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郎憔悴 正文 第19節
    九天旗金福老說著話,臉神可是十分難看,跟著向前一伏身子,已到了飛蛇鄧江身前,嘻嘻一笑道:「來!來!來!對朋友!你儘管把你那十三節亮銀鞭的招術施展出來,看一看是不是我老頭子的對手?」

    他這一番搶白,不由令飛蛇鄧江十分震怒,他只冷冷一笑,道了聲:「好!」

    遂見他身形向前一塌,右手向懷中一探,跟著出手直腰,勢子可是同時的,只是再看他手上,已多了一條亮光奪目的十三節亮銀軟鞭。

    飛蛇鄧江軟鞭出手,身子一個盤旋,這條軟鞭卻半搭在他的左肩頭上,他目閃凶光冷冷道:「足下既如此說,鄧某只得候教了,請!」

    他口中這麼說著,身子卻是紋絲不動,尤其是注意著九天旗金福老下盤動作,他知道眼前這父女二人,各有一身不凡的功夫,今日自己竟碰在了他二人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可是若要讓他把費盡心血到手的買賣拱手讓人,他也是不肯甘心的。

    原來飛蛇鄧江也是一成名巨盜,一向出沒於兩江一帶,可他卻從不在兩江作案,三年五載也不定做案一宗,可是下手頗狠,非千金不動。此番訪得鎮江巨商李大元來京辦一批珠寶生意,這才悄悄尾隨下來,等到李商元購妥了東西之後,他卻毫不費力地到了手。

    可是他為人慣用心機,知道這宗買賣已驚動了北道綠林;而且他素知北幾省很有幾個匿居的黑道人物,這才用下心計,另置大箱十口,內中滿盛石頭,沿途招搖,用心只想誘使綠林注意。萬一下手不敵,為對方所劫,自己也可以金蟬脫殼之計逃脫;而那箱細軟金珠,卻在他背後緊緊繫著,極宜攜逃。

    想不到果然驚動了旗竿頂的金氏父女,昨夜那采盤子的小賊在箱上留標,飛蛇鄧江豈能不知?只是他不動聲色,非但如此,沿途更是做作十分,有意停車破廟,並在廟前剷去車輪印跡。心中早知有人夜訪,可是他並知道來的卻是這麼棘手的人物,本想贈箱而去,又知金福老生平最是疑詐,自己這麼慷慨難免為他疑心,若是看出破綻,反倒不美。所以無奈之下,這才不得不佯怒偽作動手,好在真要不行,再跑也不晚,如此就可免去了他父女二人疑心。他這番用心,可說是相當毒了,可笑金氏父女,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只以為飛蛇鄧江珠寶已到了手,帶回這些大箱儘是銀兩,自己父女正可一勞永逸,原車載回。而飛蛇鄧江一番做作極為逼真,也愈發令九天旗金福老認為他那些大箱子之中,全是金銀了。

    此刻二人交待既畢,金福老勝券在握,當時冷哼了一聲,只見他驀地騰身而起,向鄧江身前一落,右掌半握著向前一探,口中哼了一聲:

    「打!」

    這一掌挾著勁風,直向飛蛇鄧江前胸兜去。飛蛇鄧江一帶手中亮銀鞭,唰拉拉直向金福老手腕子上捲去,他心中著實吃驚,因為這老兒既敢空手向自己進招,當知不是好兆。亮銀鞭一帶過,雙手抱拳,就勢向外一抖右手,「笑指天南」,亮銀鞭鞭梢抖出了一朵銀花,直向金福老眉心點去。

    金福老大袖霍地向外一揮,嗆的一聲,二人各自挪開了數尺,金福老回頭對五姑叱一聲。

    「你還閒著做什麼?還不快去套車上貨。」

    金五姑嬌應了一聲,騰身而去,飛蛇鄧江正中下懷,卻仍裝著大喝一聲,直向金五姑背後撲去。可是九天旗金福老焉能讓他稱心,冷哼了一聲,排山運掌,雙掌齊出,直向飛蛇鄧江後心擊去。

    飛蛇鄧江向前一嗆身,用「鷹翻」之勢滾出了丈許,金福老雙掌內力,竟是震起了一天砂石,聲勢好不驚人。

    照夕在瓦上看到此,不由心驚不已,這時也才知道飛蛇鄧江原也是一匪人,這叫做「黑吃黑」,他心中不禁有些後悔,暗怪自己不應多管閒事。可是轉念一想,卻為此見著了金氏父女,正可一了當日仇恨,所以依然伏身瓦面不聲不動。

    只這一會兒工夫間,那二人已打成了一片,鞭光掌影,帶起了一天飛石;而另一方面的金五姑卻早把那趕車的喚起,套上了車,正督促著往外走。照夕正想現身而出,卻聽見場內一聲低叱,只見飛蛇鄧江騰出了丈許以外,他往地上一落,踉蹌了四五步,噗通一聲坐倒在地,他抖聲道:「姓金的!你好!我鄧江只要有三分氣在……」

    金福老卻呵呵一笑道:「鄧江,這是你自不量力,老夫貨已到手,暫且掌下留情,你自去吧,老夫告辭了。」

    他隨即騰身直向那騾車趕去,那騾車此刻在金五姑操縱之下,已出了廟門,廟內此刻只剩下那飛蛇鄧江一人,照夕方想尾隨金氏父女而去,無意間卻見那戰敗的鄧江,面色極為興奮地忽由地上跳起,像是一點沒事模樣。照夕心中不由一動,由不住也就趴在瓦上沒有動,卻見那飛蛇鄧江呵呵一笑。

    「老王八蛋,饒你詭計多端,此番也是著了我的道兒,叫你父女空忙一場!哈!」

    他笑著驀地飛身上房,直向廟後空曠處逸去,照夕正不知自己是追哪一邊好,不由心中略一猶豫,也就是這一霎間,卻見對房瓦脊上拔起一條黑影,如同一縷青煙似的直向那飛蛇鄧江追去。

    照夕又是一驚。

    「怪了!這又是誰?今夜倒真是群英會了!」先不去追金氏父女,展開了身子,直向後來那人影追去,正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前面黑影追著飛蛇鄧江,照夕又追著前面黑影,一剎那已馳出了十丈以外。

    眼前是一片收割了的旱田,地勢十分空曠;而照夕此刻已看清了那前行的黑影,身材婀娜,腰肢很細,極像是女人,他心中更是佈滿了疑雲。

    這時那飛蛇鄧江似乎已覺出身後有人來了,倏地一個轉身。

    「誰?」

    照夕忙把身子往下一伏,卻見那輕盈身材的夜行人,也站住了腳步,風把她頭上的一塊紗巾吹得飄飄的,再襯上她亭亭的身材,更顯得婀娜多姿。

    照夕此刻才證實了,她果然是女人;而且是一個少女,只是因她背朝著自己,看不見她的容貌罷了!

    這時卻聽她格格一笑。

    「鄧朋友!你且慢行,我問你討一樣東西!」

    飛蛇鄧江不由仔細看了這少女幾眼,臉色突變。

    「姑娘與我素昧平生……這話是怎麼說法?」

    那少女淺笑了一聲:

    「鄧江你果然聰明,金氏父女著了你的道兒,可是我白雪尚雨春招子還不空呢!」

    這少女一報名字,飛蛇鄧江和暗中的照夕,都不禁大吃了一驚。

    尤其是管照夕驚得內心一陣疾跳,再看那飛蛇鄧江,他口中「啊」了一聲,後退了三四步。

    「原來是名滿洛陽的尚姑娘,在下失敬了。」

    尚雨春伸出一隻手來,微微一笑。

    「那麼你就拿來吧!鄧江,你要知道,我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飛蛇鄧江怔了一下,才戇笑一聲。

    「姑娘你可走了眼,我苦心得的一點玩藝兒,早已變賣了金錢,都已落在了金氏父女手中,你方才莫非是沒有看見麼?」

    尚雨著冷冷一笑,她伸手把那口寒光耀眼的長劍撤了出來,向前一指。

    「姓鄧的,你少在我跟前鬼吹燈,好!我只要你背後那個小箱子,你只給我就沒事了!」

    飛蛇鄧江不禁臉色一陣大變,他忽然哈哈大笑了兩聲,變著聲音道:「尚雨春,你果然高明,只是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想要我的這箱東西也很簡單,你要拿出一些功夫來給我看看!」

