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中尉的女人 正文 第16章
    豆蔻年華的毛黛姑娘,

    將死神和不將功名歌唱,

    引得得我連連歎息世風日下,

    哀歎自己平庸懶惰,一副鄙俗模樣。

    ——丁尼生《毛黛》(855)

    相信我,過去對兒女私情所知甚少,

    直到我那回在農村鄉野度假(現在的假期多麼乏

    味),

    有一天,我「漫不經心地」(就像丁尼生描寫的那

    樣)悠悠蕩蕩,

    我這憨小子,漫不經心地悠悠閒逛,

    目光斜視,忽瞥見一個沒有戴帽的農家姑娘……

    ——·H·克勞

    《托伯拿·烏裡奇的木屋》(848)

    我上面描寫的那個場景發生之後,五天平靜地過去了。查爾斯未曾找到機會繼續去安德克立夫崖考察。在這五天中,有一天他和歐內斯蒂娜去西德茅斯遠足。在另外幾天中,他們上午拜親訪友,間或也調調胃曰,例如射箭什麼的。當時,在英國年輕女子中,射箭已經成為一種小小的狂熱。紳士們則乖乖地從綠色草地上跑過去,從箭靶上取下箭來(恐怕眼睛近視的歐內斯蒂娜從來沒有射中過),回來時開著各種玩笑,如愛神丘比特啦,射中多少環啦,少女梅裡安啦,等等,煞是好玩兒——

    古代英國五月節遊戲以及化裝莫利斯舞中的女主角,由男子著女裝扮演。

    下午,歐內斯蒂娜總是叫查爾斯答應留在特蘭特姨媽家,因為有好多正經家務事需要商議。他們在肯星頓的房子太小,因此最後總得搬到貝爾格雷瓦的房子去住,但那房子的契約還沒到期,要再過兩年才能轉到查爾斯名下,這些事都要商量。歐內斯蒂娜似乎因上次那件不幸的小事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對查爾斯言聽計從,儼然是位賢惠的妻子,總是那麼畢恭畢敬,結果查爾斯抱怨說自己成了土耳其的專制官僚。他雖然並非出自內心,但還是要求歐內斯蒂娜在某些問題上跟她爭辯一下,要不他就會忘記他們是基督教徒之間的平等婚姻了。

    對這種突然過分的順從,查爾斯只好耐心地對待。他一眼就看出,歐內斯蒂娜的內心受到了猛烈的震撼。在那次小爭吵之前,她愛得更深的是婚姻本身而不是未婚夫。說句心裡話,查爾斯對她這種從冷淡到熱情的轉變有時感到有點膩味。歐內斯蒂娜對他諂媚奉承,百般體貼,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他當然覺得心裡美滋滋的。男人嘛,還會有別的什麼要求呢?但是,他做了多年自由自在的單身漢,就他的情況而論,也是一個寵壞了的、說一不二的孩子。如今他卻常常驚奇地發現不自由,上午的時間不屬於他,而下午已計劃要做的事情卻往往成了歐內斯蒂娜怪念頭的犧牲品。當然,他有自己的責任感。作丈夫嘛,就得按妻子的要求去做,因此他也得這麼做——這正像他到鄉下去散步時必得穿上法蘭絨衣服和帶釘的靴子一樣理所應當。

    最難打發的是夜晚!那些在汽燈下的時光真難熬!而且,那時還沒有電影或電視可看。對那些靠幹活掙錢餬口的人來說,根本不存在什麼問題,白天干了十二個小時,晚飯後該做什麼的問題是很容易解決的。但是那些不幸的富人就可憐多了,不管晚飯前他們怎樣清靜,晚飯後他們傳統上總是要乏味地呆在一起,來消磨時光。咱們不妨看看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是如何消磨這個無聊的夜晚的。特蘭特婕媽總算避開了,因為這位善良的太太到鄰居家生病的老**那兒喝茶去了。那位老**除了長期和經歷與特蘭特太太有所不同外,其他方面兩人是如出一轍。

