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中尉的女人 正文 第11章
    你得循規蹈矩盡義務,

    儘管對叫你做的事摸不著頭腦。

    世人要你上教堂,

    世人要你上舞場,

    父母要你早成家,

    姐妹同學也一樣。

    ——H克勞《義務》

    「噢,哼,他呀!」她鄙夷地嚷道,

    「他算個啥子?

    看不出有什麼出息;

    衣服倒穿得花裡胡哨,

    可拉扯他長大的山民,

    並沒教他懂得多少……」

    ——威廉·巴裡斯2《多塞特鄉音詩集》(89)——

    亞瑟·休斯·克勞(89—8),英國詩人,著有詩體小說《旅之戀》。

    2威廉·巴裡斯(80—88),英國牧師、詩人。他堅持用英國多塞特方言寫詩,主要作品有《鄉情集》等。

    大約與這次意外相遇的同一時刻,歐內斯蒂娜焦躁不安地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梳妝台的抽屜,拿出她那本摩洛哥皮封套的黑色日記本。她繃著臉,翻到早晨寫的幾句話。從文學的角度看,那幾句話實在是平庸無奇。「給媽媽寫了信。沒見到最親愛的查爾斯。天氣挺好,但沒有外出。覺得不開心。」

    這位可憐的姑娘一整天都無所事事,只有特蘭特姨媽待在身邊,給她消愁解悶。查爾斯差人送來的水仙花和長壽花早就放在那兒,這時,她正在嗅著花兒的香味。誰知那些花兒也叫她煩惱。特蘭特姨媽家的院落不大,她聽到查爾斯的男僕薩姆敲前大門,又聽到趾高氣揚、心眼很壞的女僕瑪麗開門——兩個人的嘀咕聲、女僕在遠處的咯咯笑聲和關門聲,這一切使她的腦海裡閃過一個骯髒而可怕的疑團:查爾斯當時就在樓下,跟瑪麗打情罵俏。這就觸動了她的心思,她對查爾斯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一點。

    她知道,查爾斯曾在巴黎和里斯本住過,也到其他不少地方旅行過。她知道查爾斯比自己大十一歲,也知道他是很討女人喜歡的男子。對他過去征服過什麼樣的女人,她總是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三問四,而他也就輕描淡寫地回答她。問題就出在這裡。她感到他一定對她隱瞞著什麼事情——或許他跟一位倒了霉的法國伯爵夫人,也或許是跟一位多情善感的葡萄牙女侯爵有過什麼風流韻事。她永遠沒想到過巴黎下層社會的姑娘或葡萄牙辛特拉市旅館長著杏核眼的女招待,其實那倒更為接近實情。從某種程度上講,查爾斯是否與別的女人睡過,她並不像現代姑娘那麼醋勁十足。當然,她一想到那種罪過的事情時,便要說一句「我無論如何也不干」,而她真正嫉妒的卻是查爾斯的心。不管過去還是現在,她都無法摸透查爾斯的心思。她不懂得分析問題應去其枝節,抓住要害。查爾斯說,他確實沒有真正地戀愛過,這倒是實話,而她在心情不佳的當兒,反而將此話當作確鑿證據,證明他以前曾經熱烈地愛過別人。她認為,查爾斯鎮靜的外表,是激戰過後戰場上的可怕沉寂,是激戰一個月後的滑鐵盧,除了那次戰役外,別的都不值得一提。

    大門關上後,歐內斯蒂娜考慮到自己尊貴的身份,便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時間之長正好是一分半鐘。隨後,她伸出纖細的小手,毫不猶豫地拉了一下床邊拉繩的鍍金手柄,樓下的廚房裡便響起一陣丁丁噹噹的清脆鈴聲。過了不一會兒,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敲門聲。門開了,瑪麗走進來,手裡捧著一隻花瓶,裡面插著一大束春天的各種鮮花。那姑娘走上前來站在床邊,臉給花兒半掩著。她那笑瞇瞇的神態,男人見了無論如何是不會惱火的,而對歐內斯蒂娜來說卻恰恰相反。她看見這個不受歡迎的弗洛拉就皺起了眉頭,責備地望著她——

