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中尉的女人 正文 第61章
    簡單說來,進化只不過是機遇(自然放射在核酸螺旋體中引起的隨機變化)與自然法則一起作用,造就出更能適應生存的更佳生命體的過程。

    ——馬丁·加德納《左右逢源的宇宙》(87)

    知道什麼就能做出什麼,這才是真正的虔誠。

    ——馬修·阿諾德《隨感錄》(88)——

    生平不詳。

    時間已經證明,小說家是不在自己作品的結尾引進新的人物的,除非這個人物無足輕重。我想,拉拉治的出場還是可以說得過去的。但不能原諒的是另一個人物的出現,這似乎破壞了小說創作的規律。那個人看起來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在上一章的場景中,他一直倚在羅塞蒂先生(他住在切恩大道十六號;順便說一句,羅塞蒂先生不抽鴉片,但是吸嗎啡,最後因此致死)家對面河堤的欄杆上。我實在不想把這個人寫進來,只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他是決不容別人對他冷落的人,是專乘頭等車船旅遊的人。對他來說,「頭等」二字是個代名詞,他腦子裡所想的一切都是第一流的東西。再說,我這個人也不願意干涉他人的天性(即使是最壞的天性)。他是自己闖進來的——或者照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本來就在裡面。我不想多費筆墨,說明他沒有闖入這個故事,而是故事本身早已把他牽了進來,因此不能說他是新的人物。儘管如此,請放心,這個人物雖然看來氣宇軒昂,實際上是個極渺小的人物,小得像γ射線中的粒子那樣。

    他實際上就是……再說,他的本性也確實不討人喜歡。

    當初我們在車廂裡看到的他那尊貴的大鬍子已修剪成法國式,非常時髦。還有他的衣著,夏天穿的背心繡得花花綠綠,指頭上戴著三枚戒指,琥珀煙嘴裡插著雪茄,手杖頭上鑲著孔雀石,這一切都明顯地給人華而不實的感覺。他看上去像是已經放棄了牧師職業,愛上了大型歌劇。總之,他簡直像個功成名就的歌劇院經理——

    這裡作者引入的人物實際上就是他自己。

    這當兒,他心不在焉地倚在欄杆上,用戴著戒指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節輕輕地夾了下鼻子尖。人們發現他掩飾不住樂滋滋的心情。他回頭望著羅塞蒂先生的房子,那神情好像他是這所房子的主人,似乎這是他剛買下的一座新劇院,而且叫座率一定很高。有一點他沒有變化,即他顯然是把世界看成自己的,他擁有這個世界,可以隨意使用世界上的一切。

    現在他站直了身子。剛才到切爾西區來遊逛只不過是一支令人愉快的插曲,更重要的事情正等待著他呢。他掏出懷表(布萊蓋牌的),從另一條金鏈子上的一大堆鑰匙中找出一把小鑰匙。他把懷表輕輕地撥動一下。那懷表似乎慢了一刻鐘——但是技術最高超的鐘錶匠造出來的懷表是不可能有這樣大誤差的。更奇怪的是附近並沒有大鐘,他無法對準時間。他這樣做的原因是不難檢驗的,即為馬上去參加約會的遲到尋找一個借口。某種大人物即使在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也是不允許出毛病的。

    他急匆匆舉起手杖,向等候在約幾百碼外的一輛馬車晃了晃。馬車急速奔馳到馬路鑲邊石一側,在他身旁停下。僕人跳下車,打開車門。這位劇院經理登上車,落了座,伸展開四肢,倚在紅色皮靠背上,推開了僕人放在他腿上的繡著名字的專用毛毯。僕人關上門,鞠了一躬,重新回到駕駛座上,與另一個僕人坐在一起。經理吩咐一聲,車伕用鞭子把手戳了一下帶帽徽的帽沿。

    馬車飛快地揚長而去——

    以下是故事的第三個結尾,即從前一章的中間重新開始。

    「……完全正確。他不僅將匕首插進了我的胸膛,而且還樂滋滋地攪動著。」這時,她呆呆地、似乎不情願地盯著他。查爾斯下面說的一句話險些兒使她暈倒。他像判決犯人似地宣佈:「總有一天,你會受到審判,就你對我做的一切承擔全部責任。倘若老天有眼,你必定受到最嚴厲的永久性懲罰。」