    查爾斯安閒地伸開雙腿坐在沙發上,兩個指頭按在腮上,另外兩個指頭頂住下巴,臂肘支在沙發扶手上,無精打采地隔著阿克斯敏斯特地毯望著歐內斯蒂娜。歐內斯蒂娜左手拿著紅色摩洛哥皮封面的一本薄薄的詩集,右手拿著火遮2,正一邊讀詩,一邊有節奏地敲打著火遮——

    英格蘭德文郡的阿克斯敏斯特鎮出產的一種著名地毯。

    2火遮類似一個長柄乒乓球拍,上面套著繡花緞面,四周鑲著栗色花邊,用來遮擋爐火,以免將白嫩的臉蛋兒烤紅。——作者原注。

    那本詩集是尊敬的卡羅琳·諾頓夫人的《加拉夫人》,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暢銷書。《愛丁堡評論》雜誌對其大加讚揚,「該詩寫得純淨、細膩、動人心弦,是一部充滿辛酸、痛苦、愛情、義務、虔誠和死亡的敘事詩」。——毫無疑義,它是維多利亞中期主要形容詞和名詞的集錦,人們很難明白其意(讓我插一句,該詩實在太妙,鄙人不敢妄加評判)。你可能以為諾頓夫人只不過是當時一位乏味的劣等詩人。不是這樣,雖然其詩可能味同嚼蠟,但其人卻能引起公眾的興趣。這首先是因為她是謝立丹的孫女;還有,據傳她是墨爾本2的情婦——她的丈夫對此傳說信以為真,遂與那位大政治家打了一場官司,但卻敗訴。再者,她也是一位激進的女性——即今天我們所說的自由主義分子——

    理查德·謝立丹(75—8),十八世紀英國戲劇家,其代表作是《情敵》和《適謠學校》。

    2這裡可能指威廉·墨爾本(779—848),英國政治家,曾任首相。

    詩集標題中所說的那位太太是法國一位活躍勳爵的活躍妻子。有一天,她外出打獵時出了事故,落了個終身殘廢,於是她把憂鬱的有生之年全部貢獻給了慈善事來——勝過了本書中的科頓太太,因為她辦了一家醫院。那首詩的背景雖然是十七世紀,但不難看出她是為當時的女英雄弗洛倫斯·南丁格爾歌功頌德,這也就是該詩在當時能夠深深感動那麼多女性的原因。我們這些後來人在談到以前的偉大改革家時,首先想到的是他們戰勝了強大的反對勢力和冷漠態度。固然,南丁格爾這位名副其實的「燈籠太太」2是和反對派及冷漠態度作過鬥爭的,但我們同時要看到,她之所以要致力於改革,恐怕與憐憫不無關係。而憐憫,正如前文所述,幾乎往往是有害的。歐內斯蒂娜對此詩愛不釋手,有些章節甚至能夠背誦。她每讀此詩時(這次是有意重讀此詩,因為適逢基督教的大齋期),總覺得自己陶冶了性情,純潔了靈魂,變成了一個高尚的年輕女子。不過這裡我要說明,她生來還沒邁過醫院的門檻,也從沒護理過一個鄉下病人。自然,她的父母是不允許她那樣做的,不過她自己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此等壯舉。

    你可能說,對歐內斯蒂娜切勿苛求,因為那時的婦女有她們自己的責任。但也不要忘記,她讀詩的時間是一八六七年四月六日晚上。就在一星期前,在西敏寺的會議上,約翰·斯圖亞特·米爾3抓住開始辯論「改革法案」的一個機會提出:給婦女同等選舉權的時刻已經到了。這一行動無疑是勇敢的(該提案投票時以七十三票贊成、一百九十六票反對而失敗。老狐狸迪斯雷利棄權),誰知一般男子卻對它置之一笑,而《笨拙》4雜誌則對它大加諷刺(該雜誌刊登過一個笑話,說是一些紳士圍住一位女內閣大臣,那位大臣只能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後語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可悲的是,大多數有教養的婦女居然皺著眉頭,對此提案不以為然,認為她們的影響主要是在家庭之中。儘管如此,一八六七年三月三十日仍然可以認為是英國婦女解放的轉折點。而當查爾斯把前一星期的《笨拙》雜誌拿給歐內斯蒂娜看時,她也對那個提案嗤笑過,這是不能原諒的——

