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中尉的女人 正文 第41章
    在縱情的宴會上,

    暈眩的牧神

    扶搖飛騰。

    青雲直上,

    肆情孟浪,

    令虎猿匿形遁藏。

    ——丁尼生《悼亡友》(850)

    那天上午,廚娘不時地望望薩姆,而薩姆心神不定,不時地望望廚房門上的鈴,然後迅速地望望天花板。天已是中午時分。你可能以為,薩姆得到一個上午的假期,一定會心裡樂開了花。可是要知道,他求之不得的一個上午的空閒,應該跟漂亮女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和肥胖的廚娘羅傑斯太太在一道。

    「他像是丟了魂,」寡婦廚娘說。這話也不知說了多少遍了。然而要是說她感到生氣的話,那只是生薩姆的氣,而不是樓上那位年輕的爵爺。自從兩天前他們從萊姆回到倫敦後,薩姆就一直隱隱約約地透露一些令人喪氣的事情。他確實巧妙地透露了關於溫斯亞特的消息,但他最後總要加上一句:「這還算是好的呢。」可是誰想再進一步探聽,他卻守口如瓶。

    「還有些秘密,現在不能講,羅太太。有些事我簡直不敢相信。」

    薩姆之所以怨恨,是因為剛剛發生過一件事情。查爾斯前一天晚上去見弗裡曼先生時,忘了給薩姆放假一晚上。因此,薩姆一會兒躺下,一會兒起來,一直等到半夜以後。他聽到大門開了,便慌忙去迎接主人。誰知主人滿臉蒼白,還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幹嗎到現在還不睡?」

    「因為您沒說您在外頭吃飯,查爾斯先生。」

    「我在俱樂部裡,沒去別的地方。」。

    「是的,先生。」

    「看你臉上那種不服氣的樣子,真混帳!」

    「是的,先生。」

    薩姆伸手接住主人扔過來的各種物件,主要是外出穿的衣服和隨身用的東西。最後,主人又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查爾斯威嚴地朝樓上走去。此時,他的頭腦倒是清醒了,但身子還是有點兒搖搖晃晃。看到這種情況,薩姆偷偷對主人嘲笑起來。

    「你說的對,羅太太,他是象丟了魂似的。昨天夜裡他醉得東倒西歪的。」

    「我不信會有這種事。」

    「你不相信的事多著呢,羅太太,可事情是千真萬確的。」

    「查爾斯先生碰到什麼困難也不會打退堂鼓。」「哈,羅太太,八條大牛也別想拉開我的口,我不會說的。」廚娘聽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鍾在爐灶邊嘀嘀嗒嗒地響著。薩姆朝她笑笑。「不過你的眼真尖,羅太太,真尖。」

    很明顯,薩姆的這種怨恨情緒倘若繼續發展,那麼八條大牛將會發揮作用了。可就是在這當兒,鈴聲響了,這樣薩姆總算沒透露出什麼,而羅傑斯太太的花招也就白費勁了。兩加倫的熱水壺已在爐灶後面放了一整個上午,這時薩姆走過去提起水壺,向廚娘擠擠眼睛,急匆匆地給主人送水去了。

    從酒醉清醒過來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使人感到象大病初癒,四肢無力;另一種使人感到像是生過病,但卻精神抖擻。查爾斯屬後一種情況。他實際上一直醒著,在打鈴之前早已起了床。前一天晚上發生過的事情還歷歷在目。

    他的嘔吐把那間臥室裡已經撩撥起來的情慾驅趕得無影無蹤。那個有不幸名字的女人慌忙從床上爬起,穿上睡衣。隨後,她竟像個護士那樣鎮靜——她當妓女也是很鎮靜的——把查爾斯扶到火爐旁的椅子上。他看到那葡萄酒酒瓶,立即就覺得又要嘔吐,不過這一次她已從臉盆架上取來臉盆。查爾斯一邊乾嘔著,一邊哼哼唧唧地道歉。

    「太對不起……真倒霉……吃了不對勁的東西……」

    「沒關係,先生,沒關係。嘔出來就好了。」

    他只得嘔起來。她去把自己的披肩拿來,蓋到查爾斯的肩上。老大一會兒,他像個老奶奶,搖搖晃晃地坐著,低著頭,躬著腰對著臉盆。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好些了。他想睡覺嗎?是的,不過他想回去,到自己的床上去睡。那姑娘走到窗口朝街上望了望,隨後走出了自己的屋子。這當兒,查爾斯顫顫巍巍地穿著衣服。到她回來時,查爾斯看見她也穿好了衣服。他吃驚地望著她。

    「難道你真不介意……」

    「我去叫馬車,先生,請等一下……」

    「噢,謝謝。」

    他又坐回到椅子上。這時,那姑娘走下樓梯,到房子外面去了。查爾斯雖然不敢肯定自己不會再嘔吐,可是他在心理上不知怎麼竟然覺得鬆了一口氣。且不管他本來的用心是什麼,反正自己沒幹那件要命的事。他瞪著閃閃發光的爐火,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