    他最後猶豫了片刻。他的面孔像是即將決口的堤壩一樣,詛咒的洪流就要以雷霆萬鈞之力破堤而出。但是,就像莎拉突然感到內疚那樣,查爾斯突然合攏嘴巴,咬緊牙關,轉身朝門口大步走去。

    「史密遜先生!」

    他邁了一兩步,站住腳,側身瞪了她一眼,然後毫不容情地猛然轉回頭去,望著前面一扇門的下方。他聽到她的衣服的窸窣聲,知道莎拉就在他的身後。

    「難道這不正好證明了我剛才說的話是正確的嗎?我剛才不是說過,咱們最好再也不見面嗎?」

    「按照你的邏輯,似乎我早就瞭解你的本性。其實,我壓根兒就不瞭解。」

    「你能肯定嗎?」

    「我過去以為,你在萊姆時女主人是個自私、專橫的老婆子。現在我已看出,跟你比較起來,她算得上是個聖人了。」

    「既然我明知我不能像妻子那樣愛你,我卻說你可以娶我,這不反而是自私嗎?」

    查爾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過去有那麼個時刻,你曾把我說成是你唯一的者,是你生活中的唯一希望。我們二人的情況現在顛倒過來了。你不需要我了。那麼好吧。但不要為自己辯護。你對我的傷害已經夠嚴重的了,辯護就會顯得更加惡毒。」

    這些話一直憋在他的心裡,是對對方最有力的批駁,也是對她極端蔑視的表示。他說這一席話的時候,不禁全身哆嗦起來,這說明他已智窮力竭,至少說明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他最後一次痛苦不堪地瞪了她一眼,隨後強打精神向前走去,打開了門。

    「史密遜先生!」

    她又喊了一聲。這時,他覺到她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也第二次止住腳步,感到進退兩難,心裡痛恨那隻手,痛恨自己的軟弱,竟讓那隻手弄得動彈不得。她的手抓住了他,像是要告訴他一件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事情。不會是別的,那或許是後悔、歉意的表示。倘若是別的什麼,她的手在碰到他以後一定會抽回去。可她沒有,這便不僅在心理上,而且在身體上將他留住了。他慢慢地轉過頭,望著她的臉。使他大吃一驚的是,在她的眼睛中——如果說不是在她的嘴唇上,他看到一絲笑意。這樣詭秘的微笑是那樣不可思議,在那次他們險些被薩姆和瑪麗發現時,他見到過這種微笑。這是不是一種譏諷,告訴他不必那樣認真地對待生活?是不是最後一次對他的痛苦幸災樂禍?他用懊喪的目光一本正經地審視著她,倘若是那種笑,那麼她的手應當抽回去,可他仍舊感覺到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那意思似乎是說,看吧,難到你看不出事情會有挽回的餘地?

    他想到了這一點。他看了看她的手,隨後抬起頭望著她的臉。漸漸地,像是作為對以上問題的回答似的,她的臉變紅了,眼中的笑意消失了,手也抽回了,垂在身體的一側。他們就那樣呆呆地相互望著,好像是兩人的衣服突然間落了下去,使他們赤裸著身子相互望著。但對他來說,這與其說是性慾的赤裸,不如說為了治療而裸著身子。在這種赤裸之中,那種隱蔽的毒瘤已暴露無遺了,實在令人厭惡。他觀察著她的眼睛,試圖從中看清她的真正目的。他在莎拉身上發現了一種精神。這種精神隨時準備犧牲一切,但就是不能犧牲它自己——它可以不顧事實,不顧感情,甚至不顧女性所具有的矜持,其目的只是為了保持那種精神本身的完整性。面對著可能要作出的最後犧牲,他一時猶豫起來。他已清楚地看出,她先前的行動是假裝的,這使他產生了一種憂慮。他看出,如果接受她那種柏拉圖式的友誼,那最終會刺傷她的心,因為他們之間的關係親密是暫時性的,不合拍是永久性的。

    他一想到上面這一點,就立刻看清了這種安排將會變成什麼樣的現實——他將會成為這所墮落房子中的一個秘密笑柄,一個古板的求愛者,一頭供人玩耍的驢子。他看清了跟她相比較,自己的優越性是什麼。那不是出身,不是所受教育,不是才智,不是性別,而是毫不妥協的能力。她只想佔有。佔有他一個人,她是不滿足的。這究竟是因為他本身的情況,還是因為她的佔有慾特別強烈,不會因為一次征服而滿足,因此需要不斷更新,還是因為……他無法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