    弗洛倫斯·南丁格爾(820—90),英國女英雄。她在英俄克里米亞戰爭中首先採用現代護理方法,對臨床護理進行了重大改革,並於80年建立了英國第一所護士學校。

    2南丁格爾夜間探望傷病員時,總是提一盞燈籠,故得「燈籠太太」之名。

    3約翰·斯圖亞特·米爾(80—873),英國經濟學家、哲學家。

    4《笨拙》雜誌是英國84年創刊的著名插圖週刊,延續至今。

    閒言少敘,我們再回到維多利亞時代的晚上家庭生活場景,看一看,聽一聽。查爾斯用莊重但卻有些呆滯的目光望著歐內斯蒂娜的嚴肅面孔。

    「要我繼續讀下去嗎?」

    「你讀得動人極了。」

    歐內斯蒂娜微微清了清喉嚨,再次捧起那本詩集。加拉夫人去打獵,剛剛發生了事故,加拉勳爵走近倒下的太太。

    「他分開她那披在臉上的金髮,

    小心翼翼將垂危的妻子攙拉,

    他那驚恐的目光投向她的面顏,

    她死了,他的心肝,芳魂飄天涯!

    歐內斯蒂娜心情沉重地向查爾斯瞥了一眼。這時,查爾斯正閉著眼,像是在想像那悲慘的場面。他莊重地點點頭,意思是說他正全神貫注地聽著呢。

    歐內斯蒂娜繼續讀起來。

    從那可怕的震驚中你可能聽到,

    他的心臟像一只巨大的鍾在敲。

    稍頃,熱血凝固,脈搏停跳,

    由於突然的激動和恐懼,

    蒼白的雙唇在不停地顫抖。

    「啊,克勞德!」她說,永別了——

    相識日久愈相愛,卻未曾似今朝,

    她那甜蜜的誓言激起他的心潮;

    笑吟吟,投入他的懷抱。

    最後一句,歐內斯蒂娜讀得最為動情。她抬頭瞥了查爾斯一眼。他仍舊閉著眼睛,看得出,他感動得連點頭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微微吸了口氣,繼續望著面色嚴峻、斜靠在沙發上的未婚夫,口裡接著念道:

    「『啊,克勞德——痛啊!』『啊,格特魯德,親愛的!』

    她的雙唇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慰藉——

    你睡著了,可恨啊,你已逝去!』

    寂靜。查爾斯的臉陰沉沉的,像是在給人送葬。讀詩的人又吸了一口氣,橫了查爾斯一眼。

    「啊,悲痛的人們見到熟悉的面孔

    該是多麼欣慰——

    ·查·爾·斯!」

    詩集驟然變成了一發炮彈,斜著飛向查爾斯,先擊中他的肩膀,接著落到沙發後的地板上。

    「怎麼回事?」查爾斯看見歐內斯蒂娜站起來,兩手卡腰,樣子很不尋常。他坐直身子,咕噥道:「呃,親愛的。」

    「你睡覺被捉住了。別想找借口。」

    但事實上查爾斯肯定找到了使人信服的借口,可能還陪了罪,得到了諒解。所以在第二天午餐時,歐內斯蒂娜第十九次提議商量一下怎樣佈置他們八字還沒一撇的家中書房時,查爾斯才敢提出異議。對查爾斯來說,離開他在肯星頓的舒適住所,是他做出的巨大犧牲。這件事顛三到四地說來說去,他已聽厭了。特蘭特姨媽這次幫了他的忙,於是他獲准了一個下午,可以用來去翻弄那些倒霉的石頭。