    白雪尚雨春嗤的一笑。

    「姑娘我做案,向來講究的是乾淨利落,老實告訴你,我若沒有十分把握,也不會來自討沒趣了。」

    飛蛇鄧江只是連聲冷著,也許他認為一個少女即便是再厲害,對於自己,也是構不成威脅的。當時抖手撤出亮銀鞭,面現殺機,白雪尚雨春這時後退了一步,她用掌中劍一指鄧江。

    「姓鄧的,話先說在頭裡,你想要和我拚命,也很簡單,只是令郎性命,可就保不過今夜了。」

    鄧江怔了一下。

    「這是什麼意思,我兒子……又如何了?」

    尚雨春哂道:「我如子時不歸,我那丫鬟可就要下手取令郎性命,你忍心麼?」

    飛蛇鄧江不由打了一個冷顫道:「胡說……小兒遠在江南,你又如何……」

    尚雨春晃了一下劍,冷笑道:「老實告訴你吧!自你動身來京,你那現世兒子鄧小車,已落在我得力丫鬟手中,此刻我已把他帶來了。我不妨對你說,如果我子時不回,你那兒子性命不保,鄧江!你是要這箱東西呢,還是要你兒子的命?你自己想一想吧!」

    她說著話,慢慢把寶劍插回到了鞘子裡,滿面春風地看著鄧江,不再多話,飛蛇鄧江不由大吼了一聲:

    「好賤人!」

    他猛地向前一殺腰,已竄到了尚雨春身前,掌中鞭「橫掃千軍」正欲打出,卻見尚雨春一聲嬌叱。

    「住手!」

    她此刻心理上,對於鄧江確實有極大的威力,一聲清叱之後,飛蛇鄧江果然怔了一下,他厲聲道:「尚……尚雨春!你所說的可都是真的麼?你好狠的心。」

    白雪尚雨春格格一笑,她再次伸出了手,冷冷道:「拿來吧!你鄧氏門中僅此獨子,何必呢!」

    飛蛇鄧江漸漸萎縮,他慢慢垂下了掌中的十三節亮銀鞭,如喪考妣地歎息了一聲。

    「人道你足智多謀,今日倒是令我心服口服……可是……」

    他淒然地看著尚雨春,以悲愴的聲音道:「我分你一半如何?」

    尚雨春淺笑著搖了搖頭,再次伸出了手,鄧江忽地跺了一下腳,狠聲道:「也罷,我飛蛇鄧江終日打雁,今日卻叫雁啄了眼了。尚姑娘,我確信你的話是真的……你能確保我那兒子性命無憂麼?」

    雨春淺淺一笑。

    「那就要看你是否合作了!」

    飛蛇鄧江又皺眉道:「可是……我那兒子怎麼回來呢?」

    雨春笑道:「你的東西拿過來,我再告訴你不遲。」

    她說著話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瞪視著飛蛇鄧江。昏夜之下,這姑娘是那麼美,美得令人著迷。飛蛇鄧江看在眼內,恨在心中,他幾乎想哭;可是他知道,那是無濟於事的,當時長歎了一聲,用手把胸前麻花扣解開,把隱在披風內的一個朱漆小箱子取出就手往地上一扔,憤然道:「好!你拿去吧!」

    尚雨春皺了一下眉。

    「摔壞了我可是不答應呢!」

    飛蛇鄧江忙由地上又撿起來,雙手捧上,他雙目內幾乎要噴出火來。尚雨春往箱子上吹了幾口,拂了拂上面的土,才用雙手接過,後退了一步。她伸出一隻玉手,在那小箱暗鎖上按了按,倏地往上輕拍了一掌,箱蓋立啟。飛蛇鄧江不禁心中更加欽服,因為當初自己為了要開這鎖,曾花了半日時間,想不到人家姑娘舉手之間,就打開了,在這一方面自己真還差得遠!

    尚雨春開了箱蓋,就手撥弄了一下,點了點頭,把箱蓋合攏了起,淺笑了笑。

    「大體不差,只是還有一串珠子,你怎麼這麼不乾脆呢!譬方說,我把你那兒子還給你,弄掉一隻胳膊,你願意麼?」

    飛蛇鄧江不由又羞又怒,他知道自己要是在她面前鬧鬼是鬧不通的,當時又長歎了一聲,由懷中摸出了一串晶光四射的珠子,抖出。

    「算你厲害,你都拿去吧!」

    尚雨春一伸手,接入袖中,這才微微一笑。

    「你現在馬上就去二十里外鐘樓那裡,只往樓上三呼『快釋我子』!自有人交還你兒子,可是要到子時才行,早不得晚不得,過時不至你子性命不保,快去吧!」

    飛蛇鄧江重重跺了一腳。

    「尚雨春,我鄧江只要不死,誓必報今夜之仇!」

    他猛然轉身如飛而去,因為二十里並不是太近的距離呢!白雪尚雨春目送他走後,才把小箱往背後背好,倏地騰身飛馳而去。

    這一切落在了照夕的目中,他幾乎呆了。他作夢也想不到尚雨春竟是一個賊,一個出了名的獨行女賊。他只覺得又驚又憤,對雨春的一腔熱念,頓時瓦解冰消。他伏在地上,只覺得陣陣昏眩,首次令他感到,自己被人欺騙了,他幾乎有些憤恨了,他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美的一個姑娘,竟是一個賊!由此證明當初丁裳罵她是賊的話,果然不是空穴來風了。

    此刻雨春飛馳欲去,他不由自主緊緊跟上了。他想見機現身,當面說破她的偽裝,看她有何面目再見自己,可是離奇的事情,竟是接踵而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照夕目視著白雪尚雨春,那嬌捷的身影,方自撲上一座小橋,倏地由橋頭左右各自閃出一條人影,正正擋住了尚雨春的去路。

    管照夕卻縱身上了一棵老樹之上,居高臨下,把三人情形看了個逼真。

    那閃出的二人,正是去而復轉的金氏父女,尚雨春不由「哦」一聲,她含笑叫了聲:「五姑是你呀!真嚇了我一跳。」

    金五姑冷笑了一聲。

    「雨春,現在不是套交情的時候,我們父女可是問你要那個小箱子來的,你知道,那東西本來該是我們的!」

    九天旗金福老赫赫冷笑。

    「老夫我今夜是陰溝裡翻船,叫那飛蛇鄧江小子把我冤苦了,倒是七姑娘你卻是不費吹灰之力撿了現成。」

    尚雨春不由冷笑。

    「老前輩此話是怎麼說的?我怎叫撿現成呢?」

    金老頭子目閃凶光。

    「我不知道什麼現成不現成,反正我剛才看見,那鄧江親手交給了你一箱東西,你把那箱東西交給我,我也顧全你與小女過往有些交情,任你自去,否則……哼!」

    白雪尚雨春知道此刻賴是賴不掉了,當時冷笑。

    「堂堂一個前輩,說出這種話來,不覺可恥麼?」

    金老頭子嘿嘿一笑。

    「武林之中,本是弱肉強食,又有什麼可恥不可恥;不過你既這麼說,我也不好乘你勢孤……」

    他看了金五姑一眼。

    「五姑你對付她,只要傷她,不要取她性命,我們要的是東西,犯不著殺她。」

    金五姑早就縱身而前,冷笑一聲,掌中劍分心就刺,尚雨春此刻自知對付她父女二人,絕不能取勝;可是其勢也只有一拼。當時嬌叱了一聲,纖腰一擰,已縱出了二丈以外,無巧不巧,正落在了照夕藏身的樹下,那金五姑也是持劍撲到,尚雨春這時劍已撤出,金五姑用「流星劍手」的招勢,舉劍就扎。尚雨春繞劍環身,「嗆」的一聲,雙劍相激,爆出了一陣金星。

    金五姑塌身抽劍,二次以「秋風掃落葉」的招式,劍上帶起了一彎秋水直向尚雨春腰上捲去,尚雨春甩臂回首以「孔雀剔羽」的招式,直刺金五姑右肋。

    這種招式施出來,二人可都是捏著一把冷汗,就在這剎那之間,忽然大樹頂上,劈出一股凌厲掌風,金五姑本是往後塌身;而這股勁風,卻由她身後硬把她向前猛力一推,她身子再也挺不住,不由向前一蹌,在她來說,這可是險到極點了。

    而這股怪風,更令她大吃了一驚,一時再想從容迴避,卻是不可能了,只聽見「哧」的一聲,尚雨春長劍由她右助邊刺了過去,她口中「啊」了一聲,鮮紅的血,立刻染濕了她的衣裳。