    羅馬神話中的花神。

    在本書已寫到的三位年輕女子中,照我看來,瑪麗是最漂亮的一位。她總是那樣生氣勃勃,沒有一點兒私心,而且她的外表又是那樣俊俏……她的粉紅色的皮膚細嫩純淨,頭髮呈黃色,淡藍色的大眼睛特別迷人,男人看了定會為之動情,作為回報,這對眼睛也會含情脈脈地朝那男人回望一下。這對眼睛像是上等美酒,芬香撲鼻,但又不給人過分的感覺。她時常穿一身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衣服,儘管因為舊而顯得寒傖,但它不能掩蓋瑪麗那勻稱、豐滿的身材。我說「豐滿」,其實這個詞兒並不確切。我剛才提到過朗薩德,他有個詞兒倒是可以用來形容瑪麗,叫做「豐腴」,既有挑逗性的豐滿而又不失苗條之魅力。瑪麗的曾孫女在我寫本書的這個月正好年滿二十二歲,長得極像其先祖;她的美貌聞名世界,因為她是英國著名的青年影星。

    但是這種臉蛋兒在一八六七年恐怕還吃不開。例如它並不能博得波爾蒂尼夫人的歡心。三年前波爾蒂尼夫人就熟悉這張面孔了。瑪麗是弗爾利夫人一個堂兄的侄女。弗爾利夫人到波爾蒂尼夫人那裡求情,讓她留下瑪麗在她那可憎的廚房裡幹活。可是莫爾伯勒府邸對瑪麗來說,就像墳墓對一隻金翅雀一樣。波爾蒂尼夫人有一天暗暗地巡視她的統治區,從樓上的窗口裡突然發現一個令人作嘔的場面:年輕的馬伕正向瑪麗懇求接個吻,而他竟沒有怎樣遭到拒絕。這一下,金翅雀立即獲得了自由,飛到特蘭特夫人家中。波爾蒂尼夫人嚴肅地警告那位夫人,說收留這樣一個事實已證明了的蕩婦實在太莽撞了。可是警告無濟於事。

    瑪麗在布羅德街過得很愉快。特蘭特夫人喜歡漂亮姑娘,更喜歡笑瞇瞇的漂亮姑娘。歐內斯蒂娜是她的外甥女,當然得到她更多的關心。可是,她每年只能見歐內斯蒂娜一兩次,而瑪麗,她卻可以每天看到。這姑娘表面上輕佻,含情脈脈,實際上對人很和善、親熱。再說她並不吝嗇,人家對她熱情,她對人家也是一副熱心腸。歐內斯蒂娜並不知道,布羅德街的這幢房子裡有一個令人驚愕的秘密:有時廚子放假時,特蘭特姨媽居然和瑪麗在樓下的廚房裡一起坐著用膳。這對兩個人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刻。

    瑪麗並非是無可指責的,其缺點之一就是對歐內斯蒂娜充滿妒意。這倒不全是因為從倫敦來的那位年輕女子一到,她便立刻失去了這個家庭中默認的寵兒的地位,而是因為那年輕女子不但從倫敦來了,還帶來一箱箱倫敦和巴黎的時髦衣著,這對一個整年只有三條裙子可換的女僕來說,不能算是最好的見面禮。在那些時裝中,沒有一件是她看了順眼的。最好的一件她看了最窩火,那全是因為它是由來自首都的那位年輕王子送給歐內斯蒂娜的。她還認為查爾斯長得很帥,是位漂亮丈夫,要是配歐內斯蒂娜這樣病懨懨的可憐蟲,他未免太好了些,實在可惜。這就是為什麼每次她給查爾斯開門或在街上撞見他時,查爾斯總是有幸得到那對灰眸子傳來的秋波。事實上,這鬼頭鬼腦的小東西常常故意選在查爾斯到來或告辭時出現在門口。每次查爾斯在街上向她脫帽致意時,她心裡便偷偷地向歐內斯蒂娜翹起鼻子表示輕蔑。她心裡很清楚,為什麼查爾斯一走,歐內斯蒂娜便匆匆回到樓上。像所有的風流女僕一樣,她敢於去想那些年輕的女主人不敢想的事情,而且她也知道自己比她們敢想——