    用不著多想。查爾斯知道自己對於到什麼地方去感興趣——他念念不忘的是化石。當初,他看到法國中尉的女人躺在那片山崖上面的草地上時,沒有來得及想別的東西,不過他還是發現山崖下面有不少落下來的燧石。因此,這天下午他來到了山崖下。他和歐內斯蒂娜之間的愛情越來越強烈,出現了新的熱潮。這種熱潮已將波爾蒂尼夫人的女秘書從他的腦海中趕走了。如果說不是徹底趕走的話,他也只是偶爾才想到她,而且是一閃而過。

    當他撥開荊棘爬上山崖時,他確實猛然間想起了法國中尉的女人。他清楚地記得她那天躺著的姿勢。待到他越過草地,往下看她曾躺過的平台時,那裡卻空無一人。很快,他就把她忘記了。他找到一條小路來到山崖底下,動手在岩石堆中尋找烤缽石。那天比上次冷,四月的雲迅速地移動著,時而遮住陽光,時而飄散開去。北風呼呼,因而山崖的南面稍許暖和一些。查爾斯感到心裡一熱的是,他很快找到了一塊極好的烤缽石。那塊化石好像是不久才從燧石基座上裂下來的,就在他的腳下。

    又過了四十分鐘,他覺得不會再交好運,至少是在山崖下的燧石堆中不會再找到烤缽石了,就回到上面的草地,向一條通往樹林的小路走去。剛走了幾步,一個黑色人影突然映入他的眼簾!

    她正走到通向山崖上面陡峭小路的半道上,大衣被一簇荊棘纏得結結實實。她一門心思想掙脫出來,沒有聽到查爾斯走在草地上的輕快腳步聲。他在她的面前站住。那條小路很窄,她站在路當中。這時,她也看見了查爾斯。他們相距十五英尺光景,雖然相互看到時各自的表情不同,但都十分尷尬。查爾斯微笑著,莎拉十分疑心地望著他。

    「伍德拉夫小姐!」

    她朝查爾斯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似乎一時猶豫不決,也好像本來打算往回走似的。過了一會兒,她發現對方已給自己讓開了路,便急急匆匆地從他身旁走過去。誰知步子沒邁好,她一頭摔倒在泥路上。查爾斯趕快上前扶起她來。現在她可真像野性動物了。她渾身激烈地顫抖著,有氣無力地看著他,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查爾斯輕輕地扶著她爬到山崖上面的草地,從那兒可以俯視下面的大海。她穿的還是那件黑大衣,還是那件白領子的靛藍上衣。她的臉上透著一種活力,一點紅暈,這與她那種既充滿野性又羞羞答答的舉止十分相稱。至於她以上這種神色是因為她剛摔倒過,還是因為查爾斯在扶著她,或者是因為天氣冷的緣故,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從表情來看,她像是一個在果園裡偷蘋果時被捉住了的孩子似的……一種內疚,然而卻是一種不服氣的內疚。她驀地望著查爾斯,頭微微偏向一側,微突的眼睛向上瞅著,露出大片眼白,給人一種既膽怯又威嚴的印象。查爾斯慌忙放開了她的胳膊。

    「想來剛才這件事真叫人有點後怕,伍德拉夫小姐,假如有一天您在這種地方扭傷了腳,那便如何是好?」

    「沒關係。」

    「我看很有關係,尊敬的小姐。從上星期您對我的要求看來,您不想讓波爾蒂尼夫人知道您到這個地方來過。老天在上,我不想問您那是為什麼。但我可以告訴您,要是您身處某種逆境,盼著您的救星來臨的話,那麼,在萊姆鎮只有我一人,能夠把您的救星找來,您相信嗎?」