    只見她身形向後一連退了六七步,一跤坐到地上,頓時痛昏過去。

    這時一邊的金福老長叫了聲:「好賤人!你竟敢下毒手。」

    他猛地撲向女兒身前,一把抱起看了看傷勢,雖沒有性命危險,可是也非數日所能痊癒。父女情深,這老頭子一時差一點流出了淚來,他匆匆在她傷處附近點了止血的穴道,又由一個小瓶之內倒出了幾粒藥放在五姑口內,這才抬起頭來,看著一邊的尚雨春冷冷地道:「賊人!這可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手狠心毒了!」

    其實白雪尚雨春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因為金五姑的功夫她是知道的,雖比自己差一點,可也決不至於一上手就會敗在自己劍下。她心中很奇怪,可是又沒有什麼好懷疑的。

    這時九天旗金福老已撲身而上,雙掌用「漁夫撒網」式,倏地往尚雨春雙肩上抓去。

    尚雨春一聲不哼地把掌中劍繞了一圈劍花,直朝金福老雙腕上斬去。

    金福老向回一收手,身形微微向後一坐,驀地一個縱身,真是輕似猴猿,向下一落,已到了尚雨春背後,突地吐氣開聲「嘿」了一聲。

    尚雨春頓時就感覺到一股極大的潛力,向自己背後猛然撲到,不由吃了一驚,心知金福老這種掌力不是「金煞」就是「紅印」。其實她又哪裡知道,九天旗金福老所練的這種掌力名喚「一氣」掌,更較金煞紅印厲害得多,九天旗因愛女負傷之恨,所以一出手,就把自己看家的掌力施了出來。在白雪尚雨春來說,既已感到背部著力,再想逃開他的雙掌,可就是萬難了!

    她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正不知如何是好的霎那之間,忽聽得頭頂大樹上一聲冷笑,跟著似有勁風由自己頭上掃過。

    微聞得「波」的一聲,那九天旗金福老,通、通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同時之間,由大樹上,飄悠悠地落下一人。

    這人越過了尚雨春頭頂,飄落在九天旗金福老身前,冷笑道:「姓金的別來無恙,今夜可是我們分生死的時候到了吧?」

    九天旗金福老和白雪尚雨春,同時吃了一驚,後者雖沒有看見來人相貌,可是那熟悉的聲音,令她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她猛然回過了身子。

    「管……你是管……」

    可是照夕連頭也不回一下,不要說答理她了,因此她說出了個「管……」往下卻接不下去了。

    她一時呆若木雞地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得四肢冰冷顫抖不已。

    在另一方面的金福老,此時藉著稀薄的月光,才把眼前這個青年看清了,他皺了一下眉。

    「足下是……朋友你報個萬兒吧!因何與老夫認識?須知我九天旗金福老可不是好相與呢!」

    照夕又上了一步。

    「你再看個仔細,你倒是貴人多忘事。」

    金福老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可就是記不起如何認識的了,當時臉上帶著不解的怒容,只是嘿嘿冷笑著,照夕冷叱了一聲:

    「該死的老狗,你當真連我管照夕都忘記了麼?」

    金福老這才白眉一挑,後退了一步,嘿嘿笑道:「原來是你!嘿嘿!管照夕你好不識趣,你也不想想你今日這條命是如何保全的,卻膽敢為人家撐腰,你真是旗桿上綁雞毛,好大的膽子!」

    照夕此刻見他,心蘊舊恨,哪裡還給他說許多,當時一伸右掌,分雙指照著他雙目就點,金福老一晃頭,用「白猴獻果」向前一捧雙掌,直擊照夕面首。管照夕旋身抽掌,倏地躍起,用「金鯉三波」,快如電閃星馳地已偎在金福老背後,不容老人收招換式,運用雁先生所授的「帖」字一訣,中食指駢著輕輕向外一戳,金福老喉中「吭」的一聲,頓時咕嚕一聲栽到就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總共不過幾個照面,已把這極負盛名的冀東巨盜降伏掌下,非但白雪尚雨春驚嚇得狀同泥塑一般,即照夕本人,也微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想不到雁先生所傳手法,竟是如此神妙不測。

    當時冷笑了一聲,才微微回過身來,看著尚雨春,苦笑了笑。

    「久違了,尚姑娘!」

    雨春大眸子裡,閃著淚光,可是她臉上仍努力作出笑容。

    「謝謝你!管大哥!」

    照夕冷冷一笑。

    「這你倒不要謝我,真想不到……」

    雨春幾乎有些站不住了,她訥訥著。

    「大哥!這些年你到哪裡去了?我找得你好苦……我……我……」

    照夕冷冷一笑。

    「得了!七小姐,我可沒有什麼錢呀!」

    雨春不由後退了一步,一時淚流滿面,顫聲道:「你……你說什麼?你……」

    照夕臉色極為憤慨。

    「尚雨春!你也不要再裝了,你的一切,現在我都知道了,我真恨我當初……」

    他冷笑了一聲。

    「你不要誤會,今夜我並不是救你才傷她父女二人,那是他二人和我原本有仇;至於我和你,我實在也不想再說什麼了。」

    說到此,尚雨春已嚶嚶哭了起來,如同是一枝帶雨的梨花。照夕略微皺眉,才又接下去道:「我實在想不到,你會是一個這樣的人。」

    哭聲音更大了,可是照夕仍然接下去。

    「你不要哭,事實上我並不會要你怎麼樣,因為你是你,我是我,我們沒有一些關係。你還是當你的賊,我決不管你。可是有一天,一定有人會制服你;不過,那也就不關我的事了。」

    雨春哭著道:「管大哥……你不能!不能這麼對我……我可以改過自新……」

    照夕心中略有些軟了,可是由於他對她的突然改觀,這種突然失望的情緒,並不是馬上可以恢復的,所以看來,他仍像無動於衷。

    他冷笑了一聲。

    「那是你自己的事,在以往我一直把和你的那段友誼,引以為榮,可是今夜之後,那是一種羞恥,我是不會放在心裡了,現在你去吧!」

    雨春緊緊地咬著下唇,她臉色蒼白仍然站在那裡,全身顫抖著,這一剎那,她感到一種生平莫大的羞辱,面對著照夕這些正義嚴辭,她又能說什麼呢?照夕又揮了一下手,冷冷地道:「你走吧!」

    雨春忍不住又哭了,可是照夕並沒有理她,卻往金福老身邊走去。尚雨春立了一會,覺得臉上的眼淚被風吹得涼涼地,腿都麻了,可是那狠心的人兒,連看她一眼也不看,四周的蟋蟀鳴聲,天上的星星,也都像是在笑她,她實在受不住,就慢慢轉過了身子走了。

    狠心的管照夕,他一直是把背朝著尚雨春,他知道她哭,也知道她傷心,可是他並不回頭,其實他內心早已為她動人的哭聲軟化了,他那看來無情的手,也很想為她拭去臉上的淚,可是他並沒有。

    一個人有時候,確會逆已而行事的,事後自己常常會很後悔,自己也不能很有理地去分析這種心理,這是每一個人都有的經驗,並不是只有照夕一人。

    一切都寧靜之後,照夕才回過頭來,已沒有雨春的影子了,他長歎了一聲,心中很是懊喪,對於白雪尚雨春,他確實很失望,但是還有些說不出的感覺,總是想起來就煩人。

    在月亮底下,他站了一會,方想自去,無意之間,卻瞧見了地上的兩個人,他吃了一驚,劍眉微頻道。

    「這兩個寶貝,該怎麼處置呢?」

    想著他就走到九天旗金福老身前,先想了想,才蹲下去。一隻手扣在了金福老左手脈門之上,為他解開了穴道,這老頭子打了哈欠,就像是才睡了一覺似的,在地上翻身坐起,可是他立刻接觸到另一張冷峻的臉,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同時也使他立刻憶起了是怎麼一回事,同時右手脈門一麻,幾乎又把他送到癱軟的來路上去了。他冷笑而吃驚地道:「你,你想怎麼樣?」

    照夕微微笑了笑,露出了潔白美麗的牙齒,他輕輕道:「你放心,我不殺你,不過你一生為惡太多,我卻不能再叫你去害人,你明不明白?」

    金福老搖了搖頭,茫然地表示了一個「並不明白」的姿式,可是立刻他就明白了。

    因為照夕另一隻手,正在他背後第七節骨筋處摸索著,凡是練功夫之人,沒有不知道這處地方的特殊效能的。他嚇得挺了一下身子,可是照夕扣在他脈門上,使他全身軟綿綿地,他顫抖著。