    指上樓窺望查爾斯是否在離去時與瑪麗打情罵俏。

    在用恰當而又惡毒的方式向病人炫耀了自己的健康和歡樂以後,瑪麗把鮮花放在旁邊的小衣櫥上。

    「查爾斯先生叫送來的,蒂娜小姐,她向您問候。」瑪麗說起自己的土話來總是亂用代詞和後綴,叫人聽起來很不舒服。

    「把花放到梳妝台上。我不喜歡它們靠我這麼近。」

    瑪麗順從地把花放到梳妝台上,又稍稍重新整理一下花束,表示對女主人的吩咐不那麼服貼。隨後,她笑著側轉過身,望著疑心重重的歐內斯蒂娜。

    「他親自送來的嗎?」

    「不是,小姐。」

    「查爾斯先生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小姐。我沒問過他的僕人。」她緊繃著嘴巴,似乎要咯咯地笑出聲來一樣。

    「可是我聽見你跟他的僕人說過話呀。」

    「是的,小姐。」

    「說什麼來著?」

    「就是問問當時是幾點鐘,小姐。」

    「就是這個使你笑的嗎?」

    「是的,小姐,是他說話的腔調使我笑的,小姐。」

    當時出現在門口的薩姆與早晨磨剃刀時那個滿臉憂鬱、憤懣的薩姆判若兩人。他把漂亮的鮮花塞到淘氣的瑪麗的胳膊彎裡,說:「給樓上那位漂亮的年輕女士。」接著,瑪麗正要關門,薩姆靈巧地把一隻腳插在門檻裡邊,又機靈地從背後抽出一隻手,送上一小束藏紅花,另一隻手迅速摘下時髦的短邊禮帽,向面前的姑娘致意,說道:「給樓下這位更可愛的女士。」瑪麗臉上飛過一陣紅暈。薩姆覺得,剛才擠住他的腳的那扇門這時壓力奇妙地減輕了。他瞅著瑪麗聞那些黃色的鮮花。她聞花時的姿勢雖不優美,但卻是當真地在聞著,結果她那漂亮而傲慢的鼻尖染上了一點桔黃色。

    「那袋煙灰得照吩咐的那樣馬上送去。」她咬著嘴唇,等待薩姆回答。「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賒帳,必須立即付錢。」

    「那麼要付多少錢?」

    薩姆站在門口盯著對方,似乎在計算一個公平的價格。隨後,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朝瑪麗莫名其妙地用力擠了擠眼。就是他這個動作引起了瑪麗的那陣笑聲,但她又不敢大笑,只得盡力克制自己。接著,門砰地一聲關了起來。