    「她知道,她會猜到的。」她所答非所問地說。

    「她知道您來這個地方嗎?」

    她垂著眼皮望著草地,似乎不想回答問題,而是求他走開。查爾斯仔細地瞅著她的臉,那臉上有種東西使他決意留下不走。查爾斯看出,她的眼睛裡流露著智慧,流露著獨立自主的精神。那雙眼裡有種東西默默地拒絕著任何憐憫,有種不容他人干預、保持自己人格的決心。當時時髦的眉毛是淡雅、細巧、彎曲,但莎拉的眉毛卻很濃,至少是非常黑,幾乎跟頭髮的顏色一樣,所以看上去很濃,微微帶有一點男子氣。我並不是說她有愛德華時代公眾所欣賞的「吉布森姑娘」2那種美:灑脫、寬臉膛的男性美。莎拉的臉盤兒端正勻稱,帶著女性的嬌美。嘴巴上壓抑著的性感恰與眼睛中壓抑著的**相稱。她的嘴很寬——這不符合當時人們的欣賞情趣。那時人們欣賞兩種嘴形,一是雙唇不明顯的漂亮小嘴,一是上唇呈弓形的嬰兒般的嘴。查爾斯像當時的大部分男子一樣,仍然微微受到拉瓦特3《相貌論》的影響。他望著莎拉的嘴,心裡明白它是在很不自然地緊閉著——

    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90—90在位)統治時期。

    2「吉布森姑娘」指英國畫家查爾斯·吉布森(87—944)筆下的婦女形象。當時的女子紛紛摹仿其風格。

    3約翰·拉瓦特(74—80),瑞士牧師。

    莎拉的黑色眸子飛速的一瞥,使查爾斯的心中動了一下。但這種反響不是英國式的。他看到莎拉這樣的面孔,就想到了外國女人,說得更坦率些(我比查爾斯坦率得多),想到了外國床鋪。這意味著他對莎拉的看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他已經意識到,莎拉的內心深處比外表看來更聰慧,更有獨立性。這時,查爾斯開始猜測起她不大光彩的過去來。

    對那個時代的大多數紳士們來說,他們對莎拉品性的直覺會使他們感到厭惡。它也確實使查爾斯隱隱感到一種厭惡——至少是震驚。他與他同時代的人有著同樣的偏見,對任何形式的肉慾都持懷疑態度。但是他們會根據心理學上「超我訓諭」中的可怕公式,把某些責任推給莎拉,怪她生就的那副**相;而查爾斯卻不會這樣做。這應感謝他對科學的愛好。達爾文主義,正像它的反對者所說的那樣,向某種東西打開了閘門。這種東西比基督教關於人類起源的解釋嚴肅得多。我並不是說查爾斯對莎拉毫無責難之意,而是說他不情願去責難她,不情願的程度遠遠超出了莎拉所能想像的範圍。

    愛好科學是他不情願責怪莎拉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查爾斯懂法語,偷偷讀過——它被指控為淫書——十年前在法國出版的一本書。這就是充滿宿命論觀點的著名小說《包法利夫人》。當他低頭望著身邊那張面孔時,愛瑪·包法利的名字不知怎地突然闖進了他的腦海。這樣的幻覺既是一種悟性,也有其誘惑力。查爾斯之所以沒有躬身致意並揚長而去,就是這個原因。

    最後莎拉打破了沉寂

    「我剛才不知道您在這兒。」

    「您怎麼能知道呢。」

    「我得回去了。」

    她說完後轉過身。但查爾斯急忙說:

    「您是否允許我先說幾句話?當然嘍,作為不瞭解您和您的情況的人,我可能不該說。」莎拉止住步子,低著頭,背對著他。

    「我可以說嗎?」

    莎拉沒說什麼。查爾斯遲疑了一下,隨後說道:

    「伍德拉夫小姐,我不願假裝我不瞭解您的情況——是特蘭特夫人告訴我的。但我想說明,她是出於仁愛之心,出於同情。她認為您處在現在的環境中心情很不愉快。我認為,您的不愉快是環境造成的,而不是人為的原因。我認識特蘭特夫人的時間不算長,但我知道她是位真正的好心人。我這樣說,並不是因為我結婚以後她就是我的一位親戚。我是想說,我相信——」

    這時,莎拉急轉身望著他們身後的樹林,查爾斯也打住話頭。她靈敏的聽覺發現了一個聲響,是腳步踩斷樹枝的聲響。查爾斯還沒來得及問她是怎麼回事兒,便也聽到了兩個男子低低的說話聲。但這時她已邁開腳步,手裡撩著裙子,快步朝東面四十碼左右的地方走去。那裡的草地上方有一片茂密的荊豆,她就躲在荊豆的後面。查爾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簡直成了無可狡辯的同謀罪犯。

    那兩個男子的聲音變大了。查爾斯覺得自己不能再呆在那兒發楞,便朝下面一條穿過荊棘叢的小路大步走去。幸虧他動作及時,就在他看到下面那條小路的同時,還看到了兩張臉在向上張望著。他們一看見查爾斯,便驚慌失措起來。顯然,他們本來是想爬上查爾斯站著的這條小路上來的。查爾斯一開口向他們打招呼,那兩個人影一晃便不見了。他聽到「噓」的一聲,接著聽到有人喊「追,傑姆!」隨後是一陣奔跑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急促、低沉的口哨聲和一陣狗叫聲。隨後是一片沉寂。

    他等了一下,直到肯定他們已經走遠了,他才繞到荊豆叢邊。她站在那兒,手撫摩著荊豆的針葉,臉轉向一邊。

    「他們走了。我想他們大概是偷獵的。」

    她點點頭,但仍舊迴避著他的目光。荊豆正值開花季節,黃花兒密密叢叢,幾乎遮住了綠葉。空氣中瀰漫著花蕊的芳香。

    查爾斯說:「我想您沒有必要迴避我。」

    「顧及好名聲的紳士誰也不願被看到跟萊姆鎮的淫婦呆在一起。」

    查爾斯溫和地說:「不要誤會。我對您的不幸深表同情。您這樣珍視我的名譽,我也十分感謝。但在波爾蒂尼夫人之流看來,我怎麼做都是一樣。」

    莎拉沒有動。查爾斯繼續微笑著。他曾去很多地方旅遊,見多識廣,又讀過很多書,所以能對這種事情處之泰然。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我對人生有著深刻的瞭解,對那些偏執狂也深知其內心。……不管他們表面上裝得如何虔誠。您離開那個藏身的地方好嗎?咱們在這兒不過是邂逅相遇,並沒有什麼不體面的事。請您等一下,讓我把剛才要說的話說完。」

    查爾斯往旁邊一閃,給她讓開路。她走出荊豆叢,站在旁邊的草地上。他看見她的睫毛上掛著淚珠兒,但沒有朝她走過去,只是站在她背後幾碼遠的地方,說道:

    「特蘭特夫人希望——她非常願意幫助您,如果您打算改變一下環境的話。」

    她搖了搖頭,算作回答。

    「使別人同情的人……總是會得到幫助的。」查爾斯停了一下。一陣急風刮散了她的一綹頭髮,吹得它向前飄蕩著。她不安地將頭髮捋了一下。查爾斯接著說:「我只是說了特蘭特夫人本人想說的話。」

    查爾斯說的完全是實情,因為在那次爭論和解後的第二天,他們一邊愉快地吃午飯,一邊議論著波爾蒂尼夫人和莎拉。查爾斯覺得,他們對那個老太婆是無能為力的,要叫她改弦易轍那比登天還難。查爾斯心想,自己既然已經踏入了連一般天使也望而卻步的領域,那就乾脆把他們那天議論的結果告訴莎拉。

