了。頓頓都是黑麵包就洋蔥炒雞蛋——這是羅馬尼亞最便宜的食物。她很想吃一次肉,但是吃不起,對於她來說,肉太貴了。

    這一天,她從外邊回來,路過一家肉店。看著櫥窗裡擺著的各種肉類,她實在無法走過去。她進了肉店,反覆比較了價格,下決心奢侈一把,腐化一回,買了像巴掌那樣厚,有半個巴掌大的一塊豬肉。她興沖沖地回到家,像歐洲人那樣用木錘把肉砸了一遍,又沾上麵包渣兒,然後放進平底兒鍋裡用油煎。不一會兒就做好了,她把小小的豬排放進一隻最大的盤子裡,在豬排旁邊堆滿了自己用洋蔥和西紅柿做的沙拉。找出從來不用的刀叉,把胡椒粉勻勻地撒在豬排上,很正式地吃了一頓飯。

    多年以後,她仍能回憶起這塊豬排。

    汪虹永遠不能忘記,在這段既恐怖又暗淡的日子裡是善良的羅馬尼亞人給了她巨大的幫助和關懷。她回憶說:「如果沒有曼內斯庫夫婦和安達母女的關愛,我的精神早就崩潰了,能否活到今天也是個問號。」

    這絕非危言聳聽。

    我在國外呆了近十年,我深刻理解汪虹的這番話。一個孤苦無依卻又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身處異國,糾纏在一樁莫名其妙的兇殺案裡,沒有錢,在恐怖中過著拮据到極點的生活,看不到前途何在……

    輕生會是她的首選——假如沒有這些善良的羅馬尼亞人的話。

    第一個知道汪虹境遇的是安達——她打電話來問最近還好嗎?汪虹竟在電話那端哭了起來。安達情知不妙,放下電話就驅車趕來。

    汪虹向她訴說了一切。

    安達二話不說,去衛生間收拾好汪虹的洗漱用品,說:「走吧,到我家裡住。一個人在這兒住太可怕了,而且魯克桑德拉也非常想你。」

    汪虹感激莫名。

    在安達家裡,汪虹天天緊繃著的神經才算慢慢鬆弛下來,笑容也逐漸回到了臉上。安達每天去上班,魯克桑德拉每天去上學,汪虹則擔負起做晚餐的任務。她並不會做飯,但安達和魯克桑德拉非常愛吃,讚不絕口。到了星期天,就由安達主廚,做羅馬尼亞飯給汪虹吃。魯克桑德拉愛唱歌,纏著要汪虹教她唱中國歌。汪虹就教她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安達聽了說真好,汪虹便把歌詞大意講給她聽。

    「我還會唱羅馬尼亞歌呢。」汪虹說。

    安達不相信,說:「那你唱給我聽。」

    汪虹想了想,便唱起了「喬治參軍去」:

    「春風吹動橡樹葉兒沙沙響,

    我們的青年喬治參軍上戰場。」

    安達又驚又喜,隨即跟著大聲用羅馬尼亞語唱了起來:

    「穿上軍裝,背起步槍,

    騎著馬兒,離開家鄉,

    他的愛人瑪麗奧拉送他上戰場……」

    一曲歌罷,安達熱情地把汪虹擁入懷中。

    魯克桑德拉不明白了,問安達:「媽媽這是羅馬尼亞歌嗎?我怎麼從來沒聽過呢?」

    安達笑著說:「這是媽媽小時候的歌,你當然沒有聽過了。」

    汪虹說:「魯克桑德拉,我再唱一支,這支歌你也許聽過。」

    安達吃驚了:「你還會唱?」

    汪虹一笑,唱起了羅馬尼亞民歌「照鏡子」:

    「媽媽她到林裡去了,

    我在家裡悶得發慌。」

    魯克桑德拉不僅聽過,而且會唱。

    安達就更不用說了。

    三人一齊合唱起來:

    「牆上鏡子請你下來,

    仔細照照我的模樣,

    讓我來把我的房門輕輕關上。

    鏡子裡面有個姑娘,

    那雙眼睛又明又亮,

    鏡子裡面不是我嗎?

    臉兒長得多麼漂亮,

    頭上戴著一朵鮮花美麗芬芳……」

    歡樂的笑聲要把房子抬起來了。

    在安達家住了些日子,汪虹又被曼內斯庫夫婦接到了他們家。曼內斯庫太太善良極了,每天變著花樣給汪虹做羅馬尼亞飯菜。小安德麗亞更是像過節一樣高興,一放學就撲在汪虹懷裡,晚上也跟汪虹在一個屋子睡覺。

    轉眼就到了復活節,這在歐洲是一個很重要的節日。按羅馬尼亞習俗,在這一天要買只活羊殺了吃。布加勒斯特的市場裡有許多大卡車都裝著活羊,人們紛紛選購。曼內斯庫也買了一隻回來,就在院子裡把羊殺了煮著吃。他們的做法跟中國一點也不一樣,放了許多叫不上名兒的香料。由於是現宰現吃,味道還是很鮮美。小安德麗亞對汪虹說:「我最愛吃羊眼睛了。」汪虹不信,她竟當真從煮熟的羊頭上摳出眼睛放進嘴裡大嚼起來。