    歐內斯蒂娜瞪了瑪麗一眼。當然,這一眼不會使波爾蒂尼夫人丟臉,因她早已把瑪麗趕走了。「你要記住,那個僕人是從倫敦來的。」

    「是的,小姐。」

    「史密遜先生已跟我談起過他。那人把自己看成是唐璜。」——

    唐璜原是西班牙文學中的人物。據說他生活在十四世紀,曾引誘了塞維利亞駐軍司令的女兒,並在決鬥中將這個司令殺死。在歐洲文學中,唐璜常常是浪子的形象。

    「小姐,唐璜是什麼東西?」

    瑪麗問話時那種迫不及待的樣子使歐內斯蒂娜大為不悅。

    「這你就別管了。要是他進一步動什麼壞腦筋,我希望你馬上告訴我。好啦,去給我端點大麥茶來。以後要當心點。」

    瑪麗的目光微微閃爍一下,很像是表示輕蔑。不過她很快垂下眼皮,平頂花邊小帽也隨著腦袋低垂下來。她彎腰象徵性地行了個禮,便離開了房間。她走下三段樓梯,回來時再爬三段樓梯,去給小姐端大麥茶。而在這期間,歐內斯蒂娜卻坐在那兒回憶往事,來安慰自己。她對特蘭特姨媽家那種有益於健康但卻不好喝的大麥茶絲毫不感興趣。

    從某種意義上講,瑪麗在這次對話中倒是佔了上風,因為它使歐內斯蒂娜(從本質上講,她並非是個家庭暴君,而僅僅是個寵壞了的孩子)想到,她不多久就用不著假裝家庭主婦,而要成為名副其實的家庭主婦了。當然,想到這一點她心裡挺快活。有自己的家,脫離父母……這自然不錯,可是僕人是個很頭痛的問題,人家都這麼說。人家還說,現在的僕人跟過去不一樣了。總之,這是件令人討厭的事。歐內斯蒂娜的這種疑慮和憂傷在查爾斯身上也不見得沒有——此時,他正汗流浹背地沿著海岸跋涉著。生活會改變一切,這是毋庸置疑的。但與此同時,還不得不承受著煩惱,別無選擇的餘地。

    為了解除這種對未來思慮引起的煩惱——即便此時已到下午,她還在煩惱著——歐內斯蒂娜抽出日記本,在床上支起身子,再次翻到貼著茉莉花枝的那一頁。

    十九世紀中葉,按財富劃分社會等級的趨勢已經在倫敦出現。當然,高貴的血統和門第並沒有被取代,但是世人已經公認,健全的大腦和金錢可以人為地創造出能被人們所承認的社會地位來。當時的首相迪斯雷利就屬於這種靠金錢和大腦起家的人,而這樣的人還為數不少。歐內斯蒂娜的祖父年輕時也不過是斯托克紐文頓一個富裕的布商,可到去世前竟變成了一個腰纏萬貫的布商——而且還不止於此,他搬到倫敦市中心做生意,在西區建立了最大的商店之一,除布匹之外,又開闢了好幾個其他營業部。她的父親使女兒受到他自己受到的同樣教育——用金錢所能買到的最上等的教育。除了出身以外,他的確變成了一位無懈可擊的紳士。他考慮周到,娶了一位比自己門第高的女子,倫敦一位最著名法官的女兒。那位法官的地位比得上大法官,其名聲之煊赫與他不遠的先祖不相上下。因此,歐內斯蒂娜對自己社會地位的擔心實在是杞人憂天,即使按照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看,她也大可不必焦慮。而且,查爾斯從來也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想想看,」查爾斯有一次對她說,「我這個姓氏史密遜是多少不光彩,多麼粗俗。」

    「說的是,不過要是你叫布拉巴宗·瓦瓦蘇勳爵,我就會更愛你的呀!」

    但是,在她這種自我解嘲的背後,卻潛伏著一種恐懼心理。

    他是前一年十一月遇到她的。當時一位太太請客,她早就看中了查爾斯,想把自己一窩子傻乎乎的女兒挑一個嫁給他。糟糕的是,儘管這些淑女們在晚會開始前已由父母指點過一番,但她們在晚會上還是犯了一個大錯誤。她們裝模作樣地對查爾斯說,古生物學深深地打動了她們,並要求查爾斯務必給她們開出這一方面最有趣的書單。而歐內斯蒂娜則不同,她帶著彬彬有禮但又挖苦人的神氣,決心對他不那麼認真。她咕噥道,要是在煤筒裡發現什麼有趣的煤塊標本,她一定送給他。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她認為他太懶惰。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倫敦的任何客廳裡都有許多他感興趣的那種物件,只要他邁開雙腳就行了。

