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郎憔悴 正文 第11節
    丁裳以快手法,點倒了這胖子之後,遂對照夕匆匆看了一眼,道:「快跟我來!」

    照夕笑了笑道:「你的本事不小啊!」

    丁裳皺著兩彎秀眉,一面跺著小蠻靴道:「哎呀!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有心說笑話,我都快急死了!」

    照夕不由笑道:「你不要急,他們不出來算了,如若這時候出來,我還要給她們好看呢!」

    丁裳見他那種慢條斯理,毫不驚恐的樣子,真是又氣又笑,當時笑顰道:「得啦!你要是能,也不會被人家關在地洞裡了!」

    照夕不由臉一紅,還想分辯幾句,見丁裳已順著石級,一層層上去了,不由忙追上道:「你上哪去呀?」

    丁裳回過身子微微一笑道:「咦?不去救申屠雷?」

    照夕點了點頭,道:「你怎麼會認識路呢?」

    丁裳不由臉色微紅道:「我給他送過好幾次飯,怎會不知道呢?」

    照夕不由笑道:「那我們可就快去吧,要不然時間可來不及了!」

    丁裳這時已嬌軀扭動,嗖地躥上了一座屋簷,回首道:「隨我來。」

    稀冷的月光之下,但見兩條黑影,兔起鶻落,疾如電光石火般,一霎時已馳也數十丈以外。

    照夕這時約摸才看清,這附近好大的一片莊落,幾乎把整個一個山坡全佔滿了,怪石古樹,更是到處都是。屋角都是隱在林深之處,有高可參天的遼望刁斗,一看即知是一個規模宏大的山寨子。

    他心中暗暗驚歎著,方自疾馳之際,卻見前行的丁裳細腰猛地向後一折,竟以「金鯉倒穿波」的姿態,倏地一個疾穿,落在了照夕身邊,低叱了聲:「有人!快伏下身子!」

    遂聽見「叮咚」的一聲,一件暗器,批在山石之上,擊出了一點火花,跟著一條人影,殞落也似的往下一落,冷笑道:「何方小賊?膽敢擾亂白雲山莊?」

    這時丁裳已把身子伏下,見照夕依然站著,不由得輕輕拉了他一下道:「你……怎麼了?」

    照夕心中已把這莊中之人,都恨透了,此時一晃身子,已閃一到了這人身前,低叱道:「我看你才是小賊。」

    他口中說著,猛然往下一沉胳膊,那賊子綽號青狼,姓姜名維,一身功夫也還不錯,專門負責這山寨中巡更的任務的。不想誤闖著管照夕,只以為是奇功一件,卻沒想到對方是這麼扎手的人物。

    此時見照夕一沉臂,就知道有厲害招勢,不由向後猛一仰身子,「臥看天星」,果然把照夕的「進步隨身」這一招讓了過去。

    這時丁裳見照夕竟和對方打了起來,心中又急又氣,只怕那賊子出聲喊動,驚醒了別人。自己和照夕雖可逃走,要想救人可是不行了。

    所以此時不由急道:「管大哥,快把他給整制了吧!」

    青面狼姜維,忽見一邊又冒出了一個少年,和對方彼此呼應,不由心中一慌,頓時只覺後頸衣領處一陣痛麻,身子已為當空舉了起來。

    照夕用「雲龍探爪」的快式子,只一把已把他抓托了起來,姜維負痛方想大叫,卻覺得尾閭骨「鳩穴」上一麻,頓時就昏了過去。

    照夕輕輕向前一丟,已把這賊子摔到了一邊。動手不過一照面的功夫,就把他料理了。

    一旁的丁裳不由十分讚賞道:「你真有一手呀!」

    照夕微微一笑道:「對付這種小賊,再要不行,我的功夫可算是白練了!」

    丁裳此時辮別了一下地勢,遂用手往一邊一處石崗上一指道:「你那位朋友,就關在那邊,那兒有一盞小紅燈,你可看見了?」

    照夕照其手指處一看,果然有一盞紅紅的小燈籠,在夜風裡晃來晃去,不由低聲道:「可有人看守著?」

    丁裳點了點頭,遂小聲道:「紅燈處就是一個暗卡,有兩個人,我們一人一個,把他們料理了!」

    照夕自然道好,丁裳卻把偽裝為男人的一條大辮子,盤在了頸子上,單手後背,只聽見「絲」的一聲,已亮出了一口劍來,遂笑道:「你不用寶劍麼?」

    照夕手才摸劍把,忽然想起此劍光華太甚,難免令丁裳起疑,不由又放下了手,笑道:「對付他們,還用什麼劍?」

    丁裳這時卻沒有想到,他既是才由牢中出來,身上怎麼帶著寶劍呢?

    當時笑了笑道:「當然囉!你本事大嘛?」

    說著身形一拱一伸,已如同一隻箭似的,射了出去。照夕緊跟而上,果見一座石質矮屋,隱在山邊上,如不留意細看,真還看它不出。

    二人鹿伏鶴行,已掩到了那小屋附近。這時才看清,那石屋內隱隱有一線燈光,石屋的一扇木頭窗子,也高高支起。

    照夕對丁裳打了一個手勢,意似前進,他自己首先向前一縱,跟著一矮身,已伏在了窗下,真是輕如落葉,沒有帶出一點聲音來。

    丁裳這時也跟上來,二人在窗下交談了一句,照夕慢慢伸出頭來,向室中一看,卻見這石屋內,果然有兩個人。一人約四旬左右的年歲,睡得正香,赤著上身,張著嘴,卻沒有太大的鼾聲;另一人卻是穿好了衣服,桌上放著一口折鐵鋼刀,正自支著頭在桌上打盹兒。一盞油燈閃閃欲滅,照著這間石屋子裡,一會兒明一會兒黑,二人交換了一下目光,丁裳遂用手指了指床上的那人,叫照夕對付,想是忌諱他沒有穿衣服,又用手指了指坐著的那人,意思是留給自己整制。

    照夕微微一笑,只見他身形一長,已如同一隻狸貓也似的,竄進窗內,不偏不倚,正落在了床前,駢二指在那人「睡穴」上輕輕一點。

    那人似發出了一聲歎息似的,又翻了個身子,卻又繼續睡下去了,不過這睡眠可延長他兩晝夜之久就是了。

    照夕輕易地料理了這漢子,再看丁裳也已點了那人的後背「志堂穴」,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她蹲著身子還不停地在那人身上摸索著。

    照夕忙掩了過來,卻見丁裳自那人身上掏出了一串鑰匙,面帶喜色道:「好了,鑰匙找到了,大哥快隨我來。」

    照夕問道:「你知道地方麼?」

    丁裳身子已如同一隻怪鳥也似的竄了出去,並還小聲地嗔道:「哎呀!你真是囉嗦。」

    照夕才想起這問題已問了她好幾遍了,不由笑著搖了搖頭,忙跟了上去。卻見丁裳兔起鶻落已翻撲過了一座泥崗,突然回過身來,用手指在嘴唇上按了按,輕輕道:「到了,聲音輕一點!」

    照夕因急於想見申屠雷,不由小聲問道:「他在哪裡?你告訴我,我去救他!」丁裳一雙大眸子轉了轉,笑道:「你呀!連你自己也是黑牌,見不得人的,還是看我的吧!」

    說著正要轉身,卻又回過頭來,吞吞吐吐道:「你那朋友還當我是男的呢,大哥你可不要說破,好不好?」

    說著一雙妙目,注定著照夕,照夕不由怔了一下,暗忖這個玩笑可開大了。忽又轉念拜弟人甚好強,他要知道是個女孩子救他,定很羞愧,好在此舉只當是開個玩笑,即使以後申屠雷得知,也沒有什麼太了不起的事。