    「你不……不能把我功夫廢了……我求求你,喂!喂……」

    就在最後的一聲「喂」餘音尚未完結之前,他已變成了另一個人了。

    由地上跳起的金福老,其實只覺得手腳有些笨重,別的並沒感到如何。

    他已經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了,於是他咆哮著用掌和拳,往照夕身上打著,後者的體會,就像是接受一個盲者的按摩。

    他根本就不理會他,他走到了金五姑身前,照樣伏下了身子,可是當他指尖已伸出來,預備也同樣地把金五姑功夫廢了時,他的心竟感到有些不忍下手,再怎麼這個女人,當初對自己曾有過恩惠。雖然她是無恥的女人,可是自己到底不忍親自這麼對她下手,他猶豫了一陣,才長歎了一聲,目光炯炯地看著金福老。

    「你女兒已受了傷,我也不忍心再廢她功夫了,你快背她回去吧!」

    然後他又冷笑。

    「今後諒你也不能為惡了,不過你可要傳話給你女兒,她如果再不痛改前非,再次落到我手裡,可就沒有她的活命了。」

    九天旗金福老只坐在地上發愣,張著嘴沙啞的低低嘶著像哭又像叫。

    照夕說完了話,覺得這麼處置,並沒有什麼不當,遂展開身形,一路飛馳而去。

    這寒風嗖嗖的冷夜裡,他疾疾地行著,心中並不曾因為這種義舉而感到鬆快;相反地,卻似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緊緊地偎著他。

    他知道那是因為尚雨春的關係,想到了雨春,似乎也覺得方才自己也太殘酷了。

    「為什麼我拒絕和一個自新的人來往呢?我的心也太狠了。」

    他又想到方纔她那悲痛傷心的樣子,心裡也就更覺得煩悶不安。這麼跑著想著,不一刻已到了自己住宿的那一間小客棧,正當他要竄身越牆而過的當兒,似覺得身側樹梢上拔起了一條黑影,直向客棧頂上落去。他不由吃了一驚,當時用「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也騰身到了房頂,四下觀望了一陣,靜悄悄的哪有什麼人跡?

    他心中微微動了動。

    「莫非我看錯了?今夜的怪事也太多了。」

    想著又看了看,確實不再看到什麼可疑之處,他才飄身下地,由窗子回到自己房內,見燈光仍明著,他把燈光撥得小如螢尾;然後和衣上床,把寶劍壓在枕下。心中想著,離家第二天,竟會發生了這件令自己掃興不愉快的事。

    遠處的梆子,叭、叭的敲著,似乎已到了四更天了,天上又下著小雨了,他就微微閉上了眼睛,似乎有了些昏倦的睡意。

    可是一聲很清晰的瓦響,令他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立刻發現了一個黑忽忽的影子,在窗口探視著,他不由吃了一驚,那睡意立刻消失了個乾淨。定神再看時,果然他看見一雙手抓在窗台上,慢慢升上了一個人的影子,那是一個雞皮鶴髮的老婆婆。

    照夕心中冷笑。

    「好大膽的東西,我倒要看看你意欲何為?」

    想著他微微閉上了眼睛,僅留一線的目光,注視著這人的動作,他雙手緊緊地按著床面,這姿態可以應付任何突來的局面。

    然後他就更注意地觀察這個人,果然這老婆婆全身都進來了。

    昏暗的油燈,照著老婆婆那一張馬臉,尤其有一半的顏色,就像是被墨染了一般。管照夕立刻認出了,她正是若干年以前,自己掌底遊魂烏頭婆,想不到在這裡居然又遇到了!

    烏頭婆進室之後,略微定了定神,就見她陡然自懷中抽出了一口短刀,雙手握著向外一抽,暗室之內,立刻閃出了一道青光,竟是一口青光閃爍的利刃,照夕不由驚心。

    「好個烏頭婆,你莫非還要行刺我不成?」

    一念未完,就見烏頭婆猛地向前一哈腰,已如同疾風似的撲到了床前,掌中劍照著照夕心窩就扎,只聽見「喳」的一聲,短劍實實地全沒入石灰的床面去了。烏頭婆倏地旋轉身子,卻在身後,發現了那怒容滿面的青年,她大吃了一驚,當時二次回手,掌中劍「順水推舟」猛然朝照夕腹部就扎。

    管照夕冷冷道:「烏頭婆,今夜可是你自來送死,怨不得我了!」

    他口說著,身子已如同正月的走馬燈,滴溜溜轉到了烏頭婆身邊,用「粘」字訣向內一湊身。雁先生絕學果然不凡,那烏頭婆幾乎還沒有看清,他是怎麼湊進來的,頓時覺得那只持劍的手一麻,短劍「噹」的一聲已落在地下。

    她不禁嚇了個魂飛九天,大腳向外一劃,用「過橋問府」的招式,把身子竄了出去。可是她卻沒想到這是室內,哪裡有許多地勢給她施展,只聽見「碰」的一聲,她整個身子撞在牆上。別看她頭硬,這一頭撞了她個頭昏眼花,口中「啊唷」了一聲,噗通一下栽倒地上。方想翻身起來,卻被照夕上前一腳踩在肩上,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已比在她的胸前,嚇得她又是一聲鬼叫,只是翻著一雙怪眼看著照夕。那張馬臉上,更是帶著無比驚嚇之色,照夕哼了一聲:

    「烏頭婆!你好大的膽子,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沒有?」

    烏頭婆陰森森地一笑。

    「管照夕,你就算今夜把我殺了,也並不會顯得你是多了不起的英雄……因為比我厲害的人還多得很,你能制服他們麼?」

    照夕冷笑了一聲。

    「你這說的簡直是屁話,別人和我並沒有仇,我又為什麼要制服他們?倒是你這老東西,今夜我卻是饒你不得!」

    他一面說著,劍尖微微向下一扎,烏頭婆已嚇得鬼叫連天,她怪叫道:「管照……管照夕!你可知道,我是去赴淮上三子的約筵去的,你要是把我殺了,三子是不會與你甘休的,你可要小心一點!」

    她大著膽說了這些話,牙關喀喀顫抖不已,自問是活不成了,想不到管照夕聽了這話之後,果然把欲刺下的劍往回一提,他後退了一步,劍眉一豎。

    「你說什麼?」

    烏頭婆不由心中一鬆,當時膽子立刻大了許多,她冷笑道:「我是說淮上三子,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我死在你手上,他們三人一定會為我復仇的。你要曉得,他們三人是如今武林中最厲害的人物。」

    管照夕哈哈大笑了幾聲,烏頭婆不由嚇得馬上閉嘴,她確實被管照夕打怕了,當時抖顫顫地看著照夕,又加了一句:「這是實話。」

    照夕呸地啐了一口,烏頭婆又怪叫了一聲,照夕忽然哈哈一笑道:

    「你既然這麼說,我倒是真的不能殺你了!」

    烏頭婆大喜,當時皺著那一雙禿禿的眉毛說:「這是你聰明的地方!」

    照夕厲叱了聲:「住口!」

    烏頭婆嚇得馬上又不敢多說了,管照夕用手中劍一指她。

    「我不殺你,並不是怕淮上三子,相反地,我是叫你給我帶個信給他們,你明白麼?」

    烏頭婆迷糊了。

    「帶信……帶什麼信……信?」

    照夕冷冷地道:「我這次出來,目的正是要去找他們三個老東西,你既是他們約去的朋友,那就再好不過了。你去告訴他們,說我管照夕多則二月,少則……這麼吧,你乾脆告訴他們,就說中秋午夜,我一定拜訪,叫他們三人等著我。」

    烏頭婆怔道:「這……我一定為你把這個信帶到,只是,他們認識你麼?」

    照夕一時氣血上衝,脫口道:「你就告訴他們說,雁先生嫡傳弟子管照夕,要與他們一清師門舊仇。」

    這個「雁先生」三字甫一出口,烏頭婆不禁嚇得打了一個寒顫,她結結巴巴道:「哦……你原來是雁……雁老……的弟子……啊!怪不得!怪不得……」

    照夕話說出口,心中微微有些後悔,可是轉念一想,也覺乾脆了當,當時冷冷一笑道:「你可聽清楚了?」

    烏頭婆此刻可真是柔若綿羊一般,她連連點頭。

    「聽清楚了!聽清楚了!」

    然後她眼睛就偷看著照夕手中的那口寶劍,只覺青光刺目,冷氣逼人,正與傳說中的當初雁先生那口「霜潭」寶刃,一般一樣。她心中更相信照夕所說是真的了,當時那張黑臉上怪態萬千。照夕說完了話,胸有成竹,當時又走近了一步,冷笑道:「可是,我也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你!你得留一點記號才行!」