    不一會兒,隔壁屋子裡傳來輕微的哭聲。一陣寂靜過後,哭聲又響了,而且這一次聲音很大,時間很長。看來,肯定是那小女孩醒來了。她哭哭停停,真叫人忍受不了。查爾斯走到窗口,打開窗簾,外面霧氣濃重,只能看很近的距離。街上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很少能聽到馬蹄聲。看來那姑娘非得走很遠才能找到出租馬車。他正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時,聽到隔壁人家砰砰的敲牆聲。一個氣乎乎的男子報複式地吵嚷著。查爾斯遲疑了一下,隨後把手杖和帽子放到桌子上,打開門走進那間屋子。藉著反射進來的光線,他看到屋子很小,有一隻衣櫥和一隻箱子。在裡面的角落裡有一張帶腳輪的小床。小床旁邊有個關著的小衣櫃。那小孩再次突然哇哇地大哭起來,哭聲震動著整個屋子。查爾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明亮的門口,從黑屋裡望去像個可怕的黑色巨人。

    「寶寶,不要哭,媽媽就要回來了。」

    這陌生的聲音哄孩子只能得到抱薪救火的效果。小孩聲音尖利地哭著,查爾斯心想這哭聲非得把四鄰都吵醒不可。他無可奈何地拍拍腦袋,邁步走進黑影中,來到小孩的身旁。他看到那孩子太小,知道不論對她講什麼也無濟於事。他俯下身去,輕輕地拍著她的頭。熱烘烘的小手抓住了查爾斯的手指頭,可是哭聲卻沒有止住。那哭得走了樣的小臉以令人不可思議的力量發洩著內心的恐懼。看來非得想點辦法不可了。呃,有了。他摸到懷表,把表鏈從馬甲上摘下來,在小孩子的面前搖晃著。這一招果然奏效,哇哇的哭聲變成了低聲嗚咽。隨後,一雙小胳膊伸了出來,想捉住那漂亮的銀玩具。查爾斯讓她抓住懷表。小孩剛剛拿到手,懷表又落在被子上。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可是沒能成功。尖叫聲再次響起。

    查爾斯伸手用枕頭把小孩子的上半身墊高了一點。他一陣心血來潮,又從床上把孩子抱起來。孩子穿著很長的睡衣。查爾斯轉過身,坐在小衣櫥上。他讓小孩子坐在自己的腿上,提著表鏈讓懷表在孩子面前晃來晃去,孩子急不可耐地伸手抓表。她的臉蛋兒圓圓的,胖胖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孩子大致都是這個樣子。她長著一對漆黑的眸子,可愛的小腦裝上長著烏黑的頭髮。她終於抓住了懷表,高興得咯咯笑起來。對於孩子這種感情上的突變,查爾斯覺得很有意思。孩子像是在咿咿呀呀地說什麼,查爾斯不知所云地應答著:好,對,乖乖,很漂亮,漂亮的小姑娘。他突然想像著,湯姆爵士和主教的兒子會在這個當口來到他的面前……看到他快要結束的縱情淫樂。生活簡直是一個黑暗的迷宮,叫人捉摸不透,更不要說還有些神秘的邂逅相遇。

    查爾斯笑了。這小女孩帶給他的並非是易動感情的菩薩心腸,而是使他再次感到憤世嫉俗。這種感覺反過來又使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傍晚坐在湯姆爵士的馬車裡時,他曾一度有過一種錯誤的感覺,以為自己只知道生活在現在,忘卻了過去,忘卻了未來,並以為這種忘卻是邪惡的、不負責任的。而現在,他對人類在時間問題上的幻覺有了真正的、深刻的認識。人們總以為,時間像是一條路,人們可以看清自己走過些什麼地方,也許還可以看清自己將走向何方。但實際上,時間是一個房間,因為我們生活在其中,它離我們非常近,我們往往反而看不見它。

    查爾斯的體驗跟薩特的存在主義體驗正好相反。他周圍的簡陋傢俱,隔壁屋裡透過來的溫暖火光,那些無足輕重的暗影,特別是坐在他膝上的小女孩(跟她媽媽的體重相比,她輕多了。不過此時查爾斯根本沒想到她的媽媽),這些物和人並不咄咄逼人,也不懷有敵意,而是現實存在的、對人友好的。最終的地獄只能是無限的、一無所有的空間。以上那些物件使人遠離那地獄般的空間。查爾斯驀地感到,自己有能力正視未來,而未來只不過是那可怕空間的一種形式。不管將來他遇到什麼事情,此時此刻的體驗定會再現,必須去尋找這種體驗,而且一定能找到——

    薩特(905—980),法國作家、哲學家,是法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重要文學流派存在主義的倡導者。

    門開了,那姑娘站在燈光下。查爾斯看不清她的面孔,但他猜得出,她定會先是大吃一驚,然後鬆一口氣。

    「啊,先生,她哭過了嗎?」

    「是的,哭了一會兒。我想她現在又睡著了。」

    「俺出去看了看,附近一輛車也沒有,只得跑到瓦倫街去叫車。」

    「你真好,謝謝。」

    查爾斯把孩子遞給她,望著她把孩子安頓到床上。隨後他突然轉過身,走到隔壁屋裡去。查爾斯伸手在口袋裡摸索著,數出五個金鎊放在桌子上。那女孩又醒過來,她的母親又哄她安睡。查爾斯遲疑了一下,便走了出去。

    待那妓女跑下樓梯來到門口時,查爾斯已經安坐在馬車中了。她抬頭望著查爾斯。她那神情像是惶惑不解,也像是受到了傷害。

    「呃,先生……謝謝您,謝謝您。」

    查爾斯發現那姑娘的眼裡噙著淚水,但那神情看來決不是窮人得到意外之財時的不知所措。

    「你是個勇敢的姑娘,好心的姑娘。」

    這當兒她的手正抓住馬車的前梁。查爾斯拍拍她的手。隨後,他用手杖敲了敲馬車,示意可以趕車離開了。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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