    想著不由含笑點了點頭,丁裳這才笑著轉過身,微微伏下了身子,向前走了十幾步,在一塊石頭上站住,回頭對照夕一笑道:「這就是了。」

    說著輕輕用手在那石板鐵環上扣了幾下,發出錚琮之聲,果然下面傳出申屠雷的聲音道:「是誰?」

    丁裳雙手用勁,把那塊石板拉起現出盤大的一個窗口,一面低聲道:「申屠兄不必驚慌,小弟來了!」

    照夕心想她倒裝得挺像的,就聽申屠雷極為興奮地哦了一聲道:「是丁兄麼?小弟等了你半天呢!」

    丁裳回頭看了照夕一眼,似乎臉上微微有些不自在,遂又轉過頭道:「小弟已把管大哥救出來了,你不要急,我馬上就來救你。」

    申屠雷似大為驚喜,忙道:「管大哥也來了麼?」

    照夕忙把頭露向洞口,一面歎道:「二弟!一切出來再談吧!」

    申屠雷這時已看清了,果然是管照夕,不由大喜過望,忙由石床上跳了起來,一面道:「只是,這門沒有辦法開呀!」

    誰知才說完這幾句話,只聽見一陣轟轟的大石起落之聲,洞中竟吊起了一門,現出了丁裳修長的影子。申屠雷不由大喜,忙挾起了青硯,一晃身縱了出去,照夕才知丁裳乘著他二人講話的工夫,竟自把門開了,也不由驚奇十分。當時忙站起身來,四下看了一會兒,卻不知丁裳由何處潛身下去的,正在左顧右盼,丁裳、申屠雷、青硯三人已相繼走了出來。

    申屠雷和照夕情誼深厚,見面不由緊緊互握著手,互相含笑問候,丁裳卻在一邊皺著眉催道:「好了,這不是你們兄弟論情誼的地方,快走吧!」

    一言驚醒了申屠雷,他忙鬆了照夕的手,突然轉過身來,朝著丁裳深深一拜道:「小弟多蒙丁兄數日來贈食之恩,此番又蒙救命,二恩加身,如同再造,請受小弟一拜!」

    丁裳不由搖手不已,忙伸出手想去攙他,不想申屠雷數日來,已把這位丁兄感銘五內,又見對方亦是翩翩少年,歲數似比自己還更小,卻有如此能耐,心中已存下深交之意。此時見他伸出手來,誤以為要同自己親熱寒暄,忙也伸出手來,一把握住了丁裳那隻玉手,方覺入手細柔,彷彿女子一般,丁裳已嚇得驚叫了一聲,掙開了他的手。一面後退了好幾步,一張臉,已紅透了,好在是夜晚,誰也看不出罷了。

    這動作使申屠雷怔了一下,只當是自己太冒失了,不由苦笑著看了照夕一眼,遂吃吃道:「小弟太冒失了!」

    這時丁裳才轉過念來,自己此刻要女扮男裝,又怎麼怪人家輕薄。雖然心中不大得勁,卻也無可奈何,只好含笑上前道:「申屠兄休要見疑,實因小弟這只右掌,傷了一指骨節,惟恐負痛……倒沒有別意。」

    說著一雙杏目,向照夕瞟來,轉了一轉。照夕方看著好笑,心說這可是你自己找的麻煩,看你如何交待,這時見丁裳居然急中生巧,竟以手指負傷應付了過去,不由忍不住笑了一聲。又忙忍住,點了點頭道:「不錯!這位丁兄適才救我,被大石頭壓了手指一下,正巧滾下了一塊石頭,屁股也被砸了一下,恐怕也是不輕。」

    丁裳知道他是有意開自己的心,偏又不好解釋,只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急得嘟著小嘴,中居雷不禁也逗得笑了,一面道:「難怪呢!」

    這時一旁的小書僮,也向二人跪拜一番,向丁裳謝了救命之恩。丁裳生恐多談露了馬腳,再方面身在虎穴,也不容如此大膽,當時忙向照夕道:「大哥!我們快走吧,這裡可不是談話的地方。」

    申願雷也驚道:「丁兄弟說得不錯,我們還是先出去再說吧!」

    照夕心中雖想找著金福老,給他一個厲害,出一口惡氣再走。經不住二人一催,心中卻又想到,自己幸脫虎口,雖然十日來又有奇遇,卻也不知那九天旗金福老的身手如何,萬一要是不能勝他,豈不是自尋死路。何況自己新得「霜潭」劍,如落他手中,更是不值。

    想著只有長歎了一聲道:「暫時便宜這幫東西了,我們走吧!」

    丁裳最怕生事,這時忙轉過身子道:「這條路我熟,三位隨我來。」

    說著身形拔起,宛如一隻凌霄大雁,起落之間,已縱出了八丈之外。

    照夕對於她身手,早已熟知,申屠雷卻是初次見到,見她年紀輕輕,竟有如此輕功,不禁十分佩服。只是對於這位小兄弟尚為陌生,打算著回去之後,好好問他一問,和他結為金蘭之好。

    他這麼心中轉思著,一把已把青硯挾在了腋下,同時照夕輕登巧縱,緊隨著前行的丁裳,不一刻已繞出了這片山莊。

    由於丁裳對這一路地勢十分熟悉,所以沒有遇到什麼暗卡,四人順利撲奔到了山下,這時東方卻已微微露出了些曙光,天也就快亮了。

    四人經過半夜地奔馳,儘管有一身功夫,卻也難免有些疲倦了。尤其是申屠雷還抱著一人,丁裳前行到了一片樹林,才回過頭一笑道:「好了,到了這裡就不用怕了,我們歇一歇吧!」

    申屠雷放下了青硯,那小書僮被挾了一路,早已腰酸背痛,一下地,就躺下了。申屠雷不由笑叱道:「當著丁兄弟,也不嫌難看,還不站好。」

    青硯忙要爬起,丁裳卻笑著伸手道:「沒關係,你就睡一會兒吧!」

    青硯又躺下了,申屠雷卻對著丁裳一笑,露出編口的一口牙齒,遂道:「小僮無知,丁兄萬勿見笑才好。」

    丁裳忙道:「哪裡,哪裡。」心中卻也覺出,這申屠雷似很想和自己接近,偏偏自己女扮男裝,似此行徑,早晚要被他看出,想著不由轉目一邊,卻連正眼也不敢去看申屠雷一眼。

    偏偏申屠雷自一見丁裳,就覺出對方翩翩年少,珠玉其中,已對他生了好感;偏又是自己大恩人,由是更生接納之心。

    此時好容易有了機會,不知如何,自己只一看他,對方總似有意無意把目光轉向一邊,心中不禁暗覺希罕好笑,只疑對方是一個新出道的少年,稚氣未退,更帶孩提時之羞澀,不由更存了好奇之心。當時目視著照夕道:「此番弟等遇難,若非是這位小兄弟賜食救生,這時怕早已餓死洞中。大哥有此摯友,為何早不見告呢?」

    照夕不由展眉一笑,遂看了丁裳一眼,才道:「說起他來,也不是外人,尚是我一個同門師弟呢!他此番前來,也是湊巧,豈但你不知,連我也是毫不知情呢!」

    申屠雷不由驚喜道:「這麼說來,當不是外人了。」

    說著略微低了一會頭,意存吟哦,卻又抬起頭來,正色朝照夕道:「丁兄對我大恩,沒齒不忘,我既與大哥有金蘭之好,丁兄如不棄,我三人不如再訂蘭譜,何妨加增丁兄一人,大哥及丁兄之意如何?」

    說著目光射向丁裳,滿臉真誠之色,這一來照夕和丁裳都不由吃了一驚。尤其是丁裳已驚得臉上變了顏色,方道:「這個……」

    卻見申屠雷一雙俊目注定著自己,並似微微有些不悅之色,當時急得頭上已冒出了汗來,知道自己一時好玩,可惹出了大麻煩來了。

    無奈對方話已說出,如表示不可,勢必令對方難以下台,一時之間,只好把心一橫,心說將錯就錯,就與他結拜一下又有何妨,日後自己不在時,請管照夕再告訴他實話也就是了。

    想著反倒裝成笑臉道:「小弟末學後進,如何能與兄台金蘭論交,如兄台一意如此,小弟遵命就是!」

    申屠雷大喜過望,當時就問她生辰年日,照夕見丁裳玩笑開得太大了,有心說破,卻又礙著丁裳情面,怕她害羞,此時聞言不覺大笑了兩聲,道:「我這小兄弟樣樣都好,只是遇事太害羞,你卻不要太逼他呢!」