    烏頭婆方自害怕,只覺人影一閃,同時左耳一涼,似有一物由面前落下。低頭看時,竟是一隻血淋淋的耳朵,再用手一摸自己左耳,不由嚇得「啊呀」了一聲,這才感覺左耳痛楚難當,那熱血一滴滴地從臉上流了下來。管照夕劍尖指著她鼻頭:

    「這是我給你的一點小小警戒,你見到淮上三子,告訴他們說,八月十五夜請他們候著我這不速之客,你快給我滾吧!」

    說到這個滾字,只見他腿一抬,烏頭婆偌大的身子,就像是一個大皮球似地滾了出去,跟著嘩啦啦一陣瓦響,連帶著烏頭婆怪叫的聲音。她啞著嗓子道:「好小子!你小心點,老娘要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小子,你等著我吧!」

    照夕哈哈一笑,晃身而出,卻已失去了烏頭婆的蹤影,他又縱身回室,卻聽見不少住客都被吵醒了,有的還開窗子問什麼事。照夕回到房內,忙吹了燈,合衣上床,想著今夜連續發生的事,雖是一波接一波;可是自己這麼處理,似也沒有什麼不當之處。尤其是借烏頭婆為淮上三子傳活一節,更為自己省了不少事情。八月十五距離今天還有兩個月的時間,這兩個月,自己又該做些什麼呢?

    漫漫長夜,他想著這些事情,忽然他記得當初雁先生贈藥自己時,曾希望自己能用這個藥,把鬼爪藍江的半身不遂治好,那麼何不乘著這個時間,到四川大雪山去一趟!

    這麼想著,他覺得很有道理,當他想到鬼爪藍江時,他又不自主地想到了丁裳。如果能藉著這個機會,略微向她解釋一下,也是好的。

    不過,以丁裳的個性來說,這女孩很可能為此恨上自己也不一定。

    想到了丁裳,又不由令他想到了今天晚上的尚雨春,他就更睡不著了,不時的長吁短歎著。雖然在表面上來說,他似乎和江雪勤、丁裳、尚而春三個人,都沒有什麼牽連了;可是事實上。他仍是常常記掛著他們,尤其是夜靜更深的時候,那些甜蜜的往事,都會一一浮現在眼簾。

    江雪勤一一這是他瘋狂熱愛著的一個人,他幾乎不敢想到她,偶爾想到她時,他總會盡一切的可能,把她的影子遂出念外。因為他自己把這一項感情,規置在不可能的範圍之內了,他願意為她終身不娶,借此表明他矢志愛她的決心!

    丁裳——這是一個可愛而飄忽的影子,她純潔天真的言笑,大方的儀態,在照夕的感覺裡,那是完美無疵的,可是照夕並不想佔有她。因為他以為,他自己已經是一個失去快樂和理想的人,這種失去快樂理想的遺憾,並不是丁裳所能挽回的。

    尚雨春呢?雖然他只是在一人偶然的機會裡認識她的,可是那種極為短暫的時間裡,卻給予他生命裡一種幾乎不能抗拒的力量。她那股風塵女兒的味兒特別重,給照夕也是另一種不同的感覺;可是對她美麗的憧憬,卻因為她是一個賊,而在照夕的心目中,已大大打了一個折扣。

    無論如何,在失望傷心的管照夕來說,她們的影子,只能給他一些傷感和歎息,另外是不會再發生什麼旁的作用了。

    現在,在這冷瑟的寒夜裡,他不勝唏噓和嗟歎著,年輕的管照夕,他彷彿感覺自己是老了,對於這些只有開始沒有結果的感情,他實在是有些厭倦了。因為那只能帶給他悵惆和懊喪。其實他很清楚自己,決不是一個所謂「玩世不恭」的人,他更不同意自己是一個玩弄感情的人。因為感情這種東西,確實是很微妙的,那只有當事人自己清楚,是怎麼真誠地去運用它的,旁觀者有時候很不容易去瞭解真偽。事實上即使是當事人自己有時候也很難去分析清楚。譬方說,一個知心人的會心微笑,固然是極其甜美,可是陌生者的投眸青瞇,也不能說是一種痛苦吧?

    總之,這是一個很惱人的問題,最瞭解自己的還是只有自己。如果自己相信這一份感情是真誠的話,似乎別人沒有懷疑的理由。

    「失望」並不可怕,「絕望」才是真正的絕症,在喪失了雪勤之後,管照夕常常會以為自己已是一個絕望的人,是無藥可救了!

    窗外的夜雨愈下愈大,無情的秋風吹著那兩扇牛皮紙糊的破窗戶,叭嗒叭嗒地響著,一兩聲野犬的吠聲,只給這雨夜帶來了些淒涼和無情。

    本來照夕常以為,環境和時間,可以醫治一個人感情的創傷的;可是現在他覺得並不盡然,那只是適合一些普通的創傷,對於一份「至情」,卻是正好適得其反。

    天明,他拖著疲倦的身子起床,他須要早早離開這裡,因為他不願意昨夜那批人再來糾纏。雖然他們不會再來的,可是照夕卻這麼預防著。

    雨仍然是繼續地下著,照夕下了樓,算清了房錢,在樓下茶座叫了一杯茶,一面慢慢地喝著,一面等著雨小一點再走。

    這時候座頭上人很少,卻見一個老人,手中拿著一把破雨傘,正由樓上下來。他看了照夕一眼,把雨傘夾在腋下,另一隻手,還提著一隻魚簍,背後還插著一支魚竿,很是怪相。照夕就多看了他一眼,他卻坐在照夕對面,叫了聲:「小二泡茶!」

    店小二送上了一杯茶,他端起來,先把一縷鬍子在熱茶裡燙著,一面卻皺著眉,問小二道:「我說小二哥,你們店裡是鬧狐狸是麼?昨天夜裡,可是整整鬧了一宵,弄得我老人家一夜沒閉眼,這可是怎麼回事?」

    他一面說著,眼睛還向照夕瞟了一眼,管照夕不由心中一動,再看那店小二卻是摸著脖子直笑,他齜著牙道:「不瞞你老先生說,昨晚上小的我也沒好睡,房上是有東西,今早上看看,瓦碎了一大片,許是野貓打架,鬧狐狸大概不會,你老可別亂嚷嚷,要叫人家聽見了,以後誰還敢再住咱們的店呢!」

    那老漁翁嘻嘻笑了笑,連連點頭。

    「有理!有理!喂!給弄五個錢的豆汁,拿些麻花燒餅來,要熱的。」

    小二連說有有,說著忙回身出去了,這老人吩咐完了話,把燙過鬍子的茶一飲而盡,狠命地咂了兩下嘴,目光衝著照夕掃了一下。照夕忙把頭偏過一旁,心中微微有些奇怪。因為這老漁翁,倒是一付好相貌,一部五柳長鬚飄灑胸前,衣著也較考究,所著衣褲,也都是綢質,本想多看他幾眼的,老人這一看他,他卻不好意思地忙把頭轉過一邊。這時小二端著燒餅麻花上來,他就關照讓店小二照樣的來一份。

    那簷前的雨,仍是漸漸瀝瀝地下著,天空佈滿了烏雲,照夕憂心著想早早上路,偏偏天公不作美,那雨卻是老下個不停。小店有幾處破瓦,雨水漏下來,他們用破鍋和臉盆接著,打得叮叮咚咚,看起來真是狼籍得很。

    只為一時走不成了,照夕也就捺下了性子,慢慢吃著早點,卻見那座的老漁人,這一會兒已脫下了襪子,用手捏著腳指,口中吃吃哈哈,像是無窮受用。兩隻腳交換著捏了半天,才穿上了鞋襪,問小二要了個熱手巾,狠命地擦著手,看得照夕在一邊皺眉,心說誰要是用這個手巾,那才算倒霉呢!