    本來,這兩位年輕人都以為那一定是個令人掃興的晚會,可是晚會後他們各自回家時,卻發現事情並非是他們原來想像的那樣。

    他們兩人都發現對方很聰明,都很隨便,說話直來直去,叫人覺得有趣。那一年冬天,已有一大堆小伙子擺到她面前,讓她審查。她放出口風說「那個史密遜先生」倒是調起了她的胃口。她的母親做了周密的調查,隨後便和丈夫商議,丈夫又進行了更多的調查。任何男性青年,要踏進海德公園旁邊那所高房子的客廳之中,都要經過縝密的審查,就像如今要進入保安部門的任何原子科學家都得經過審查一樣。查爾斯完全成功地通過了秘密的嚴格考查。

    歐內斯蒂娜已看清了她的情敵們的錯誤,她知道硬塞給查爾斯的妻子是永遠不會打動他的心的。後來,歐內斯蒂娜的母親經常請查爾斯吃飯、看戲,但他驚奇地發現,這其中沒有一般婚姻中常使用的手腕。她的母親直截了當地說:她的小乖乖是多麼喜歡孩子,「偷偷地盼著冬天趕快結束」(據說,絆腳石伯父一死,查爾斯就要永遠住在溫斯亞特莊園)。而她的父親則更率直地說,「我最可愛的女兒」會給她的丈夫帶去一大筆財產。其實這話也是多此一舉。海德公園的那所房子完全配得上一位公爵居住,歐內斯蒂娜沒有兄弟姐妹,還能給誰呢?唯一的繼承人本身不是比銀行的千百條聲明還能說明問題嗎?

    歐內斯蒂娜後來當然是完全投入了查爾斯的懷抱,但在當初,她像一般寵壞了的孩子一樣,卻決心不給查爾斯以任何優待。查爾斯到她家時,她總要設法讓一些漂亮的小伙子也在場,並不給她真正的獵物以任何特殊的關注和青睞。她對查爾斯從來都是隨隨便便,雖然未曾明言,但她給他的印象是,她之所以喜歡他,是因為他好玩。當然她心裡明白,他是非她不娶的。後來,在一月份的一天傍晚,她決定攤牌。

    她看見查爾斯一個人站在客廳的一端,另一端是位老寡婦,此人跟波爾蒂尼夫人差不多,都是貴族老太婆。歐內斯蒂娜看得出,查爾斯對那個老太婆十分討厭。她朝查爾斯走去,說:

    「您何不跟費爾韋瑟太太談一談?」

    「我寧願跟您一談。」

    「我可以把您介紹給她,那樣您就可以親自觀賞一下早期白堊時期發生的事情了。」

    他笑了。「早期白堊是個紀,而不是個時期。」

    「這無關緊要,反正它一定很古老。而且我知道,過去九千萬年之內發生的事情,您是不感興趣的。請吧。」

    他們便走向客廳的另一頭,朝那位「白堊紀老太太」走去。走到一半,她止住步子,將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兩眼流盼生情,看著他的臉。

    「如果您決意當個令人討厭的老光棍兒,史密遜先生,那您就該裝得更像一些。」

    他還沒來回答,她便走開了。她那句話聽起來只不過是平時的玩笑話,但就在那短暫的一刻,她的目光告訴他,她是在求婚。錯不了,當時的倫敦,躑躅於草市街大門口的那些女人就是向行人投去這樣的目光。

    但她並不知道,她的行為觸動了查爾斯內心深處日漸敏感的區域。他感到自己越發象住在溫斯亞特的伯父了。隨著時光的流失,他對婚姻大事,像對許多別的事情一樣,越發挑剔、懶散、自私……總之越來越不成樣子了。這兩年來,他沒有出國旅行。他認為,自己到現在還沒成家,其原因就在於旅行。旅行這玩意兒他他顧不得成家立業。在旅行中,他也有機會跟什麼女人睡上一夜,但他對這種樂事兒還是盡力克制自己的。那大概是因為他還沒有忘記在英國時,他在這方面寫的第一篇文章所引起的內心的恐懼。