    說著目光向丁裳看了一眼,這句話原意,本是想令她自己說穿了算了。

    卻不想了裳一聽照夕說她害羞,反倒生了嬌性,仍不露出真相。當時報了年月,卻只有十七歲,自然是她最小,三人又望空一拜,算是定了金蘭。

    丁裳又編了謊話,告訴申屠雷說自己名叫丁尚,和本名丁裳同音。

    照夕只是在一旁暗笑不語,忽然他心中一動,暗忖道:「看他二人,一個英俊少年,一個紅顏玉女,如能結為兩好,倒是一樁佳事……」

    可是心中卻又有些對丁裳依依之念,轉念又道:自己本已有素心之人,此番回京,就要見面,於情於理,絕無捨江雪勤而就丁裳的道理。雖然她對自己恩重情深,卻也不能喜新厭舊,不如成全他二人,自己也正可落得心安,豈不一舉兩得。

    想著不由反倒認為丁裳這一女扮男裝,倒是正好令二人親近了。

    這麼一想,不由心中暗喜,更是有了主張。此時丁裳已又催行,照夕忽然想起一事道:「糟了!」

    申屠雷問故,照夕劍眉微皺道:「我們只顧得逃走匆忙,卻把馬和東西,都忘了!」

    申屠雷也不由啊呀地叫了一聲,急道:「我還有不少書和東西呢!這可怎麼辦?」

    二人正在又急又恨的當兒,卻見丁裳笑瞇瞇地道:「你們不要操心,這點小事,兩天以前,我已為你們辦好了。」

    二人不由又驚又喜問故,丁裳才含笑道:「我自管大哥失蹤之後,到處找問,總算為我打探出你三人誤投金福老賊巢。是我夜晚潛身找到賊穴,雖沒找到你三人,卻在馬槽內發現了大哥的馬,另有二馬一騾,知是申屠兄及貴僕所騎,我就來了個聲東擊西,把這幾匹牲口一併救出來,一口氣帶返市街旅店之中。申屠兄的東西,卻是沒見,倒怪我一時疏忽,莫非其中尚有什麼貴重東西麼?」

    申屠雷微微皺了皺眉道:「三弟既已把坐騎救出,已是萬幸,至於東西,倒沒有什麼貴重之物,全是些書稿之類,倒是有一方家傳古硯,丟了有些可惜罷了!」

    說著卻又怕丁裳引為自責,忙又笑道:「好在也不怕老賊能逃上天,日後有機會,我再來追討就是了。」

    照夕也連連稱是,申屠雷卻朝照夕看了一眼,奇道:「咦!你的劍怎麼還在身上?莫非沒有被老賊師徒收去麼?」

    照夕不由臉色一紅,方想明言,卻記起老人所囑,不可對任何人洩露之言,當時心中好不為難。只好勉強一笑,道:「這或是老賊一時太疏忽了。」

    申屠雷心中雖奇怪,無奈這種小事問過了也就算了。當時憤憤道:「我那口劍,雖非是干莫利器,卻也是百煉精鋼所鑄,卻便宜了老賊了,日後見面,定要他加倍還我個公道!」

    三人談了一陣,見天已大亮了,不便在此林中久待,相繼起身,好在離鎮上不遠,不一刻也就到了。

    丁裳引三人到了自己投身的那個客棧,三人定了房間,洗漱一畢,好好睡了一覺。一覺醒來,天已過午,照夕方喚起申屠雷主僕二人,想找丁裳共出用飯,誰知走到丁裳室前,卻見室門緊閉,才叩了幾下門,卻見一個夥計過來哈腰笑道:「客官是找丁爺麼?」

    二人點頭稱是,那夥計乾笑了兩聲道:「這位小爺走了半天了,說是有急事不等您二位了,叫小的轉告二位大爺一聲。」

    二人聞言,都不由相繼一怔,相互看了一眼,那夥計一隻手伸在大褂裡摸了半天,才掏出了一封發皺的信,道:「那位小爺走時,留下了這封信,請二位大爺過目!」

    照夕接過信來匆匆拆開,見一隻素箋上草草書寫著幾行字體,為:

    「二位大哥:小弟因有事,急於至京一行,二兄雖亦同途,卻因日來疲累過甚,宜稍歇一二日再行為是,故此不便驚擾,先行一步,日後在京見面,再圖把握,匆匆布此

    敬頌旅祺小弟丁尚拜草」

    照夕看後,只是一笑,知道她是怕同行不便;再者此女卻是生具嬌嗔怪性,一意縱橫不喜拘束。知道日後在京,仍能見面,也就一笑置之,申屠雷卻是好不失望,歎息了一聲道:「唉!這位小兄弟,也未免太見外了!」

    照夕含笑道:「我看他是一向放任慣了,不喜拘束,好在到北京之後,總可見他,你也用不著遺憾。」

    申屠雷也笑了笑道:「你我兄弟三人,理應時常接近才是,他卻一意孤行,此去北京,萬一遇到什麼歹人……」

    照夕搖頭笑道:「那你大可放心,這位丁兄弟可不似我兩個這麼大意,慢說他還有一身武功,即使是沒有,他也能逢凶化吉。」

    申屠雷點了點頭道:「這麼說,我到放心了。」

    他微微皺了一下眉,照夕又恐他問起丁裳的事,令自己也難以回答,忙插口笑道:「我們去吃飯吧,下午還要上路呢!」

    申屠雷才答應了一聲,當時隨著照夕回到房中,呼來店伙,胡亂叫了幾個菜,和小僮青硯一併吃了個飽,才打點著上了路。

    此番上路,各人心情全都不同了,尤其是管照夕,一別家園數年,思念雙親和心上人,真是與日俱增。此刻家園在望,好不興奮,一時奮馬加鞭,到了晚上,可已經看見了北京的城門樓子了。

    只見遠遠的高大城門之下,站著幾個兵了,懸著一排氣死風燈。儘管是天已黑了,進出旅客,仍然是絡繹不絕,三人略一商量,被詢時的答話,遂各自下馬。那門官待三人走過時,不免多看了幾眼,問道:「你們是做什麼的?」

    照夕微笑道:「我是返歸故里的,他主僕二人是進京趕考的!」

    那小門官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只覺二人英姿颯爽、文質彬彬、器宇不凡,也沒有什麼刁難,立即放行。三人進城後,行不幾步,那門官已喝令關城了。

    原來已經是深夜了,照夕與申屠雷並肩放騎,小僮兒青硯遠遠在後跟著。

    照夕此刻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滋味,真恨不能插翅飛回家去,不由連連催馬而行,行到西單牌樓,只覺兩旁店面,***如晝。申屠雷忽然在馬上抱拳慼然道:「家叔居外已在不遠,我先告辭了。」

    照夕忙下馬道:「今夜已晚了,你何妨先到我家去歇上一晚。」

    申屠雷笑道:「你家早晚我是要去的,何必忙在一夕,何況我又有小僮隨身,多有不便,改日再向伯父母請安吧!」

    說著上了馬,又拱了拱手,照夕此刻急於回家,好在彼此都留有地址,也不過暫時分別,見他去意已決,遂也不再相強。當時竄身上馬,回頭笑道:「如此再見了!」

    隨即各自揚鞭,背道而馳,一時蹄聲得得,俱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豹子胡同的將軍府,依然如昔日一樣的雄峙著,高大的檀木紅門,緊緊閉著,兩座大石獅子,左右各一,好不威風!