    老頭擦乾淨了手,站起來看了看外面的天,口裡嘟嚷著道:「這位小哥,你也是要出門上路麼?」

    照夕只好點了點頭,微笑道:

    「正是!」

    老漁人歎息了一聲。

    「這雨也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弄得我的買賣也作不成了!」

    照夕很不願與陌生人答腔,當時只笑了笑,仍然喝自己的茶,老人又咳一聲。

    「小哥你是上哪去呀?」

    照夕覺得這老人家很是饒舌,順口答道:「上四川去!」

    說著話,把頭有意偏向窗外看雨,卻不再去看這老人,那老漁人卻連連點頭。

    「四川是好地方,天府之國……那地方真不錯!」

    照夕也不去理他,見外面雨漸漸停了,他就站起身子,老漁夫道:「怎麼小哥雨已停了麼?」

    照夕笑道:「雨小多了,老人家你再歇歇,我可是要走了!」

    說著召來小二,指了一下老人桌上道:「這位老先生的賬也算我的,一塊算一算吧!」

    那老人嘻嘻笑著站起來,用手摸著鬍子。

    「這……這……好吧!謝謝你啦!小哥!要是有緣,咱們四川再見!」

    照夕人已出去了,聽到了這句「四川再見」,心中不由微微一怔。可是轉念一想,這也許是人家一句順口的客氣話,當時也沒有放在心上。此時小二已把馬牽出來了,管照夕就先把革囊搭在馬背上;然後翻身上馬,一路踏著泥濘,出了這小小的莊子。

    當他繞過一條小溪,步上驛道時,卻聽見身後一陣嘩楞楞的小鈴子響動之聲,隱隱聽到一人喚道:「小哥!你等等我!咱們一塊上路!」

    照夕回過頭來,就見方才店中的老人,戴著一個大斗笠,跨在一頭小黑驢的背上,那小黑驢脖子上,捆著一串黃銅的鈴子,跑起來嘩楞楞的亂響。

    北方人騎驢的並不是沒有,可多半是大姑娘小媳婦兒,很少有男人家騎驢的。照夕看看也覺得有些新鮮,當時就拉著馬韁,一會兒這老人就跑近了。那黑驢一身黑毛,油光發亮,可是肚皮卻是白毛如雪,四隻蹄子也是奇白如雪,白眼圈兒,耳朵極長,看起來十分神駿。再加上老人長胡飄拂,更是如同畫上仙人一般。

    那小驢一刻工夫就跑近了,照夕微微笑道:「你老人家也緊著趕路麼?」

    驢上老人赫赫笑道:「我有好幾簍子魚在船上還沒弄下來呢!」

    照夕就點了點頭,一面策馬行著。老人一面行著一面道:「這位小哥,還沒有請教你貴姓呢。」

    照夕在馬上欠身道:「在下姓管,老人家是……」

    老漁翁點了點頭,神秘地笑了笑,然後才道:

    「小老兒姓應,應該的應!」

    照夕禮貌地點了點頭,實在是他心裡很急;而這老人卻是一直給他瞎聊,問東問西,照夕因不好給人家難看,也只有耐心地應付著。好容易同行了一大段路,到了一個岔口,老人才笑嘻嘻地道:「小哥!我們四川再見了!」

    他說著夾了一下胯下黑驢,那小黑驢如飛而去,照夕目送他走遠之後,心中不禁又有些悵惘,隨之也就一笑置之。

    「平靜的江湖,很像溫柔的沙漠」,你會這麼想,可是一夕之間的變化,卻又令你拍案驚奇,因為你馬上認識了它們的另一面;於是,你又會另外再加上一句:「哦!它們真是難兄難弟,甚至連發怒的時候,也是一樣的!」

    在澎湃咆哮著的江湖潮裡,那是所謂「後浪推前浪」的,真的,多少大英雄大豪傑,在這大浪花裡,氣也不出一口的都消失了。可是卻又有多少新生的力量,如同星羅棋布的礁石一般,挺出了水面,他們在滾滾的江流裡,形成了「中流砥柱」,如同蒼松聳立於狂風暴雨之中。你會很驚奇,甚至嗟歎,可敬可愛的新生命,是他們把武林香煙一代代接下去的。

    昔日縱劍風塵的那些老俠客,那些英野奇人,那些武林名宿們,在談論到這個問題時,總會發出一兩聲歎息,他們也常常想:

    「唉!如果我再年輕幾十年就好了!」

    「如果我再年輕十年,像『灰衣鬼見愁』,恐怕也不是我的對手啊!」

    「灰衣鬼見愁」管照夕的大名,幾乎是在短短的一個月的時間裡,傳到他們耳中去的。可是緊接著的卻是驚奇讚歎,那是一聲迅雷,令他們不及掩耳。

    對於這個幾乎是傳奇的人物,他的初起只緣於作了幾件驚人的事,剪除了幾個霸地之雄而後,他那「灰衣鬼見愁」的綽號,卻是不脛而走。尤其是四湘一帶,這些時日以來,提起他的大名來,真有「談虎色變」之感。朋友!你會很奇怪麼?這就是所謂的「長江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啊!

    灰衣人管照夕,振抖了一下他身上的那襲灰衣,仰首向蒼前嶺上望去,往事一一憶起,當然這地方,對他來說,那是再熟悉不過了。

    他在嶺下已徘徊很多日子了,因為他心存顧慮著一個人,這人就是他受業的師父洗又寒。對於這個個性詭異的怪老人,他不願和他見面。因為風言他正在搜尋自己,欲殺而後甘心,詳情如何,照夕自己也並不知道。雖然照夕自信今日自己的功夫,足可和他周旋一番;可是他到底是一手造就出自己的恩師,不管當初他用心如何狠毒,自己今日能有一身功夫,未嘗不是他的苦心栽培之力。所以他很怕和他見面;然而雁先生交待他的話,仍然時刻系繞在他心頭。他這幾天也正是苦心思索著這個問題,他要想出一個辦法,能使洗又寒和鬼爪藍江和好如初;可是這兩個都是怪人,一個弄不好,自己可就得把命賠上。

    同時他也算計著洗又寒離開的日子,也正是今天,他才敢在暮晚在嶺前出現。

    洗又寒每月外出的時間,都是這一天,以管照夕侍候他數年來的經驗,那幾乎是一天也不會差的,所以他才放心大膽徘徊嶺前。他腦子裡想:「那藍老太婆也是半身不遂,她是不能離開洞中的,我倒可以放寬了心,關於她的情形,我可以先去問問丁裳,也許她很清楚!」

    「只是丁裳!唉!這個女孩,現在也不知對我是存什麼心了,也許已經恨死我了!不論如何,還是先去找她一下比較恰當些。」

    這麼想著,他就漫步往嶺上走去,對面來了個砍柴的,直對著他翻著白眼,半天才道:「來的是管相公麼?」

    照夕含笑點了點頭,那樵子驚笑道:「唷!是發了財回來啦?我可都不大敢認呢!」

    照夕惟恐認出的人多了,風聲傳出去,萬一要是洗老沒有走,那可就討厭了,當時只打了招呼,忙向嶺上走去。這蒼前嶺地方他是熟悉透了,很容易的,他就找到了往日那個練峰人掌的地方。見那蜂巢,仍是在老地方,無數的黑蜂此出彼進,似較昔日更多了些,嗡嗡之聲,震得雙耳麻癢癢地。

    想到了往日早晚在這地方練那「蜂人功」的情形,真是有點不寒而慄。

    這無數的黑蜂,只在他頭上打圈,好似還認得他這個人似的,他就慢慢地走到一棵樹下坐下來。從前他老是在這個地方,等著丁裳來的;而每當這個時候,丁裳總是拿著一個小籃子,來到這個地方採蜜,現在他仍然期盼著她能來!

    可是,一直到了天黑,她也沒有來,照夕掃興的下了山。第二天天尚微明,他又到那個老地方,靠著樹根坐下來,當東方紅紅的太陽,才露出半圓的時候,果然他聽到了一陣清脆的山歌聲:

    「採蜜的姑娘好命薄,

    北京歸來淚籟籟。

    竹籃兒舞,綢帶兒飄。

    蜂哥哥!蜂兄弟!