    旅遊不再有吸引力了,有吸引力的是女人。他在道德方面是很敏感的,所以,他雖然在性慾滿足方面極不順利,但也不願再到比利時的奧斯坦德或到巴黎去住上一個星期了。他不想為了滿足性慾而去旅遊。自從歐內斯蒂娜看他那一眼後,他反覆考慮了一個星期。隨後,有一天早晨他醒了過來。

    他覺得事情很簡單,他愛歐內斯蒂娜。他想,在這樣一個清冷、灰暗的早晨,地上撒著白花花的雪片,倘若一覺醒來,看見那文靜甜蜜、對一切都不以為然的小臉兒睡在身邊,那該多有意思。而且,天哪(這一事實使查爾斯大吃一驚),那是上帝和人類都認為合法的「睡在身邊」。幾分鐘後,他急匆匆地打鈴,驚動了睡眼惺忪的僕人薩姆。薩姆慌忙跑上樓來,主人的話叫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薩姆!我是個絕對的、百分之百的混帳大傻瓜!」

    一兩天後,這位「十足的大傻瓜」與歐內斯蒂娜的父親談了一席話。談話很簡短,雙方也都滿意。隨後,查爾斯到了客廳,歐內斯蒂娜的母親坐在那兒,渾身激烈地顫抖著。她連跟查爾斯講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糊里糊塗地朝暖房的方向指了指。查爾斯來到暖房,打開白色大門,一陣花香撲鼻而來。他東張西望地尋找,最後發現歐內斯蒂娜站在暖房最遠的一個角落裡,一族白蘭花遮住她的身子。他看見她瞥了他一眼,隨後急忙垂下眼皮轉向一邊。她拿著一把銀剪刀,假裝在剪除枯花。查爾斯走近她的身後,咳嗽了一聲。

    查爾斯說:「我辭行來了。」她痛苦地瞟了他一眼,但他假裝看著地面,沒有注意她的表情,並接著說:「我已決定離開英國。我的後半生將用來旅行。一個脾氣不好的老光棍兒還能怎樣打發日子呢?」

    他還想再往下說,但他發現歐內斯蒂娜垂下了頭,抓住桌子的手因用力過猛,指節都發白了。他知道,要是在平時,她會馬上看出他在開玩笑。而現在她竟如此遲鈍,那是因為她太激動了。查爾斯看出她的確十分激動。

    「但是,要是有人對我特別關心,願意跟我一起……」

    他不能再講下去了,因為她轉過身來,眼裡噙滿淚水。他們的手碰到了一起,他擁抱了她。他們沒有接吻。他們無力接吻。天生的性本能被無情地囚禁了二十年,然後大門豁然敞開,囚徒怎能不激動得啜泣一會兒呢?

    過了幾分鐘,歐內斯蒂娜稍微平靜了一些,查爾斯便帶著她穿過暖房的花間通道,往客廳走去。他在一棵茉莉前停下,折了一小枝花,往她的頭髮裡插。

    「這雖不是槲寄生,但意思是相同的,對嗎?」——

    當時英國人訂婚時,男子習慣上要送給女子槲寄生。

    於是他們便孩子般地熱烈親吻著。歐內斯蒂娜又哭起來,隨後她擦乾眼淚,讓他領著回客廳。她的父母站在那兒。用不著再說什麼了,歐內斯蒂娜撲向母親張開的雙臂,流了比剛才多兩倍的眼淚。而兩個男子則站在那裡會心地笑了。一個好像剛剛達成了一筆極好的交易;另一個好像糊里糊塗地不知落到了哪一個星球上,但他真心地希望這個星球上的居民能夠通達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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