    「您應該離開萊姆鎮……離開這個地區。我知道您有極好的天賦,深信到其他地方同樣可以得到充分的發揮。」莎拉聽了毫無反應。查爾斯接著說:「我想弗裡曼小姐和她母親一定樂於在倫敦為您打聽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莎拉聽後,離開查爾斯走到山崖草地的邊緣,目不轉睛地望著大海。過了半晌,她才轉過身來望著他。他仍舊站在荊豆叢旁邊。她的眼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直楞楞地盯著查爾斯,這使他微微笑了,是一種自知不能理直氣壯的笑容。

    她垂著眼皮說:「謝謝您的好意,但我不能離開這個地方。」

    他輕輕地聳聳肩,感到無可奈何,又隱約覺得別人辜負了他的好心。「如此說來我必須向您道歉,因為我干預了您的私事。今後我再也不這樣做了。」

    他鞠了一躬,轉身走開了,但他剛走了一兩步就聽到她說:「我……我知道特蘭特夫人是好意。」

    「那麼就讓她的好意得以實現吧。」

    她望著兩人之間的草地。

    「我好像……好像太不近人情了……我很感激。不過這樣的好心……」

    「這樣的好心怎麼啦?」

    「這樣的好心更殘酷,比……」

    她沒有說完便轉身望著大海。查爾斯真想衝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狠命搖動。戲台上出現這樣的悲劇場景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在現實生活中就未免荒唐可笑了。再說,他剛才的話也並不尖刻呀。

    「您認為我的秉性是固執己見吧?」莎拉說。

    「伍德拉夫小姐,恕我直說吧。據傳您的精神不大正常,我認為事實遠非如此。我認為您把過去的事情看得太重。老天在上,您幹嘛老是孤苦伶仃地走來走去?難道您對自己的折磨還不夠麼?您還年輕,您有能力生活下去。我聽說您在兒沒有家庭拖累,何苦非呆在這兒不可呢?」

    「不,我有。」

    「那個法國紳士嗎?」

    她轉向一邊,好像根本不願意談這件事。

    「恕我直說,我認為那件事就像創傷一樣,如果你不會調理它,它就會潰爛化膿。倘若他至今不回來,那麼他當初就不值得您愛;倘若他回來了,我不信他在萊姆鎮找不到您便會輕易回法國,他一定會設法弄清您在什麼地方,並且千方百計找到您。這難道不是常理嗎?」

    長時間的沉默。他走上前去,雖然兩人之間尚有幾尺距離,但他已看清她臉孔的一側了。她的表情出人意料,幾乎可以說是沉著鎮靜的,彷彿她對某件事情已完全瞭解,查爾斯剛才的話只是進一步證實罷了。

    她仍在眺望著大海。五海里以遠,有一艘雙桅帆船,在陽光的照射下,航帆呈黃褐色,正向西方駛去。她好像對著那艘帆船輕輕地說:

    「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您擔心他永遠不會回來?」

    「他確實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轉過身,久久地望著查爾斯迷惑不解的面孔,好像這迷惑不解反而使她感到高興似的。隨後,她把臉轉向一邊,說道:

    「我很久以前就收到一封信,那位先生已經……」她又沉默了,似乎是後悔洩露得太多。她突然走了,幾乎是小跑著,越過草地朝小路奔去。

    「伍德拉夫小姐!」

    她又向前邁了兩步,接著轉過身來。她的目光像是拒絕他,也像是看透了他。她的聲音充滿了壓抑著的怨恨,這種怨恨脫口而出,像是對著查爾斯似的。

    「他已經結婚了。」

    「伍德拉夫小姐!」

    但她並不回答。他被拋在那兒呆呆地站著。他自然感到十分驚奇。不自然的是他隱隱約約地感到內疚。他發現,當他自以為在做好事時,恰恰是麻木不仁,缺乏同情。在她跑走以後,他繼續朝她去的方向望了一會兒。隨後他轉過身,望著遠方的小船,好像那小船能夠解開這謎。然而,謎仍舊是個謎。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