    往後別理管照夕!」

    照夕先還沒聽清楚,她嘴裡唱些什麼,可是從枝縫裡,看見丁裳一身青布衣裳,仍是和當初一樣的打扮,遠遠走了過來。

    她一隻手搖晃著一個小竹籃子,另一隻手,卻是抓著一把野花,在紅紅的陽光照射之下,她信口唱著這支她自己編的歌。

    照夕只幾個月沒有見她,可是今天看起她來,似乎比從前消瘦多了。她微皺著兩道眉毛,邊唱邊走,已來到了這蜂房附近。

    照夕這時才聽清她唱些什麼,不由心中大大地動了一下,暗道:「糟了!『往後別理管照夕』,這不是明明在罵我麼?她原來這麼恨我啊!」

    想著反倒不敢出聲招呼她了。仍坐在老地方不動,就見丁裳走進谷來,她先把竹籃放在一塊大石上,由籃子裡拿出一條長長的綢帶,灑上些花精,捆在一條竹枝上,把竹枝一頭插在地上。和從前一樣,略一搖動,無數的墨蜂傾巢而出,全向那綵帶上飛去,她卻乘機縱身上了蜂巢,照夕不由微微傷感地歎息了一聲。

    這時丁裳已進了蜂巢,照夕見已搖動著的竹枝,慢慢靜止,已有很多墨蜂都停在了綢帶上,他就很快的走過去把竹枝搖動著,於是那些墨蜂又開始嗡嗡不停地飛繞著,等了一小會兒,才見丁裳由蜂巢中出現,縱身下來,提著籃子往這邊走來,照夕很緊張地叫了聲:「裳妹……我來了……」

    丁裳本是低著頭往這邊走來,照夕的聲音,立刻令她吃了一驚,她突地抬起頭來,口中「哦」了一聲,照夕就遠遠地笑了笑。

    「你已采好了蜜了麼?」

    丁裳櫻口半開,本想要說什麼,可是卻沒有說,她抿了一下小嘴,仍然往前走著。

    照夕見她如此,心中也很難受。

    「我是來看看你的,這幾個月你可好麼?」

    丁裳仍然繃著小臉,一句話也不說,一直走到了照夕跟前才站住,她伸出手由照夕手中把那竹枝接了過來,很快跑到山邊,才用力把這帶著綵帶的竹枝擲了出去,就像是投擲標槍一樣的。

    然後她就回這頭來,板著一張小臉,一點沒有笑容。

    「謝謝你……再會!」

    她說著回過頭就走了,照夕不由忙追上。

    「裳妹……我……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你麼?」

    丁裳卻是理也不理,她走得很快,一會兒就到山那邊去了,照夕又追著叫道:「裳妹……丁姑娘……丁……」

    丁裳乾脆就跑起來了,照夕似乎還聽到她在哭,他不由紅著臉就站住了,心中十分奇怪。

    「她為什麼會這麼恨我呢?我並沒有什麼地方得罪她呀?為什麼我好心給她說話,她卻是理也不理我?」

    想著一個人呆呆地站在一棵大松樹邊緊緊地皺著雙眉,心情十分沮喪,他又想了方才丁裳所編唱的那首歌,不由更是愈發不解。

    一個人恨一個人,總是有理由的;而一個被人恨的人,尤其不是一個快樂的人。照夕想了一會兒,終於硬了一下心,暗忖道:「我就到她住的地方去,無論如何,要她告訴我清楚,她到底為什麼這麼氣我?順便看一看她師父身體如何。好在雁先生曾囑我見機行事,我如能把她師父陳年舊疾醫好,豈不是功德一件,就是對於師父洗又寒,及丁裳來說都是可喜之事!」

    照夕這麼思忖著,覺得甚是有理,當時不顧深思地就直向丁裳師徒所居住的谷內走去。

    這地方,他也去過,自然不費什麼事就找到了,卻見兩扇厚厚的石門緊緊閉著,門前長滿著各色奇花異草。雖然現在已是深秋的日子了,可是谷內卻是溫暖如春,另有一條清溪,繞著這石洞右邊靜靜地流著。

    照夕慢慢走到了洞關,在門前小立了一會兒,才仗著膽子,輕輕地在門上敲了兩下,低聲道:「弟子管照夕求見,叩請前輩賜示。」

    裡面卻沒有一點回音,照夕心中奇怪。

    「不會沒人呀!丁裳不是才回來嗎?」

    想著就又敲了兩下,照前面的話又說了一遍,這一次果然傳出了一聲冷冷的回音:

    「你進來!」

    照夕不由把帽子正了一下,用手一推門,那石門吱的一聲就開了,他慢慢走進去,只覺得洞中陰森森的十分怕人。壁邊雖然鑿了兩個小窗,可是射進來的陽光,仍然顯得太薄弱了。

    他四下張望了一下,才見丈許以外,壁根下坐著一個枯瘦的老太太,那正是鬼爪藍江,她仍和從前一樣,下半身蓋著一床鮮紅的毯子,這些時日沒見她,她似乎比以前變得更瘦削了。一雙眸子,深深地陷在目眶之內,直直地對人注目時,閃閃地放著鋒芒。

    管照夕恭敬地向她行了個禮。

    「藍老前輩……」

    藍江臉上毫無笑容。

    「你就是過去那個洗又寒的徒弟麼?」

    照夕怔了一下,才點了點頭,鬼爪藍江忽然咧嘴哈哈一陣怪笑,卻又點了點頭。

    「看樣子,你功夫是練成了……好孩子……你這裡來,來!」

    藍江一邊說著,一隻鳥爪般的瘦手向照夕招了招,露出罕見的笑容。

    照夕不由心中一動,暗想這老婆子,倒是真變了?他一時真有些莫名其妙,聞言後就往前走了幾步,惘然道:「前輩有何教益?」

    鬼爪藍江仍微微笑。

    「你走過來些,我有要緊的話告訴你!」

    照夕疑惑地走到了藍江身前,尚未發話,卻覺得右手腕脈上一麻,竟為鬼爪藍江死死扣住了穴道,照夕只覺得全身一陣發麻,一時冷汗直流,他大為驚疑。

    「老前輩這是為何?」

    鬼爪藍江的一隻枯爪,死死地扣在他穴道上,這才哈哈地怪笑道:「好小子!你才出道幾天,居然敢目中無人,我老婆子今天要好好整制一下你這個狂徒!」

    照夕在完全不在意之下,被鬼爪藍江抓住了穴道,不由甚是氣惱,現一聽她如此說話,不由頓時大怒。當下劍眉一挑道:「老前輩此話從何而起,休得血口噴人!」

    鬼爪藍江頭上白髮,顯然聳動了一下,她怪聲笑道:「含血噴人?好!好!好!今天我可要你心服口服;然後我再找來你那老鬼師父,我還要他還我一個縱徒欺人的公道呢!」

    照夕愈聽愈是不解,偏偏穴道又在無備之下,為藍江扣了個死。雖然他護身游潛,已足可預防外力的襲擊,但藍江竟乘他說話分心之下,突然得手,此一刻只覺全身麻軟無力,搖搖欲墜,聽了鬼爪藍江的話後,他更是莫名其妙了。就聽見藍江尖叫了聲:「丁丫頭你出來!」

    她一連叫了兩聲,才聽見裡面答應了一聲,走出一個人來。照夕側頭看時,見丁裳臉上淌著淚,像似無限委屈的低著頭,一直走到了藍江身前,卻是不看照夕一眼。照夕心中這才有點明白了,不由怔了一下:

    「姑娘……你……」

    藍江厲叱了一聲:

    「你不許說話!」

    隨著她這聲厲叱,那只抓著照夕脈門的手,用力緊了一下,照夕頓時又打了個冷顫,全身幾乎要癱了。丁裳斜著眸子瞟了他一眼,面上微微帶出不忍之色,可是她還是沒有說話。

    鬼爪藍江冷哼了一聲。

    「丁裳!你說,他怎麼你了?……說出來當面給他聽。」

    丁裳只用手絹揉眼睛,照夕卻用目光盯視著她,他倒要聽聽這個小姑娘到底是怎麼編排自己。

    丁裳只是抽搐著,半天才訥訥道:「他……他……」

    一面說著,一面又瞟了照夕一眼,照夕不由冷笑。

    「姑娘可不要亂說啊!」

    藍江叱道:「你不要多口!我不是說過了麼?」

    說著又逼著丁裳道:「你倒是說呀!不要緊,一切都有我呢!」

    丁裳在師父逼迫之下,再一想到往日委屈,她又哭了,照夕不由大是不解。

    「她這一哭,我可是要糟了!」

    果然鬼爪藍江見徒弟一哭,不由對著照夕只是嘿嘿地冷笑著,口中連說道:「好小子!好小子!」

    照夕真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當時只得頻頻苦笑。藍江另一隻手摟著丁裳的肩膀,低低慰問道:「好徒兒!你告訴我,他到底怎麼你了?」