    汪虹目瞪口呆。

    看著汪虹驚愕的樣子,安德麗亞拍手大笑。

    復活節的晚上要去教堂,汪虹也跟他們去了。信徒很多,每人都手持一隻點燃的蠟燭,汪虹也不例外。開頭兒是主教講聖經,然後全體起立祈禱。氣氛莊嚴肅穆,還有稍許的神秘。汪虹她們幾個女的不到半夜就回去睡覺了,早晨醒來曼內斯庫才剛剛進門,真是個虔誠的信徒。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許多吉普賽女人開始在市場裡賣鬱金香。美極了,鮮艷欲滴,而且很便宜。汪虹很想買兩束花送給安達和曼內斯庫,可是她沒錢。如果郝雨再不回來,她就要陷入絕境了。

    郝雨就在這時回來了。

    他發來了兩個集裝箱,一個是毛毯,一個是塑料涼鞋。毛毯顯然已經不能賣了,要壓到秋後,而涼鞋應該是正當其時。為了節省開支,郝雨不租倉庫,先把自己的房子堆得滿滿的。放不下,把毛毯堆在了安達家裡,把塑料涼鞋堆在了曼內斯庫家裡。全部是無償的。毛毯還好,沒有什麼異味。塑料涼鞋就不行了,那股塑料味兒熏得人頭疼。

    郝雨回來的第一個節目就是被警察帶到警察局去錄口供。

    他不慌不忙,侃侃而談,時間、地點、證人一個不落,都能證明他案發時不在現場。警察要他提供證人的名字、地址、電話,他十分遺憾地說,這位證人已經飛往美國;那位證人據說去了巴西。

    警察無可奈何。

    私下裡汪虹問他:「你給我說老實話,老張是不是你殺的?」

    他嘻嘻一笑,反問汪虹:「你看我像嗎?」

    汪虹仔細看了半天,說:「不像呀!」

    「相信你的直覺吧。」郝雨說。

    半夜醒來,汪虹又想起這檔子事兒,就翻身再次審視夢鄉中的郝雨。月光透過窗子打在他的臉上,使他的臉兒一半明朗一半灰暗,注視的時間長了,竟被汪虹看出幾分猙獰。

    她哆嗦了一下,決定盡快回布拉格去。

    涼鞋賣得非常不好。羅馬尼亞人雖然窮,但還是見過些世面的。塑料涼鞋在四十年前還可以,但如今已無人問津了。汪虹告訴郝雨,她的捷克往返簽證快到期了,她不能喪失捷克身份,必須在到期前進入捷克,因此她需要買一張飛機票的錢。郝雨告訴汪虹,所有的錢都壓在貨上了,包括她的那一千美元。要想買飛機票,只有把貨想法賣掉。除此以外,再無別的辦法。

    汪虹認了。她背著涼鞋到處跑,見商店就進,但一無所獲。

    她不甘心,乘火車前往羅馬尼亞海濱城市康斯坦察,也沒賣了幾雙。

    她求郝雨想想辦法,一千美元她也不要了,只要能在往返簽證到期前進入捷克她什麼都願意幹——「你還有仇人嗎?告訴我是誰,我去替你把他砍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汪虹說。

    郝雨說你別急,你又不是兔子,借我也得把錢借到,坑誰也不能坑了你呀!——他也有點怕了。

    第三天頭兒上,郝雨借回來五百美元。

    馬上去訂票,拿著機票算日子——好傢伙,距捷克往返簽證到期只剩一天了!

    收拾好行裝,郝雨陪她上街逛商店。來布加勒斯特快半年了,這還是頭一回。汪虹買了一雙涼鞋,郝雨又給她買了兩條裙子。汪虹高興地說:「這簡直是瘋狂購物了!」

    到了起飛的日子,郝雨送她去機場。誰想到在海關又遇到了麻煩——汪虹的羅馬尼亞臨時居留超了一天,也就是說她今天即屬於非法居留者。海關官員拒絕她出境,要她去布加勒斯特警察局補辦居留手續,明天再走。汪虹急死了,她並不是怕去警察局辦手續,而是她今天必須進入捷克。如果耽擱一天,她的捷克身份就作廢了!她懇求那位官員放她一馬,各種好話都說盡了,那官員堅決依法辦事。情急之中,汪虹從口袋裡摸出買機票剩下的一張百元美鈔,啪的一聲拍在那官員案頭。那官員急忙用警帽把美元蓋住,同樣啪的一聲給汪虹的護照蓋上了出境章。

    汪虹急忙拖著箱子進入出境乘客候機區,她想和郝雨揮手致意,卻見他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連頭也未回一下。

    汪虹不由得又有些傷感。

    飛機準時升空。望著白雲下面的布加勒斯特,她百感交集,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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