    紅紙糊的三個大燈籠,高高懸在門簷上,上面三個大字:「將軍府」。夜風之下,這三個大燈籠晃來晃去,更增肅穆之感。

    忽然一騎火騮神駒潑刺刺撲抵門前,一公子翻身下馬,他仰視著久別的家園之門,心中真是忍不住的狂喜。看看那兩塊上馬石,左右立著,依然是磨擦得光亮亮的,記得往年馬僮把馬備好牽出來,自己總是在這裡上馬。如今匆匆六年時光,自己再歸故里,卻已學成了一身絕技,他用手中的鞭子在石上抽了一下,不禁得意得哈哈笑了起來。

    忽見側門射出一道燈光,一人喝問道:「何人大膽,莫非不知這是管將軍府第麼?」

    照夕哈哈一笑道:「不才就是來拜訪將軍的,請你往內通稟一聲吧!」

    這人忙由內走出,身著綠營號衣,腰懸倭刀,一隻手提著一盞孔明燈,往照夕身上照了照,又叱道:「你是做什麼的?」

    照夕見這人面容很生,知道六年來府中已換了不少人,難怪不認識自己了,當時微微一笑道:「我是找人的,麻煩老兄進去通知一聲。」

    說著遂牽馬而上,這門衛不由後退了一步,大聲道:「不要上前,你叫什麼名字?」

    照夕笑瞇瞇地看著他,真是氣笑不得,遂道:「我姓管!」

    這小兵怔了一下,見照夕笑嘻嘻的樣子,所說姓氏,又和將軍相同,誤以為是存心來找玩笑的,不由把一雙老鼠眼睛,睜得又圓又亮。右手握刀,向外一抖,嗆啷的一聲,已把倭刀撤出了鞘。向前跨了一步,亮了一下手中刀道:「小子!你成心找死是不是?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你在此胡說八道?」

    照夕見他居然拔出了刀來,不由哈哈一笑道:「好個不講理的東西,你還敢殺人是不是?」

    這小兵一面回頭叱道:「老徐!快出來!」

    一面把那盞燈往一邊一放,晃了一下刀道:「我倒不想殺你,把你送到提督衙門,叫他們好好整治你。我要殺了你,還得給你抵命呢!」

    照夕冷笑了一聲,心中不由想道,自己數年不回,居然家裡人都不認識了。

    忽然又一轉念,自己何苦逗他們玩,不如實告訴他們算了,想著冷哼了一聲道:「你去把門房的馬侍衛叫出來,看看他敢抓我不敢?」

    這小兵頓時怔了一下,這時又由側門走出一人,照夕仍不認識,那小兵回身輕輕說了一句道:「這小子成心是來找麻煩的,這麼晚了,他非要來見將軍,又沒有名片,也不說是幹什麼?」

    那另一人一面挎著刀,一面上下打量著照夕,聞言冷哼了一聲道:「小兄弟!你可放明白一點,你是哪一府的?有什麼事要見將軍,天這麼晚了,將軍已快睡了,你又不說為什麼,我們怎麼往裡傳?」

    照夕又往上走了幾步,搖頭一笑道:「你們不認識我,我告訴你們去把馬侍衛或是岳侍衛隨便叫出一個來,就明白了。」

    二門丁不由相互看了一眼,內中一人點了點頭道:「好吧!你等一會兒。」

    說著遂進去了,那另一人還不時上下打量著照夕,手中刀也收回了鞘裡,一面皺著眉道:「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問你怎麼不說呢?」

    照夕也不理他,只是微笑,又過了一會兒,才聽見有人大聲咳嗽吐痰的聲音,跟著岳侍衛的粗嗓門道:「你們他娘的就會吃飯,一點小事也得叫我,就告訴他天黑了將軍不見就得了。」

    那另一小兵暗笑道:「小的都說了,他說要請岳爺出去一趟,沒辦法。」

    遂又聽岳侍衛大聲道:「找我出去,還不是一樣……一句話,不見客。」

    說著已由側門內,走出了兩個人來,雖只是六年不見,照夕卻見這岳侍衛已老多了,背也有些拱了。他一出來先咳了一聲道:「是哪一位呀!我們將軍這兩天氣喘,晚上不見客。」

    照夕冷笑一聲道:「老岳,你連我也不認識了麼?你們是當真不打算叫我回來是不是?」

    岳侍衛不由大吃了一驚,他忙往前走了幾步,仔細朝照夕認了認,又把一旁的燈提起來,在照夕臉上照了照,口中啊喲了一聲,把燈向一邊一摔,噗通一聲拜倒在地,喜道:「二公子!你老可回來了……將軍和夫人想你都快想煞了。」

    照夕忙上前一步,雙手把他攙了起來,一面笑道:「總算你還認識我,我們進去吧……要不是你,我只怕連門都進不去了呢!」

    說著目光向一旁二兵了轉了一下,二兵早已矮了半截,照夕一一把他們攙起,一面笑道:「我一別家園六年,也莫怪你們為認識我了……算了,沒有事。」

    岳侍衛還要罵他們,卻為照夕拉了進去,這消息就在老岳的口中,立刻傳遍了全府上下。

    立時全府震驚,起了一片歡潮。管夫人正在躺著吸煙,思雲在為她燒著煙,用小銀簽子在挑著,聞訊連煙也不顧得抽了,雙雙從內院裡跑了出來。

    太太是小腳,邊跑邊叫道:「你這丫頭,倒是攙著我呀!光顧了自己跑了!」

    思雲紅著臉又回過頭來,這時候廳門開處,一個英俊的少年,已經出現在廳內了。他喜極而泣的流著淚,叫了一聲:「娘……」

    頓時覺得雙腿一軟,已跪在了太太跟前,管夫人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因為眼前這個少年人,是那麼結實黝壯,他那眉眼和鼻子,雖然依然如往昔一樣的英俊,但是江湖風塵,已為它染上了一層剛勁的資質,不再是白皙嬌嫩了。管夫人伸出那雙抖顫的手,緊緊握住了少年人的雙臂,只說道:「照夕……真是你……我的兒……」

    也許是太興奮的緣故,眶中的眼淚,也撲籟籟地淌了下來,母子二人緊緊擁抱著,就連一邊的思雲,也感覺到鼻子酸酸的。她只張著一雙大眼睛,連續的叫著:少爺……少爺……」

    照夕對這個往昔貼身的小丫鬟,倒是記憶很深,他分出一隻手,抓著思雲一條玉腕,微笑道:「思雲你可好?」

    小丫頭一時低下了頭,臉紅得像塊紅布也似的,她又羞又窘,只是點了點頭。照夕猛然覺出,她已是亭亭玉立的一個大女孩子了,也知道害羞了,才忙把手鬆開。這時早又有一人,像一隻小鳥也似的跑了進來,一進門就大叫大嚷道:「二少爺……二少爺在哪呀?」

    眼看到了照夕,她卻也是羞得低下了頭,照夕朝她也點了點頭道:「念雪……你們都是老樣子。」

    念雪這才含笑走上前,一面眨著眼道:「少爺長高了,也黑了。」

    思雲捂著嘴,朝念雪小聲笑道:「還帶著寶劍呢!」

    管夫人這時已把照夕拉到一邊坐下了,一面回頭對思雲、念雪道:「去喊老爺去!快去!」

    二人答應了一聲,方要往回跑,門外已傳進將軍的大嗓門道:「誰回來了?」

    接著門簾打起,將軍的光頭已出現在了廳內了,六七年不見,看起來他是老了,兩鬢的頭髮,都變白了,人也瘦了,可是腰幹仍然挺得很直,嗓音仍是和往常一樣的洪亮。

    他穿著黃繭綢的馬褂,雙袖捲起一半,鼻樑上架著一副老花鏡,一進門,目光已盯在兒子身上了。他顯然有些激動,張大了嘴,卻用很小的聲音道:「果然是你……照夕……你回來了!」

    照夕忙上了一步,跪在這個老人身前,一時淚如雨下,哽咽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在他生命裡,儘管遭遇到許多不平凡的事,也遇到過許多不平凡的人,但他確信真正敬佩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眼前的老人——他的嚴慈的父親。