    他最終還是看清了,莎拉知道他會拒絕這種安排的。因此,她從一開始就佔據主動,操縱著他。她會這樣做到底的。

    他最後一次憤怒地瞪了她一眼,拒絕了她的要求,走出了畫室。莎拉沒有再阻攔他。他昂首目視著正前方,往樓下走著。他走過時,牆壁上掛著的那些繪畫似乎都是些默默的旁觀者。他是世界上走向絞刑架的最不光彩的人。他真想大哭一場,然而在這所房子裡,他怎麼也流不出眼淚。他真想振臂狂呼一番。他來到門廳時,那個帶他上樓的姑娘從一個房間裡走了出來,懷裡抱著一個小孩。她剛想開口講話,查爾斯瘋狂而冰冷的神色驚得她張口結舌。他離開了那所房子。

    在大門口,他感到今後怎麼辦成了一個現實問題。他發現不知該走向何方。他好像覺得自己再一次剛剛出生——雖然自己有著所有成年人的智能和記憶,然而其無能為力的現狀卻像嬰兒一般——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一切都要從頭學起!他頭也不回地穿過街道。趔趔趄趄、糊里糊塗地向河堤走去。河堤上空空蕩蕩,了無人跡。遠處有一輛馬車跑過,在他走到欄杆旁時,馬車拐了個彎便消失了。

    他不知為什麼要俯視著身邊這條滾滾退潮的灰色河流。那意味著他要返回美國去;那意味著他三十四年來的向上掙扎都是白費心血,白費心血,現在竟是一落千丈;那意味著——這一點他深信不疑——他跟莎拉一樣,兩人的內心都是十分寂寞的;那意味著,他前後左右的一切都像黑暗中的雪崩一樣傾壓在他頭上。他最後還是轉過了身,望了望他離開的那所房子。在樓上一扇敞著的窗口,白色的網眼窗簾好像拉了起來。

    但那不過是「好像」而已,實際上,那是五月的微風在隨意吹動著它。因為莎拉這時仍舊站在畫室裡,從窗口望著樓下的花園,望著花園裡一個孩子和一位年輕女子。那年輕女子可能是孩子的母親,坐在草地上,忙著編一串雛菊。莎拉的眼裡含著淚水嗎?距離太遠,實在看不清楚。再看也是枉然,因為這時窗玻璃反射著夏季的強烈陽光,她看上去僅像一片亮光背後的一個陰影而已。

    毋庸置疑,人們會認為查爾斯實在愚不可及,竟拒絕接受莎拉那挽留的手所暗示的東西,認為那至少說明莎拉的態度稍有變化。人們也可能認為莎拉是對的:她為維護自己的那種「精神」而進行的戰鬥,是遭受侵犯的人對不斷入侵的人的一種合法反擊。但無論如何,讀者們切不要以為這個故事的結尾缺乏真實性。

    我繞了一個大圈子,實際上還是回到了我本來的原則:象本章的第一條引語所說的那樣,世間萬物的背後,並沒有支配一切的神仙。只有現實生活的本身在我們偶然獲得的能力範圍之內,把我們造就成現在這個樣子。正如馬克思所說,生活是男人們(還有女人們)在實現其目標過程中的行動。我引用的第二條引語就是應該指導這些行動的,而且我相信我就是用這一基本原則來指導莎拉的。毫無疑問,當代存在主義者是用「人性」或「真實性」來取代「虔誠」的。

    生活的洪流,神秘規律和神秘選擇的洪流,在那荒涼的堤壩之內滾滾向前。此時,查爾斯在了無人跡的河堤上踱著步子,他像是一具躺在無形炮架上的屍體。他是否會立刻輕生呢?我想不會的,因為他終於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點兒信心,發現了可以建立信心的獨特之處。儘管他仍然痛苦地不肯承認,儘管他的眼淚使他不肯承認,但事實上他已開始懂得:雖然莎拉在某些方面似乎完全適合扮演獅身人面女妖斯芬克斯的角色,但生活並不是一個象徵,並不是一個謎,不是一個猜不透的謎,生活並不是執著追求某一個人,不能看作一著失算便滿盤皆輸,更不能立即輕生;生活應當是忍受——儘管在這無情的城市中忍受是何等的無益,何等的無效,何等的無望。再說一遍,生活的洪流滾滾向前,奔向那深不可測的、苦澀的、奧妙無窮的大海。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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