    丁裳在師父跟前,本是嬌嫩得很,藍江這麼一哄,她就更傷心了,只斷斷續續道:「師父……他……他欺侮我……」

    照夕大驚,當時皺眉。

    「裳妹……你……」

    不想話未說完,只覺藍江一隻瘦爪,幾乎要陷到了自己肉裡,他不由痛得「哦」了一聲,接著藍江陰冷冷地笑道:「小子!你可是聽見了?」

    照夕被她緊緊地扣住穴道,只覺得上下牙齒喀喀的戰抖,哪裡還能說出一句話來。就見鬼爪藍江凌厲地對丁裳道:「你去把我的那根紅繩拿來。」

    丁裳低低應了一聲,轉身就進來了,須臾持上了一根看來丈許長短,粗如小指的一根紅色繩子。藍江用手一指洞頂,道:

    「穿一頭在鐵環子裡!」

    丁裳抖聲。

    「師父!你老人家要……」

    鬼爪藍江不耐的一搖手。

    「快!我這是給你出氣!」

    丁裳只得縱身,玉手輕輕抓住一支深鑲在石內的鐵環,把紅繩一端緊緊捆好,才飄下身來。老婆婆哼一聲:

    「把繩子拉過來!」

    照夕口中雖已不能說話,可是心中不由已有些氣惱,方自暗忖:「如此細的一根繩子,又能奈我何?還不是一掙就斷了!」

    誰知卻見丁裳雙手拉著另一端,似用了全身之力,才拉到藍江身前。尤其可怪的是,那條紅色繩子,就像是可伸可縮,有彈性似的,先是長不過數尺,此刻丁裳這麼用力一拉,竟自長了丈許。鬼爪藍江接過,在照夕右手上繞了一圈,冷笑道:「那隻手過來!」

    照夕見事已至此,一隻手更難受,反不如放大方一些還好些。

    當時只好動了一下左手,原來他身子早就軟了,幾乎連舉手的力量也沒有,藍江冷笑道:「你現在怎麼不厲害了呀!來!丫頭,你把他那隻手給拿過來,我們叫他上去涼快涼快去!」

    丁裳偷偷看了照夕一眼,嘟著嘴小聲道:「這可是師父叫我這麼做的,你也不要恨我。」

    照夕是又氣又笑,當時只看著她,翻著白眼。丁裳也就老實不客氣,把他一隻手舉了過去,藍江很快的在他這隻手上繞了一圈,一鬆手,照夕立刻高高吊了起來,在空中如同鞦韆似的蕩來蕩去。鬼爪藍江嘻嘻一笑:

    「你身體很好,足可在上面幾天,你就這麼等著你師父來把你帶回去吧!」

    照夕這時脈門已解,已能說話,當時在空中憤然:

    「藍老前輩,弟子來好意執後輩之禮,你卻如此待我,未免令人失望……」

    藍江嘻嘻笑道:「就是要叫你失望一下,好小子,我且問你,我那徒兒又哪一點不好了,你竟看不上她?」

    照夕不由一怔,當時嗤嗤道:「前輩這話是從何……說起?」

    他說著偷偷一看一旁的丁裳,見她面色緋紅地低著頭,又像是在流淚。不由一時心如刀割,由不住閉上了眼睛,長歎了一聲。

    鬼爪藍江冷冷一笑,恨聲道:「你不要以為我老婆子,猜不透你們年輕人的心思,其實你們想些什麼,我沒有不知道的!」

    說到這裡,丁裳也微微吃了一驚,一時臉色更是紅透了底,她驚疑地看著師父。鬼爪藍江眸子仍然注視在當空的照夕身上,她冷然道:「我這個寶貝徒弟,愛上了你,我也不是不清楚,所以才有意讓她至京辦事,其實無非是想暗中成全你二人一段姻緣……」

    她咬了一下牙齒,繼續道:「按說你這娃娃,有些賢淑嬌娃自願委身於你,這是多麼榮幸之事?豈是一般少年所能夢求之事,想不到,你卻自命不凡,居然還看不上她。」

    她說著嗓音愈發加大了,幾乎是震耳欲聾。丁裳已羞得抬不起頭來了,同時藍江的話,更觸動了她的傷心之處,一時早就淚如雨下,她淒婉地道:「師父!你老人家別再說了……」

    不想這怪老婆子怪笑了一聲,尖叫道:「我為什麼不要說?我就問問他,我鬼爪藍江的徒弟,哪一點配不上他?」

    「論容貌、論身份、論武功,怎麼著?我們姑娘是比人家差是怎麼?」

    照夕被她說得幾乎想掉淚,實在他心裡這一霎那,確是難受得很,他勉強地苦笑。

    「弟子此次來,也正是要向了姑娘解釋一下誤會,弟子決不是不知情義之人……」

    鬼爪藍江怪吼。

    「解釋,解釋個屁!」

    照夕被罵得臉色通紅,訥訥不能成言。鬼爪藍江冷冷怪笑道:「我知道,你是自命一身功夫不得了啦,臭美!你還差得遠呢!就連那老鬼師父,也差得遠,你又憑什麼這樣臭驕傲?你說!」

    照夕真是有苦說不出,只得頻頻苦笑。

    「弟子怎敢臭……驕傲?你老人家……」

    「放你的屁!」

    這老太婆這一霎就像瘋狗一樣,什麼話都罵出來了,照夕反倒是怔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了。反是一邊的丁裳聽見師父這麼罵人家,覺得臉下不來,才忍住傷心道:「師父!你老歇歇吧!算了吧!這都是弟子命薄,怪不得他。」

    照夕忍不住也流淚。

    「裳妹……」

    鬼爪藍江冷笑。

    「裳妹?呸!誰是你的裳妹,小子!你也會哭呀!你那眼淚還流得下來呀?」

    照夕被罵得簡直是抬不起頭,偏又是自己滿腹辛酸,都不能吐出一字。

    他知道,如果當著這老婆子的面,不解釋還好,再要解釋,更得挨罵。當時只一滴滴淚往肚子裡流,吊在半空中一言不發。

    空氣稍微冷靜了一會兒,鬼爪藍江才冷冷一笑。

    「管照夕,我給你一個反省的機會,並不是我老婆子以大欺小,這件事,你實在太不對了,現在……」

    她大聲道:「我給你三天時間,你想好了,你自己說,你該對我這徒弟怎麼樣?等到我認為滿意了,我再把你放下來,否則!哼!就等著你師父來好了!」

    她又加上一句:「你師父聽說這幾天找你找得很急,你可要小心著點。」

    照夕不由打了一個冷戰,他可素知洗又寒對付徒弟的手段。他要是找到了自己,那可是不堪設想,雖然以自己今日功夫,並不見得不如他,可是師恩如山,身為弟子的自己,怎能對師父不恭?

    所以他著實地吃了一驚,再者藍江所要他答覆的問題,事實上,那也是不能令她滿意的。

    雖然丁裳無一不好,只是自己心已別屬,勉強和她結合,一生痛苦,更不如自己一生不娶,來得乾脆。他想到了這裡,不由往一邊的丁裳看了一眼,丁裳卻也正以一雙流淚的眼睛看自己,二人目光一對,不由馬上轉開了,各人都是臉上一紅。

    照夕只急得全身戰抖,當時真恨不能一頭撞死,反倒乾脆。可是他身在半空,就是想死也是不能,只急得又喊了一聲:「老前輩!弟子實有不得已之苦……」

    還要往下說時,鬼爪藍江一擺手。

    「我不聽這些,你想好了再說!」

    照夕只好長歎了一聲,當時閉上了眼睛,丁裳這一會兒在一邊也坐不住了,尤其是看著這人小冤家,她心裡就由不住傷心,她站起來,低著頭進去了。

    鬼爪藍江目注著徒弟背影,心中更生出一種憐惜之心,這一腔怒,無形中卻又種在了照夕身上。當時哼了一聲,怪眼向照夕身上翻著。

    管照夕嚇得馬上把眼睛閉上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睜開眼來,卻見鬼爪藍江已自雙目下垂,狀如老尼入定,對他卻是望也不再多望一眼。

    照夕運勁掙了一下雙手,那紅繩也不知為何物所制,不掙還好,這一掙,卻是深深陷到了肉裡。他不由痛得直皺眉,卻聽見入定的藍江陰沉沉的聲音。

    「你如能把這繩子掙斷,我便任你自去,你試試看行不行?」

    照夕不由苦笑道:「你老人家已捉弄我夠了,還是放我下來吧!」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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