    父親的音容,雖是六年的間隔,在他來說,依然是恍如昨日;父親的威嚴,雖然也是許久沒有領教過了,可是這個大孩子,卻是一樣地謹慎著。老人的影子,就像是一棵聳立的百年大樹,白晝的日光,寒夜的星月,都不能使他挺立的龐大影子稍有偏差,正是「根深不怕風搖動,樹正何愁月影斜!」

    照夕只戰兢兢地說了聲:「爹爹……孩兒不孝……」

    將軍卻慈祥地歎息了一聲,用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肩,微笑道:「你起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管將軍已笑著坐下身子,點了點頭道:「你坐下,不要害怕,爹爹不說你了,只要你回來了咱們就好辦……」

    太太這時走過來,摸上摸下,淚光笑容,在她略顯失去年華的臉上,構成了一副難以形容的神采,那就是「母愛」。

    她硬把兒子按坐了下,一面回過頭來對將軍道:「你千日盼,萬日盼,今天總算把兒子盼回來了。你已答應我不再說他了,你可記好了。」

    將軍哈哈大笑著,拍了一下腿道:「你看看!他進門我說過他一句沒有?兒子大了,怎能像從前一樣,這不用你操心。」

    他笑視著這個英俊的兒子,點了點頭道:「看你樣子,大概在外面吃了些苦,你是從哪裡來呀!這六七年都幹了些什麼?」

    照夕點了點頭,看了雙親一眼道:「說來話長,容兒慢慢講來。」

    夫人歎道:「今天累了,明天再說吧!」

    將軍歎道:「唉!年青人走些路算什麼?他哪會累?你叫他說吧!」

    太太卻又問吃過飯沒有,還有東西沒有,累不累,照夕不由十分感動。多少年了,從沒有人這樣問過自己,他連連搖著頭,這才開始把別家後的經過,慢慢一點點地道了出來。

    這一說出來,把廳中每一個人都聽得呆了,尤其是管將軍他聽到兒子這多年來,竟自拜在異人手下,學了一身驚人絕技,不由十分驚異。等到照夕說完了經過,他才張大了眸子,上下看著照夕道:「你是說,這六年多,你練成了一身功夫?」

    照夕含笑點了點頭,管將軍嘻嘻一笑,遂由位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了他身旁,伸出一隻手,在他膀子上抓了抓,卻搖頭笑道:「我不信。」

    照夕見父親如此,不由也笑了,他反問父親道:「你老人家要怎麼才相信呢?」

    將軍瞇著一雙眼,笑道:「你不妨顯一手給我看看。」

    他話才一說完,就見當空人影一閃,一條疾影由自己光頭上掠過,帶起一陣疾風,老將軍不由啊了一聲,再看兒子已到了身後。他忍不住哈哈一陣大笑,遂一翅大拇指道:「好輕功!」

    照夕卻笑嘻嘻地道:「你老人家看看後面的辮子。」

    將軍怔了一下,遂用手把腦後的那小指粗的一條小白辮向前一擺,不由大吃了一驚,一時驚得目瞪口呆。原來目視處,那條髮辮文尾,竟像是如刀切也似的,斷了寸許長短的一截。老將軍口中忍不住「啊」了一聲,他抖顫著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照夕含笑打了一躬道:「孩兒該死,令父親受驚了。」

    他說著右掌伸處,那一小截髮辮,平平地放在掌心,立刻全房中的人,都驚動了,一齊圍了過來。管夫人口中一個勁地念著佛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孩子,你是會飛還是怎麼地?」

    思雲、念雪兩個小丫鬟,也都跑過來,張大了眼睛注視著他的掌心,紛紛嚷道:「是老爺的辮子,一點都不錯。」

    管將軍哈哈大笑了兩聲,用手在頭上連摸了兩下,自嘲道:「好傢伙,你還想殺爹爹的頭是不是?」

    他邊說邊走到照夕身前,把那小小半截斷辮子拿起看了看,問道:「你是用什麼剪的?我可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照夕輕笑著,伸出兩個手指,比了比道:「孩兒這兩根肉指,可比剪子快多了。」

    老將軍瞠目道:「瞎說!哪會有這種事?」

    這時眾人的目光都帶著驚疑之色,注視著照夕,管照夕遂伸出二指,把那截髮辮像剪子一樣地剪著,肉指開合之間,髮束籟籟斷散如雨,真是比刀剪還快銳十分,這麼一來,大家才算是看了個心服口服,俱驚叫了起來。管將軍長歎了一聲道:「我沒從軍以前,常聽人說江湖上有的是奇人異事,我還不大相信,今天我算是完全相信了,好孩子!你真是練成了。」

    思雲、念雪更是喜得尖叫連聲,紛紛嚷著,要少爺再表演一次。照夕只是微笑不語,後來管夫人也笑道:「你就再飛一次,給我們看看,我剛才根本沒看清楚。」

    將軍改正她的話道:「那哪是飛呀?那叫輕功!」

    太太笑嗔道:「你又懂了?」

    照夕見二老辯嘴,不由忍不住也笑了,他一邊解釋道:「爹爹說得對,那是叫做輕功,人是永遠不能飛的,娘既要看,孩兒就再演一次。」

    他說著遊目在這大廳內看看,將軍用手指了對面一扇橫隔斷木下道:「你能上去麼?」

    照夕這時氣貫丹田,猛然往起一吸一提,口中叱道:「娘看仔細了。」

    只見他雙手,往椅背上微微一按,呼的一聲,已如同一隻大鳥似的,起在半空。大家都呀了一聲,再看照夕已笑瞇瞇地站在兩丈以外的檀木隔斷之上了,思雲、念雪又是尖叫了起來。

    照夕目光對兩個小丫鬟掃了一下,笑了笑,往下一哈腰,身形平縱而出,卻直往思雲頭上飛縱了過來,嚇得她尖叫了一聲:「少爺!」

    她猛然往下一縮頭,可是照夕右足足尖,已經點在了她的肩上,只是輕輕往上一彈,已如一縷輕煙也似的,陡然又竄了起來,卻又往念雪頭上飛落而來。

    念雪本來看著思雲好笑,想不到現在又輪到了自己,方自笑嚷道:「少爺我怕!」

    照夕已輕輕用足尖佔了她左肩一下,跟著身形向後一翻,已輕如一片枯葉也似的,落在了地上,意態飛揚地笑了笑道:「爹爹你看如何?」

    老頭子早已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了,全室中每一個人都為這種身手震驚住了,少頓了一會兒,才由不住各自驚歎不已。

    管將軍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爹爹今天總算見識了,從今以後,你儘管練武吧,我再也不說你了。」

    照夕含笑走到了父親身邊,道:「這六年多時間,孩兒不但學成了一身武藝,即使經書文墨,亦不曾少怠。」

    老將軍聽了這句話,早已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道:「好!好!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想不到你離家這幾年以來,竟會有此收穫,也不枉我老兩口疼你一場。」

    父子遂含笑把臂入座,一時談笑風生,天倫之樂溢於言表,一直談了兩個時辰,老太太連煙也忘了抽了,後來實在挺不住了,才囑告照夕該睡覺了。照夕雖是精神百倍,可是因顧及父母年歲已高,不敢再談下去,只好站起了身來,對雙親道了晚安。

    管夫人含笑盼了兩個丫鬟一眼,道:「好了,這一下你兩個也別再磨著我了,少爺回來了,你們還是去服侍他吧!」

    思雲、念雪一齊低下了頭,可是她們臉上,卻都帶著紅暈暈的顏色,嘴角微微上彎著,似笑又羞,照夕躬身對母親道:「母親春秋已高,叫她們還是服侍你老人家吧!孩兒自己會照顧自己,你老人家不用擔心。」

    管夫人瞇眼一笑,目光轉向兩個垂著頭的小丫鬟道:「你們兩個願意不?」

    思雲、念雪一齊點頭道:「奴婢願意。」

    管夫人呵呵一笑道:「願意?算了吧!」

    二女不禁窘得滿臉通紅,各自抬起了頭來,羞澀地看著夫人。管夫人遂歎了一聲道:「我是給你兩個鬧著玩的,要說你們對我這老婆子還會有什麼不好的?不過,你們本來從小就是陪著他的,現在他回來了,還是去服侍他吧!」

    二女還想說什麼,太太只是笑著揮手,一面道:「他出門了六七年,在外面吃了些苦,你倆要好好照顧他。」

    照夕知道母親愛子情深,扭她不過,好在府內丫鬟婆子多得很,也就不再多說。再者自己還有些話,想要背人問這兩個丫鬟一下。

    當時聞言,遂向父母二人請了安。將軍只是坐在椅子上,微笑著,他用手分撫著自己唇上的兩撇小鬍子,連連點頭道:「好!好!你去睡吧!」

    照夕退出了門,思雲、念雪也跟著出來了,三人對看著沉默了一陣,才各自笑了。她們本來是好朋友,照夕從來沒有輕視過她們,只是名分所在,有時不得不自拘一下,以免惹人非議。

    他三人本是孩時良伴,可說從小一塊長大的,後來長大了,仍是生活一塊,在二女來說,雖是芳心早已對照夕傾心已久,可是她們都是很明白的人。儘管私心傾慕,卻不敢存絲毫非分之想,日子久了,照夕在她們心中,已成一座敬愛的偶像。隨著時光的流逝,年歲的增長,這座偶像也愈來愈堅固。儘管平日耳鬢廝磨,形影相隨,可是卻有一道無形的堤牆,隔離在她們主婢之間,她們看照夕如月亮、如天上星星,而平凡卑賤的自己,是無法去攀摘的。

    她二人懷著又羞又喜的心,隨著照夕走出了內廳,在廊子裡,互相對視著。月光灑在他們三人的臉上,他們彼此看著熟悉的臉,由不得又憶起孩提時打鬧歡樂的情景,於是也就不再拘束了。

    照夕望著她二人微微一笑道:「你們可好啊?」

    思雲、念雪在裡面,當著將軍和夫人的面,自然不敢怎麼放肆,此刻只剩下照夕一人,她們也就恢復了本來個性,各自抿嘴一笑。思雲就說少爺高了,念雪卻要重新給照夕梳頭,照夕笑道:「要梳頭也要到房子裡面去呀!在外面不像個樣子。」

    於是二女各拉著照夕一隻手,直向後面書房走去,那還是照夕過去住的地方。

    進了月亮洞門之後,照夕鼻中聞到了陣陣荷葉清香,池子裡荷花盛開,蓮葉田田,不由使照夕又回想到當年風花雪月的往事。

    他不由微微呆了呆,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好香!還是家裡好。」

    兩個丫鬟相視一笑,念雪就說,自從少爺走後,這房子裡就沒有住人;可是天天我們都去整理,仍然和少爺在時一樣的乾淨。」

    照夕微微點了點頭,含笑道:「現在我回來了,這房子就不空了。」

    他說著,遂邁步走了進去,在月光之下,在翠草如茵的草坪上留戀了一陣,心中真有一陣說不出的愉快。此時此刻,真像應了那首詩:「風塵三萬里,歸途一身輕!」

    思雲不由笑道:「少爺,天不早了,你還是早一點休息吧!」

    照夕歎息了一聲,遂回過身來,見思雲已去房內掌燈去了,不由看了念雪一眼,忍不住問道:「念雪,對門兒的江小姐,這些年可好?」

    他說著這句話,臉色微微紅了一紅,念雪卻是怔了一下,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道:「我……我不大清楚。」

    照夕也怔道:「你怎麼不知道呢?她莫非沒有來過咱們家麼?」

    念雪笑了笑道:「她很久沒有來了,少爺真是好,一回來就想到她。」

    照夕知道在她口中,也打探不出什麼,聞言笑道:「大家都是老朋友了,問問又有何妨?」

    說著遂回到了房中,思雲早把床鋪好了,照夕見書案上,仍是和當年一樣,擦得不染纖塵,白銅的床架,銀光光閃閃,繡著龍風的緞子被面,更是望之令人生出舒適之感。這位久經風塵的公子哥兒,不由伸了個懶腰。思雲已忙著把他外衣脫了下來,又找出了衣服,告訴他水也打好了。

    照夕這才含笑到浴室,洗了個舒適的澡,換上一身湖光色縐綢松衣,對著鏡子一看,自己不由笑了。鏡中人一派斯文,哪像是一個鋼筋鐵骨身懷絕技的人?

    他走出了浴室,方往睡椅上一躺,思雲、念雪已笑著走了出來,一個要給他編辮子,一個卻要給他捶腿,弄得照夕甚是不安。

    他挺身站起來,紅著臉道:「你們不要這樣,我現在不大習慣。」

    禁不住兩個丫鬟左右拉扯,最後還是只好依了她們,照夕躺在椅子上,笑嚷道:「我真把你們沒辦法,不過我卻要告訴你們,只許這一次,以後不可如此。我也不老也不小,你們用不著這麼侍候我,否則,你們還是回到太太跟前去好了。」

    思雲、念雪只是笑也不理他,照夕無奈只好閉上眼,任她們在自己身上按摩著,覺得很是舒服,心中不禁感歎道:「莫怪富貴家子弟,容易墜落,原來有這些因素在其中啊!」

    他往昔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可是在外面鍛煉了六七年的光景,生活方式也就不同了。此番回家,反倒對於這些豪華的生活,有些不太習慣了,他暗暗警惕著自己,萬不可養成腐朽之軀,不知不覺躺在睡椅上,竟自睡著了。

    思雲、念雪為他加了一床單被,輕輕地退了下去,她們看著甜睡的照夕,心中浮上了一股無限的安慰。

    二公子回府的消息,立刻傳遍了全府上下,大清早,由侍衛、聽差、丫鬟、婆子、廚師、花匠、雜役、馬僮,連帶十二個府內的轎夫,共分四撥,到後院書房內,去向照夕請安問好。照夕雖感到很不習慣,可是這是那時候舊式家庭的禮教規矩,卻也忽視不得。

    早起,他穿了一身紫綢長衫,外罩黑紗團花坎肩,含笑在書房裡,一一和府裡的這些僕役見過禮,少不得賞了些錢,大家都很開心。

    有那沒見過照夕的新人,也都說這位二少爺少年英俊;而且對人特別和氣。

    照夕原有一兄,名叫照明,長照夕十歲,自幼飽讀詩書,兩榜進士出身。如今也放外省為官,任居知府,早已成家立業,故此,很少回家,即便是來一次,也是停不了多久,就又匆匆趕回。所以照夕自成年之後,很少和這位兄長見過面,對他的印象,只是童時的影子而已,所以本書中,從未提及,並非筆者疏忽也。

    早飯後,照夕入內向二老,重新請安見禮,將軍今天氣色非常好。

    他考問了一下兒子學問,覺得較之以往,卻是大為精進,不由十分高興;並且面囑他參加今年的省試,照夕不忍令父親失望,也就答應了。

    管之嚴很高興地去上朝了,太太卻又把叫到跟前問長問短,照夕也一一回答。

    他心中惦念著久未見面的江雪勤,多少年不見了,可是那姑娘的影子,始終根深蒂固地生長在他意念之中。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拉長而淡忘,如果說「相見使感情甜蜜,離別使感情難忘」是真的話,那麼對於江雪勤之間的感情,如今是很難忘了!

    有好幾次,他想開口問母親,可是話到口邊,又復忍住了,總是不大好意思。

    好容易憋了一上午,午飯之後,他換了一身衣服,自己寫了一張名貼,懷著一腔喜悅而緊張的心情,出了大門,直向對門江府走去!

    到了江府門口,方要敲門,側門自開,走出了一個門差,躬身問道:「這位公子是來找誰的?」

    照夕微微一笑道:「我是對門管府的,來拜訪府上三小姐,這是我的名貼,你可交了上去!」

    說把這名貼遞了上去,那門差怔了一下,接過了名貼,嘴皮動了動,似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遂彎腰笑道:「公子請。」

    照夕遂跟著這門差進入門內,心不不禁有些奇怪,一面問那門差道:「你們小姐不在家麼?」

    那門差彎腰一笑道:「小的不知,公子入內就知。」

    點了點頭,穿過走廊,心不禁想到,這地方正是當初自己送雪勤馬的地方。再看院中的草坪,仍然和當初一樣的青蔥蔥的,那荷花池裡的花,仍是開得那麼熱熾熾的。

    想到當初比試暗器的一節,他的臉由不住陣陣發起燒來,即使是到今日為止,他對於雪勤姑娘,昔日暗助他池底打魚的那一手「海底落針」,還是想起來佩服。雖然這種功夫,在今日他施展出來已非難事,可是以江雪勤一個少女之身,能有這種功夫,已確實難能可貴了!

    這些往事,怎能令他時刻忘懷?

    尤其當面臨舊地,這些往事,卻像春日馳馬過林也似的,一幕幕在他上眼前展開。

    他駐足池邊,儘管想著這些可笑的事,嘴角掛著微笑,卻忘了隨著那差人進內去了。

    正在心意迷亂之際,忽聽到身後一聲咳嗽道:「是管兄麼?」

    照夕這才警覺,忙自轉回身來,卻見身後站著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少年人,一身便裳,意態極為雍容,可是自己並不認識。想著忙一抱拳道:「小弟正是管照夕,日前方自外返家,因與雪勤姑娘多年不見,特來造訪,兄台何人?尚請賜知,以免管某失禮才好。」

    這少年哈哈一笑,上前一走,雙手握住照夕腕子道:「如此說來,不是外人,小弟江鴻,雪勤系舍妹,請入內一談如何?」

    照夕聞言不由笑道:「原來是鴻兄,我幾乎不認識你了。」

    江鴻邊走邊笑道:「我還不是一樣,那時一塊玩的時候,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說著送進入客廳,照夕落坐,聽差的獻上了茶,二人從新握緊了手,各自上下打量著對方,照夕微笑道:「你不是去湘省讀書去了麼?」

    江鴻點頭笑道:「是呀!可是現在回來了,哈!我們真是二十年不見了,想不到,如今你竟出落得如此英俊了。」

    照夕不由笑道:「還沒有你帥,你是幾時回來的?」

    江鴻想了想道:「有兩年了……」

    說著又看了照夕一眼道:「我一回來就去找你,誰知老伯說你失蹤了,我們都為你急……現在你竟回來了……」

    照夕微微一笑,也沒多說什麼,他和江鴻本是孩提時玩友,他比江鴻小兩歲,到他八歲那年,江鴻的父親把江鴻送到湖南去唸書,從此二人就一直沒見過面。想不到如今竟會見了,自是有一番親熱。

    江鴻忽然長歎了一聲道:「你來得不巧,我妹妹她現在……」

    說著齒咬下唇,似有難言之隱,遂又苦笑了笑道:「……她如今已搬出去了,不住在這了。」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但他卻不願過份顯出驚慌之態,只問道:「怎會搬出了呢?」

    江鴻用手在頭上摸了一下,兩道長眉往當中又皺了皺,隨即苦笑了笑,道:「我還是回來才知道,舍妹和你十分要好,唉!誰知你又回來了!」

    他說著話,呆呆地看著照夕,不由又是長歎了一聲,照夕不由臉紅了一下,笑了笑,未便置答。

    他心中開始有些緊張了,因為從江鴻的話中,似乎江雪勤已經遭遇到了某些不順之事,他動了一下身子道:「雪姑娘如今遷居何處去了,她……」

    江鴻又呆了一下,才笑了笑,很牽強地道:「兄弟,我知道你是一個很行的人,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天下有些事,的確是很難預料得到的。」

    照夕不由笑道:「你都說些什麼呀?」

    江鴻才歎了一聲道:「也罷!她如今住在西城紅棗胡同七號……」

    說著又歎了一聲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過……兄弟,你還是不去的好。」

    照夕此一刻真是弄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當著江鴻他又不好意思過急地追問,心中雖已預感到,定是很不幸的事,只是卻不好出口去問。遂卻一笑,把江鴻所說雪勤的地址牢牢地記在了心裡,卻問江鴻一些別後的經過,知道江鴻如今有了舉人的身份,很是為他高興。照夕因久未返家,卻請江鴻帶入想見一下江老夫婦,江鴻卻說江提督不在家,夫人也出去串門去了。

    二人談了一會,定了後約,照夕才起身告辭,江鴻一直送照夕到了門口,他怔怔地看著照夕,卻在照夕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道:「我只想告訴你一句,不論如何,我們倆的交情是永遠不變的,你肯答應麼?」

    照夕吃驚道:「這是什麼意思?」

    江鴻才又一笑,遂苦笑著點了點頭,也沒說話,逕自轉身而去。

    照夕懷著沉悶的心情,回到了家中,在書房裡坐了一會作,實在是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走出來,招呼馬僮備馬,他就匆匆騎著馬出去了。

    他心中默默記著「紅棗胡同」,逕自催馬飛馳,馬蹄之聲得得,不絕於耳。他坐在馬上,心中想著江鴻所說的話,由不住心急如焚。

    本來像這種事,江鴻雖沒有直說,可是已經很清楚了,照夕似乎不該再去惹這個無趣。可是在管照夕來說,他絕對不敢那麼想,因為他一直把江雪勤,視同他的靈魂一般的高潔,如果說因為這六年來的疏遠,江雪勤就會有所變更的話,那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

    他這麼想著,馬行如飛,一霎時已跑到了西城,下馬問了一個賣西瓜的,遂又上馬徐徐行走了一段,果然就到了紅棗胡同。這是一條很寬大的巷子,胡同的兩側,都栽著高大的榆樹,長得十分茂盛。

    他下了馬,步行找到了七號的門牌,只見也是一座大宅院子,兩扇黑漆門緊緊關閉著。

    他怔了一下,心中費解道:「怎麼她一個人會搬到這裡來呢?」

    想著把衣服整了整,走上前,輕輕叩了一下門環,發出「錚錚」之聲。須臾門開了,照夕見出來了一個穿灰衣大褂的人,不由微微抱了一下拳道:「請問府上貴姓?」

    這人上下看了照夕一眼道:「這是楚道台的府第,公子你……是……」

    照夕心中怔了一下,但仍含笑道:「有一位江小姐,可曾寄居在貴府上?」

    這人聞言搖頭笑了笑道:「我們老爺在江蘇臣海道上任,很少回家,現在府上只有老太太和太太,再就是少爺和少奶奶,另外再也沒有什麼外人了……公子您說是找誰來著?」

    照夕不由皺了一下眉,道:「是一位姓江的小姐……她怎會不在這裡呢,你不妨進去問一聲看看。」

    這聽差的搖頭就像是小鼓也似的,一面道:「不用問,我是管幹什麼的嘛!府裡有沒有這個人,我還會不知道?我看公子爺,你一定是找錯了!」

    照夕只好道了驚擾,這才回身來解下了馬,心中未免有些掃興,暗想道:「那江鴻明明告訴我,他妹妹是住在這家的,怎會又沒有呢?」

    想著回頭一看,那聽差的還望著自己傻笑,管照夕只好翻身上馬,一路沒精打采地往回家路上走著。他心中一路盤算著,暗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說就算了麼?」

    回家以後,他一直是悶悶不樂,這件事壓在他心裡,既沒有人可說,又不便去問那江鴻,真是好不惆悵。

    晚上,他一個人睡在床上,想到了江鴻所說的一切,愈發感到心情躁然。

    他回想當年,和江雪勤花前月下的情景,想到互許婚姻海誓山盟,更令他身體發熱。六年來,自己是如何深深地愛著這麼一個人,滿想到學成一身絕技之後,回京就可與心上人成親。誰知,回來之後,卻是連她一面也未能得見,這如何又能令他安心呢?

    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推開窗子,暖風輕輕吹了過來,天空雖有三兩顆明星,奈何大地上卻是黑茫茫的一片!

    他仰首看著那兩顆星星,愈發懷念著心中的雪勤,那星星時明時滅地閃爍著,宛如故人的眼睛,這惱人的夜,夏日之情,確實令人惆悵了!

    忽然,他像有所感觸,匆匆返回臥房,換了一身黑綢子緊身衣服,把那口「霜潭劍」,緊緊地繫好背後,暗自歎了聲道:「不找到你,我如何甘心?」

    身形縱處,輕比揉猿,起落之間已撲到了院中,抬頭看,月亮隱在雲叢深處,更有大片烏雲,時間是午夜,正是夜行人出沒之時!

    他腦中記著白日所走的路程,展開身形,不一刻已載馳而至。

    他躊躕在紅棗胡同七號楚家在門之前,見宅內一片漆黑,只有兩三處地方,隱隱有些燈光。

    現在他再也不猶豫了,身形一弓,已用「野鶴竄雲」的身法,只一縱,已邁過了楚家高大的圍牆,這才是技高膽大。

    身形向下一落,如同是一片枯乾的葉子也似,輕飄飄的沒以發出來一點聲音。

    這楚家雖也是深府巨院,可是比起管家來,還差一些,顯然是氣派還不夠。

    照夕伏身在一堆花石上,打量了一番,心知即便是雪勤住此,也定是在後院裡,我何不往裡面找她一找?

    想著不再遲疑,一路翻騰了進去,黑夜裡,真像是一隻極大的怪鳥。

    翻進了一層院落,卻見正面有一排七八間花式廳房,窗欞子都雕著各式空花,內裡掛著軟簾,卻是不見燈光外洩,知道這定是主人居處,此時多已入睡了。

    他心中不由有些後悔,暗怪自己應早一點來的,此刻人家睡了,總不能一個一個到床上去找吧!

    想著不由甚是氣餒,正在自遺的當兒,偶一偏首,卻見右側有一個月亮洞門,格式很像自己住處,門內花石舒然,翠草如茵。

    他心中不由動了一動,暗想雪勤此來是客,定不會住在正房,很可能是住在廂房裡,我既來此,總要探查一下才是。

    想著只一縱,已到了洞門之前,卻見那洞門,彷彿新粉刷過,看來十分清潔。

    門側左右貼著一副對子,寫的是:

    「文窗繡戶垂簾模

    銀燭金懷映翠眉」

    上面核批卻是「天作之合」四個大宇,照夕不由怔了一下,遂點了點頭,知道內中所居,定是一對新婚夫婦,我這午夜不速之客,似不便去打擾人家。」

    想著回身就走,不想走了幾步,卻又把足步頓住了。因為方才眼角掃處,這門內似燈光未熄,好容易來此,總應看一看為是。

    好在自己只看一看,如果雪勤不在這裡,馬上就走,也沒有什麼。

    想著重又轉過身來,邁進洞門以內,只覺得這片偏院佈置得極為雅致,一條窄的花廊,兩旁全是冬青樹夾道,白木柱子一展十丈,上面沉鬱郁地搭著棚架,長滿了籐蘿,老籐糾葛,頗有古意。他不由輕輕歎了一聲,心中輕輕念著王子安的絕句道:

    「松石偏宜古,籐蘿不計無……」

    想不到這小院之中,佈置得如此雅致,似比外院脫俗多了!由此亦可證明,這對小夫婦不是俗客了。

    想著他一長身,已上了籐架,藉著枝葉遮體,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幾間房子。

    果見燈光自窗內洩出,窗內翠簾半卷,露出一座案頭,上列文房四寶,銅尺鎮箋,而主人案臨窗前,既可飽覽花石之盛,更可迎風醒倦,只此一斑,已透著大大不俗了!

    那書案上,兩支高腳銀質蠟簽,各插著半截紅燭,吐吐縮縮地燃著,室內光線也顯然在動搖之中,照夕作賊心虛,看到這裡,心中已不禁有些通通地跳了。

    心中正想算了,不要偷看人家了,方要飄身而下,無意之中,耳中似聽到窗內傳出一聲清晰的歎息之聲,嬌滴滴分明是女子。

    照夕不由臉色一紅,暗想原來這房中,住的竟是一個女人,這可如何是好?我到底要不要看一看呢?

    心中正在心神交戰的當兒,卻聞到那一聲歎息之後,卻緊緊傳出一陣驕語道:

    「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傍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指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後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

    這首「憐薄命」的宋詞,照夕並不陌生,昔日雖曾過目,卻並未十分讚賞。可是今夜,由這陌生女子口中道出,竟是如此婉轉動聽,心中浮上了一層莫名的傷感!不由住向前探了一下,想看一下這女詞人的廬山真面。

    那女子念完了這首宋詩,又輕輕歎息了一聲,果聞一陣揉紙的聲音,照夕可看到一雙潔白如玉的皓婉。

    他方把目光一閉,可是也就在這一霎時,他像觸了電也似的一陣顫抖,欣喜得張大了眼睛,差一點叫了出來,原來窗前現出了那個女人的影子。

    她那微嫌清瘦的面頰,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即是隔了這麼長久的時光,照夕能馬上認出她來,她正是自己朝思夜思的心上人雪勤啊!

    這一陣出乎意料之外的喜悅竟使照夕在籐蘿架子上,籟籟顫抖了起來。

    望著久別的她,這數日來的惆悵,完全消逝了,他忍不住開口想叫她,可是轉念一想,又忍住了。他振奮的內心,不規律地跳著,而這一霎,他似乎感覺到靈魂已上升到天堂了一般。

    眼前的玉人兒,顯著已是改了裝束,宮樣蛾眉,鬱鬱秋水,疊螺髮式,身著紅緞子兩截睡祆,愈發顯得冰潔玉瑩,秀色可餐。

    只見她把寫滿字的紙,揉成一團,丟向了一邊,一隻手卻是面窗托著香腮,那雙亮晶晶的眸子裡,卻滾動著欲出的淚水,益發顯得楚楚動人!

    照夕方自一驚,卻見雪勤已微歎了一聲,輕輕站了起來,玉掌輕揮,二燭滅了一盞,她正舉手,欲以前法再滅第二支燭光,忽然窗前起了一陣微風,江雪勤不由倏地一個轉身。她本是久經大敵之人,只一聽這靜聲,已知是來了夜行人,身形一轉,玉掌交錯著已側出了五六步以外,藉著未熄滅的這盞燭光,她看見眼前站立著一個黑衣英俊的長身少年。

    這少年用那雙比星星還亮的一雙眸子,盯視著她,癡情顫抖地叫道:「雪勤……我回來……了!」

    江雪勤再一細看,口中由不住哎呀了一聲,只見她嬌軀一晃,搖搖欲倒,照夕趕上了一步,伸手緊緊拉住了她的雪腕,總算沒有倒下。

    照夕喜極而泣地道:「勤妹……你怎麼了?……我想得你好苦……」

    他說著話,由不住眼圈也紅了,實在地,這句話後,正有千萬句癡情、相思的話,等待著傾訴。可是江雪勤這一霎,竟如同一具木偶也似的呆住了,她一隻手雖在照夕的握中,可是照夕感到她顫抖得厲害。

    忽然她揮手,把照夕推出了三四步以外,自己卻以手加額,連連後退著。

    珍珠串兒也似的淚水,撲撲籟籟跟著淌下來了,她抖瑟地道:「照夕……是你……你還想著回來麼?」

    照夕上前了一步,內愧地道:「我回來了……勤妹!我是來找你的。」

    雪勤這一霎,就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也似的,她臉色蒼白得連連苦笑著,卻又揮了一下手道:「不要走近我……不要走近我……」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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